第 2 章
對於這種傳杯弄盞的你來我往,俞九如說不上喜歡也談不上討厭。
哄着自家不苟言笑的老父親連着笑了好回后,他就打算功成身退了。
“爸,我先回後院了啊。”
俞伯東敲了敲他腦袋瓜,“你小子就會偎慵墮懶。”他嘴上雖這般說著,卻很心口不一地擺了擺手。
俞家大宅前身是俞王府。
放到幾百年前,俞家稱得上是正兒八經的王孫貴戚,可惜彼時棋差一招被貶出京,分配到了遠離都城的小漁村就藩,也算是被半流放了。
未成想禍兮福所倚,反倒是藉此避開了權利中心的風起雲湧。
幾百年後的今天,當初那個不值一提的小小漁村搖身一變,成了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大都市。
而俞家也從舊時的顯赫世家,變成如今全球三大財團之首,背倚華國,主家位於港都,旁支則遍佈在各行各業。
主家所在的俞宅雖多次重修,卻依舊保持着傳統建築的古色古香。九進九出的宅院佔地近百畝,與尋常世家一貫偏愛的歐式風格截然不同。
前院與內宅被一道垂花門隔開。
所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二門,便是指代這道垂花門。
俞九如跟大哥打了聲招呼,隨即穿過院落往後宅走去。
俞海一改獨處時傻憨憨的模樣,板着張木頭臉,亦步亦趨地跟在俞九如身後,貼身保鏢的架勢擺得足足的。
“小九爺!”
門邊不遠處,一位相貌精緻、穿着考究的小少爺捧着個餐盤迎了過來。也難為他腳下生風,卻還能端着張文靜秀氣的臉。
俞海低下頭,附在俞九如耳邊輕聲道:“少爺,是秦家的人。”
“小九爺。”
秦溪臉上紅得恰到好處,若有若無的喘息聲也聽着悅耳,一雙水潤潤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俞九如。
“那個,我見您忙着同俞爺講話,飯都沒顧上吃幾口,就自作主張取了幾塊點心過來,您看看喜不喜歡吃。”
他把手裏的餐盤往前遞了遞,動作間分寸感把握得十分到位,既不顯得過於獻媚也不失禮,還透出些少年人春心萌動時的懵懂甜膩。
可惜這種精心算計過的懵懂,就如同匠氣過重的樓閣殿宇,反倒讓俞九如心生不喜。
他漫不經心地笑了笑,伸手夾起塊藕粉色的荷花酥。
因為低血糖的原因,俞九如養成了甜食不離口的習慣。但凡俞家舉辦宴請,茶點小食都是按他的口味準備的。世家圈裏知道他喜甜的人不少,但能具體到哪一種就沒那麼簡單了。
不等秦溪心喜,就見俞九如隨手把荷花酥遞給了身後的保鏢。
他拍掉手上的酥皮碎屑,“現如今服務生都長得這麼標緻了嗎?”
這話一出,秦溪臉上掛着的笑瞬間僵硬了幾分。
圈子裏無人不知,秦溪的母親在成功上位當起秦太太前就是個服務生,每日靠着賣弄風姿,混跡在各式宴請和不可言說的高端場所里攀權富貴。
現在看來,秦溪這端着盤子、溜須拍馬的樣子確實同她母親如出一轍。
不遠處,幾個偷偷吃着瓜的世家子弟聽到此忍不住嗤笑出聲。
“少爺,這位是秦家二子,秦溪。”
俞海上前一步解釋道。他這話看似是在介紹,實則更讓秦溪難堪。
“哦?那是我誤會了。”
俞九如笑了笑,“秦二少,幸會。”
招呼打完,他自覺禮數到位,轉身跨過垂花門往後院走去。
秦溪趕忙開口挽留,“小九爺!”
“我有件事想……”
他這兒正說著話,卻見俞九如頭也不回地走了,沒一會兒就越過影壁不見了人影。即便是心機深沉如他,也對俞九如不按常理出牌的作風反應不及。
見秦溪臉色難看,顯然是吃了癟,幾個平日裏就跟他不咋對付的公子哥看得別提多開心了。
為首那人冷聲諷道:“這秦溪真不愧是她媽的種,身上那股騷味兒我聞着都沖鼻。”
一旁的友人笑着附和:“平日裏見他還有點兒模樣,沒想到今天再看,根本登不上枱面。”
“你也不看看是跟誰比。”
“比?他配嗎?”
眾人齊聲大笑。
秦溪臉色晦暗,側頭瞥了眼調笑着的幾人,陰冷的目光扎得人脊背發涼。
是夜。
宴席過後,偌大的俞宅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晚風吹過池塘掀起層層漣漪,足有米長的丹頂錦鯉時不時探出頭,胖乎乎的魚腦袋在月光下反着光。
俞九如坐沒坐相地窩在沙發里。
原本莊重肅雅的廳堂被正中央那張三米多長的真皮沙發搞得不倫不類,楠木雕成的桌椅委委屈屈地擠在一旁。
他頭枕着個奶白色、毛茸茸的特大號抱枕,一臉認真地捧着手機,像是在閱覽什麼國際大事。
俞九方剛一進到屋內就聽到消消樂熟悉的背景樂。自家弟弟這幾日小遊戲成癮,那獨特的音效聲聽得他耳朵都快長出繭了。
坐在一旁的俞海站起身。
“九爺。”
俞九方擺了擺手,動作間隱約能看到俞伯東的影子。他年長俞九如十歲,一舉一動中已經有了俞父的味道。
“哥!爸他睡下了?”
“你以為都跟你一樣,白天不起晚上不睡。”他走過去擼了把弟弟手感極佳的毛腦袋。
“別老玩手機,對眼睛不好。”
俞九方動作熟練地搶過手機。
“哥,幫我通個關唄。”
俞九如像團糯嘰嘰的果凍癱在哥哥背後,下巴抵在他肩上,看着自家大哥沒一會兒就通了關。
“小九,我聽管家說秦家那個叫秦溪的,今天專程等在門口堵你?”
大哥的用詞總是既犀利又精確。
俞九如點點頭,“虧得你弟弟我身手矯健,這才勉強沒被他堵上。”
看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樣,俞九方不禁一陣手癢,放下手機專心盤起了他的毛腦袋。
俞九如躺平了任大哥揉搓,十分自覺地充當起哥哥的限量版解壓神器。
“對了,哥,今年怎麼沒見着秦嶼?”
俞九方挑挑眉,“難為你這巴掌大點的小腦袋瓜還能記得他。”
俞九如,“……”
說起秦嶼,秦家往年但凡有重要宴請都是讓作為長子的秦嶼參加,秦嶼也被默認為秦家的下一任家主。
俞九如對他的印象不淺不深,只記得是個蠻有原則的人,不讓人討厭。
“你這輩子大概是見不着他了。”
“哥,你這話說的跟要殺人滅口似的。”
“臭小子,胡說什麼呢。”
俞九方解釋道:“秦老爺子去年年底死得突然,沒了他護着,秦嶼這個原配生的兒子在秦家也是舉步維艱。”
想起秦家那堆腌臢事兒,他忍不住皺起了眉,“秦溪母子做事太絕。秦家家主也是個不中用的酒囊飯袋,每日精蟲上腦,在他們母子倆的算計下居然親手把自己兒子關進了精神病院。”
“什麼?”
俞九如心裏不大舒服,記憶中的那個男人總是進退有度卻不顯刻意,有禮有矩四個字像是被刻進了骨子裏。
這結局未免也太過難看。
“秦嶼被關到精神病院后又被秦溪母子轉手賣到了大陸,生死不知。現如今整個秦家就剩下秦溪這麼棵獨苗。”
見弟弟神色不虞,俞九方抬手拍了拍他後背,“秦老爺子早年間跟着父親做過事,俞家本也是看在他的份兒上才給秦家一兩分薄面,現在看來倒是大可不必了。”
天色已晚,俞九方止住了話頭。
“快去睡吧,不然明天又有理由賴床。點心的事我已派人去查,秦溪別的不說,倒是學來了他母親那一身的旁門左道。”
俞九方眸色一冷,“還敢拿來俞家班門弄斧,真不知道是誰借他的膽。”
旁人可以知道俞九如喜歡甜食,但不能知道他具體喜歡哪一種,就像眾人都聽聞他愛好騎馬,卻不能知道他最愛的是哪一匹一樣。
但凡對弟弟有威脅的,俞九方絕不會就此輕放,必要一查到底。
見大哥一副天涼王破的霸總模樣,俞九如往眼睛裏塞滿沉甸甸的崇拜,充分滿足自家哥哥的表現欲。
俞九方再一次雙手失控,狠狠揉了揉弟弟的腦袋。
“哥,那我去睡啦。”
“去吧,躺床上不要玩手機。”
“知道啦,晚安。”
“晚安。”
待俞九如站起身,腦袋下枕着的那個超大號抱枕也跟着跳下沙發。
定睛一看,那哪裏是個抱枕,分明是頭體長一米開外的白化母獅。
“東方,走,爸爸帶你洗澡去。”
名叫東方的母獅一身雪白的毛髮油光水滑,一看就被養得極好。
它伸直尾巴,毛球似的尾巴尖小幅度地左搖右擺,動作親昵地蹭在俞九如身邊,一副寸步不離的黏人模樣。
“哥,你也早點休息!”
俞九方笑着點點頭,低聲同俞海囑咐了一句就回了自己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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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靜的清晨被一張白紙所打破。
“咚——!”
俞伯東龍頭杖篤地,眉毛都被氣得飛起。
“你說什麼?!”
老管家身體一顫,咽了口口水,說話聲音越來越小,跟蚊子哼哼似的。
“小少爺離家出走了……”
“你再說一遍?!”
俞九方眉頭緊皺,走上前拿過管家手裏的信紙。
白晃晃的信紙上寫着幾行小字,字裏行間不見往日的凌厲筆鋒,像是寫字的人自己都有點兒心虛。
爸爸、大哥:
小子年方十八,正值舞象之年,迫切想去體會人間百態、俗世浮塵,嘗遍世間酸甜苦辣。
就此暫別,不日便歸。
勿尋勿念。
望珍重。
俞九如敬上。
“咔嚓——!”
原本平整工整的信紙,在俞九方手裏變成了一坨紙團。
“臭、小、子!”
“小、兔、崽、子!”
父子倆極為默契的聲音震飛了屋檐上的兩隻小雀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