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2008年8月,北京
北方盛夏與杭州不同,陽光火辣辣的,露在外面的皮膚曬得發疼,一下高鐵整個人就浮躁起來;不像蘇杭,炎熱之中帶着水汽,毛孔都是舒張的。
杜瑩瑩把遮陽帽拉低一點,見女兒的圓帽子戴得好好的,才牽着她排到出站隊伍的尾巴。
下了出租車,她到酒店前台辦入住,女兒嗷嗷叫着,一頭撲進迎過來的男人懷裏,“爸爸!”
跟着公婆離開后,他意識到問題嚴重性,沒再啰嗦,每隔一天就帶着鮮花來看女兒,周末接回父母家,像最最禮貌的追求者;這次給她電話,商量來北京看奧運,票是早就定下的。
此刻馬浩宸親親茵茵,責怪地說,“打電話也不接。”
杜瑩瑩拎起箱子,“打車過來方便的很。”
房間已經開好了,一個樓層並列兩個標間,杜瑩瑩帶着女兒洗白白噴香香,換兩件一模一樣的□□熊長款T恤+熱褲,黑髮梳成馬尾,給女兒也梳成小辮子,一大一小走在一起,回頭率極高。
推門出去,馬浩宸已經等在外面了,同樣清清爽爽的T恤短褲,默契十足。
“走嘍!”他扛起女兒,“看奧運去嘍!”
傳誦一時的開幕式她很想看,可惜門票太難了,馬浩宸只買到幾張游泳、標槍、還有射箭,大熱的田徑兩人反而不感興趣。
上一世是和哥哥姐姐一起來的,這次自然不用了,兩人一左一右提着女兒,排了長長的隊伍進入水立方,找到自己的座位。
“郭晶晶還沒出來啊。”她舉着望遠鏡。
左側馬浩宸摟着女兒,正拆開一個漢堡包裝,“別掉了啊,掉了就沒有了。”
茵茵嗯嗯兩聲,咔嚓咬一大口。
周圍的人越來越多,看台逐漸黑壓壓,□□短炮也架了起來,外國記者湧入前排,比賽就要開始了。隨着慷慨激昂的音樂,數位運動員步出通道,邊活動邊走向碧波蕩漾的泳池。
郭晶晶耶!
杜瑩瑩跟着觀眾歡呼起來,馬浩宸響亮地吹口哨,茵茵不懂,含着雞肉揮舞小國旗。
第一輪比賽開始了。
儘管知道結果,她還是被現場氣氛感染了,全神貫注地盯着幾個國家的選手,不時歡呼着。
忽然之間,一隻手從椅背伸過來,隔着茵茵,輕輕握住她手掌,熟的不能再熟--是馬浩宸。
杜瑩瑩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毫不遲疑地縮回手掌,再也沒朝左側望一眼。
馬浩宸收回期待的目光,低下頭,給女兒撕開薯片袋子。
與上一世一樣,郭晶晶發揮優異,奪得中國隊第35枚金牌,霍大公子台下拍攝,霍大公子的老爹親自給未來兒媳頒獎。
郭霍聯姻那天,天涯論壇被屠板了,以後再也沒有當時的盛景,她低聲說,“茵茵,以後這位冠軍阿姨會嫁給那個拍照的人哦!”
茵茵吃的肚子都鼓了,嗯個不停。
回到酒店已經不早,她換好衣服,把女兒交給馬浩宸,“我走了,回來給你電話。”
畢竟身在異鄉,馬浩宸不放心,“我送你去吧,迷路怎麼辦?”
杜瑩瑩舉起一份花花綠綠的旅行地圖:“就在東單,地鐵一號線就回來了”
沒有百度地圖APP,也沒有4G導航,帶一份地圖有備無患,四九城橫平豎直,又是帝都,她還不至於走丟。
馬浩宸失望地閉緊嘴巴,目送她的背影一步步走遠,抱起女兒,“茵茵,幫爸爸個忙,好不好?”
杜瑩瑩不知道這些,很順利的走出地鐵東單站,走幾百米找到一家中檔咖啡廳,隔着窗子就看到幾個年輕人在裏面揮手。
“小白!”“老許!”“瑩瑩~~”
上次相聚還是油膩世俗的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張口閉口“我家娃成績上不去”“換了輛新車漏油”、“體檢重度脂肪肝”,此時視野中一張張青春飛揚的面孔和無憂無慮的笑容,杜瑩瑩不知怎麼,眼眶發紅。
大柏不怕事大,“我靠我靠,來就來吧,激動個啥?”小白螞蚱似的往左一蹦,露出一個全神貫注看餐單的年輕男人,“LOOK。”
於耀陽,杜瑩瑩初中+高中同學,頭大大的,外號胖頭魚,成績一般,家境中等,腦子很好使,人緣非常好,杜瑩瑩的暗戀者/護花使者NO1,班裏不少人都知道這段孽緣。
高考之後,於耀陽勇敢地對杜瑩瑩表白,後者把他當兄弟,用一張好人卡拒絕了。之後他考上外地大學,第一年給杜瑩瑩寄回不少特產,什麼盛在罐子裏的鹹菜、手工肥皂和紙疊的玫瑰,杜瑩瑩覺得吊著人家沒意思,只好說“我有男朋友了”,對方才消停,很久沒有音訊。
大四那年,杜瑩瑩與馬浩宸熱戀,於耀陽畢業證都沒領就趕回杭州,要“認識認識姓馬的”。杜瑩瑩婚禮上,他喝高了,揪着馬浩宸喋喋不休“你小子敢欺負她”,後者還沒說話,他就吐了馬浩宸一身。
自然地,馬浩宸對於耀陽的印象很不好,每次杜瑩瑩見他都板著臉,幾天不說話。於耀陽不算班裏發展最好的,卻是最活躍的,久而久之,杜瑩瑩為了避嫌,也就很少在高中群里冒泡了。
記得最後一次聚會,36歲的於耀陽新買了學區房,給三胎女兒上重點小學,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樣。
此時此刻,27歲的於耀陽瘦瘦高高,頭髮長長的,有點文藝青年氣質;他瞄杜瑩瑩一眼,不知哪根線搭錯了,雙手捂着臉,趴在桌面不起來。
同學們哄堂大笑,端起冰水往他頭頂彈一彈,於耀陽像一隻太陽底下熟睡的狗子,動也不動。
說是“十年大聚”,不逢年不過節,只是個恰逢奧運的周末,一個高中班級40來人,今天趕來15個。
兩張臨窗桌子並起來,有人掏出撲克牌,提議打升級或者敲三家:大學四年,學業一般般啦,提升最快的是牌技和網游。
大柏叫着“俗不俗,LOW不LOW?”把桌面收拾乾淨,杯子推到一邊,“天黑請閉眼,咔嚓咔嚓,有不會玩的沒有?”
殺人遊戲嘛,杜瑩瑩是玩過的,且很精通:曾有幾年,她和馬浩宸沉迷於此類推理遊戲,每周和同事朋友輪流做東,廢寢忘食地一殺就是7、8個小時,天黑都不知道;後來有了手游,就沒興趣玩這個了。
於是她興緻勃勃換了座位,湊齊12個人,確定一遍遊戲規則,就抽出法官,開始遊戲了。
前幾局還好,杜瑩瑩屬於牌技高的,心理素質也行,基本能活到最後,第六局一開始,她就被匪徒秒殺了。
“我先說,我是良民。”杜瑩瑩眯着眼睛,用專業目光按個審視,“上一局我是警察,我活到最後,把所有兇手都揪出來了,這次一定是這些壞人報復我,支書啦,晏子啦,土豆啦,還有胖頭魚。”
於耀陽正默默喝水,噗一聲噴了,“騙人,我從來不殺女人,尤其是長得好看的女人。”
小白被噴了一臉,用紙巾使勁擦。“我不行了,我中毒了,給我老婆打電話,讓她養好我兒子,長大給我燒紙,告訴我兒子,仇人是胖頭魚和杜瑩瑩。”
於耀陽遮着臉,“欺負人呢?欺負我沒老婆啊?”她又笑又叫,“關我什麼事?”
眾人捶桌頓足,笑聲幾乎把屋頂掀翻了,一位服務生卻走過來,壓低聲音,“麻煩您小聲點,有客人投訴了。”
真掃興,咖啡廳就是這點不好,眾人沒了興緻,收拾東西結賬走人,打車直奔雍和宮。進了錢櫃KTV,十多人要了個大包,果盤雪糕啤酒一通點,還開了瓶紅酒。
“今天算我賬上!”於耀陽單腳踩着吧枱,一副豪氣干雲的模樣,見大柏小白煞有其事叮囑服務生“先來兩打路易13、兩打軒尼詩漱漱口,再上魚翅鮑魚、海參刺身”,撲過去把他倆壓在底下“你們這些禽獸~”
很多很多年沒踏入KTV了。
深紅U型沙發,五顏六色的射燈,堆滿啤酒、冰塊的茶几,對面是獨唱吧枱,可供客人高歌一曲,在杜瑩瑩眼裏,很有點年代感。
現在是2008年,再過7、8年,智能手機、4G席捲世界,長江後浪推前浪,曾經風靡一時的KTV就被夜店、電競、手游、短視頻和直播淹死在沙灘上,只有老人偶爾懷懷舊,唱一首夕陽金曲。
流光易逝,沒有什麼永垂不朽。
對面四個男生打升級,吆五喝六十分投入;吧枱被晏子佔據,閉着眼睛唱《棋子》,有點像開專場演唱會。
下一首是劉若英的“後來”,杜瑩瑩拿手曲目,專門練過的,獲得一致好評,外號“劉瑩瑩”。
“哎,你家兩個店加起來,每月能掙多少錢啊?”不知什麼時候,於耀陽坐過來,舉着個沙錘晃呀晃。
於家是開棋牌室的,地段很好,客流不斷,於爸爸於媽媽把隔壁店麵包下來改成雜貨店,又開了兩家分店,不顯山不露水的,掙得比大部分同學的家長多得多。
杜瑩瑩家裏也開店,向來和他很有共同語言,課堂嘀嘀咕咕打打鬧鬧,下學去對方店裏玩,比普通同學多了一些隱隱約約的默契。
她實話實說:“大學那幾年,每月掙一萬,現在不行了,成本上來了,有個員工回老家,還有個要提工資,不回來了,招不到合適的人。我媽媽看我哥哥的小孩,我爸爸身體也不好,忙不過來,打算關一間。”
上一世,杜國志又堅持幾年就不做了,好在一直交着保險,退休金是不愁的。
於耀陽搓搓臉,“我家出了點事,媽的。”
她好奇,“什麼呀?”
“我家門口那間店,有幾個人天天喝酒打牌,跟我爸混得鐵熟。”他在北方城市上的大學,滿口北方普通話,“6月份有個50多歲的男的,姓徐,打了兩把牌,趴桌上睡著了。我爸沒當回事,去隔壁看店,把那人給忘了。第二天早上一開門,姓徐的早沒氣了。”
糟糕!做生意最怕遇到這種事,她皺着眉,“後來呢?”
於耀陽咕嘟嘟喝一瓶嘉士伯,酒瓶一頓,“姓徐的老婆孩子帶着一群人把我家砸了,警察也不管。我爸我媽賠給姓徐的家裏30萬,還不行,又給了12萬才算完。店黃了,當年簽的長約,租也租不出去,只能幹耗着。”
杜瑩瑩默然,試探着問,“你怎麼打算?”
於耀陽頹然,“我本來想,從我家裏拿點錢,自己開一間店。”
於耀陽從小就很有生意頭腦,在學校門口擺地攤,被班主任揪着耳朵拎回去,又開始在同學之間賣市面流行的港台明星照,手面很大,身後一群小跟班。
之後他真的做起生意,聽說做得很不錯,開了幾家連鎖店,杜瑩瑩和他聯繫的不多,偶爾看看朋友圈,不是店面就是旅遊,要不就是曬娃。
此時於耀陽耷拉着腦袋,“我現在天天坐辦公室混吃等死,早不想幹了,想自己干點事,可我又不想接我爸媽那攤,我看不來,現在也沒人打麻將了。我上大學的時候就想開個桌游店,打升級、狼人殺三國殺,挑個人多的地方,肯定掙得着錢。”
你上一世就掙到錢了啊!杜瑩瑩眯着眼睛,覺得很有趣:“可以啊,你弄一個大點的、乾乾淨淨的地方,就像咱們剛才打牌似的,怎麼瘋都沒人管,再弄點飲料吃喝,弄得舒服一點,肯定有人來的。開始掙學生的錢,慢慢做大了,有知名度了,把白領啊團建啊都弄過來,大眾點--”
現在沒有大眾點評網呢,她連忙急剎車。
於耀陽被她的情緒感染了,笑了一下,緊接着沮喪起來,“我女朋友不答應,說沒前途,沒技術含量。現在家裏賠了錢,也拿不出本錢了,本來,我連地方都看好了,唉!”
她安慰,“慢慢來,麵包會有的。”
於耀陽苦笑,望着頭頂五顏六色的射燈憧憬:“過兩年,等我店開起來,掙大錢了,招你當前台,發你個小筐,挨桌收錢,怎麼樣?”
一個從沒有過的念頭突然湧上杜瑩瑩腦海--開店?
在她的印象里,桌游店很是紅火一陣,狼人殺、三國殺和各種各樣的卡牌遊戲風靡一時,直到智能手機的全面興起,才像KTV一樣慢慢離開社交舞台的中心。
她想了想,試探着,“胖頭魚,你缺多少錢?”
於耀陽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幹嘛,你想跟我合夥?不行不行,我看馬浩宸不順眼,看他就想打,哎,和你沒關係啊。”
這傢伙還是老樣子,一點都沒變,杜瑩瑩忍着笑,“我說正經的呢!我現在沒閑錢,最快年底,我想想....如果你真需要的話,我能出這個數。”
左手翻一翻,就是10萬了。
於耀陽整個人愣住了,隨後充滿迷惑,捂着胸口嘟囔,“真的假的?別哄我啊,我現在玻璃心,經不起傷害。”
她忍着笑,“我是騙人的人嗎?等回去了,我找你細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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