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海面平靜無波。
一隻通體純白的鳥降落在竹筏之上,張開的羽翼長達半米,在陽光下呈現出銀色,為雙眸緊閉的陸燼朝遮擋陽光。
意識遊離在陌生的世界中,隨着竹筏漫無目的地飄蕩,極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聲響,這不是現實。
又會是哪裏呢?
陸燼朝睜開了雙眼。
看到的是熟悉的天花板,他怔怔地愣了兩秒,突然想起還要趕去醫院商定新的手術方案,幾乎整個人都要從床上蹦起來,手忙腳亂地去找自己的通訊器。
“我已經和醫院請過假了。”林嘯鳴的聲音從身側響起,哨兵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沉沉地望着陸燼朝,“你需要休息。”
“我睡了多久?”
“兩個小時。”
陸燼朝終於找到了自己被放在床頭柜上的通訊器:“那邊打過電話了嗎?”
“護士打過來,我說你發燒睡下了,暫時不能過去。”林嘯鳴按住他的手,不讓陸燼朝將通訊器拿走,他眉頭微皺着,唇線緊繃,神情相當嚴肅,“就算再重要的工作,也不至於少了你一個就完不成吧?”
陸燼朝和他對視,對峙兩秒后,敗下陣來,頭疼地閉上眼,重新躺回被子裏。
林嘯鳴收回手,淡淡道:“都這種時候了,你不知道關心一下自己嗎?”
陸燼朝沉默數秒,認命般嘆息一聲,問:“我怎麼了?”
“你是個嚮導,在兩個小時前覺醒了。”
“不可能。”陸燼朝矢口否認,“我已經二十四歲了,不會有嚮導在這個年紀覺醒。”
“事實就是如此,你是個嚮導,精神力相當之強,我們兩個的精神領域共鳴,直接引發了結合熱。”
林嘯鳴打了個響指,陸燼朝順着他視線的方向看去,一隻純白的隼正站在衣櫃頂端,深棕色的銳利眼瞳注視着他。
“這是……”
陸燼朝愣了下,在發現白鳥的瞬間,某種呼應出現了,他甚至能通過對方的眼瞳居高臨下的看到主卧全貌,隼的眼睛也成了他的眼睛。
“你的精神體。”林嘯鳴頓了頓,“一隻白隼,或者說,海東青。”
海東青。陸燼朝將這個名字默默重複一遍,他好像從哪裏聽說過這個名字,一時半會又想不起來,它顯然是只猛禽,嚮導的精神體不都是相對溫潤的小動物嗎?
“羽蟲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數海東青。性秉金靈含火德,異材上映瑤光星。在舊地的傳說中,白隼的兩爪分別握住太陽和月亮,是帝國的守護神,它是天空中的頂級掠食者,生活在極寒地帶,其中通體純白的又最為稀有。”
林嘯鳴輕輕摸了下腳邊雪豹不斷搖晃的腦袋,自從見到白隼的那刻起,雪豹就一直處在強烈的興奮之中。
“你是我見過的第二個擁有白隼精神體的嚮導,這樣攻擊性極強的精神體一般是家族遺傳,你父母中有誰是嚮導嗎?”
陸燼朝艱難消化着有關精神體的信息,遲疑了下:“我不知道。”
“不知道?”林嘯鳴挑了下眉。
“我是被收養的。”陸燼朝伸手將床頭柜上倒扣的相框扶起,“這是我養父母,照片里的人是他們的親生兒子,他是個軍人,三十四年前戰死在斯諾克斯邊界,之後又過了十年,養父母在旅行途中撿到了我。”
原來如此。林嘯鳴早就看過相片背後寫着的文字,陸燼朝其實是照片中央的青年、這對夫妻獨子的名字。
他知曉陸燼朝隱瞞了關於名字的來歷。
前世林嘯鳴經歷過許多次戰爭,見過太多追悼會上的軍人家屬,他能夠理解其中含義——中年喪獨后,幾乎失去所有生命意義的中年夫婦收穫了一個天賜的嬰孩,他們為他起了死去兒子的名字,寄託自己全部的希望和思念。
林嘯鳴:“你的親生父母應該有一方是嚮導,而且還不是一般的嚮導。”
陸燼朝不置可否,他對親生父母一直都沒什麼念想,比起這個,他更疑惑自己怎麼會突然覺醒。
“但我已經二十四歲了,我從十六歲起就在做精神力測試,每一次的結果都是普通人,怎麼會在這個時候覺醒?”
“也許因為你的屏障太強。剛剛我進入過你的精神圖景,應該是從很小時候起你就一直在無意識地加強自己的精神屏障,導致它過強無法讓內部的精神力散發出來,才一直沒能被檢測到。”
“而我在燃血時候散發出的精神力從外界導致屏障的鬆動,讓你的精神力能夠從內部衝出,導致了遲來的覺醒。”
“這是正常現象,哨兵高強度的燃血對其他人的精神力發展一直都存在催化作用。”
林嘯鳴的解釋有理有據,陸燼朝仔細想來,他從昨天開始感覺到某種奇怪的呼應,在攙着林嘯鳴走過路,有了大面積身體接觸后更為強烈。
這就是哨兵和嚮導之間的吸引嗎?
陸燼朝仍然覺得離譜,他注意到林嘯鳴腳邊的雪豹,小雪豹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想要撲到床上來。
“這是你的精神體嗎?”
“對,和你的精神體一樣,它還在幼年體。”
“還是幼年體?”陸燼朝訝然,他看了眼柜子上的白隼,半米長的身形,竟然還在幼年期?
林嘯鳴:“成年海東青體長可以達到一米多,翼展兩米。現在試試呼喚它吧。”
陸燼朝試着伸出手,白隼鳴叫一聲,展翅滑行而下,準確無誤地落在了陸燼朝手臂上。
挺沉的。陸燼朝摸摸它後背,相當光滑的羽毛,末端彷彿泛着銀光。鋒利的爪和勾起的喙,羽翎重疊出的層次,深褐色的眼眸,都是野性和美的完美結合。
“好好休息,等捱過這段時間應該就沒事了,我會教你怎麼控制精神力,把自己隱藏起來,你是嚮導的事情一旦被其他嚮導或者哨兵發現,就不再會有正常的生活了。”
“好。”陸燼朝點點頭,對林嘯鳴笑了下,“明明你才是傷員,現在卻反過來變成你照顧我了。”
林嘯鳴擺擺手,他撐着椅子扶手略帶艱難地起身,制住陸燼朝的時候他其實受了傷,糾纏中曾經斷過的左腿咣當撞在柜子上,好在不太嚴重。
“家裏還有阻隔石嗎?”
“有,在書房的桌子底下。”
“我再拿一些,你的卧室也得圍起來了。”
林嘯鳴步伐不那麼利落地離開主卧,房間裏只留下陸燼朝一個人,終於安靜下來,陸燼朝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氣。
他是個嚮導。
他竟然是個嚮導。
陸燼朝心裏湧上的不是興奮,也不是激動,而是諷刺的好笑。
他從有記憶起就一直是眾人口中的天才,超強的學習和理解能力,以及對情緒的高度敏感,讓所有人都覺得他註定會覺醒成為一個嚮導。
也包括陸燼朝自己。
他總能在旁人情緒低落時率先察覺到,給予安慰,感知到環境中許多旁人注意不到的細節,做出令人驚訝的分析。
哨兵和嚮導的初次覺醒普遍集中在十六歲,但一直到十六歲過去,陸燼朝身上都沒有定點動靜。
身邊人都在安慰他再等一等,就這樣,他等到了十八歲。
還是沒有任何動靜,做過太多次精神力測試,每一次得到的答案都表示,他就是個普通人。
說不失望是假的,面對旁人出於善意或惡意的驚訝,他沒日沒夜地泡在實驗室里,用忙碌催眠自己不去想這些,花了一年時間才慢慢走出來,接受了自己普通人的身份。
——嚮導的稀缺性讓他們註定缺少自由,很難得到想要的生活,可能會在塔的介入下,跟一個不喜歡的哨兵結合。
做一個普通人,其實也挺好。
他不需要成為一個完美的天才,沒有人會是完美的。
陸燼朝最終說服了自己,他放下了很多東西,少年時的爭強好勝被丟到一邊,專註自己,不用太在乎旁人眼光。
只要自己過得幸福就好了。
現在他已經開始享受作為普通人的生活,又來告訴他,其實他只是個覺醒太晚的嚮導?
陸燼朝腦中一片混亂,自我認識和現實之間的巨大偏差讓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明明少年時最盼着成為嚮導,現在心裏卻只剩下煩躁。
他平靜的生活要被打破了。
白隼輕輕扇動翅膀,帶起的風喚回陸燼朝的注意,天空中的頂級獵手低下頭,在陸燼朝的手背上蹭了下,如同安撫。
陸燼朝小心將它圈在懷中,他想起來了,很多次他夢見一望無際的海洋,天空中白色的鳥振翅飛翔,找不到歇腳的地方。
他們相互作伴,漫無目的地飄蕩着。
陸燼朝輕輕嘆息一聲,喃喃道:“還好有你陪着我。”
“嗷嗚。”
圓圓的腦袋從床邊探出,雪豹淺藍的眼睛盯着陸燼朝,毛茸茸的爪子試探性地伸出,用肉墊拍了下他手臂,提醒自己的存在。
陸燼朝這才注意到雪豹沒跟着林嘯鳴走,年幼雪豹身體上有淺玫瑰紫色的花紋,相當漂亮,蓬鬆粗大的尾巴正在甩着。
面對野獸明亮的眼眸,陸燼朝不禁失笑,摸了下它的腦袋:“也謝謝你。”
和想像中一樣的毛茸茸。
正在書房搬運阻隔石的林嘯鳴身體一顫,臂彎里的石板掉下來,差點砸到腳。
他看了眼主卧的方向,蹲下身把阻隔石撿起。
一個突然出現在他身邊的嚮導,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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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蟲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數海東青。性秉金靈含火德,異材上映瑤光星”
是康熙為海東青寫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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