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又是混亂的夢境,彷彿渾身都被看不見的絲線纏住,有誰在另一邊拉扯着,微弱的力道帶起渾身上下的熱度。
有什麼在身體深處躍動,想要衝破束縛,卻被緊緊禁錮。
再次醒來已經是清晨,陸燼朝有些頭暈,不知道為什麼越休息狀態越差,他不敢再在床上躺着,抹了把汗津津的脖子,穿衣起來喝了些水,去主卧看林嘯鳴。
少年雙目緊閉,像是再度睡著了,陸燼朝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試探他額頭上的溫度。
雨已經停了,窗外傳來車輛駛過的聲音,沒了雨聲的掩蓋格外明顯,陸燼朝正要打開床頭的白噪聲播放器,一聲喇叭卻毫無徵兆地突然響起。
鳴笛的聲響在哨兵耳中,無異於在腦海中炸起的驚雷。林嘯鳴瞬間被驚醒,聽覺於一瞬間過載,精神圖景里捲起混亂風暴,他悶哼一聲,幾乎整個人從床上彈起來!
“不要聽!”
陸燼朝立刻撲過去雙手緊緊捂住林嘯鳴的耳朵,將他腦袋固定在枕頭上。少年身體向上彈起,十指緊抓床單,擰起的眉頭裏流露出不言而喻的痛苦,下頜因為後牙緊咬綳起鐵一般堅硬的線條。
“把你的聽覺關閉,什麼都不要聽。”陸燼朝重複着這句話,他當然知道自己身為普通人,發出指令在哨兵這裏根本不起作用,但仍期望能讓林嘯鳴好受一些。
林嘯鳴雙眸緊閉,竭力將瘋狂湧入精神圖景的聽覺信息全都甩出去。
重返十八歲,他對信息的承受和處理能力遠不如從前,要知道從前他可是個處在爆炸中心都不會被熱浪和巨響影響到分毫的頂級哨兵。
過載的聽覺再也不能捕捉不到任何聲響,但冥冥之中,林嘯鳴似乎又聽到了誰在反覆喊着什麼,精神圖景里有水落了下來。
第一滴雨降落在這方城市崩塌的荒蕪之地,打濕了地面,越來越多的細雨落下,匯聚成涓流,沖刷着那些飄浮在其中的聲音信息,將其淹沒,溶解。
這樣溫和的撫慰林嘯鳴已經很久沒感受過了,他的精神圖景正在被梳理,前一世他拒絕了所有想要來到他身邊的嚮導,仗着黑暗哨兵的身份抗下所有混亂,卻在這一刻得到了一個嚮導的幫助。
林嘯鳴猛然伸出手,抓住了陸燼朝手腕。
雙眼睜開的瞬間已然無比清明,精神圖景的荒城中雨停了,水流和無數信息一同消失,只有潮濕的地面暗示着方才發生過什麼。
陸燼朝被林嘯鳴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
少年隨後的話讓他更是怔忪:“你……是嚮導嗎?”
林嘯鳴眉峰皺着,黑瞳緊緊盯着陸燼朝,想從他臉上的表情里發現點什麼。
嚮導?陸燼朝搖搖頭,見林嘯鳴緩過來了,也鬆開了一直用力捂住他雙耳的手:“不,我只是個普通人。”
如今的人們根據精神力的強弱程度分為三類,最為強大的哨兵和嚮導,弱一些的護衛和伴侶,還有毫無精神力可言的普通人。
其中伴侶因為精神力太弱無法結合,很難對哨兵進行疏導,一般來說只能和護衛進行配對。
陸燼朝甚至都不是個伴侶,少年時期他經歷過無數次精神力的測試,每次得到的結果都是一片空白。
不是嗎?
林嘯鳴很難相信陸燼朝的話,他緊緊握着陸燼朝手腕,想要從對方身上感受到屬於嚮導的精神波動。
有很多嚮導為了不被分配給某個哨兵,能夠自由生活,會刻意隱藏自己的身份,前世林嘯鳴曾做過“獵犬”——搜尋隱藏在人群中的嚮導,然後將他們帶進塔中。
精神力凝聚成觸手,纏繞在醫生手臂上,雪豹湊到腳邊,低頭嗅着陸燼朝褲腳。
陸燼朝眼中帶着疑惑,而林嘯鳴確實什麼都沒能感覺出來,彷彿方才降臨於精神圖景的細雨都是他痛苦之中的幻覺。
……真的是個普通人。
林嘯鳴鬆開手,抿了下唇,聲音還是有些沙啞:“抱歉,我剛剛……好像感覺到了嚮導的存在。”
陸燼朝活動了下剛才被哨兵攥住的手腕,少年力氣非常大,在他腕上留下了一片緋色的指印,在冷白膚色上顯眼極了。
“這附近應該沒有嚮導,我還用阻隔石把卧室圍起來了,可能是剛才太難受感覺錯了?”
“也許吧。”林嘯鳴暫時收起疑惑,他沉默片刻,道,“謝謝。”
“不客氣,雖然照顧你也夠費勁的,但好歹還能應付得來。”陸燼朝笑了下,林嘯鳴的表現比數小時前好了不少,說話也沒那麼費力了,燃血過後,哨兵正迅速從虛弱中恢復過來。
陸燼朝拉過椅子坐在床邊:“現在能和我說一下有關你的事情嗎?”
林嘯鳴嗯了一聲:“我是從聖所里跑出來的。”
十八歲之前的那些經歷沒什麼好隱瞞的,林嘯鳴將自己覺醒成為黑暗哨兵的事情隱藏起來,至於其他,被知道也無妨。
“我是個評級中等的普通哨兵,從十六歲覺醒之後一直在聖所生活,但上個月,我出現了燃血的癥狀。”
“聖所里所有經歷過燃血的哨兵都會被大家族招攬,成為他們爭權斗勢的工具,我不想要這樣毫無自由可言的未來,就逃走了。”
根據陸燼朝在首都星上學時了解到的,成功熬過燃血的哨兵確實會被大家族要走。他點點頭,能夠理解為什麼林嘯鳴拚死也要逃離:“那你的父母呢?”
“已經不在了,在執行一次拆彈任務的時候他們出現了失誤。”
陸燼朝輕輕啊了一聲:“抱歉。”
“沒關係,他們走了很久,久到我都沒什麼印象了。”
一個從聖所里逃離,無親可投的少年哨兵。
陸燼朝想了想:“既然這樣,這一陣你就在我這裏好好養傷吧,聖所的人估計會在整個南天星進行搜索,等到風頭過去,再找個合適的時機離開。”
他決定幫林嘯鳴,既然已經把對方藏在家裏了半個月,也不在乎再久一點了。
林嘯鳴點點頭,他唇角扯了下,似乎想要露出個笑容:“好,謝謝,我會盡量不給你找麻煩。”
縱然笑着,他眉眼間的神色卻仍然是陰鬱冰冷的,深沉得簡直不像個十八歲的少年。
“沒關係,我在中央醫院工作,平時會比較忙,我不在家的時候你自便就可以。”陸燼朝站起身,“我去買點東西做飯,這幾天你一直喝營養液,也應該吃點東西了。”
陸燼朝剛剛起身,就聽到房門被敲響。
而林嘯鳴早就聽到了房子門口的腳步聲,他眉頭輕不可查地皺了下,對陸燼朝打了個手勢,拉高被子將自己蓋住。
陸燼朝點了下頭,一言不發地走出主卧,將門嚴實關上,他來到玄關,從貓眼向外看了眼。
看到熟悉面孔的時刻,陸燼朝無聲地鬆了口氣,他回頭再度確定主卧門關好了,打開房門。
殷齊站在外面,手裏拎着兩個大膠袋,裏面裝着滿滿當當的東西。
“早。”殷齊笑了笑,“剛起床嗎?”
陸燼朝下意識摸了下頭髮,他還沒來得及打理。
“是,剛起。”
“看起來也是,這陣時間都沒怎麼去過超市吧,正好給你買了點東西。”
殷齊邁步想要進去,陸燼朝趕忙小小上前一步,靠在門框上,道:“抱歉,這幾天一直沒收拾,家裏有點亂。”
“這樣。”殷齊點點頭,也沒堅持,他目光越過陸燼朝肩膀掃過客廳,昨天陸燼朝穿過的衣服還搭在沙發背上,窗帘全都拉着,相當昏暗。
護衛雙耳捕捉着周圍一切細小的聲音,不曾發現任何異樣,鼻畔嗅到的仍然是屬於陸燼朝的味道。
“把東西拿着。”殷齊收回視線,將購物袋遞給陸燼朝,陸燼朝不好拒絕,只能收下:“謝謝。”
“如果有什麼其他需要隨時和我說。”殷齊抬起手,微蜷的手指蹭了下陸燼朝臉頰,低聲道,“浮腫得有點厲害,可要好好休息。”
“我知道,今天正打算睡過去。”
陸燼朝偏了下頭想躲,卻被護衛追上,手指仍然貼着他側臉。
殷齊低頭凝視着陸燼朝,清楚看到他睡衣領口處露出的鎖骨,不自覺用了些力道:
“你體溫有點高,是發燒了嗎?”
“可能是昨天淋了點雨,已經吃了葯,不礙事。”陸燼朝終於受不住,他後退一步躲開殷齊的肢體接觸,勉強笑了笑,“你今天還要去上班吧,別遲到了。”
“那我就先走了。”殷齊神態自若地收回手,“照顧好自己。”
過分熟稔的語氣讓陸燼朝從心底里焦躁,他維持着禮貌的模樣,在殷齊轉身離開后關上門,煩躁地搓了搓臉。
確實有點燙,他開始發燒了。
拎起殷齊帶來的兩大包食品,陸燼朝進了廚房,將東西拿出來分門別類放進冰箱,送來的東西不要白不要,他總不能扔掉。
開火煮上粥,陸燼朝回到主卧,林嘯鳴仍舊平躺在被子裏,直視着天花板,就連呼吸都放輕,不發出丁點聲音。
“沒事了,是我的同事,送了點吃的過來。”
少年面色沉靜,轉頭看向陸燼朝:“你發燒了嗎?”
剛才門口的動靜林嘯鳴聽得一清二楚。來者應該是個覺醒了兩到三種感官的護衛,和陸燼朝關係不錯,從兩人對話的語氣來看,可能還對陸燼朝有點意思?
“一點點,沒關係。”陸燼朝並不驚訝,林嘯鳴顯然聽到了剛才他和殷齊的對話,“我煮了粥,一會兒稍微喝一點。”
陸燼朝去廚房繼續弄早飯,林嘯鳴撐身起來,看向床頭,除卻白噪聲產生裝置,床頭柜上還放着個倒扣的相框。
林嘯鳴將它扶起,照片的塑封層都有點脫膠,顯然年份不短了,是一對中年夫婦和青年的合照。三人對着鏡頭笑得燦爛,青年身材高壯,看起來二十多歲,卻不是陸燼朝的樣子。
相片背面寫着兩行字——
陸振生,竇雯和愛子陸燼朝。
星曆1832年4月15日,南天星費德勒公園。
這是一張將三十多年前的照片,照片中的青年同樣叫做陸燼朝。
是重名嗎?那為什麼會這麼巧的出現在陸燼朝家裏,還放在主卧的床頭?
林嘯鳴皺了下眉頭,將相框倒扣着放回原處。他的精神體,年幼的雪豹正趴在窗戶上望着外面,似乎被什麼吸引了注意力。
一隻白色的鳥自窗外飛掠而過,轉瞬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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粥在鍋中咕嚕着沸騰,陸燼朝掀開鍋蓋,撒了一把甜玉米和碎菜葉進去,攪拌之後關上火,從消毒櫃裏拿出碗筷。
啁啾鳴叫從窗外響起,非常特別,和他從前聽過的鳥叫聲都不盡相同,陸燼朝忍不出循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下雨的時候還會有鳥兒在外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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