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9
秦有守接到一封意想不到的信,信是女人的筆跡,信封上寫着“李緘”。在他所認識的女孩子中,包括他的同學在內,從未有過姓李的給他寫過信。在學法律的過程中,他養成遇到特異的情況,必先做一番思索的習慣,所以他先不拆信,苦苦思索着這姓李的女人到底是誰。
“嗨!”秦有儀放學回家,探頭到客廳看了一下,奇怪地問道,“你在想什麼?”
“你看!”他說,“有個不認識的女人寫信給我。”
在秦有儀看來,哪還有比這更有趣的事?一丟下書,半跑着到他面前,問說:“可以公開嗎?”
“還沒有拆開來呢!我在想這姓李的是誰?”
“這有什麼好想的?拆開來一看,不就都明白了?”秦有儀慫恿地說,“快拆,快拆!”
“你有興趣,你拿去看。”他把信遞給妹妹。
秦有儀原來就想先睹為快,只是不好意思去搶,現在,既獲授權,自然當仁不讓,拆開信念道:
秦先生:
讓我自我介紹,我叫李幼文……
剛念到這裏,秦有守跳了起來,一把把信搶了過來,說:“原來是她!讓我自己看。”
秦有儀嚇了一跳,白了他一眼,說道:“你的動作客氣點好吧?”
“對不起,對不起!”秦有守笑道,“這封信暫時不能公開了。你請回你的繡房去吧!”
“哼!稀奇死了!”秦有儀撇撇嘴,很不高興地走了。
這下,秦有守不再做不必要的猜測了,他很快地看了下去,信上是這樣寫着:
秦先生:
讓我自我介紹,我叫李幼文。據章敬康說,你是他最好的一位同學,那麼,你也許從他口中聽到過我的名字。
我很想和你談一次話,有事要告訴你。如果你肯答應,請你在星期日下午三時到省立圖書館樓上的閱覽室,在左臂貼一塊膠布的就是我。秦先生,我想你不會拒絕我的請求吧?
最後,我請你不要把這次約會告訴敬康。謝謝你。
敬祝
快樂
李幼文上
顯然,她所要告訴他的事,一定是關於章敬康的。但是那是什麼事呢?他卻不容易猜透。
不過無論如何,在秦有守的感覺中,李幼文突如其來地寫信提出約會,是一件很新奇有趣的事。他也一直有個想法,想看看李幼文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能令章敬康如此傾心。只不過這個想法,不便對章敬康說出,因為他始終不贊成章敬康跟李幼文交往。如果表示想看看她,好像對她感興趣,這將會對章敬康起到一種鼓勵的作用,那不是他所願見的。
而現在,李幼文居然自己提供一個機會,讓他能完成一個意願。僅就這一點而論,這個約會便很有價值了。
自然,他也會想到章敬康所提到的替她找工作的問題。對於這個問題,他非常關切,因為章敬康曾有諾言,“只要替李幼文找到工作,他就不再跟她來往”,所以關切李幼文的工作,實際上就是關切章敬康,乃至於蔡雲珠。奇怪的是,章敬康提過這事以後,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沒有回話。他決定在星期天的約會中,直接跟李幼文研究,了解了她的志趣和能力,再找蔡雲珠去想辦法。如果能順利地解決,使得章敬康不能不實踐諾言,那才算是盡到了愛人以德的道理。
但是,將來為李幼文的事,怎樣向蔡雲珠說呢?從章敬康這個角度看,李、蔡兩人處於對立的地位,蔡雲珠從肺病療養院的護士口中知道了章敬康有一個姓李的“女同學”,表面上好像不甚在意,內心或許另有想法。這一點得要弄個清楚。如果蔡雲珠對章敬康的這姓李的“女同學”懷有成見,那麼將來再要請她設法找工作,一定會碰個釘子,這對誰來說,都是很不合適的。
這就需要跟妹妹商議了。他看得清楚,唯有透過妹妹,才能了解蔡雲珠的心理並取得她的諒解。
“有儀!”他在秦有儀房門口喊了一聲。
秦有儀余怒未消,頭也不回地說了句:“少跟我嚕囌!”然後手指重重地敲在打字機鍵盤上。
“我給你看那封信。”他笑着說。
“不要看!”
“妙得很,你非看不可!”說著,他走到秦有儀後面摟着她的脖子,一手把信送到她面前。
秦有儀嘴裏說不要看,心裏完全相反,看完了以後,問道:“這個人就是章敬康的小學同學?”
“說是這麼說……”
“怎麼?還有另外的說法?”
秦有儀的腦筋最靈活,抓住秦有守話中的漏洞,緊跟着一問,做哥哥的就沒有辦法了。
“說嘛!”秦有儀釘住不放。
關於章敬康追求李幼文的情形,秦有守緊守着替朋友保守秘密的美德,從未在自己妹妹面前提過,但事已如此,為了與有儀合作,幫助章敬康踏上正常的道路,他不能再隱瞞了。
於是,秦有守把章敬康的秘密,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故事太長,中間不得不停下來去吃晚飯。飯後,兄妹倆又關起門來密談,直到九點鐘才講完。
“好啊!”嬌憨而又精明的秦有儀,聽飽了“內幕新聞”,反有另一方面的不滿,“你跟章敬康狼狽為奸,一直在我面前不動聲色,太說不過去了吧?”
“你這就不對了!”秦有守老老實實地說,“你要是這種態度,我還有話就不敢跟你說了。”
這一下把秦有儀說得趕緊認錯:“好,好,我不怪你,你有話,趕快說。”
“我需要了解,蔡雲珠對李幼文作何想法?”
“對李幼文不會有什麼想法,她又沒有見過李幼文。”
“你這話不對!”秦有守說,“她知道了章敬康對一個所謂‘小學同學’的母親這樣費心儘力,應該對章敬康有一種不同的感想。她當時表現了怎樣的態度?”
“不容易看得出來。蔡雲珠的氣量一直很大,即使對章敬康不滿,她也不肯表示的。”
“氣量大就好辦了。”秦有守很興奮地說,“女孩子的心理不容易了解,我也覺得蔡雲珠的氣量大,但不相信我自己的觀察絕對正確。現在聽你這一說,我放心了!”
秦有儀沒有立刻搭腔,沉靜的大眼珠忽然很快地轉了兩下,又雙膝一併,拍着手做出個興奮不已的姿態說:“我有了靈感,讓蔡雲珠看一看李幼文!”
這個建議太大膽了!其中充滿了爆炸性,秦有守不能同意,使勁地搖着頭說:“不,不,你別搗亂!”
“一點都不是搗亂。你不是說,章敬康告訴過你,李幼文希望見一見把她母親送到療養院去的人嗎?而且她也知道是靠了蔡先生的關係,那麼,讓她見一見,當面向蔡雲珠道個謝,豈不是正好符合她的心愿?”
秦有守一聽這話,似乎振振有詞,把他原來認為“搗亂”的想法,自動地否定了。
“還有,這對李幼文找工作有……”
“慢一點,慢一點!”秦有守站起來亂搖着手說,“你讓我好好想一想。”
秦有儀完全了解他的性格,縱使是學法律的,畢竟也是人,在下意識中,還得受情感的支配。過去有過太多次經驗了,遇到她提出一個建議,他需要想一想時,實際上已表示接受了她的建議,只不過要從法理上想一套理由來證明她的建議是正確的——如果不是這樣,他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建議。
於是,她把他牽到她卧室中最舒服的一張沙發上坐下,並且倒了杯茶,送到他手裏說:“你慢慢想吧。”
秦有守很快地想通了,有三點理由可以證明她的建議是可以採納的:第一,照理論上說,李幼文主動來約他,便成了他的朋友,他要把秦有儀和蔡雲珠介紹給李幼文,與章敬康毫不相干;第二,李幼文原來就想見一見蔡雲珠表示謝意;第三,為了李幼文的工作,能讓她倆當面談一談,無害有益。
可是也有一個顧慮,他不知道李幼文要跟他談些什麼?萬一她的話是不便讓蔡雲珠聽到的呢?這一來,不就變成庸人自擾了嗎?
“原則可行,但有一點——”他把他的顧慮說了出來。
“誰要聽你們談話?”秦有儀說,“我們只不過去看一看李幼文是什麼樣子,有什麼關係?”
“對!”秦有守一拍巴掌說,“到那天,我先去,你們隨後來,見了我不要招呼!”
“那當然。”秦有儀笑道,“誰愛跟你招呼?”
“你們也不要死盯着李幼文看。可是——”
“也不要走,等着你替我們介紹,是不是?”
“不錯。”秦有守說,“不過也許替你們介紹,也許不替你們介紹,要看情形來決定。你們必須聽從我的約束,否則不歡迎你們去。”
“喲!”秦有儀玩笑地說,“法官也可以講條件的嗎?”
兄妹倆的談話,在笑聲中結束了。第二天秦有儀一到學校,把它當作一件大事情,趕着去告訴蔡雲珠,她以為蔡雲珠一定也像她一樣,對於看一看李幼文的廬山真面目,會感到極大的興趣,哪知道她的反應卻十分冷淡。
“算了吧,不必去多事。”她這樣輕聲回答說。
“怎麼叫多事?這對……對你也有關係的。”
蔡雲珠被她一說破,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便否認。正好上課鈴響了,這個問題暫時算作是懸案。
她平日是很用功的學生,而這堂課,眼望着黑板,心裏卻在想着秦有儀告訴她的話。自從她知道了章敬康有那樣一個姓李的“女同學”,而且這個“女同學”竟能使得章敬康全力為她服務,心裏自然很不是滋味。但她願意往好處去想,自己找出理由來諒解章敬康。這與其說是她性格的關係,不如說是她的家庭教育使然。
蔡先生——這位自我教育成功的事業家,常常拿“柔能克剛”的道理去教導他的女兒。他的理論是:你要爭取一個人的友誼,必須記住,不做任何會引起對方反感的事。不斷地寬恕,容忍,替人設想,久而久之,終必感化對方,若是到了這一地步,所爭取到的友誼是永恆的,絕對穩固的。
蔡雲珠就是以這個原則來爭取章敬康的心。她看得很清楚,李幼文既然要瞞着章敬康來約晤秦有守,那麼這一約會,必不為章敬康所贊成,那是不用說的。事後他知道了這回事,對秦有守或許還會諒解,因為那是李幼文提出的約會。可是李幼文並沒有請秦有儀和她也去相見,貿然跑了去,似有故意窺探別人私隱的嫌疑,怕章敬康會生出誤會。
同時,她也意識到自己的高貴小姐的身份。在秦家兄妹心目中,她跟李幼文是情敵,特意跑去看看李幼文是什麼樣子,似乎太重視“情敵”了,大可不必!
因此,下課以後,秦有儀又找她談這事時,她很固執地拒絕:“我不想去,而且勸你也不必去。”
“為什麼呢?”
她不便把心裏的想法說出來,只答道:“我覺得沒有什麼意思。”
“你是怕章敬康知道了不高興吧?”
秦有儀真厲害,但也太心直口快了!就是溫柔敦厚的蔡雲珠,對於這樣口沒遮攔、直抉其隱,也不免感到慍然。她打了秦有儀一下說:“你什麼事都知道,就不知道你自己。”
“我怎麼啦?”秦有儀看出她的神色不對,訕訕地強笑着。
“你不知道你自己太聰明了!”
這等於罵她淺薄。秦有儀倒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樣說她,內心生起深深的警惕。
這一來,秦有儀掃了興,一個人也懶得去看李幼文,告訴她哥哥,取消前議。
秦有守自然不會多說什麼,到了星期天,一個人到省立圖書館去赴約。
在樓上的閱覽室中,十二三個人在看着書,女的只有五個,一個個看過去,在末尾靠窗的一張桌子旁,發現了臂上貼着膠布的女孩子,不知道在看一本什麼書。她垂着眼,彷彿很用心的樣子,臉型看不清楚,但可確定的是,生得十分文靜秀氣——這不像是秦有守所了解的一般太妹的神態。他倒感到有些疑惑了,怕弄錯了人不好意思。
就在這時,她抬起頭來,那雙靈活的眼珠,很快地盯住了秦有守,表示她正有所待。
這就不會錯了!秦有守很從容地走上前去,問道:“你是李小姐?”
“是秦先生嗎?”李幼文也問。
“是的。”秦有守說,“李小姐來了一會兒了?”
“剛到不久。”她笑笑說,“秦先生接到我的信,一定很奇怪吧?”
“我不知道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地址?”
“那是我從敬康那兒打聽來的。”
秦有守聽到她非常自然地直呼章敬康的名字,心想,他們的交情,確是很不淺了。
“最近常見到敬康嗎?”他問。
“這一向很少見面。”
“是的。他快畢業了,很忙。”在秦有守,自以為這句話有兩層用意,一層是同意她的話,解釋他們不大見面的理由;另一層是暗示她章敬康快畢業了,最好不要跟他見面,免得分他的心。
李幼文沉默了。顯然,談話已觸及主題,她需要考慮,在一個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面前,談到個人情感上的重要問題,應該怎樣措辭才比較合適。
圖書館是該保持肅靜的地方,他們的談話,妨礙了別人,對自己也很不便。這一點他們都發覺到了。
本來李幼文要選這樣一個地方,唯一的目的,是想避開秦飛和他的黨羽——也是她的同夥。他們那些專門跑彈子房、咖啡館的人,是從不上圖書館的。
而現在,她不能不考慮換個地方了。
當她在躊躇瞻顧時,秦有守先做了提議:“李小姐,我請你去喝一點冷飲,好不好?”
看來只有這樣辦,她點點頭,把借來的書去還了,跟着他一起離開圖書館。
他們沿着新生南路,一直走了下去,彼此還有些陌生,而且是走在路上,所以都沒有說話。走到仁愛路口,秦有守又提議,搭零南路到台大附近,那裏有許多清靜的冰果店,可以久坐細談。
李幼文還有些躊躇,台大是秦飛一個主要的偵察目標,可能會有“弟兄”在那裏,但轉念一想,不是跟章敬康在一起,也沒有多大的關係,便點點頭表示同意。
車子走到半路,李幼文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她說:“你帶我去參觀參觀你們的學校,可以嗎?”
“當然可以,而且很歡迎。”
說是參觀,實際上她是要找個“安全地帶”。從被稱為“情人路”的新生南路三段,進入台大的側門以後,她只往冷僻的地方走去,找到一處人少的地點,站住了。
秦有守已了解她的用意,同時急於想知道她究竟要說些什麼,便說:“李小姐,我們就在這裏坐一下吧!”
兩人坐在一棵大王椰旁的草地上,看來像一對情侶。李幼文一向是一副毫不在乎的勁兒,而此刻卻有些忸怩。在大學的校園裏,那些夾着厚厚的西書,與她年齡相彷彿的女孩子,無形中都構成一種壓力,使她產生自慚形穢的感覺,並且對章敬康也有一種以前所未想到過的看法,她覺得章敬康跟她之間有着一段很長的距離,她應該尊重他的學識,在情感上做更明智的處理。
這使她把此來與秦有守相晤,要說些什麼話的決心加強了。
“秦先生,我跟敬康認識的經過,你大概已聽敬康說過了吧?”她說。
“是的。”秦有守回答說,“不過,我並不知道他是不是把所有的經過都告訴了我。”
“他是不是跟你談到過,有個姓秦的曾跟他發生衝突?”
“沒有啊!”秦有守驚訝地問道,“這姓秦的是什麼人?”
李幼文難於作答,微現窘態地說:“秦先生,你可以想像得到,那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這一說,秦有守明白了,但他不能想像章敬康那樣一個文質彬彬的書生,會跟太保發生衝突。
“他們是怎樣衝突起來的?”
“姓秦的干涉我的自由,敬康不服氣,兩個人打了一架。”
干涉自由就是妨害自由,刑法上的罪名可大可小,但是這跟章敬康不相干,如果他貿然去打抱不平,在法律上是要吃虧的。“是怎麼樣地干涉自由?”他問,“跟敬康有關係沒有?”
“事實上是干涉敬康的自由,秦飛不準敬康跟我往來。”
“為什麼呢?秦飛是你什麼人?”秦有守毫不考慮地問,話說出口才覺得太冒失了一點。
果然,李幼文感到極其為難,羞紅了臉,說不出話來。這給了秦有守一個極深刻的印象,他總以為那些太妹們,老臉皮厚,不知羞恥為何物。現在看來,倒也不盡然,像李幼文,一樣也有少女的嬌羞。
自然,這一份羞澀,也說明了一切,他不需要等她回答,趕緊又說:“李小姐,這個問題你可以不回答。”他隨又關心着章敬康,問道,“打那一架,自然是章敬康吃了虧?”
“吃虧倒沒有吃虧,秦飛也挨了他好幾下。”
這對秦有守又是件無法想像的事,章敬康不但跟太保打了架,而且還像是棋逢敵手,這很難得。因此,他臉上流露出了笑容。
李幼文卻誤會了,以為他對他們打架這件事,覺得幼稚可笑,便皺眉說:“現在的問題還沒有解決!”
“怎麼?”
“秦先生,你知道的,像秦飛這樣的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他要幹什麼?”秦有守大聲地問,“難道還能殺人?”
“可能的。”李幼文低着頭,輕輕地回答說。
秦有守始而駭然,隨後便化為滿腔憤怒。“那真是無法無天了!”他想起了他的親戚趙先生,“我要叫敬康到少年組去報案。”
“秦先生!”李幼文立即用哀求的聲音說,“不要這樣……”
“為什麼?”他不等她說完,便接口問。
“因為沒有用的,少年組要在太保鬧事時才抓人,預先報案沒有辦法把他們關起來。”
秦有守想想也對,在法律上除了現行犯,不能隨便抓人。不過,他想了一會兒說:“辦法還是有的,譬如根據你的證明,警局也可以找秦飛去談話。”
“不,不!”李幼文搖着手說,“我不能出面。”
“為什麼?”
“因為——”她沉吟着想找句最適當的解釋。
秦有守卻等得不耐煩了:“因為你袒護秦飛?”
這句話把李幼文說火了:“秦先生,你不可以這樣隨便冤枉別人。如果我袒護秦飛,何必跟你來說?”
這話不錯,秦有守立刻道歉:“李小姐,對不起,我把我的話收回。”
“其實也沒有什麼。”李幼文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但是,”秦有守也很厲害,一點不肯放鬆,“仍舊要請李小姐解釋理由。”
“因為,這不能解決問題,就是把秦飛關起來,有別人照他的意思去做,敬康仍舊是危險的。”
“既然這樣,只有一個辦法——請求警方保護。”
“那不是替敬康找了麻煩?”
“有什麼辦法?性命要緊。”
“可是,怎樣保護呢?請一位警察一天到晚跟着他嗎?那樣,還念不念書呢?”
秦有守自然也知道,請警察保護,在技術上有許多困難,一個學生是不能夠這樣做的。但除此以外還有什麼辦法呢?
想來想去想不出辦法,秦有守煩惱起來。“照你這樣說,敬康就只好等秦飛來害他了!”他憤憤地說。
李幼文不響。秦有守認為她有故意恫嚇的嫌疑,越發不快。
“李小姐!”他冷冷地說,“你有什麼高見倒說說看,難道你以為敬康真的會讓秦飛殺掉嗎?”
“我想——”李幼文很為難地說,“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把秦飛的話說出來?”
“儘管說!”
“秦飛還是堅持他原來的話。”
“不準敬康跟你往來?”
李幼文點點頭,輕聲答了兩個字:“是的。”
秦有守很為章敬康不平,便責問道:“你自己為什麼不跟他說?”
“我說不出口。”
“哼!”秦有守冷笑了一聲,心裏在說,“你倒好,你自己說不出口,叫我去說?我這麼傻,替你去當傳聲筒?”
“還有,”李幼文又說,“敬康一直有這樣一個想法,要幫助我擺脫那些人。所以我要跟他這樣一說,他不但不會接受,或許還會主動向秦飛挑戰,那一來,把事情弄得更糟了。”
這一層理由,倒很動聽。但秦有守總覺得李幼文僅偏向秦飛這方面。章敬康為了她,花了多少心血,吃了多少苦頭,到頭來,還要乖乖退讓,這樣子在情場上角逐,連旁觀的人都替他抱不平。
他又想到實際問題,秦飛的條件,由她提出來還是由自己代為提出來,效果是一樣的。於是,他把他的想法說了出來,跟她討論。
“當然不能把話告訴他。”李幼文說,“我想請秦先生想辦法,怎麼樣勸一勸敬康,不要再來找我。”
“我可沒有辦法!”秦有守很快地接口。
李幼文碰了個釘子,神情黯然,像是滿腹委屈的樣子。
秦有守猛然省悟,他一直在尋求一種途徑,怎麼樣才能中止章敬康和李幼文的關係,而現在這條途徑出現了,自己卻又鬧情緒為章敬康不平。把這原則都迷失了,莫名其妙得可笑,怎麼搞的!
這一個覺悟,使得他的想法有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他完全站在李幼文這一面了。
“李小姐!”他的聲音也變得極誠懇了,“我們一起來想辦法。照你看,用怎麼樣一種說法,才可以使得敬康符合你的希望?”
“我就是想不出,才來請教秦先生的。”
“說你討厭他了?”
“他不會相信的。”
“是啊!”秦有守說,“我也覺得他不會相信的。這隻有從敬康本身方面去找理由。我想先可以拖一拖。”
“怎麼拖一拖?”李幼文不解地問。
“他快畢業了,我要求他畢業以前不跟你見面。如果你和他見到了,你也拿畢業之前不可分心的理由,勸他暫時不必往來,到暑假再說。”
“這當然可以,但是到了暑假怎麼辦?夏天是秦飛他們最容易闖禍的時候。”
“拖一拖時間再想辦法,也許不到暑假,就有意想不到的辦法想出來。”秦有守停了一下,又說,“我現在要求你,轉告秦飛,希望他給我們時間,讓我們來想辦法把這件事處理好。如果他要胡作非為,請你告訴他,章敬康不是沒有朋友的。”
“好的。”李幼文嚴肅地回答,“我一定把你的話傳到,如果在暑假以前,秦飛真的要做出什麼事來,我也不會答應他。”
秦有守聽了她最後兩句話,越發了解她跟秦飛有着特殊的關係。那麼,她是不是也同時愛着章敬康呢?這一點頗有探索一下的價值。
於是,他開門見山地說:“李小姐,我想率直地問一問你,你對敬康到底怎樣?”
“我很尊敬他。”
“尊敬大半出於理智,我想知道的是感情方面。”
“這很難說,我覺得他——”她遲疑了一會兒,接下去說完,“他很親切。”
“還有呢?”
“我很關切他。”
“當然,你不關切,不會把這件事來告訴我的。我問的是——”秦有守也遲疑了,終於還是率直地說了出來,“你們這樣,算不算戀愛?”
李幼文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雖低着頭,說的話卻很清楚:“我想不是。”
秦有守忍不住背上發冷,搞了半天,章敬康愛人家,人家不愛他,這還泡個什麼勁?這樣想着,他決定了,就是用霸道一些的手段,也要把章敬康對李幼文的單方的關係隔斷。
“謝謝你,李小姐。”他說,“我們什麼時候再見面或者通信?”
“我寫信給你好了。”
“好的。那麼再見吧!”
兩人分手以後,秦有守回家把自己關在卧室里,靜靜地研究李幼文所提出來的問題。片刻間,他把作為少年犯罪研究而看到過的許多有關太保殺人的新聞,都想了起來。太保們只對自己的幫派講信義,而且非常容易衝動,所以即使秦飛提供了在某一段時間以內,不做不利於章敬康的行動的保證,也是不能完全信任的。
看起來,自今以後,章敬康隨時可能發生危險,所以跟李幼文的關係,越早斷絕越好。
“嗨!”秦有儀突然推門進來,這樣喊了一聲。
做哥哥的正想得出神,冷不防讓她一喊,嚇了一大跳:“你總是這麼冒冒失失的!”
“喲!對不起!”秦有儀笑道,“把你嚇得靈魂兒飛上天了,是不是?”
秦有守也笑了。“你到哪裏去了?”他問。
“讓蔡雲珠拉着去看電影,片子不好,看不下去,心裏又記着你跟李幼文談些什麼。所以看到一半,我推說頭痛,溜了回來。怎麼樣,看到李幼文了?”
“看到了。”
“談些什麼?”
“說來話長。章敬康有生命危險。”
“啊!”秦有儀急急忙忙拖了她哥哥一起坐在長沙發上,“你詳詳細細說給我聽。”
秦有守真的說得很詳細。說完,他又把他剛才所想到的顧慮也講了出來。
“這是個機會。”秦有儀點點頭說。
“什麼機會?”
“把章敬康從李幼文那裏拉回來的機會啊!”
“這還用你說。”
“我有一個辦法。”秦有儀像是胸有成竹的樣子,“這辦法早想好了……”
“廢話!”秦有守打斷她的話說,“早想好了,為什麼不說?”
“你懂什麼?”做妹妹的很不客氣,“這叫時機沒有成熟,不能發表。”
“好了,好了!”讓步的又是秦有守,“別玩弄外交辭令了,說出來聽聽。”
“我們先講原則。原則是要把他們隔離。而隔離是雙方面的,隔離了這一面,那一面要找上門來,還是離不了。”
“這話有點意思。”秦有守說,“現在,就是你說的,時機成熟了,李幼文那方面不成問題,只要把敬康隔斷就行了。”
“一點不錯,我就是這意思。”
“那麼把你早想好的辦法說出來。”
“很簡單,叫李幼文離開台北!”
“哈哈!”秦有守諷刺地笑着,“你這辦法真高明!世界上的事都像你想得這麼簡單,原子能早已完全做和平用途了。”
秦有儀不說什麼,站起來就走。哥哥一看情形不妙,趕緊把她拉住。
“拉住我幹什麼?”秦有儀憤憤地說,“我話還沒有說完,你先自作聰明批評一頓,還跟你說什麼?”
自然,少不得又是秦有守賠小心,說好話,才把這位聰慧的小姐勸得重新坐了下來。
“你應該知道,”秦有儀說,“如果李幼文真的不願鬧出事來,她一定會願意離開台北。”
“這話不錯。問題是叫她離開台北以後,到什麼地方去?”
“到她的工作地點去。”
“啊!”秦有守恍然大悟,“你是說替她在台北以外的什麼地方找個工作?”
“對了!”秦有儀得意地笑了,但立刻警覺到,蔡雲珠曾指出她聰明外露的缺點,便收斂了笑容,以嚴肅的神情來討論問題。
秦有守卻非常樂觀,他深知蔡雲珠樂於助人,而她的父親又有足夠的能力來滿足女兒的要求,所以只要把話一說清楚,蔡雲珠點一點頭,事情就算成功了。
“我一直在想,李幼文有什麼事可以做?你說說看,有儀,李幼文能幹什麼?”
“外勤方面的工作,比較內勤來得適宜。”
“是的!”秦有守說,“我以為有個工作,對李幼文最適合。她又活潑又機警,在企業機構擔任服務台的工作最適宜。”
“嗯!”秦有儀點點頭,“她可以做Information(前台接待——編者注)的工作,不過,我以為她跑人壽保險較好。”
“對,對!”秦有守細想了一下,由衷地表示佩服,“你的想法比我好。李幼文的社會經驗豐富,口才又好,沒有道理也能講出道理來,這樣確是兜攬保險最理想的人才。”
“不過,我們還是不要引她走這條路的好。”
“為什麼呢?”秦有守奇怪她何以出爾反爾。
“那會連累介紹人!”秦有儀鄭重其事地警告,“你別忘了,即使她本身願意學好,可是她的背景複雜。如果挪用了客戶的保險費,交不了賬,變成我們對不起蔡先生了!”
秦有守猛然領悟。同時也不免慚愧,他想他自己雖然學的是法律,見事之明,倒不如妹妹。如果有儀也念了法律系,將來一定會成為一位非常出色的法官或律師。
當然,秦有儀的見事之明,一方面是她的智慧比她哥哥來得高,另一方面也由於她能了解到更多的事實。對於蔡雲珠,她們朝夕相處,彼此都摸透了性格和心事。特別是那次她去約蔡雲珠旁觀李幼文和秦有守約會的時候,碰了一個釘子,使得她對蔡雲珠的想法,有了更確實的把握。
“你怕還不知道,”秦有儀對她哥哥說,“雲珠對敬康的用心深極了,也細極了,一點都不肯疏忽,所以,事情並不那麼容易。照我看,她為了避嫌疑,或許不肯管李幼文的事。”
“你這話中好像大有文章,怎麼回事呢?”秦有守以奇怪而又感興趣的眼光看着她。
“雲珠有一個原則,不做任何可能引起敬康反感的事。如果敬康替李幼文去請她找事,她會很快答應;而為了隔離敬康才替李幼文找事,雲珠是要考慮的。”
秦有守想了一下,問道:“你是說,雲珠怕敬康產生誤會,以為她用近乎賄賂的手段,收買情敵?”
“是的。”秦有儀停了一下,又說,“雲珠會疑心我們也有這樣的想法。”
“那就不對了!難道我們跟她這樣的交情,她還信不過我們?”
“那也難說得很,一個人只要捲入愛情的漩渦,就會患得患失,疑神疑鬼!”
“你這話很深刻。”做哥哥的投以深深的注視,並且浮現了詭秘的笑容。
那神情使秦有儀又羞又怒,她認為他彷彿在懷疑:如果不是親身經驗過,說不出這樣的話,有儀也許正有所戀吧?若是真的這樣在想,太豈有此理了!
“你在想些什麼?”她沉下臉來說,“你心裏面在犯罪,犯誹謗罪!”
“喲!”被擊中了弱點的秦有守故意大驚小怪地說,“你真會故入人罪。”然後又自己把話拉回來,“好了,好了,不要節外生枝,總之,你的看法很深刻,我聽你的就是了!”
“我跟雲珠在一起的時間比較多,自然看得比較深刻,這有什麼可奇怪的?誰像你,任何問題都不肯仔細想一想。”
“對、對、對!”秦有守笑道,“把你深刻的看法,快說出來吧。”
秦有儀沉吟了好一會兒,慢吞吞地說:“我想我們可以直接去找蔡老伯想辦法。”
“有效嗎?”
“蔡老伯最喜歡幫助別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吧!照你的話辦。可是,”秦有守提出了很切實的問題,“總該有個說法。而且他會懷疑,為什麼不通過雲珠,要直接跟他去說?”
“那讓他懷疑好了。”秦有儀說,“我們這樣的熟悉,直接向他請求什麼,當然也可以的。倒是怎樣一個說法,應該好好研究一下。”
“我想索性這樣說,說我們認識一個太妹,有心向上,準備離開台北,擺脫她那些不良少年的同伴,請蔡老伯在外縣市替她找個工作。”
“你這意見很好。我倒沒有想出來。”
妹妹的稱讚,使做哥哥的感到很得意,不過他自己又發現了一個問題:“蔡老伯可能知道李幼文的名字。以前說她是敬康的小學同學,這會兒我們該怎麼說呢?如果仍舊說敬康的同學,他會懷疑,為什麼要我們多事?而且,他極可能把敬康找了去問。那一來,一切都完蛋了。”
“這當然不能讓他知道李幼文的名字。”秦有儀沉吟了一下,說,“乾脆叫李幼文把名字改掉。”
“這怕不行吧?”秦有守遲疑地說,“改名字要經過有關部門核准。”
“你又少見多怪了!”秦有儀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這又不是當公務員,要審查資格,看看姓名相符不相符。介紹到普通公司去做個小職員,誰來管你真名還是假名?”
“也對!”秦有守終於又屈服在妹妹的卓見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