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
松風冷冷,吹在身上,積汗一收,舒服倒是舒服,但酒性不得發散,越發涌了上來,看出去的影子,莫不成雙,腳底下自己管不住自己,心裏要東,偏偏往西,就這樣踉踉蹌蹌,一溜歪斜地到了頭山門。
管山門的和尚,叫作“門頭”,西序執事第十位。這個“門頭”,素常與魯智深不睦,一見他喝得爛醉,趕緊提了把竹篦,當門一立,大聲喝道:“呔!站住!”
魯智深正埋頭往上直奔,冷不防這一聲,嚇了一跳,心裏便有氣,再抬頭看時,影綽綽認出正是素常不睦的那門頭,越發勾起舊恨,氣上加氣。
“快滾下山去!”門頭厲聲喝道,“你是佛家子弟,如何喝得爛醉了上山來?你須不瞎,也見庫局裏貼着曉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打四十屁股,趕出寺去。你趁早快滾,饒你幾下竹篦!”
“放你娘的屁!”魯智深跳腳吼道,“俺要你饒?你饒俺,俺不饒你。你三番兩次與俺作對,一次貪看月色,回寺晚了些,你竟不開山門;又一日趙員外着人送素食來,你有意刁難,說內有葷腥,不準進寺。他娘的,你若做官,便是個貪官;你做和尚,便是個賊禿!”說到這裏,他把上身搖一搖,腦袋畫了幾個圈子,拇指一蹺,圍胸一挺,洋洋得意地又說:“不錯,魯老爺今天吃酒了,吃得好痛快!俺酒興,今天要打你個禿驢小舅子!”
話到手到,揸開五指,一巴掌掃在門頭臉上,頓時滿口鮮血,吐出來兩顆牙齒。
幫着管山門的兩個小沙彌看看要闖大禍,一個飛也似的奔了進去報信,一個趕緊拾起竹篦,舉高了在魯智深眼前晃着。喝醉了的人,原就頭昏眼花,經他這一晃,只見無數細竹絲在空中遊走,越發眼花繚亂,那小沙彌也是有心拿醉漢作耍,試着引着,來了就逃,不來又晃,把個魯智深撩撥得火冒三千丈,恨不得一把抓住這小沙彌,擰下他的光頭來才解恨。
就這時,監寺已叫火工、值廳、轎夫,還有些湊熱鬧的粗漢,約莫有二三十人之多,扁擔的扁擔,棍子的棍子,跟了監寺來阻擋魯智深發酒瘋。
原意是阻擋,正在火頭上的魯智深,哪裏分辨得出?一聲大吼,就似盛夏起了個暴雷,震得銅殿裏似乎嗡嗡作響,這先聲已經奪人,再看他順手抄一根小腿般粗的大門閂,一陣風似的攆了來,頓時一個個嚇得轉身就逃。一逃逃入殿內,關緊了槅扇。
魯智深提了門閂,直上台階,門閂太長,使起來不便,“嘩啦啦”一陣暴響,拋在院中,接着便是一腳一拳,又是“嘩啦啦”一陣暴響,槅扇倒向了中殿。十幾雙眼睛,一齊看着門外。
這一陣大鬧,魯智深的酒醒了一半了,看看殿裏不便動手,便即喝道:“都替俺滾出來!”
裏頭的人無路可逃,發一聲喊,紛紛挺着棍棒沖了出來。魯智深往旁邊一閃,順手一撈,撈住一個便向後一推,撞着了第二個,乘勢進步,奪了兩條棍棒在手裏,指東打西,亂成一片。
“好了,好了!”忽然有人喊道,“長老來了。”
一聽是長老,魯智深一身的勁頓時泄了個乾淨,丟下棍棒,便想開溜。
“哪裏走?”長老喊道,“智深,回來!”
看看逃不脫,魯智深只得轉身走到長老面前,打個問訊,卻先告狀,指着廊下說道:“智深吃了兩碗酒,又不曾惹他們,平白二三十人來打一個。不是俺會些拳腳,不叫他們活活打死?”
“長老,長老!”有人震天價叫屈,“休聽‘惡人先告狀’,原是他發酒瘋打傷了門頭,初意擋他一擋,哪裏是要聚眾打他。”
“好了,都休說!”長老轉臉對魯智深說道,“明日再說。”
魯智深應了一聲,管自跌跌沖沖回禪房去蒙頭大睡。這裏許多執事僧人,心中不服,圍住了長老申訴,都說魯智深既不念經,又不拜佛,原不似個出家人。如今索性酗酒行兇大亂清規,顯通寺里,斷斷不能容他。
“休這等說!”智真長老意態安閑地說,“智深原不曾受過戒,凡事寬待他些。莫看他清規戒律,一概不在心中,他心中有佛,後來必成正果!”
那些和尚聽長老的口風,再說也是多餘,一個個逡巡散去,心裏卻越發不服,背地裏都在冷笑:“好個沒分曉的長老!”
智真長老何嘗沒分曉?降龍伏虎,另有手段。到得第二天一早,吩咐侍者:“去喚了智深來,有話說。”
侍者走到後面禪房,從門口探頭一望,只見魯智深赤着腳,穿一領布衫,坐在禪床上,怔怔地望着窗外發愣。看見侍者,他慌忙跳下地來問道:“長老可曾生俺的氣?”
“哼!”侍者冷笑答道,“長老何敢生你的氣?着我來請你去,只怕還要撞鐘擂鼓,宣示大眾,把住持的位子讓了給你呢!”
魯智深知道他是有意挖苦,照平日必又是一個栗爆鑿了過去,此刻卻無玩笑的心情,無精打采地穿了海青鞋袋,跟着侍者,來到方丈。
一進門,看見長老面色如凝秋霜,魯智深也不打問訊,也不叫師父,雙膝一彎,撲通跪倒,把個頭低着。
“智深!”長老冷冷地開口了,“當日你打算私逃下山,後來又自願留下,那時我與你說了什麼來?”
“師父!”智深賠笑道,“當時的話,何必再說?俺記住了就是。”
“你記住了什麼?說與我聽聽!”
魯智深如何肯說?說了是自己打自己嘴。若只有長老一人,便老老面皮,說了也罷;無奈此時傳說長老喚了智深到方丈問話,眾僧紛紛趕了來看熱鬧,窗外門前,影綽綽無數人影。魯智深已覺受窘不堪,再要說一兩句自己折辱自己的話,如何還有臉皮走得出門去?
因此,魯智深急得滿頭大汗,只不斷地喚着:“師父,師父!”藉以告饒。
師父倒好,索性不聞不問,閉目入定了。
這一下,魯智深才領教了長老的厲害!萬般無奈,發急喊道:“師父,你老人家倒是睜開眼來看嘛!門外那些禿驢,烏眼雞似的瞪着俺,你都不管一管!”
長老把眼睛睜開來了,不看門外,只看着魯智深說道:“要管,先從你管起。你先答了我的話,我再叫他們散開,替你留些麵皮。”
“好,俺說。”魯智深略想一想答道,“那時節,師父告訴智深:‘真要留時,須守顯通寺的清規。’”
長老言而有信,當即叫侍者傳宣:不得在方丈附近逗留窺探,違者責罰。看熱鬧的不敢違犯,各自散去。
於是長老又喝問魯智深:“你自己許了我,不犯清規。如何又犯,拿話來說。”
“今番不敢了!”
“若再犯時又如何?”
“任憑師父處罰。哪怕當眾剝了俺臉皮,俺也不怨師父。”
長老算是饒了他了,留在方丈,叫人安排早飯與他吃,又拿好言語勸他。恩威並用,把個魯智深製得心服口服。
自此以後,魯智深果然安靜了。兼且山中九月降雪,且多大風,不但不能出門,趙員外亦無法再着人送吃食來,他苦熬苦守,整整半年,未出禪房。
忽忽經年,又到了日暖雪消的四月里。魯智深忽動凡心,要到山下去走走。打開箱子,換了一身潔凈的僧衣,壓箱底有數十兩銀子,原是趙員外所送,順手取出來放在身上,悄悄出了山門,瀟瀟洒灑地順着下山大路,一直走了下去。
走了一兩個時辰,來到一處三岔路口。魯智深住腳躊躇,記得來時是走的左面那一條,不知另一條路通向何方?這時一陣風過,右面傳來叮叮噹噹的聲音。他一聽就知是打鐵,久想辦一條禪杖,閑來舞弄消遣,所以一聽這聲音,心頭更無別念,順着右面的路,撒開大步就走。
走了不遠,已隱約聽得市聲。迎面一座牌坊,上面四個字倒還認得,題作“五台福地”;出了牌坊,走完斜坡,豁然開朗,一片平陽之地,有五七百戶人家,東西一條街,有肉案、有酒店,也有專賣熟食果子的行鋪,陣陣香味隨風飄到鼻端,魯智深肚裏奄奄垂斃的酒蟲頓時起死回生了!
“俺自己就是個呆鳥!”他一巴掌拍在腦袋上,“早知有這等好去處,去年何苦搶人家一桶酒吃?”自己罵完了又想:須先辦正事,再來吃酒,心無牽挂,才吃個痛快。
想停當了,直奔鐵匠鋪子,未進門就大聲問道:“喂,可有好鋼鐵?”
鐵匠住了手,抬眼看看這位和尚,只見他身材幾乎高與檐齊,腮邊新剃不久的暴長短須,青毿毿的好不嚇人,趕緊賠笑:“師父,請坐!不知要打什麼生活?”
“俺要打禪杖!再——再要打一把戒刀。只要東西好,工價隨你說。”
看來怕人,倒是好主顧,鐵匠的笑意越發濃了:“師父來得巧,正有些精鋼好鐵。不知師父要打多少重的禪杖、戒刀?且請吩咐。”
“禪杖要條一百斤的。”
“重了!”鐵匠笑道,“我好打,怕師父不好使。便關王刀,也只八十一斤!”
這話叫魯智深聽不入耳:“俺便不及關王?他也只是個人!”
“師父道得不錯。只是禪杖不比兵器,輕巧些的好。打條四十五斤的吧!”
“胡說!太平興國寺里,供的那條什麼楊五郎的鐵棍,說有八十一斤,俺試了試只如拈根燈草。”
“那條鐵棍怎有八十一斤?原是和尚哄人的話。”
“你待怎講?”魯智深喝聲道,“說俺和尚哄人?”
無意中觸犯了忌諱,鐵匠趕緊笑道:“師父別動氣!我說的是那勢利和尚。你大和尚賽如一尊活羅漢,如何相比?”
“也罷了!便依你說,比關王刀,也打八十一斤。”
“師父,八十一斤太肥了,又不中使!依我說,好生打一條六十二斤的水磨禪杖與師父。戒刀的斤兩不用說,師父的手勁我知道了。”
“你嘰嘰呱呱好張利口!便依你。要幾兩銀子?”
“不討虛價,實要八兩銀子!十天取貨。”
魯智深取了十兩一錠銀子,丟在柜上。“若打得粗糙時,小心你的狗頭!”說了這一句,轉身就走了。
才走得三五家門面,便有個酒望子挑出在屋檐上的人家。魯智深掀掀帘子,就進門那張桌子坐下,拍着手連連喊道:“酒來,酒來!”
“師父少罪!”店主人上來打躬,“小店是寺里的房屋,借的寺里的本錢……”
“好了,好了!”魯智深不耐煩地說,“你胡亂賣些與俺吃,只不說你家就是了。”
“胡亂不得,師父別處去吃,休怪,休怪!”
“別處就別處!俺有銀子,怕買不來酒吃!”
有銀子也不行,走了三五家,家家如此。說好的,不賣;多給錢,也不賣;賴着不走,依然不賣!把個魯智深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若非記着智真長老的教訓,早就動上手了。
他也還記得長老的清規,想想便忍了不吃吧!無奈肚子裏的酒蟲萬不肯饒。這樣懶懶地走到市梢頭,看見杏林深處也有家小酒店,過此便無市面。心裏尋思,錯過這家,今天的酒便吃不成了!人走到了絕處,自有意想不到的主意,魯智深恍然有悟,自己對自己說:“這番吃得成酒了!”
於是踱入店中,靠窗坐下,口中喊道:“店家,行腳僧人,買碗酒吃。”
店小二看了看他,問道:“師父,哪裏來?”
魯智深心想,須說大話唬他一唬:“不遠,關中長安。到此來朝五台。”
“請問寶剎?”
“大唐玄奘法師手建的大慈恩寺。”這原是他平日聽智真長老所講的佛門典故,此時恰好用來裝點門面。
店小二信了他的,打上酒來。魯智深要裝得斯文,慢慢啜了一口,只一上口便管不住自己,一連吃了十來碗,頓覺神清氣爽,胸頭欣欣然一團生趣。那清規戒律,一概忘卻,只記得當年角力賭酒的豪情勝慨。於是不但吃酒,也要吃肉了。
“有甚肉?快端來吃!”
“早來有些牛肉,此刻早賣完了。”
“咦!”魯智深把鼻子空聞了兩下,走到後院,只見牆角砂鍋里白煮着一條狗,便即問道:“你家現成的狗肉,如何不賣與俺吃?”
“原當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所以不曾來問你。”
“吃,吃!”魯智深一迭連聲地說,摸出塊銀子,約有三兩重,塞在店小二手裏,“且切半隻來!”
店小二見是個闊客,越發殷勤,切了狗肉,又搗些蒜泥,澆上鹽水,一托盤盛了上來。魯智深喜不自勝,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不住地拍案大喊:“添酒來!”
吃到五六分模樣,魯智深心中便又另是一番念頭了。自覺昂藏七尺,一身武藝,埋沒在深山古寺之中,頓時興起英雄末路的凄涼。就不說效命疆場,成功立業,便做個庸庸碌碌的老百姓,也還落得個“人貴適意”,如今連喝碗酒、吃塊肉都算犯戒。而且,論起來白粥青菜,都還是受十方供養,平生一片雄心,不受人憐,到頭來依舊要靠人布施,這樣的日子,過得太窩囊了!
這樣想着,大敗酒興,卻又捨不得走,勉強又吃了幾碗悶酒,狗肉還剩下一隻腿,討張油紙一包,揣在身上,多餘的銀子也不叫再找,站起身來,一徑上山。
走到半山亭子,坐下來歇一歇。這一靜下來,可就壞了!肚中的酒,都涌了上來,暈頭轉向,只覺要嘔。魯智深自己不服自己的氣,偏要使一路拳腳,試試自己倒是醉了沒有。
於是卷一卷衣袖、緊一緊腰帶,拉開架子打了一套拳。先還像個樣,越打越醉,便七沖八跌,全無路數了。只是招數不成樣子,氣力猶在,無意間一膀子扇在亭柱上,只聽嘩啦啦一陣暴響,打折亭柱,亭子塌了一隻角,瓦片差點就打在他自己頭上。
管山門的“門頭”,聽得聲響有異,出來一望,只見灰沙瀰漫中有條人影,仔細看時,魯智深正歪歪扭扭地搶上山來。他是吃過苦頭的,趕緊奔進山門,氣急敗壞地喊道:“壞了,壞了!這個畜生安分了半年,今番又醉得不小!”
幫着看門的兩個小沙彌走出去一望,但見魯智深的頭臉猶如灌了水的豬肺,紅得可怕,慌忙退了進來,不約而同地一面一個,把兩扇門推來合攏,上了門閂。
埋頭直往上沖的魯智深,一看雙扉緊閉,也不想想此時紅日銜山,關了山門,必有緣故,只如往常雲遊回來得晚了,舉起醋缽大的拳頭,“砰砰”擂了兩下。
門頭和尚和兩個沙彌只在門縫中張望,連口大氣都不敢喘。門外的醉漢可就忍不住了,越擂越急,越急就越不得開。醉眼模糊中,魯智深看見了守山門的“哼、哈二將”,隨即大喝一聲:“你個鳥漢子!不幫俺叫門,只顧冷眼看人,可惡得緊!”
說著,搶上兩步,抓住石基上裝着的木柵欄,往懷裏一帶,拆了根橫檔木頭在手裏,順勢打在天將腿上,立刻就斷了一隻腳。
轉身一看,“咦!這裏還有一個死不吭聲,格外陰險,更饒不得你!”自言自語地說完了,順手撈起笆斗大的一個石香爐,使勁砸了過去,把另一個天將的肚子上打了個大洞,自己卻也搞了一頭一臉的香灰。
門頭看得驚心動魄,三腳並作兩步,去稟報監寺。監寺會齊東西兩序位分高的執事和尚,一起來見智真長老,說了來意,立等發落。
“休得驚慌!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聽見長老的口氣,個個不服。知客抗聲說道:“這醉貓,拆了半山亭子,打壞哼、哈二將,長老倒沒事人似的。難道要等他打倒方丈,長老才不護短?”
“也不是我護短。”長老數着佛珠,神態安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話,你我究不曾見過。倒是常言道得好,‘江山好改,本性難移’,智深上山一年,只吃得兩次酒,已極難得。”
“無奈他每喝必醉,每醉必鬧事!”
“每喝必醉,是抑制太過之故;至於醉了,自然會胡鬧,又何說得?”
“喲,喲!”知客擺出譏嘲的口吻,“照長老這等說,須是每天好酒供養這醉貓,叫他吃到五六分,不叫他醉,那時就天下太平了!”
“話也不是這等說!”長老依舊從容不迫地說,“一番頓挫,一番進境。今日便看菩薩面上,擔待他一二。”
監寺緊接問道:“如何擔待?”
“天子尚避醉漢!放他進來,隨他鬧去。打壞了半山亭子和山門,我着落在趙員外身上,去舊換新,重塑天將的金身。”
眾人面面相覷,只得依了長老的話,退出方丈,來到山門,老遠就聽見魯智深在門外嚷着:“你這班混賬禿驢,齊了心與俺作對,再不放俺進來,討把火來燒了這個鳥寺!”
監寺聽得攢眉苦臉,無可奈何,叫門頭依長老吩咐,去放他進來。
門頭實在是怕了魯智深,又聽他撞門撞得“咯啦啦”的響,再不開時,真要撞破,越發膽戰心驚,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一拽門閂,飛也似的閃入夾弄里躲着。其餘和尚亦都紛紛避了開去。
這一下魯智深可吃了個苦頭,他本使了七八分力量在撞門,一肩撞着虛掩的門,直撲了進來,心知上當,趕緊腳下收勁,無奈吃多了酒,手腳不甚利落,實朴朴一跤摔在青磚地上。
這一跤摔得魯智深心頭冒火,從地上爬了起來,瞪眼喝道:“是哪個賊禿,想的這鬼主意來算計俺?啊!”
看看四下人影皆無,他不肯善罷甘休,一腳就奔入寮房。那些和尚過了堂,歇一歇正待去做晚課,望見魯智深吃醉酒闖了進來,個個大吃一驚,睜大了眼望着,只等有機會髮腳好溜。
“講!”魯智深掀開帘子,暴喝一聲,“哪個賊禿出的主意,抽冷子拔閂,叫俺摔一跤?”
沒有和尚答他的話,卻有和尚聞見了狗肉的香味,驚惶地一喊,恰好提醒了他,取出那一腿狗肉放在嘴裏咬着。身旁有個和尚,厭惡地躲了開去,讓他一把抓住,撕了塊肉便往人家嘴裏塞。
那狗肉也不過沾了沾唇,這和尚就像守節多年的寡婦一朝被污一般,簡直痛不欲生了。“我的天!”他跳着腳鬧,“十七年苦苦修行,過午不食,鬧成這個胃病,半夜裏疼得滿床打滾,我守着我的戒,指望障惑永除,得證涅槃。如今多年修持的功德,盡皆毀在你的手裏!這是怎麼說?”
魯智深實在不明白,不過略開一開玩笑,何以惹他這一頓嚕囌?瞪着眼喝道:“你滿嘴放些什麼狗屁?”
一個小題大做,一個蠻不講理,可知爭不出個好結果,弄到頭來,彼此都不好看。於是便有四五個和尚上來解勸。這原是一番好意。魯智深忒也魯莽,不問青紅皂白,一頓栗爆,光頭上個個鑿到。這一下犯下眾怒。只有一個說了句:“這顯通寺待不得了!”頓時滿寮房的僧眾,嘩然響應,紛紛去各人櫃中取了衣缽,往外便走。
這一亂名為“卷堂大散”,非同小可。監寺、首座得知消息,慌了手腳,一面攔截僧眾,一面去向方丈稟報。智真長老不想事情鬧得如此!長嘆一聲,黯然說道:“去喚了智深來,我自有處置。”
此時也只有方丈的侍者敢近魯智深的身——他的酒倒也醒了七八分了,獨自坐在寂靜無聲的寮房發獃,聽得一聲長老召喚,頓覺心驚肉跳,轉念又想,終歸逃不過,倒是此去見長老的好,借酒蓋臉,免了羞辱。
主意打定,便即跳起身來,大聲說道:“去!俺也正要拜見長老訴訴苦。”
口中是這等說,心裏到底有些發慌,走進方丈,怯怯地叫聲:“師父!”把個頭只是低着。
“智深!”長老問道,“你此時心裏想些什麼?”
魯智深想了想,賠笑道:“師父,你老慣會看人的臉色,便知人心事,又何消俺說?”
“今日我卻看你不出。原道你心口如一,不想你應了我的是一套,做出來的卻又是一套。”
“智深知罪!”他雙膝跪倒,“任憑師父責罰!”
“我也不責罰你,卻也再留不得你。且回你自己禪房,明日安排你個去處,我還有話說。”
監寺一聽這話轉身就走,要趕緊拿智真長老逐出智深這個處置去平息眾怒。魯智深自覺愧對師父,兼且心高氣傲,更不肯說一句再求收容的話,垂頭喪氣地自回禪房去了。
次日一早,魯智深又被喚到方丈,一進門就看見桌上放着一封書信、一錠銀子,心想:且看長老的發落,若去得時,自然領他的好意;是去不得的地方,再另打主意。
“智深!”長老面有凄惶之色,“我與你師徒一場,不想緣盡今日,我一寺之主,行事須有法度,才能約束得住。你須體諒我的難處。”
“本是智深不好,連累師父,俺知師父心裏,原是要留智深在山上的。”
“果然,你是明白人!”智真長老點點頭說,“於今我打發你到東京大相國寺去,那裏的住持智清禪師是我師弟。你持我的書信去投他,討個職事僧做。你可願意?”
“東京是繁華熱鬧的好地方,如何不願?”
“既如此,我有句話勸你,自來成佛成聖,都在一念。這一念是什麼?是克己!一個人若是連自己都管不住時,算不得英雄豪傑。”
“師父放心!俺此番下山,自己管住自己就是了。”
“噢!說得好。”長老閉上眼說,“我且聽聽,你如何管自己?”
“這一時哪說得盡?”智深答道,“譬如吃酒,吃得口滑,還想添時,俺記得師父的話,委屈自己,便熬一熬。又如遇着不平之事,想要動手時,記着師父的話,便忍一忍;真箇忍不得時,出手也留些餘地。”
“善哉,善哉!”長老張眼說道,“不枉了你我一場因緣。趁早收拾收拾,下山去吧!”
此時魯智深頗有依戀之意,只說時候尚早,盡陪着長老坐着,卻又無話可說。怔怔地望這望那,彷彿方丈中一幾一榻,無不可以逗起一段回憶似的。
長老看看時候不早,便催他下山。“去吧,智深!”他說,“你只記得師父的話,便如在師父跟前一樣。”
於是魯智深只得拜了幾拜,取了書信銀兩,回到禪房,略略收拾,逕自出寺,卻不下山,只在鐵匠鋪子間壁客店住下,每日到市梢頭小酒店吃酒,吃到五六分,回來看鐵匠打造禪杖戒刀。不幾日打造好了,試一試極其稱手,心裏歡喜,便又賞了鐵匠一兩銀子,挎着戒刀,提着禪杖,直取下山大路而來。
到得代州雁門縣,卻不去七寶村看趙員外——這是他為人設想,怕趙員外又要破費——逕自沿大路到長安,出潼關,過函谷,經洛陽,迤邐向東。這一天到了大宋朝的京城,名為“東京”的開封府。
魯智深還是初到開封,進了新鄭門一看,京城地面,壯麗繁華,果然不同。街道雖寬,行人更多。他拄着根禪杖,挎了一口戒刀,背上背着包裹,加以身軀長大,越發顯得臃腫,撞來撞去都是人。被撞了的,看是個莽和尚,不敢跟他計較。魯智深自己也覺得無味,只好站住腳,想攔着個人問清了路再走。
無奈他相貌威猛,又睜着雙銅鈴似的眼,伸出一隻毛毿毿的大手,讓人不知他存着什麼心思,所以都遠遠地避了開去。
“他娘的!”魯智深焦躁了,在心裏罵,“越是大地方越欺侮人,問個路都是這等難!”
一賭氣,又扇着膀子,大踏步只顧往前走,過了州橋,無意間朝東一望,兩座石塔高聳,一帶紅牆無盡,好大一座寺院。
莫非這是大相國寺?魯智深這樣想着,隨即下橋投東。
沿着汴河大街往東奔了去一看,可不是“大相國寺”?魯智深站定一望,只見山門內,大殿前,好大一片廣場,搭着無數布棚,百貨雜陳,萬頭攢動。自出娘胎以來,還未見過這樣熱鬧的市集,不由得心裏狐疑:清靜寺院,怎的這等鬼吵鬼鬧!莫非走錯了地方?抬頭再看一看,黑底金字的匾額上“大相國寺”四字,一點也不錯!
魯智深學得稍稍乖覺了些,便向路過的一位白須老者打個問訊:“請問老施主,這寺里,為何容得那班人這等吵鬧?”
白須老者把他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答道:“你想是初到東京,不知大相國寺,每逢三、八,萬商雲集。今天是五月十八。”
“噢!俺哪裏得知?”魯智深又問,“俺要見寺里住持,不知何處去尋?”
“你看!”白須老者指着東面,“寺東有條夾道,你走了去,自然知道。”
稱謝一聲,魯智深沿着牆尋了去,尋到了一處進口,跨門進去,左手便是極大的一個櫃房,高懸着一面水牌,密密麻麻地寫着做佛事、定齋席的日程。一溜櫃枱,站滿了人在那裏談事的談事,領錢的領錢,送貨的送貨,半天沒有個人來理會他一聲。
又熱又渴的魯智深等得心裏焦躁,便大聲喊道:“喂,有人出來一個!”
就近的一個和尚眼也不抬地說:“掛單到後面去,休在這裏攪擾!”
“俺要見住持長老。有五台山智真長老的書札在此。”
“你何不早說?”那和尚的態度頓時不同了,“來,你先坐了,我請知客與你說話。”
坐倒不消坐得,進得櫃房去,魯智深先把待客的便茶咕嘟咕嘟一口氣吃了七八碗,剛在抹着嘴唇,知客來了。
那知客穿着簇新的綢海青,雪白的布袋,腕上套一串奇楠香佛珠,合掌問道:“師兄何方來?”
魯智深回了問訊:“俺從五台山來。本師真長老有書札與清長老,着俺來投上剎,討個職事僧做。”說著,把包裹、禪杖拿在手中,便待去見方丈。
“噢,噢!原來是真長老的來頭。”知客看着他的光頭問道,“師兄還不曾受戒?”
“雖不曾受戒,也做了一年的和尚了。”
“既不曾受戒,如何使根禪杖?”一面說,一面伸手到禪杖上來摸。
魯智深只當知客看得這根禪杖歡喜。他索性慷慨,便讓他細看又有何妨?心裏轉着念頭,手裏便鬆了開來。
原是叫他拿在手裏,細細觀玩。不想一番好意,叫知客吃了個大苦頭——他做夢也不曾想到,這根上了漆的禪杖,是六十二斤精鐵打成。那裏手一松,這裏手一沉,心慌叫聲:“不好!”沉甸甸的禪杖已當頭打了下來。
虧得魯智深手快一把搶住,便這樣,肩頭上已着了一下,火燒火辣的痛,怕的把骨頭都打碎了。
打雖打得重,鐵杖着肉,卻無聲響,算是吃了個悶虧。知客痛不可忍,猶在其次,心裏還大為著慌,看他相貌怕人,又是腰懸戒刀,又是使這等重一根禪杖,看樣子是江洋大盜,犯了案無處容身,才遁入空門。這件事真非同小可了!
“師兄!”知客忍着疼說,“請隨我到方丈來。”
跟着知客,穿過曲曲折折的迴廊、一重一重的院落,到得一處,只見雪白的月洞門裏,一排五楹精舍,門上懸着極細的竹簾。芸檀名香的香味,夾雜着花香,因風飄散,十分濃郁。
這清長老倒是會享清福!魯智深這樣在心裏想着,跟在知客身後,從抄手游廊到了門前。竹簾一掀,出來個唇紅齒白的小沙彌,原是笑嘻嘻的,一見魯智深,臉上的顏色就不對了。
“長老可得閑?”知客低聲問道。
“剛用罷蓮子薏仁湯,在洗臉。”
“托你去稟報一聲,說五台山真長老有書札薦了人來,要討個職事僧做。”
小沙彌答應着,拿魯智深打量了一眼,掀簾進屋,不多一刻,又掀起帘子招招手說:“長老召見!”
“師兄,你把禪杖、包裹都放在這裏,見了長老,須知禮貌!”
“俺省得!”
他把禪杖拄好,解下戒刀,連包裹都放在廊上地下,然後扯一扯衣袖,跟着知客進了方丈室。
方丈佈置得極精緻,四白落地,壁懸書畫。紫檀條案上,供着極大的獸爐、極大的花瓶,爐煙縹緲,花香馥郁,若閉着眼,只當到了哪家豪門的閨閣中了。
魯智深不暇細看,朝上望去,禪床上趺坐一位長老,約莫四十來歲,長得一副莊嚴寶相。但多看一眼,卻又似“酒色財氣”四字俱全的世俗漢子。
心裏是這等想,禮貌卻不敢疏忽,頂禮一拜,口稱:“弟子智深,拜見師叔。”
知客從他手裏接過書札,呈了上去。智清長老閉着嘴唇,把魯智深看了一會兒,才慢慢拆開書札,看完說道:“遠來僧人,且去暫歇。諸事等吃了齋飯後再說。”
這話正中魯智深的下懷,櫃房裏七八碗茶灌了下去,渴倒解了,餓卻餓得更凶,所以一聽清長老的吩咐,說一聲:“多謝師叔。”掉個臉就走。
知客趕緊跟了出來,着個侍者領了智深去吃齋飯,自己隨又回入方丈。
“你看我師兄智真禪師,好沒分曉!”清長老沉着臉說,“這智深原是個軍官,只為了打死了人,落髮為僧。在顯通寺里,兩番大鬧,容不下身——他那裏安他不得,一團濕面推來與我!待要不收他,礙着他是師兄,又千叮萬囑;若收他下來,卻不是自作孽?”
“長老你看!”
知客褪下僧衣,露出半邊身子,只見肩頭上鼓起一個肉瘤,連肩帶胳膊,皮肉浮腫。清長老訝然問道:“這是何處弄來的傷?”
“便是那殺才!”知客恨恨地說,“長老不曾知他的厲害!使根禪杖,怕有兩百斤重,倒將下來,把我打成這樣,又挎了口戒刀。不知他一個沙彌,要裝點成大法師的模樣,為著何來?我看,留他在此,早晚必闖大禍,長老斟酌!”
智清長老聽了這話,又去看看真長老的書札,上面說智深“面噁心善”,又有“量材器使”的話,心裏頓時有個地方,正用得他着。“你來,我有一套話教與你。”
當下,清長老把知客喚到跟前,密密授計。知客心領神會,諾諾連聲,出了方丈,來尋智深。
“師兄,恭喜、恭喜!”知客笑逐顏開地向剛吃罷齋飯的魯智深說道,“長老把師兄的職事派定了。明日起,你便是大相國寺的園頭。”
魯智深大失所望:“老遠價奔了來,又是真長老的面子,卻不道來做個園頭!”
“師兄,你這話就辜負長老的心了。東西兩序職事,不分卑尊,都是受了戒的大和尚。師兄還只是沙彌身份,長老破例提拔,怎的不知感激,反倒口出怨言?”
不錯!魯智深心想,當年做提轄,掌管人事,不也講出身、重資歷?僧俗一理,長老已是格外看顧了。
知客看他臉上的顏色,便知把他說服了,於是接下來又說:“這園頭,還非師兄來做不可!多少僧人想這個缺,長老只是不許——倒像是天生留了與師兄的。”
“此話怎講?”
“本寺有片菜園在酸棗門外岳廟間壁,園中菜蔬,供應全寺僧眾食用,是個極緊要的職事。”知客說到這裏有些煩惱,“不想附近有二三十潑皮,每每縱放牛馬,或則徑來偷盜,好生嚕囌!”
一聽這話,魯智深便又有些動氣了。“大相國寺便任令這些潑皮欺負?”他問。
“這隻為少了像師兄這等一位伏虎羅漢似的人物,在那裏坐鎮!”
“好!”魯智深霍地站將起來,“酸棗門在哪裏?俺去!那些潑皮若敢來嚕囌,俺好好弄些苦頭與他吃。”
“休慌,休慌!”知客趕緊扯他坐下,“師兄,你這等急火燎毛的脾氣,只怕長老又不放心你去了。師兄蓋世的武藝,再弄出幾條人命來,卻不是害了你?”
“哪有這話!”魯智深笑道,“俺許了俺師父的,再不打死人。”
“這好!”知客欣然說道,“有師兄這句話,便放得下心了。且去方丈議事。”
議定每日送十擔菜蔬,餘下都歸魯智深和種地人的用度。當下長老押了法帖,書記寫了榜文,歇息一夜,次日“上任”交割。魯智深攜了禪杖、戒刀、隨身包袱,興興頭頭地去了——這就是智清長老的手段。大相國寺里,太后、皇帝、皇后,一年要來燒好幾次香,三日兩頭,接待達官貴人,更不在話下。智清長老八面玲瓏,應酬得滴水不漏,何況對付一個直心腸的莽漢?小小一個花招,魯智深就範了,管園的人也有了。
出了大相國寺夾道,有人領着,投北而去。京城北面,並列四門,最靠東的一門,名為“承泰”;門外一條大路,直到延津。延津縣舊名酸棗縣,所以承泰門俗稱酸棗門。沿着大路,走了不多片刻,望見岳廟旁邊,極大一片菜畦,圍着破破爛爛一道籬笆,向東一道板門,門內一座殘敗廳堂,只是廳外四圍皆是大樹,濃蔭匝地,蟬唱不絕,看來是個極涼快的地方。魯智深心裏十分中意。
帶領的僧人伴他一直走到廳堂前面,把原來的園頭喚了出來,指着說道:“這位師兄,法名智深,奉長老法諭來接你的職事。”
原來那面黃肌瘦、愁眉苦臉,眼角貼了一方膏藥的園頭,一聽這話,趕緊念佛:“南無阿彌陀佛,長老慈悲。這一下可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彼此又問訊見禮,把種地的人都喚了過來,當眾交割明白,貼了榜文。“原任”便要告辭,讓魯智深一把抓住了問道:“你這眼上,倒是怎的?”
“師兄休問。”
“不問俺也知道,必是吃了那些潑皮的虧,你休走,等俺替你出氣。”
“多謝,多謝。我還是早早回寺的好!”
怕成這個樣子!魯智深心想,這些潑皮,怕的不易相與?倒要好好留些心。隨即把那些種地人喚了來,細問究竟。一個個也還是怕潑皮們尋事,吞吞吐吐地不肯多說。
“怎的這等窩囊,便說一說都不敢?”魯智深心裏焦躁,“等俺去尋着了潑皮,打個下馬威與你們看!”說著站起身來,撒開大步,往外便走。
“休如此,休如此!”有個老成些的一把抱住了他,“不怕他們別的,只怕他們憊賴歪纏。你老人家便今日教訓了他們,他們明日又來陰損使壞,說不定半夜裏放起一把火來,哪得許多工夫,與他們淘閑氣?”
“這話說得有理。”魯智深點點頭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張,行二。”
“張二,依你看,如何收拾那班東西?”
“只可智取。”張二笑道,“園頭大和尚,且請耐心。你不去尋他們,他們也要來尋你。須得步步當心。”
果然叫張二說中了。當日下午便有幾個賭博不成才的潑皮來偷盜菜蔬,抬頭望見新貼榜文,是“開封府僧錄司”所給,寫道:“大相國寺仰委管菜園僧人魯智深,自即日起掌管。閑雜人等,不許入園攪擾,如違者送官究辦。”便有個為頭的名喚李四,不住冷笑。
這李四有個外號叫“青草蛇”,慣會出陰損的招數。他努一努嘴,把他那班弟兄帶到岳廟,又着人去把另一個為頭的“過街老鼠”張三尋了來,一起商量要殺魯智深的威風。
“我已見了那個什麼魯智深,生得好惡一副相貌!看來不是個好相與的。”張三躊躇着說,“此事須得想一條萬全之計。”
“怕他何來?”李四接口說道,“強龍難壓地頭蛇。有我‘青草蛇’在,便今日就要他的好看。”
這“青草蛇”當時就定下一計。眾人紛然大讚,高興得不得了,約定午間會齊,照計而行,然後散去。
午間天氣炎熱,魯智深飯罷攜了一領涼席,思量到柳蔭下歇個午覺,剛出了廳,一眼瞥見西北角上,水肥池畔,有七八個油頭滑腦的傢伙,在那裏指指點點地不知議論些什麼。心裏有數,是那些潑皮自己來尋苦頭吃了。
他實在沒有把他們放在眼裏,管自先到柳蔭下鋪好了涼席——這也得有一會兒耽擱,那七八人有何手段,也該使出來了,卻老是站在那裏一無動作。魯智深不由得有些納悶。急性子的人忍不得,便走過去要弄個明白。
“呔!”魯智深喝道,“你等不曾瞎了眼,須見僧錄司的告示。休來這裏攪擾,快滾,快滾!”
“不敢,不敢!”李四裝出惶恐的神氣,“聞知大和尚掌管菜園,特來作賀。”
“舉手不打笑臉人”,魯智深倒覺得自己開口便罵,忒嫌莽撞,隨即換了副神色說道:“既如此,都到廳里來坐——俺也還有話說。”
“等我們弟兄,先參拜了師父再說!”李四說著便一扯張三。兩個人一左一右,並排拜了下去。
拜是拜,只跪伏在地,並不磕頭,眼睛只顧望着魯智深走動的雙腳。這一下,他明白了!
魯智深在心裏冷笑,可也有些高興。說是說要好好弄些苦頭給那些潑皮們吃,卻一直不曾想出好辦法——唯一的辦法似乎只有動手打一頓,只是打輕了他們不怕,打重了又怕傷人。難得他們自己想出來一條道兒,倒省了不少心思。
心裏這樣在想,腳下依然在走。走得將近,張三、李四像蛤蟆似的,雙雙向前一撲,一個捉左腳,一個捉右腳,只待扳倒魯智深,便往水肥池子裏拋。
別說魯智深早有防備,便無防備,他那極紮實的下盤功夫,也不是一“蛇”一“鼠”所能扳得倒的。只是他不獨有了防備,而且有了算計,也不見他如何作勢,只輕巧巧地把右腳一揮,“撲通”一聲,李四掉在水肥池裏。張三手腳稍慢一些,一看情勢不妙,趕緊想縮回手時,魯智深如何容得他脫身?順勢橫撥一腳,“過街老鼠”三滾兩滾,與“青草蛇”做伴“逐臭”去了。
那水肥是專為澆菜用的,年深月久,其臭不堪。平日不用,骯髒東西都沉澱在下面,上層居然一清如水。這一“蛇”一“鼠”掉了下去,頓時攪得滿池混濁,臭氣熏天。張三、李四好不容易才冒出個腦袋來,只叫:“師父,饒命!”
餘下的五六個潑皮見此光景,嚇得魂飛魄散,先還發愣,等張三、李四一喊“饒命”,才被提醒,紛紛拔腳開溜,但嫌晚了。
“都給俺站住!”魯智深暴雷似的喝道,“哪個敢動一動,這兩個呆鳥,便是你的榜樣!”
這一喝,無一個不站住,也無一個不是瑟瑟發抖。
魯智深還待多說幾句,無奈其臭不可嚮邇,只好捏着鼻子,指一指遠處洗菜的水池,又做一個手勢,意思是把水肥池子裏的人去洗乾淨了,再來說話。然後掉轉身來,急急回到柳蔭下的涼席上去坐着。
其時園裏工人都停下手中生活,趕來看這場把戲。更有附近的住戶,紛紛圍在籬笆外面,里裡外外都是吃過這伙潑皮的虧的,見此光景,無不稱快!雖不敢公然喝彩,卻盡自捂着鼻子瞪着眼,偏要看看“青草蛇”和“過街老鼠”爬出池子來是怎生一副狼狽臭相。
那兩個人哪裏爬得起來?苦只苦了他們那一夥“小弟兄”,個個不得獨善其身,顧不得惡臭、骯髒,但求早早脫卻窘境,一齊動手,橫拖直拽地把李四和張三拉到洗菜池邊,往下一推,然後慌不迭地自去洗刷。
一蛇一鼠,洗了又洗,好不容易才算去了一身臭氣。有人尋來兩身衣服,略略穿整齊了,都到魯智深面前來賠罪。
“師父!”青草蛇賠笑唱喏,“真正好手腳!小人們有眼不識泰山,冒犯得緊,明日自有道理。”
“什麼道理?”魯智深問道,“莫非要約人來報仇?要約便多些個,二三十人殺不得俺拳頭癢!”
“不敢,不敢!”青草蛇慌忙辯白,“師父千萬莫多心,小人們就吃了豹子膽,也再不敢來捋虎鬚。都等明日再說。”
魯智深嘿嘿冷笑,不屑再理。等得那一夥潑皮走後,種地工人一齊圍了上來,笑逐顏開地奉承魯智深,左一個“英雄了得”,右一個“羅漢下凡”,把他哄得滿心歡喜,取了幾兩銀子,着人去備辦酒肴熟食。二三十個漢子,就在柳蔭下席地而坐,開懷暢飲,吃到天黑方罷。
第二天一早起來,空閑無事,魯智深心想,這園裏有個老成可靠的張二在,大可進城去遊玩一番。想停當了,取些散碎銀兩放在身上,對張二說道:“自今日為始,園中生活都歸你管,凡有收成交割、銀錢出入,都是你經手,俺只保得你等不受惡人欺侮。無事時,俺只吃酒戲耍,諸事休來嚕囌!”
張二欣然應命。魯智深便即走了,剛要進酸棗門,聽得後面有人大叫:“園頭,園頭!”
魯智深聽得聲音熟識,轉臉一看,是園裏的一名工人,騎着頭小毛驢,氣喘吁吁地正趕了來,便站定腳等。
“園頭,你老人家快請回去!那伙人又來了。”
“啊!”魯智深勃然大怒,“這班畜生,好大膽!真當俺不敢開殺戒嗎?”
“不是,不是!”工人雙手亂搖,“你老人家休錯會了意。那伙人有番道理。”
什麼道理?魯智深心想莫非是挽出人來調停說人情,在菜園裏想好處?這倒有些難處。且先回去與張二商議了再說。
於是撒開大步,又往回走。剛過岳廟,只見張三、李四領着二三十人,在菜園門外張望。目光一接,那裏便歡然高聲,都說:“好了,好了,師父來了!”
見此神情,絕無惡意,魯智深的步履便從容了。張、李二人也迎了上來,簇擁着他進門。門內空地上捆着一頭肥豬,擺着幾十瓶官酒。
“此物何來?”魯智深指着地上問道。
“這便是我們的道理。今日請師父一醉。”
“胡鬧!”魯智深大不以為然,“如何要你們壞鈔?俺又何肯受你們的供養?”
“師父,師父!”李四着慌,叫屈似的喊着,“這便是你老人家不對了!”
“俺有哪些兒不對?你只說得在理,俺無有不聽。”
“且請到廳里坐着,我等有下情告稟。”
那李四自承他這伙弟兄,遊手好閒,不務正業,昨日受了魯智深一番教訓,深知愧悔,也想做些略微正經些的營生。只是天性都喜動好武,思量着搞起一個“社”來,以武會友,要請魯智深做主,傳授拳腳功夫。
聽得眾人回心向善,魯智深極為高興,當即笑道:“休說什麼‘做主’!若是你等不是倚仗拳腳功夫欺人,俺就陪你們玩玩也使得。”
眾人見他允了,無不大喜,當即殺豬拔毛,就着園裏新鮮菜蔬,大盤大碗地整治好了,送到廳里,席地開筵。
酒到半酣,李四說:“師父!我有個小小的盤算,你老人家看看可使得?”
“且說出來商議。”
“西城萬勝門外,有座敕賜的‘神保觀’,觀中供奉的神道,名喚‘灌口二郎’,保障地方水利,有求必應,所以觀中香火極盛。每年六月二十四,是灌口二郎生日,越發熱鬧,各行各業,皆有獻送。倘有出色的技藝,本地的大戶捨得花錢。師父,你看如何?”
聽了半天,魯智深不曾明白他的意思,喝口酒答道:“俺也不知如何。你只直說,休這等吞吞吐吐。”
於是李四照實說了。他要搞起一個“社”來,練幾樣出色技藝,六月二十四到神保觀去獻送。這是為本地爭光的事,地方上自然會派出份子,聚成一筆錢作為“社”里的開支。這一來,李四他們這班白晝吃太陽、黑夜吃月亮的無業游民,就算暫時有了正業了。
“這是好事!”魯智深欣然讚許,“強似白吃強討。不知可要俺幫忙?”
“如何不要!此事倘得成時,必是師父的大力。”李四說道,“第一,要請師父費心教導。第二,我等素日信用不佳,所想的這個主意,只怕有人不信,必來請問師父,那時非師父美言不可!”
這兩個要求,頭一個不在話下,第二個卻叫魯智深答應不下。他是個重承諾的硬漢,眼前還不知道李四這夥人到底是何心思,也不知道他們究竟能否練成出色技藝。倘或地方上的人來問,憑自己一句話,湊了錢與李四,到得六月二十四那天,人影一個不見,或者玩藝兒稀鬆平常,拿出去反給地方上丟臉。這豈是對得起人的事?
因此,魯智深沉吟未答。李四自不免懊喪。偏這時園裏老鴉呱呱地叫,李四狠狠吐了口唾沫罵道:“他娘的晦氣東西!再叫,看不翻了你的鳥窩?”
他那些弟兄,原都是好事的,又有了酒在肚裏,便紛然喧嚷:“這喪氣的鳥窩在哪裏?翻掉它!”
在座吃酒的有張二,便即指着東西說道:“便那株楊柳樹上,新添了一個老鴉巢,每日直聒到晚。”又說:“那株楊柳生得也不是地方,礙路,又遮着陽光,所以左近的菜都長得不好了。”
他的話未完,已有好幾個少年奔了出去。魯智深趁着酒興,也起身去看。其餘的人自然都跟了出去。
到得那裏一看,果然好茂密一樹楊柳,樹上好大一個鴉巢。有人要搬梯子;有人說不如盤了上去省事;又有人說柳梢枝太軟,怕盤上去不易立足,柳枝斷了,掉下來非摔傷不可。
正亂糟糟沒個區處時,魯智深說道:“待俺來相一相!”又問張二:“你說這株綠楊柳礙路?”
“是啊!”
魯智深點點頭,慢慢地脫掉身上的葛布海青,收一收腰,走到樹前,四下望着。
那班人看見他這副神情,實在猜不透他是何用意,但都知道,今天要開眼界了!所以個個心裏興奮,凝神息氣地注視着。
那魯智深也正調勻了呼吸,相好位置,站好馬步,把身子俯倒,右肩靠樹,雙手攏住樹身下段,肩頭凝勁撞去,順勢向回一扳,又一撞、又一扳,樹下的泥土頓時鬆動了。
眾人大為驚詫!這莽和尚竟要倒拔垂楊柳?只怕有些自不量力,忒嫌過分了!
想是這樣想,卻越發地連眼皮都不肯眨一眨,緊目盯着樹根。但見數撞數扳,根鬆土浮,猛聽得一聲暴喝:“起!”魯智深腰上挺勁,雙手上拔,咬着牙、閉着眼,臉漲得通紅,額上冒着豆大的汗珠,雖拔不起來,卻到底不肯鬆手。
“師父!”有個人喊道,“且歇一歇再拔!”
魯智深不理他,牙咬得越緊,臉漲得越紅。看看似乎支持不下去時,突然間“嘶啦啦”一陣清而脆的裂帛聲起,接着是受驚的老鴉呱呱亂叫着從巢里飛了出來。
那些人到了此時,個個握拳咬牙,替他鼓勁,就在緊要關頭上,一齊喊一聲:“師父用力!”
這一聲喊得好,魯智深奮起精神,往上一挺腰,到底把那株楊柳樹連根拔起,枝葉紛紛地傾倒在地,地上現出好大一個土坑。
“師父真箇是羅漢降世!”李四心悅誠服地拜倒在地,“兩膀不是有千斤氣力,怎的拔得它起?”
魯智深甩一甩手,拂一拂土,自己也覺得得意,指着楊柳樹向張二說道:“你說它礙路,俺替你拔掉了,地上的坑須早早填平。”
張二尚未答話,李四搶着說道:“不忙,不忙!讓它這樣子放個幾日,叫人看了,便是師父神力蓋世的見證!”
李四那班人,一則是真心欽佩,再則是有意渲染,好長自己的身價,所以不過兩三日工夫,附近皆知大相國寺新派一個管園的和尚,力大無窮。有那好事的,便特意要來看一看,這和尚可是長得三頭六臂?
魯智深卻不明就裏,每日裏耍槍弄棒,就如在七寶村一般,與那伙人玩得十分起勁。李四是個有心人,揀兩個年輕壯健的專跟魯智深學刀法,再揀一個身長力大的,專門向他討教運氣聚力的訣竅,暗底下囑咐,務必日夜苦練,不可鬆懈。
也不過半個月工夫,練得有些門路了,李四便向魯智深說:“師父,六月二十四快到了!你老人家看,我們有哪兩項技藝可拿得出去?”
“啊,俺記起來了,你說過要搞個‘社’,俺不知是何技藝?”
李四微微一笑,做個手勢。那兩個跟着魯智深學刀法的,便各捧一把扎了紅綢的雪亮單刀,精神抖擻地跳了出來,相對一抱拳,立刻上前交手,殺在一起,刀刀皆是虛招,但打得十分緊湊,只見刀光閃閃,其快如風,似乎一招一式,無不可致命,看來倒也不無驚心動魄之感。
一趟刀打遍全場,收住架勢。李四便問:“師父,你看如何?”
魯智深搖搖頭:“花拳繡腿,虛好看!”
李四大喜:“連師父都說虛好看,那就行了。原是哄外行的花樣。師父再看看‘上竿’。”
跟魯智深學運氣聚力的那人,就是為了要玩“上竿”。只見他手舉一根兩丈余長、碗口粗細的毛竹,走至場中,擺個馬步,抬起了臉,上身微微後仰,把毛竹舉了起來,抵住喉下胸前那個部分,雙手把穩。然後有個十四五歲的瘦小後生,在他膝上借一借力,踏上了肩,攀住毛竹,慢慢盤了上去,猱升到頂,騰出一隻手來,摸出一副鼓板,自打自唱,唱了一曲《太平令》,才從竿上滑了下來。
“也罷!”魯智深點點頭說,“俺便助你搞起這個社來。那趟刀便索性再加些花招進去。玩竿的,換氣還不得訣竅,手不穩,沒的叫竿上唱曲的小把戲,一筋斗摔下來,怕不出人命!”
李四和他那班弟兄喜不可言,當下起了社名叫“綠楊社”,又商量着再練了一套疊寶塔,挑選十五個身材整齊的,底層五個,第二層四個,一層層踏肩上疊,寶塔尖上的一個,便擎一面“酸棗門外綠楊社”的綉纛,老遠就望得見,果然又好看、又神氣。當地湊份子養這個社的店鋪住戶,都覺得錢花得不冤。
魯智深自然也十分高興,不但費心費力,上緊教導,也還經常貼錢,備辦酒肉,犒賞大眾。這天恰逢二伏,京中夏天,最重此日,差不多的人家,都覓地出遊,或者招邀親朋,歡飲一日。魯智深也叫人燒了一口羊,買了幾十瓶酒,又在岳廟門前的雜賣擔子上,買了好些水梨、紅菱、甜瓜,就在園中挑個蔭涼去處,鋪下蘆席。大家團團一坐,大塊吃肉、大碗飲酒。吃到半酣,魯智深意興越豪,第一遭取出他那條六十二斤的精鐵禪杖,舞將起來。
正舞得興酣,忽聽有人喝彩:“好!”雖只一個字,其聲清越,不由得引人注目。旋轉臉去,只見籬笆外面站着個官人,如玉樹臨風般,長得極其體面。
魯智深一見此人,便覺投緣,收住禪杖,細細打量。只見此人約有三十四五年紀,生得一張白凈的長臉,寬廣的額頭配着一條挺直的鼻子,兩道劍眉斜飛入鬢,一雙星目顧盼之間,英氣逼人,戴一頂青紗抓角兒頭巾,腦後一雙白玉環虛虛垂着,穿一領半新的單綠羅團花戰袍,系一條耀眼生光的雙獺尾龜背的銀帶,手裏拿一把湘妃竹的聚頭篷,配着他那八尺長的身材,氣度英俊而華貴,真令人心醉。
“這官人是誰?”魯智深訝然問道。
有那識得的便說:“提起這位,也是東京有名的人物,是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名喚林沖。”
“怪不得他識得俺的好處。”魯智深便向外含笑大喊,“嗨!那位教頭,何不請來相見?”
林沖點點頭,笑一笑,便從籬笆缺口中,步履安詳地走了進來。魯智深迎了上去。兩個人相對一揖,卻都含笑望着,雖未開口,惺惺相惜的一番情意,便這片刻間,表露無遺。
“師兄何處人氏?法諱如何稱呼?”林衝動問。
“俺,山東魯達。原在老種經略相公帳下。只為殺的人多,聽了一個相好之勸,出家為僧,法名喚作魯智深。”他把平日不肯與那伙人講的經歷,傾囊倒篋都告訴了林沖,卻又說道:“俺二十年前見過一位林提轄,也生得好一表人才。如今細想起來,與教頭倒生得十分相似。”
“那位提轄,可是善使‘楊家槍’?”
“正是。”魯智深驚訝地問,“你如何得知?”
林沖先不答話,整一整衣袖,重新見禮:“原來是先父舊交!小侄拜見魯大叔!”說著就要跪了下去。
魯智深又驚又喜,趕緊一把扶住,大笑着說:“有趣,有趣!禪杖里舞出個有來歷的好朋友!”
“魯大叔……”
“什麼大叔?”魯智深搶着說道,“俺大不得你幾歲,倒不如兄弟相稱吧!”
林沖未曾答話,李四、張三已經齊聲起鬨。林沖也是個爽快人,隨即改口稱作“大哥”,相互拜了四拜,結成異姓手足。
眾人也都見了禮。現成的酒肴,只添了杯筷來,挽着林沖在上與魯智深並坐。敬過一杯,魯智深問道:“兄弟今日緣何到此?”
“原是拙荊要到此間岳廟來燒香還願。我看大哥的禪杖舞得不凡,捨不得走,叫使女錦兒自和拙荊去燒香。恰不想得遇大哥。”
“真是俺師父智真長老說得不錯,凡是‘因緣’。俺初到這裏,得這一夥小朋友相伴作耍。如今再遇着兄弟,十分好了!”魯智深高興地大喊,“再添酒來,今日裏俺非一醉不可。”
就這時候,籬笆外一個垂髫小婢匆匆走了來,臉漲得通紅,岔着聲音喊道:“官人!坐在那裏作甚?娘子在廟裏和人合口。”
“在哪裏?”
“正從五嶽樓下來,撞見個天殺的瘟神,攔住娘子,不肯放!”
一聽這話,林沖有些慌張,站起身說:“待再來看望大哥。恕罪,恕罪!”
說著,林沖匆匆作別,跳過籬笆缺口,和錦兒徑奔岳廟。到得殿後,有些閑人躲躲閃閃地張望着,看見林沖,讓出一條路來。林沖抬頭一望,有七八個人拿着彈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欄杆邊,正中一道盤梯,半中間立着個年少後生,穿一件綉百蝶的黑緞直綴,背脊朝外,仰面向上,攔住了林沖的娘子。
“你且上樓去!”那後生說道,“我有話說。”
林沖娘子又羞又氣,滿臉飛紅地指着那後生說道:“清平世界,你敢調戲良家婦女!莫非不知王法?”
林沖這時再也忍不住了,一個箭步躥了上去,把那後生的肩頭一扳,便待上面一掌、下邊一腳,先教訓了這個目無王法的惡少再說。
哪知扳過肩來一照面,彼此都是一呆。林沖認得這後生是高太尉的繼子——高太尉名喚高俅,原是蘇東坡門下的小吏。蘇學士離京外放,轉薦與駙馬都尉王晉卿。一天王駙馬遣高俅到端王府中送一樣使用物件,正遇上端王在那裏踢球,高俅便在場邊等着。恰好球兒到身邊。高俅原踢得一腳好球,隨即使個“鴛鴦拐”,把球踢了回去。端王大為中意,又看他言語討人歡喜,便留了下來,做個隨身使喚的小廝。不想過得幾個月,哲宗皇帝年輕輕一命嗚呼,身後無子;兄終弟及,選中端王入承大統,便是當今天子。說“高俅生得好腳力”,自此得寵,數年之間,官居太尉,掌管禁軍,正是林沖本管的長官。
高俅雖然發跡,卻無兒子,過繼了這侄兒承接香煙,禁軍中上上下下都稱他“高衙內”。他倚仗高俅的勢力,欺壓良善,無惡不作,略有姿色的婦女被他看上了,威脅利誘,必要弄上手才罷,所以得了個外號,叫作“花花太歲”。
林沖不防撞着“花花太歲”,這拳頭便有些打不下去。那“花花太歲”卻不知他調戲的竟是林沖的妻子,瞪着眼說:“林沖,干你甚事,你來多管?”
旁邊幫閑的篾片中,自然有識得風色的,一看這情形,便知是怎麼回事。倘或容林沖道破底蘊,彼此便都要抓破臉,這件事就不好收場了,所以趕緊奔了上來,先往兩人中間橫身進去,隔了開來。
“教頭休怪,衙內不認得,多有衝撞。”說著,三四個人便把林沖擠到一邊。
那面另有七八個人不住向高衙內擠眉弄眼。“花花太歲”見機而作,回頭把林沖娘子又狠狠盯了一眼,甩一甩袖子,出了岳廟,上馬而去。
林沖怒滿胸膛,卻又覺得十分窩囊,瞅着高衙內,人影都走得不見了,卻還站在那裏。林沖娘子無端受了這一頓羞辱,見丈夫沒有句話,心內也不免氣惱,扶着使女錦兒,一言不發地向外便走。林沖萬般無奈,也只得懶懶地跟在後面。
到得岳廟門口,林沖娘子上了轎。林沖剛把馬牽在手裏,只見一夥拿槍挺刀的壯漢,飛奔而來。定眼看去,為頭的正是魯智深,手持禪杖,遠遠叫道:“兄弟慢走!我來幫你廝打。”
林沖暗叫一聲慚愧,把馬韁交了給從人,迎着魯智深兜頭一揖。“大哥!”他說,“請回去吧!沒事了。”
“是哪個瞎了眼的,敢調戲俺弟妹?”
這話要說出來,實在欠體面;要不說又不行,無可奈何。林沖只得含糊答道:“原是本管衙內,不認得拙荊,生出一場閑氣。”
魯智深還待不依不饒。李四看出林沖的尷尬,便說:“師父醉了,明日再來理會。”把他架弄着回了菜園。
這一下,越發讓林沖抑鬱不樂。他自覺也是個英雄人物,妻小為人當眾調戲,卻不敢出頭理論,這要傳了出去,還有什麼面目見人。因此,一連三天不曾出門,只在家裏長吁短嘆,想不出個找回面子的好辦法。
到了第四天,有人叩門。出來一看,是素日相好的一個同事,官居虞候,名喚陸謙。林衝心中的鬱悶,不足為外人道,卻希望說與知己聽。所以一見陸謙來訪,十分歡迎。
“如何三日不到班上?我只道你病了。”
“身上倒沒有病!”林沖嘆口氣說,“只心裏有個痞塊!”
陸謙定眼看了看他,又點點頭:“我也聽說你淘了一場閑氣。看破些兒,也就算了。來,來,我請你到樊樓小飲三杯,解解悶。”
林衝心想,在家不便細談,倒是酒樓好,隨即允了。
於是林沖隔着帘子招呼一聲:“我與陸兄去飲酒。來關了門戶。”等娘子答應過了,隨即與陸謙出門,迤邐向東,直上樊樓。
樊樓在東華門外景明坊,西臨禁苑,是京師第一座大酒樓。進門一條筆直的甬道,長有百步,南北天井,迴廊雙繞,兩旁辟出一間間精緻的小閣子。每到入夜,上下燈火相望,歌聲嗷嘈,粉香膩人,是京師有名的一座銷金窟。
此時不過近午時分,酒客不多。陸謙和林衝上樓挑了間臨街的閣子,也不要粉頭侑酒,只吩咐多取好酒,精細肴饌,擺滿一桌,叫跑堂的放下門帘,兩人擎着酒杯,細訴心曲。
林沖三杯下肚,嘆口氣說:“陸兄不知,男子漢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他這等骯髒氣。”
“如今禁軍中雖有幾個教頭,哪個及得你的本事。”陸謙勸道,“況且太尉又看顧得好,就有些閑氣,大丈夫能屈能伸,忍了也罷!”
林沖勃然變色:“我這氣如何忍得?”於是他把那天在岳廟的情形,細細說了給陸謙聽。
“衙內必認不得嫂子,休着氣,且寬飲一杯!”
林沖又吃了幾杯悶酒,忽要小解,便站起身說:“陸兄稍坐,我去凈了手來。”
出得小閣子,走下樓來。樊樓太大,一時覓不着廁所,索性走出店外,投東小巷,揀那無人的處所,權且方便。等再回樊樓,劈面撞着個人,不由得便是一愣。
“官人,尋得我苦!卻在這裏。”是使女錦兒,丫髻不整,氣急敗壞地拖住他說。
林沖慌忙問道:“做甚?”
“官人和陸虞候出門未半個時辰,來了個漢子,說是陸虞候家的鄰舍,對娘子慌慌地說道:‘你家教頭和陸謙飲酒,只見教頭一口氣上不來,便撞倒了!’叫娘子快去探望。”
“咦!”林沖大奇,“有這等事!可去了不曾?”
“如何不去?”錦兒又說,“娘子一時慌了手腳。連忙央間壁王媽媽看了家,和我跟着那漢子出門。直到太尉府前巷內一家人家,到得樓上,只見桌上擺着些酒食,卻不見官人。恰待下樓,前日岳廟裏啰唣娘子的那個後生,閃了出來說:‘娘子少待,你丈夫待來也。’我一看不好,慌忙下樓。只聽見娘子在樓上叫:‘殺人!’我急急趕出來想尋官人,撞着賣葯的張先生,說是曾見官人與人在樊樓吃酒。官人,快快去救娘子!”
話未聽完,林沖已氣得渾身發抖。這明擺着是陸謙的一條調虎離山之計。心裏打算,先上樊樓,與陸謙理論,旋即想到,此一刻妻子的清白,怕已不保,無論如何,先到陸家要緊。
陸家就住太尉府前巷內,林沖是認得的,這時也顧不得錦兒了,三步並作一步,飛奔陸家,進門搶上扶梯,只聽得他妻子哭着喊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家婦女關在這裏?”接着又聽得“花花太歲”的聲音:“娘子,可憐見救我一救!你便是鐵石心腸,也須念我兩個膝蓋跪得都腫了!”
聽得這話,憂心如焚的林沖鬆了口氣,在門外大聲喊道:“娘子,我來了!”
一面說,一面便和身去撞房門。高衙內聽得是林沖的聲音,嚇得魂飛天外,急忙跳窗而走。林沖娘子聽得丈夫趕到,膽更大了。她父親也是教頭,自小雖不習武,看也看得多了,心裏恨那“花花太歲”不過,等他跳上窗檯時,她撈起一根撐窗戶的棗木棍,在他腳拐骨上狠狠地便是一敲。“花花太歲”痛徹心扉,一個立腳不住,翻身栽倒。樓下後院是個葡萄架,把他身子托得一托,卸了一半的勁,摔在地上才不得送命。但也跌得眼青鼻腫,跌跌沖沖地奪路逃走。
也就是他剛剛跌落地的那片刻,林沖已撞開了門。林沖娘子一頭撲在丈夫懷裏,眼淚簌簌地流,只說:“若你晚來一步,我再無臉見你,只是個死。”
林沖此時反倒不甚恨高衙內,只恨陸謙,人面獸心,平日稱兄道弟,卻做出這等傷天害理、出賣朋友的事來。當時從樓上打到樓下,字畫古玩、瓷器什物,凡是稍稍值錢的東西,無不打得粉碎。陸家的人原都避開了的,這時看見林沖如瘋了的一頭老虎似的,越發不敢出頭。林沖打得乏了,方始住手。等錦兒趕了來,主僕三人一起回家。
一回到家,林沖想想陸謙實在可恨,隨即尋了把解腕尖刀,趕到樊樓,哪裏還有陸謙的影子?於是又折回陸家,直等到晚,不見他回家,只得暫且罷手。
林沖娘子看丈夫這神氣,怕要闖出禍來,便即勸道:“我又不曾遭了他的騙。你休得胡來,惹火燒身!”
“你休管我。我不拿住這畜生,扯他到大相國寺前,叫他自打嘴巴,自己說一說他做的事,我再也咽不下這口氣。”
一連數日,林沖靴子裏掖着把刀,到陸謙家門口和禁軍衙門去等。陸謙得知消息,只躲在高太尉府中,不敢露面。別人看林沖臉色不好,也不敢問他,暗地裏卻都替陸謙捏一把汗,沸沸揚揚地談論着這件新聞。一傳兩傳,傳到了李四耳朵里,便來說與魯智深聽。
魯智深一聽自己兄弟遭了這種委屈,趕緊尋了來探問。林沖也不曾想到他會尋上門來,只好先擱下陸謙這面,叫出娘子來見了禮,然後備酒款待。
喝着酒只是說些閑話。在林沖自覺這不是什麼可以叫好朋友高興的事,故意不說,免得添別人的煩惱。魯智深來意就是要替他分憂幫忙,便不得不率直動問了。
“說來可惱!姓陸的尤其可恨!”林沖這時只好把從岳廟起了風波以後的一切,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這姓陸的,這等可惡!便是俺也饒不得他。兄弟,俺有個計較在此。”魯智深說,“你看使得使不得?”
“大哥請說。”
“這姓陸的認得你,自然不敢照面。他須認不得俺,等俺每日去等,兄弟你只在左近尋一處茶坊坐着,俺等着了這個畜生,便揪來兄弟跟前,任憑你處置。只是,”魯智深又說,“那廝是何容貌,須說與俺知。”
“這一計好,只是有累大哥。”林沖高興地說,“那廝的容貌好認,身材不高,白淨面皮,左眼下有塊青斑,極其顯眼。”
“既如此,事不宜遲,俺此刻便去。”
“不忙,不忙!饒他這一日。大哥初臨寒舍,須得盡情一醉。”
說著林衝去拿酒壺,一上手便知是空的,遂叫錦兒沽酒,偏生錦兒為林沖娘子差遣到州橋下去買時鮮果子去了。林沖想一想巷口便是酒店,於是告個罪,自己提了把頭號大錫酒壺,匆匆走了。
裏面的林沖娘子聽得丈夫與魯智深的計議,急在心裏,不好出面阻擋,難得有個機會,不肯錯過,便一掀帘子走了出來,叫一聲:“大哥!”隨即斂着手,盈盈下拜。
魯智深慌忙跳了起來,合掌還禮,只說:“弟妹少禮,弟妹少禮!”
“我知大哥是個直心腸的血性漢子,顏陳告,舍下眼看有場滅門大禍,只有大哥能救!”
“呀!”魯智深駭然問道,“弟妹此話怎說?”
“自來‘不怕官,只怕管’。眼看這姓陸的,是仗着高衙內的庇護,倘或鬧出事來,須防着高太尉的勢力——隨便安個大小罪名,舍下只怕就要家破人亡。”
這一番話說得魯智深汗流浹背:“這倒是俺攛掇的不是了。”
“大哥言重了!只求大哥攔着些兒,拙夫心性高傲,卻只敬重大哥。”
“弟妹說得是。”魯智深滿口應承,“俺便攔着他些,好歹叫他忍了下去。”
“若得如此,都是大哥的成全。”林沖娘子又拜了一拜,聽得門響,怕林衝撞見不便,連忙避向帘子後面。
等林沖一回來,魯智深的口風就變了,再不提陸謙家守候的話,盡自談着他當年打死了鄭屠的亡命流浪之苦;又把智真長老向他開示過的冤冤相報、糾纏不清的道理說了許多,婆婆媽媽的,再也沒有那份金剛怒目的霸氣了。
林沖越想越覺詫異,心裏冷笑,原來是個“說大話、使小錢”的角色!只為膽怯怕惹禍事,卻又不便反悔,也罷,本未打算借他的力,只當沒有這個人,隨他自己說去。
於是敷衍到晚,魯智深作別出城。林沖送了客回到堂屋,他妻子迎着他問道:“魯大哥與你說些什麼?”
“哼!”林沖不屑地在鼻子裏哼了聲,“提他做甚?”
“官人休如此不識好歹!”林沖娘子正色說道,“我在帘子裏,盡皆聽見了。像魯大哥這樣的人,才是響噹噹的好朋友。”
“你懂得甚呢?”林沖不悅,“休來啰唣!”
“我不懂別的,只懂‘將心比心’這一句話。我且請問官人,魯大哥可是個沒脾氣、怕事的人?”
“這卻不像。”
“可又來!”林沖娘子拍着手說,“這等一個性如烈火的漢子,巴不得當時就擰下陸謙的頭來,出了事拍拍腿走了。他孤家寡人一個,哪裏去不得?怕着何來?只為顧念着你,好好一份人家,犯不着與高太尉去斗,故而苦口婆心地勸你。論起來,他心裏的那份委屈,不輸與你。要照他的脾氣,肯這等忍氣,更是天大的難事。你若不聽他的勸,真正是辜負了人家一番苦心,連我也不服。”
林沖聽聽娘子這番話,實在有些道理,再想想魯智深也實不是什麼膽小懼禍的人,所以口中不語,心裏卻是感激這位魯大哥的。
“再說,我雖受了羞辱,可是姓陸的、姓高的也都吃了虧,怕了你。兩下扯直也扯得過了。不然,如魯大哥的‘冤冤相報’,到哪一日為止?”
“唉!”林沖嘆口氣說,“我也只怕人恥笑。”
“人家笑的是姓陸的,笑他不敢出頭。若是官人你再不罷休,只怕倒要笑你量狹!”林沖娘子停了停又說,“俗語道得好,‘家有賢妻,夫不遭橫禍’,風波都由我身上而起。你若不肯聽魯大哥好言相勸,必定害我落個不賢之名,倒不如早早尋了死路的好。”說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將起來。
林沖夫婦原本恩愛,見此光景,少不得善言安慰。想了一夜,氣也漸漸平了。到第二天剛剛起身,聽得有人叩門,開開來一看,是魯智深笑嘻嘻地立在門外。
“大哥來得這等早!”林沖側身相讓,“請進來坐,待我喚錦兒點茶。”
“何必費事?倒不如去弄頓早酒。”魯智深從衣兜里掏出十兩一錠銀子,揚了揚說,“今天是俺做東。”
“好,好!”林沖不忍辜負他的情分,“不拘是誰做東,我陪大哥就是了。”
魯智深是怕林沖還要去尋仇,特意來絆住他的身子。林衝心裏也明白,只不便說破。這天兩人盤桓到晚才分手。不想下一天一早,魯智深倒又來了。從此日日在一起做伴飲酒,每飲必作劇談,每談必是武藝。兩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彼此切磋質疑,有時就着席面上的杯箸,作勢比畫,創出許多新奇招數,相處得十分投機。這一來,林沖把陸謙和“花花太歲”早忘得無影無蹤了。
哪知高衙內卻還忘不掉林沖娘子。那天在陸家跳窗而逃,受了些傷,吃了些驚嚇,一回去就卧倒在床。延醫服藥,身上的傷好治,心病卻是難醫——這惡少也糟蹋了不少良家婦女,或者仗勢欺壓,或者花錢遮羞。那被糟蹋的,無非含羞忍辱,閉目無語,說不上絲毫情趣。倒是這個百計不得上手的林沖娘子,二十四五歲正所謂花信年華,那一段風流體態、爽利言詞,叫高衙內只覺得眼前耳際,無時不在,以致朝思暮想,懨懨成病。
這天陸謙來探望——他自從林沖息了尋仇的念頭,看看無事,才敢回家,但也縮着頭有十幾天不敢出門。不想半月不見,高衙內面黃肌瘦,神情蕭索。陸謙大驚問道:“衙內如何這等憔悴?難道些小輕傷,竟未痊癒?”
“身上倒是好的。”高衙內懶懶地說,“不瞞你說,我為林家那人,兩次不得到手,又吃她那一驚,病添得重了。眼見得半年三個月,性命難保!這條命活生生地送在林家那人身上。”
陸謙心內在說:原來高衙內為林沖老婆害了相思病。這卻有些難處!正躊躇着不知如何安慰他時,遙見有個老蒼頭踏進門來,認得他是府里的總管,便迎了出來問道:“老總管可是來探衙內的病?”
“正是。”老總管皺着眉說,“太尉為衙內的病,日夜焦急。若能治得好時,不惜千金之賞。誰知那些醫生,竟連衙內是何病症,都不分明!這又怎麼好?”
“我倒知衙內的病,只是沒藥來治。”說著,把老總管拉到僻處,悄悄又說,“若得一頂小轎,把林沖老婆抬了來,衙內的病立時可愈。只一件,除非林沖一命嗚呼,他老婆再也不得到衙內一處。”
老總管沉吟了一會兒,斜睨着陸謙說道:“素聞虞候足智多謀,我便不信弄不來這劑葯——果然弄來這劑葯,還愁太尉不看顧你?”
又是自己的富貴,又要報林沖打上門來的仇恨,陸謙痾出了良心,問出一句話來:“我有一計,太尉可能與我做主?”接着,把他的密計,附在老總管耳邊,說得明明白白。
“這事都在我身上。”老總管拍着胸說,“明日聽我的回話!”
“回話”只得四個字:“依計而行。”陸謙秘密佈置。林沖卻做夢也想不到,他饒了人家,人家卻饒不得他,依然每日裏應了卯,便來尋魯智深盤桓。
這天走到閱武坊口,聽得有人喊道:“賣刀!”
習武的人最愛武器,尤其是林沖,平生無甚嗜好,就喜歡寶刀名劍,當下拉住了魯智深說:“大哥,且看一看!”
看這賣刀的,是個落魄的壯漢,戴一頂抓角兒頭巾,穿一領黯舊戰袍,滿面短胡樁子,沒精打采,倒像三天不曾吃一頓飯似的。
那把插着草標的刀也像他人一樣,沒有叫人看得上眼的地方。林沖便隨口問道:“你這把刀,要賣幾個錢?”
“三千貫。”
“三千貫?”魯智深先一跳八丈高,“你這把刀便金子打的,也不須三千貫!”
“大哥!”林沖怕他說出什麼淺薄的話,惹人見笑,趕緊攔着。“待我來問他。請教,”他轉臉問那漢子,“是何名貴的寶刀,值得三千貫?”
“是識貨的,自知三千貫不貴;若不識貨,我說了也是白說。”接着,把刀遞了給林沖,“自己看去!”
接刀在手,林沖先細看刀鞘、刀柄,實在是“貌不驚人”。及至抽出刀來,也不過出鞘才三四寸,林沖入眼,頓時心中亂跳,卻強自鎮靜着,把刀一按入鞘,遞了回去,一言不發。
那漢子倒沉不住氣了。“如何看都不看?”他問。
“三千貫不貴。無奈力所不及,不如不看。”
說這話便知是行家了。“有道是‘貨賣識家’,你好歹說個價兒!”那漢子又說,“不瞞你說,都道我窮瘋了心,這麼把破刀,要人三千貫。只有尊駕你是個識貨的。祖傳寶物,實在難捨,今日雖以衣食所迫,不得不忍痛割愛,也巴望得個慧眼的英雄,才不辱沒了我這把刀。為這分上,我減收一千貫,結交尊駕這個朋友。”
林沖原是要殺他的價,此刻看這漢子,雖然形容粗俗,話卻說得誠懇動聽,便不肯再使欲擒故縱的手段,老實答道:“你這把刀遇着王侯豪門,喊價五千貫也使得,無奈是我!既說交個朋友,我勉力湊一千貫。倘或不成,卻如你所說的,我也只好‘忍痛割愛’了!”
那漢子呆了半晌,忽然頓一頓足,凄然說道:“也罷!一千貫照‘官用’折算,休再少了我的。”
原來大宋朝交易用錢,皆非十足:街市通用七十五文當一百,官用七十七文當一百。一千貫原只需七百五十千文,照官用就要多加二十千文。林沖也就允了。
於是一起來到林家。林沖與妻子說了究竟,開箱倒籠,悉索敝賦,連銀子折算在內,只得八百貫。魯智深可巧也未曾帶錢,看看無法。那林沖娘子最賢惠不過,悄悄包了一包首飾,叫錦兒到巷口押當了錢來,湊足了數,才把賣刀的漢子打發走。
“兄弟!”魯智深早就等不得了,“慪死俺了!倒是什麼刀,值得一千貫!”
“大哥!”林沖喜滋滋地把刀捧了過來,“做兄弟的,樣樣不如大哥,可這眼力上,須輸我一籌。”
一面說,一面把刀抽了出來。驟看不過一溜寒光,尋常利器,細看才知與眾不同!刀身隱現珠光,一圈接一圈,如魚鱗似的,層層相疊,越看越分明,而且寶光變幻,青紫迭起,真箇令人捏上手就捨不得放下。
“大哥,你再看!”林沖拔根頭髮,就擱在刀刃上,輕輕一吹,立時兩段。
這一下把魯智深喜得打跌:“多說寶刀寶劍,吹毛斷髮,今日裏,可叫俺開了眼了!”
“大哥,你再看!”林沖指着刀柄之下,刀身起處,金線嵌成的兩個篆字,“這叫‘青犢’,是吳大帝的三把寶刀之一。剛才我只抽出來略看一看,便肯出價,就是如此!”
“原來還有來歷。卻不知‘吳大帝’是怎等樣人?”
“便是那東吳的孫權,算到如今也八九百年了!”
“八九百年一把刀,不爛不銹,依然這等鋒利,可知是把寶刀,該當一賀!”
於是又備酒相賀。到晚來,魯智深作別自去,林沖把那把“青犢”寶刀,不落手看了半夜。第二天起來,顧不得漱洗,卻又去摘下刀來把玩。
林沖娘子在一旁看着,又好氣又好笑,便即嗔道:“你只守着你那把刀吧!看在眼裏,飽在肚裏,不用吃飯了!”又說:“要吃也吃不成,有幾個錢都在那把刀上了,今日開不得火。”
正逢林衝心境開朗,轉眼看他妻子,晨妝初罷,艷光照人,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微嗔薄怒時斜着看人,格外有股盪人心魄的風韻,不由得有些動情。看錦兒不在跟前,便放下了刀,一把抱住了她,一面沒頭沒臉地亂聞着,一面笑道:“有了你,再有這把刀,便不吃飯也使得!”
林沖娘子又羞又惱,但也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只是從他手裏掙扎不出來,情急計生,大喊一聲:“錦兒!”林沖才鬆了手。
錦兒倒真的匆匆奔了來了,一看娘子鬢髮不整、衣裙發皺,漲紅了臉瞪着官人。官人卻是笑嘻嘻的,似乎得意之至。
錦兒弄不明白,便問:“官人,怎的?”
“休叫他官人,真是個沒廉恥的潑皮!”說著,林沖娘子卻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夫婦正恩恩愛愛地調笑着,忽聽得大門外有人高聲喊道:“林教頭可在家?”
是陌生人的聲音,林沖便親自去開了門,打量那人是下人的打扮,便說:“我就是林教頭!”
那人唱個喏說:“我是太尉府里的門子。奉太尉鈞諭,道你林教頭新買一口好刀,將去比較。太尉在府里專等。”
“原來是太尉遣來。”林沖又看了看說,“我在府里卻不曾見過你!”
“原是新近參隨。”
這一說,林沖便不問了。他久知高太尉府中,珍藏一把好刀,等閑不肯與人看一眼。這要一比,自己的是有來歷的稀世奇珍,不管高太尉的刀好得如何,一定把他比了下去。這樣轉着念頭,便覺十分得意,興沖沖地換了官服,帶着刀,與妻子說了緣由,隨着那門子同到府里。
“啊呀,不好!”林沖站定了腳。
“怎的?”門子訝然。
“噢!”林沖一定神答道,“有句要緊話,忘了囑咐家下。罷了,且由他。”
這是掩飾的話,他另有心事。高俅剋扣軍餉、營私納賄是出了名的,看得這把“青犢”刀好,厚着臉皮,說要留下,就算照發原價一千貫,也是割捨不下。這便怎麼處?
想想是自己得意忘形,大為失算!門子來時,只說並無此事,太尉誤聽人言,倒也回絕了。如今抽身無計,只得硬着頭皮去碰運氣。
心裏念着那把寶刀,腳步都懶了,魂靈兒出了竅似的,只跟着那門子走。一走走到府里廳前,自然而然地站住了腳。
“太尉在後堂,原吩咐了的,叫引教頭逕自進去。”
“噢,噢!”林沖茫然地又跟着走。太尉府里,他倒來得次數不少,總在廳前謁見,後堂還是初次進來,卻無心去打量一切,只不斷地盤算,倘或太尉看中了“青犢”,如何應付?
“教頭只在此稍待,等我進去稟報。”
“是了!”林沖答應着,站在後堂檐下,依舊愁眉不展地看着手裏的刀。
這一等也不知等了多少時候。林衝心裏有事,無法計算,只隱隱記得,剛進來時,空庭日影,只得三分之二,此刻已是陽光直射。再又等了一刻,依舊消息沉沉,不但不見那門子,竟連個人影都看不見。這怕是事有蹊蹺了。
心內嘀咕,不免抬頭張望,這才發現,堂前門楣上,端端正正懸着一塊綠底金字的匾額,大書“節堂”二字。林沖一顆心猛然往下一落,頓一頓足,叫道:“壞了,壞了!”
原來高太尉蒙恩御賜“節度使”的榮銜,照例頒賜“旌節”,一共八樣:門旗兩面、青龍白虎旗一面、九重竹節一支、麾槍兩支、豹尾槍兩支。依唐朝傳下來的規矩,這八樣東西,要設堂供奉,初二、十六,朝服上祭。正就是這個“節堂”,俗稱“白虎節堂”——臣子不敢稱龍,只能稱虎。
光是誤闖“白虎節堂”也還不打緊。只因大宋朝相沿已久的法度,哪怕宰相執政,都可以在府邸治公。高太尉職掌禁軍,每每在“白虎節堂”披覽公事,內藏符令印信、禁軍花名冊、兵要詳圖,是第一等機密重地。等閑的武官從不得到此,速速退出去的好。
想是想得不錯,卻晚了一步!剛轉回身來,只聽靴履聲響,進來一位紫袍玉帶的軍人,正是高太尉。
這一下林沖愣住了!何以太尉從外而來?莫非那門子撒謊,不曾安着好心?事到如今,只好先盡自己的禮,捧着刀躬身一拜,剛喊得一聲:“恩相!”便不容他再說下去了。
“林沖!”高太尉喝道,“你又無呼喚,為何擅入‘節堂’?你可知這裏是何所在?而且手持白刃!啊,前些日,聽說你日日拿刀在府前等候,必是想行刺本帥。來!替我拿下了!”
語聲未落,兩旁耳房裏躥出來一二十名身長力不虧的軍漢,鉤鐮槍一搭,把林沖拖翻在地。有個手快的,劈面奪了那把“青犢”刀。然後是四五道麻繩摔到身上,把林沖像頭豬似的,翻過來、撥過去,捆了個結結實實。
這一陣如疾風驟雨,林沖昏頭搭腦,彷彿在做噩夢,只有兩句話倒是聽清楚了。
“啟稟恩相,‘青犢’刀在此。”
“仍舊歸庫,好生收着!”是高太尉的聲音。
林沖恍然大悟,什麼賣刀漢子,什麼“貨賣識家”,什麼“新近參隨”的“門子”,都是一條惡計上來的花樣!好笑的是自己竟信以為真,還以為真的得了吳大帝的寶刀!一千貫錢、一條性命、一個情深義重的嬌妻,只換得與“青犢”刀的一夕之緣。定這條計的人,心也忒狠了些!
“解去開封府!這廝擅入‘節堂’,偷盜機密,復敢持刀行刺上官,罪在不赦。傳我的話,說我拜上李府尹,即速推問着實,依律處決。”高太尉說完,便回後院去了。
於是太尉府里辦了文書,再弄一頂小轎,把捆得肉粽似的林沖放在裏面,遮嚴轎簾,由後門抬了出去,直奔御街前浚儀橋西的開封府衙門。
開封府李府尹,單名一個倫字,剛正清廉,外號“李鐵面”,聽說是太尉府中移送重犯,不肯耽擱,隨即升堂問案。先聽差官轉述了高太尉的話,再取文書來細細看完,心裏便好生不悅,姑且吩咐:“帶人犯!”
這時林沖已鬆了綁,換上了開封府的手銬。等朝上一跪,李府尹先不問話,照他自己獨創的秘訣,擺出一笑黃河清的面孔,盯住了犯人看。一則是鑒貌辨色,先細察犯人本性的善惡;再則是先聲奪人,情虛的犯人,只一看他那不怒而威的“鐵面”,膽子再潑的江洋大盜,也會把頭低了下去,倘真箇是負屈含冤的,就會高喊“冤枉”。
林沖不曾低頭,可也並未喊冤,朝上磕了個頭,直挺挺地跪着,把這把刀的來龍去脈、種種經過,在心裏細細順了一遍,好等府尹問時,據實回答。
李府尹開口了:“你就是林沖?”
“小人是林沖。”
“你可知罪?”
“小人知罪。”林沖答道,“受人之騙,誤闖‘白虎節堂’。”
“如何說是‘誤闖’?從實道來!”
“禍發不過一日——”
“慢着!”李府尹聽訟最精明不過,捉住話中漏洞,立即追究,“怎說‘禍發’?可是還有禍根?”
林沖武官世家,懂得“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出”的道理,所以特別謹慎,看了看太尉府中的差官,向上答道:“小人不敢胡亂扳扯。”
“胡亂扳扯,自然不可;實話實說,又何必怕!是非曲直,自有本府處斷。”
聽這幾句話,林衝心裏一寬,隨即先把高衙內兩番調戲他妻子,以及預備尋着陸謙,問他因何出賣朋友的前後緣由,一一據實陳告。
高衙內那個“花花太歲”的外號,以及惡行劣跡,李府尹早有所聞,自然相信林沖所言不虛,但他既未就此控告,李府尹也不便節外生枝。就事論事,李府尹看着文書又問:“高太尉說你日日持刀在府前等候,卻是如何?是要行刺高太尉?”
“小人不敢!原是要等那陸謙。”
“可曾等着?”
“不曾等着,而且小人後來也饒過姓陸的了。”
“這又是何故?”
“只為小人的妻子,與一位知交,苦苦相勸。”
“照你所說,此事已了,與本案何干?怎說禍發?”
這一問把林沖問得無可閃避,心想,千真萬確,一條線上來的惡計,陸謙雖不曾露面,也可料定必是這惡賊出的主意。話不說不明,理不爭不直,李府尹素有“鐵面”的美名,自己實在不必有何瞻顧,該殺該剮暫且休管,好歹先吐口冤氣再說。
於是他把昨日買刀、今日被召,連暗地裏怕高太尉奪他所好的心事,統統抖摟了出來,緊接着又說:“小人素日最好寶刀名劍,寒舍也頗收藏了幾把。陸謙一向相好,都曾見過。依小人猜想——”
“咄!”李府尹大聲喝斷,“猜想的話,作不得准,不必多說!我且問你,你一千貫買刀,可有見證?”
林沖的供詞中,故意不提魯智深,原是不願牽扯知己好友,兼且顧念到一個出家人,出入公堂,也不好看。所以此時李府尹一問,他隨即答道:“並無目證。只是小人買刀,為湊那一千貫,小人妻子把首飾都送在押當里,便是老大一個證據。”
“嗯,嗯!”李府尹胸中對案情內幕洞若觀火,只一時不好處斷,拈鬚沉吟了一會兒,吩咐:“林沖暫押,且等訪明實情再審。”說完退堂,也不理太尉府中的差官,逕自離座,出了暖閣。
一到書房,李府尹把執掌刑獄的劉判官請了來,懊惱地說:“高太尉好沒分曉!你要殺人,自有軍法,怎的來借我開封府的刀?”
劉判官早已聽清了林沖的供詞,這時再看了太尉府的文書,越發瞭然,自是陸謙深知林沖愛慕寶刀,定計引他上鉤。但這件案子的來頭太大,身為屬僚,不能替長官惹禍,所以很謹慎地問道:“府尹尊意,作何了斷?”
“我不能為高太尉枉法,明知冤枉,自然開釋。”
“這等時,便是定了林沖的死罪。”
李府尹駭然:“怎有這話?我倒不明白了。”
“請示:放了林沖,如何回高太尉的文書?”
“這——”李府尹倒被提醒了。明是設計陷害,卻無證據,迴文便絕不能說林沖冤枉。“有了!”李府尹掀眉答道,“竊盜機密、行刺長官,須是軍法從事,開封府管不着。你道可是?”
“是!是非如此回復不可。但有一件,高太尉接得迴文,若不辦時,卻不坐實了他自己情虛?若要辦時,非辦成死罪不可!”
“啊!”李府尹恍然,“不錯。這倒難了!”
“說起來,林沖亦非無罪,持刀以待,便有殺人的‘造意’;闖入節堂,說是太尉府門子的引領,究竟只是片面之詞,雖說誤入,依律是‘闖入’。就這兩端,便應判罪——其實判罪卻是成全了林沖。”
“我倒不管是成全了誰,持法務平,你說的這兩件,也有道理。該判何罪?”
“若依我判時,判得:不合手持利刃、誤入節堂,脊杖二十、黥面、配役邊遠軍州。”
李府尹想了想說:“也罷!你且着人去查一查,林家果有質當首飾,充作買刀之資這件事否?查了再說。”
劉判官答應着退了出來,回到治事的司法廳,剛剛坐下,當案的孔目孫定走來說道:“禁軍中有個張老教頭,可是與判官相熟?”
“酒筵間見過數面,是個忠厚長者。問他做甚?”
“此人便是林沖的老丈,求見判官,人在外面。”
劉判官隨即起身,出廳一望,只見張老教頭站在院中,身後隨着一個少婦,一名使女。
張老教頭慌忙上來見了禮,回身又說:“女兒,這位便是精明幹練的劉判官。女婿的禍福,都在判官筆下,快來見了禮!”
“是!”林沖娘子答應一聲,輕移數步,盈盈下拜,口中說道,“拙夫身遭橫禍,全望判官昭雪超生!”
劉判官急忙唱喏回禮,不安地答道:“休如此說,休如此說!請進來坐。”
到得廳里,讓張老教頭坐在客位。林沖娘子扶着錦兒,侍立在老父身後。劉判官趁點茶寒暄時,偷眼打量着她,雖是愁眉雙鎖,哭腫了眼睛,但皮膚如雪,鬢髮如漆,眉目唇鼻,無一不美,心裏喝聲彩:真是個絕世佳人,怪不得“花花太歲”為她害了沒藥醫的相思病!
於是判官開門見山地告訴張老教頭:“令婿的官司,是府尹親審,一兩日內便可落案,絕無死罪!”
聽得這一句,張家父女愁眉略解。“多虧判官成全!我父女自有一番微意。”張老教頭剛剛說完,林沖娘子便去解手裏的帕子——看得出,那是一包金銀。
“不必!”劉判官搖着手,大聲阻止,“若是如此,便不好說話了。”
看他神色凜然,林沖娘子不敢把銀子露出來,一雙俏眼只望着孫定。
“判官!”孫定便低聲問,“可知是何罪名?”
“這卻不便說。”劉判官問道,“有樣東西,可曾帶來?質當首飾的押票。”
“帶在這裏。”林沖娘子把押票取了出來。
“好!”劉判官細看了押票說,“有此證據,便好辦了。一兩日內定下罪來,是朝廷的法度,不敢不遵。法內可以取巧寬免的,一定盡心儘力。此地耳目眾多,我不留老教頭久坐了。”
說到這話,張家父女唯有拜謝重託,起身告辭,由孫定陪着,到監里去探望林沖。
劉判官做事着實,叫人到押當里照了照,證實無誤,才去回復。李府尹當時傳諭,第二日一早升堂落案,叫犯人家屬早早伺候。
當夜,孫定趕了去通知張老教頭。“看樣子是個發配的罪名。”他說,“若是‘徒刑’,不過收監,不必通知伺候。老教頭須得打點行囊盤纏,只怕明日落了案,當堂起解。”
軍犯發配,往往黥面刺字,稱為“刺配”。張老教頭心裏着慌,遂取一百兩銀子,拜託孫定上下打點。這裏面花樣繁多,孫定自己和劉判官不要錢,執刑吏役卻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所以他也不做客套,取了銀子,連夜去為林沖鋪排。
次日天色剛明,李府尹鳴炮升堂,傳諭提林衝到案,隨即宣判:“林沖身為禁軍教頭,不合攜帶利刃,‘闖入’機密重地,着決杖二十,刺配滄州牢城。”又問:“林沖!本府所判,你可心服?”
劉判官早已把避重就輕的緣故,命孫定告訴了林沖,因而他朝上磕頭答道:“小人心服!”
“既如此,杖臀二十。”這又減了刑了,倘是“脊杖”,背脊連着心肺,二十杖下來,非受內傷不可。臀上多肉,不過吃些痛苦,無甚關礙。
於是行刑差役,喊個堂威,拖翻林沖,用三尺長、兩寸七分寬的生荊“常行杖”,打二十屁股——原是從孫定手裏得了好處的,聲音打得極響卻不甚厲害。林沖咬一咬牙,挨了過去。
這就該輪着“文筆匠”的差使了。大宋天子無不體恤刑獄,只有這犯人臉上刺字,是樁極刻薄的刑罰。能留得多少顏面,全要看文筆匠那裏的人情,可曾送到。倘無人情到手,文筆匠便用扎鞋底似的大針來刺。是盜犯便是核桃大的一個“劫”字;是軍犯更加糟糕,雙頰上這面一個“配”字,那面一個“軍”字。刺好字,用力擠幹了針孔里的血,塗上極濃的靛青,用烤得火燙的鞋底一燙,字跡終身不去——老遠就掛着幌子來了,真箇難以見人!
用夠了錢就不同了。那文筆匠到得林沖面前,先低聲打招呼:“教頭,不疼,片刻就好。我動手時你休動,一動,我手上就沒分寸了。”
林沖不便答話,點一點頭示意領會。那文筆匠便取出一個布包,裏面包著粗細不等的五六支銀針,取了支最細的,在林沖左頰上淺淺刺成黃豆大的“配軍”二字,拭凈血跡,用調得極淡的靛青往上一抹。眼前是刺了字,回頭用力一擠,連血帶顏色擠了出來,那時不細看,便不知有此二字。
就這刺字的工夫,當案孔目孫定已辦好了發配的牒文。值日長解兩名——董超、薛霸,不用關照,已領了盤纏在公堂待命。等刺好了字,李府尹籤押牒文,發文解差,當堂釘枷,貼上封條,押送出府。
張老教頭怕女兒傷心,不曾通知,只自己一個人在堂下伺候,看見解差出府,連忙先趕到州橋下一座酒店等候——照例,發配的人犯,都先在此歇腳,好與家屬親友話別。
不過一頓飯的辰光,林衝到了。張老教頭先把董超、薛霸迎入上座,酒肉款待,然後告個罪,與林沖在另外一張桌子上坐了下來。還有兩個素日相厚的熟人,正好遇見,便一起坐了。
“岳父!”張老教頭還未開口,林沖搶在前表白,“多蒙厚愛,將令愛許了我。三年到如今,雖還無兒女,令愛的賢德,是我一向敬重的。今日下午,遭了這場橫禍,發配滄州,也不知哪一日才得回來。就死在他鄉,也是意料中事。在我,是自作自受,只連累令愛,於心不安。一路盤算了來,唯有一條路好走,趁此刻立一紙休書,任從改嫁……”
“這是什麼話?”張老教頭拍着桌子說,“你是時運不濟,一時災晦,歇個三年五載,我必定弄你回來,一家團聚。我女兒,我今天就接了回家,步門不出,看有誰敢明目張胆把她搶了去?”
“岳父的厚愛,林沖感恩不盡。只是我實在放心不下,枉自兩相耽誤,何苦?”
翁婿二人,爭執了半天,到底拗不過林沖,張老教頭反正已拿定了主意。“隨你寫去!”他說,“我只不把女兒另嫁就是了。”
於是林沖央同坐的熟朋友買了張紙來,向店家借了副筆硯,從容說道:“拜託代筆,我念你寫。”
“教頭說慢些個!”
林沖點點頭,打個腹稿,徐徐念道:“立休書人原任禁軍教頭林沖,娶妻張氏,結縭三載,並無子女。今因得罪刺配滄州,存亡莫保。為求心安,情願立此休書,任憑張氏改嫁,永無爭執。此系自願,永斷瓜葛。恐后無憑,立此休書存照。”
代筆的照錄不誤,寫了大宋宣和年月日和林沖的姓名,便該本主籤押。無奈他戴着一面七斤半重的圍頭鐵葉護身枷,捉不得筆,就把休書放在枷上,捺了個指印。
那兩個熟友,便算中人,個個畫了花押,然後把休書放在張老教頭面前。
驀地里一聲喊:“苦命啊!”只見林沖娘子在酒店前從一頂轎里撲了出來,後面跟着錦兒,捧了個衣包。主婢二人,號天號地哭了進來。那些酒客,連忙都縮一縮身子,或者起身拉開條凳,讓出一條路來。
張老教頭就怕這一着,頓時慌了手腳。林沖也知道還有麻煩,只得閉上了眼,故作絕情。那兩個熟朋友便等着相勸。只有董超、薛霸看得多了,依舊端着酒杯,就是兩隻眼,不知怎麼總捨不得不盯着林沖娘子。
“十二個時辰不到,怎的便成了這副樣子?”林沖娘子拉着她丈夫的手臂,推來推去地哭着說道,“我不管!我只跟了你去。”
“女兒,你休如此!”張老教頭勸她,“哪裏聽說有刺配的人帶家眷的?你這不是惹女婿心煩?”
一句話未完,林沖娘子瞥見桌上的休書,抓起來一看,開頭就是“立休書人”四字,隨即一頓亂扯,把碎片劈面撒向林沖,大怒質問:“我犯了你林家七出之條,你要休我?須還我個道理來!不然我便死在你面前。”
說著,哽哽噎噎地,連氣都換不過來,忽然雙眼一瞪暈厥在地。錦兒便又大哭。張老教頭急得手足無措。幸好酒店主人的老婆幫忙,把林沖娘子抬了進去,掐人中、灌薑湯,總算救醒了。
林沖內心哀痛,欲哭無淚,兼且棒傷發作,如坐針氈。張老教頭看這光景,還是叫女婿早早上路,也免得小夫妻再見了面,難捨難分,誤了即日起解的程限。於是交付了包裹盤纏,又取出兩個紅紙包,悄悄塞在董超手裏。拈一拈分量,至多只得五兩銀子,董超未免不滿,但這翁婿二人,都是武官,與眾不同,不好多說什麼。
當下珍重道別,取路向北,出了陳橋門,便算離了開封府地界。向例發配的犯人,可以在城外暫作逗留。林沖這時想到了魯智深,盤算着等他尋了來會一面,有幾句要緊話交代,所以便央告董、薛二人:“棒傷疼得了不得!路上行走不便,反倒耽誤公事。二公行個方便,容我歇一歇,好歹尋個醫生敷了葯再走。”
見他話說得在理,解差允了,覓個客店,暫時歇下,隨後便叫店家請了傷科來醫林沖屁股上的棒傷。薛霸在屋裏照看,董超便到櫃房裏說閑話。
剛走在廊子上,店門口一個下人打扮的伶俐後生,拎着個布包,疾趨數步,到董超面前賠笑說道:“董公,請借一步說話!”
董超把他打量了一眼,識不透來路,隨口問道:“尊駕何人?”
“我?我是送禮的。”話中有話!董超四下看一看,無人注意,便點一點頭、招一招手:“隨我來!”
一引引到僻處,董超站定了腳。那後生隨即自陳來歷:“我是高太尉府里陸虞候遣來的。陸虞候又奉高太尉所遣,只是不便出面,特意叫我來見董公有話說。”說著解開布包,裏面是黃澄澄一沓葉子金,遞了過去:“些須程儀,不成敬意。”
董超一看,眼紅心跳,但不便伸手就拿:“有道是‘無功不受祿’,須得把話說明白了,再作計較。”
“董公再看這個。”
接過他手裏一個公文封,抽出內頁一看,竟是滄州衙門收管林沖的“批回”,五花判押,朱印燦然——自然是假的,卻假得跟真的一樣。
董超愣住了:“這是怎麼說?”
那小廝模樣的後生,神情詭異地微微一笑:“董公是老公事,還不明白——滄州兩千里路,何必吃這一趟辛苦?‘事完’以後,到哪裏去消停個把月,安安閑閑地扣准了來回的日子,拿這個到府里交差,倒不好?”
董超明白了。明白是明白,卻有些委決不下。金子是好東西,事情可也扎手!左思右想,十分為難。
“且收着!”那後生把金子和公文一起塞了過去,“這十兩不算,剝了那配軍臉上的‘金印’回來,還有二十兩。膽大些!天塌下來有長人頂,怕什麼?”
對啊!有高太尉做主——這假造的文書便是個證據,怕他何來?董超泰然地把那兩樣東西掖入懷裏,卻又交代一句:“若我那夥伴不願這等做時,原物奉還,須怨不得我!”
凡事薛霸但憑董超做主,拿得穩的事,便不必心急。回到客店,見林沖正敷了葯歪坐在榻上,怔怔地望着板壁想心事。薛霸一個人在喝悶酒。董超也不說破,自己斟了杯酒吃,也像林沖那樣,似乎有無限心事,不得不想。
“怎的?”薛霸煩躁地把酒杯一推,“都像是死了娘老子似的一張臉!依我說,打了尖就動身——晦氣!輪着這趟差使,早去早回,還等什麼?”
林沖不敢多說,慌忙掙扎着站起身來。不想董超竟是客氣得出奇。“沒事!林教頭,儘管去睡。”他指着薛霸說,“休聽他的酒話!”
薛霸好生不快,欲待發作。只是一向做慣了董超的下手,略有三分畏懼,想一想,賭氣把酒杯一推,踢開凳子,往外便走。
“兄弟,兄弟!”董超追了出去。前面的不理,後面的盡趕,趕到門口趕上了,他一把抓住薛霸的肩頭,笑道:“你怎的謝我?”
薛霸一愣,旋即有所領悟,使個眼色,走向僻處。董超跟了過去,將陸虞候的囑託,低聲說了一遍。
“事情倒是件好事,做起來也方便,就那‘野豬林’里,便好動手。”薛霸躊躇着說,“卻怕一重關礙!”
“我不信!哪有什麼關礙?且說與我聽聽。”
“聽林沖在說,他有個結義弟兄,叫什麼魯智深,本事極好,人極義氣。林沖此刻就是在等他來相送。又說,那魯智深最熱心不過,兼且是個和尚,毫無牽挂,作興就會一路送到滄州。”
“嗐!”董超皺着眉把個臉轉了過去,竟是不屑與言的神氣。
“怎的?”薛霸不悅,“又不是我瞎說,你做出這等鬼相給誰看?”
“虧你還在公門裏五六年!連這些過門都不懂?明擺着是林沖自知‘人情’送得不夠意思,怕你我路上找他麻煩,故意弄些大話嚇人——也只嚇得了你!”
薛霸不服,卻駁不倒他。“你我此時不必爭!”他說,“且等那魯智深來照了面再說。”
“這話實在。反正放在鍋里煮熟了的鴨子,不怕它飛了去。不過,”董超搖搖頭說,“我看那魯智深不見得會來。原是假話,哪裏去變出個魯智深?”
看來竟像是他的話不錯。林沖眼巴巴等到晚,不見魯智深的影子,萬般焦急,無計可施——他倒不是想魯智深送他到滄州,只有兩句要緊話,必得叮囑:第一,曉得魯智深是血性漢子,為自己這場冤屈,說不定就會替友報仇,再犯下一場命案,兩罪俱發,必死無疑;第二,放心不下妻子,倘或高衙內恃強逼迫,也是必死無疑,要托魯智深設法保護。這兩件事,若不說妥,一路魂夢不安,只怕未到滄州就要焦憂成病了。
唉聲嘆氣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上路,林沖依然三步一回頭,盼望魯智深會趕了來。但枉自扭酸了頸項,不要說魯智深,連個別的熟人也不曾遇見。
“林教頭,你死了心吧!”董超語帶譏諷地說,“便真有那麼個魯智深,也不是什麼好朋友!”
林沖冷冷地問道:“何以見得?”
“倘真是夠義氣的好朋友,前日出事之時便該來;前日不來,昨日一早發配之時也該來;再不然,午後、晚上也該尋了來。到今日一早還不來,再也不得來了。”董超又冷笑一聲,“林教頭,公門裏的,一雙眼睛生得毒,什麼花樣看不透?真是真,假是假,從今再休提那個什麼魯智深吧!”
聽這口氣,竟是不信他有那等一個好朋友。林沖覺得這冤屈,也不下於說他“偷盜機密,行刺長官”。想一想,有口難辯,且忍了這口氣。但盼望魯智深的心,反倒更加迫切,等盼到了,必得問一問董超:究竟是真是假?
他有心事,兩名解差也有心事。這半途暗算囚犯的事,聽人說過,卻未做過。既怕事機不密,一旦案發,必是死罪;又怕林沖功夫了得,到時候做不到他,卻反吃了他的虧。這樣一路嘀咕,便顧不得腳下,走得慢了,日落西山,還未趕上宿頭,慌忙定一定神,加緊趕路,到得一處村店,天色已黑,客人住得滿滿的。店家見是公差,不敢不接納,重新撥開爐火,和面做餅。董超、薛霸只說這一天辛苦了,又要吃酒、又要吃肉。酒倒還有,肉卻無處去買,只好弄只雞來宰了吃。自然,這都是林衝破鈔。
宰雞撏毛,弄只砂鍋來煮熟,得要一會兒工夫。董超、薛霸閑着無事,彼此扯一扯衣服,一前一後踱到門外,看着無人,薛霸便低聲說道:“明日晌午便到野豬林了,可是在那裏動手?”
“自然!”董超也輕聲相答,“只有那裏嚴密,錯過了就不知何處才方便。”
“就怕叫人撞見,須不是當耍。”
“那也只得自己小心。到時候手下輕快些!”
“這廝是八十萬禁軍中第一把好手。如今雖戴着枷,須防他雙腳。”薛霸停一停又說,“這廝練得好‘鴛鴦拐子腿’!你我當不得他一腳踹。”
“我也是為此心煩。”董超沉吟了一會兒,面露奸笑,說了句,“今夜便在他那雙腳上打主意。”接着附耳密語,薛霸聽着,不住點頭。一天憂愁,風流雲散。
等把雞燉好了,溫上酒來,與林沖在一處吃,盡自勸杯,情意殷摯。林沖卻不過情,吃到半醉,拿餅來啃着。這時薛霸卻已吃飽,起身到廚下燒了一鍋百沸滾湯,走出來說道:“林教頭,你也洗了腳好睡。”
“不敢當,不敢當!”林沖真箇是過意不去,無奈一面枷在項上,凡事不便,只得口中謙虛。
“都是行路的人,哪裏計較得許多?你且坐着,我去提了水來。”
薛霸提了水出來,董超已安排了一隻木桶在那裏,滾水一到,熱氣瀰漫。醉眼迷離的林沖,加以有面枷擋着,看不清腳下,只覺一雙手撳着膝蓋,剛要說一聲“水太燙,使不得”時,那雙腳已被撳入桶里!
“哎呀!疼死我了!”林沖猛地雙腳往上一提,提得太猛太高,膝蓋撞着薛霸的下巴,把他撞了個筋斗,外帶牙齒咬着了舌頭,火辣辣的生疼。
薛霸跳將起來,指着林沖罵道:“只見罪人服侍公人,哪曾見公人服侍罪人?好意替你洗腳,反倒撞我個筋斗。你是賊配軍,敢莫是討死!”說著,擼一擼衣袖,便要來打林沖。
有那未睡的旅客聞聲都趕了來看熱鬧。董超見鬧起來不好看,便攔住了薛霸,又埋怨林沖。林沖燙得腳面紅腫,儘是水泡,疼得眼淚往肚子裏流,也只是不敢響。
這一夜薛霸只是罵;林沖疼痛難忍,呻吟得一聲,道是吵了他的覺,更要罵。到得四更,別人都已起身,一夜不曾合眼的林沖,只覺得頭上發暈,四肢乏力,一雙腳火燒似的疼,抬都抬不起來。董超倒從行囊里取出來一雙麻辮編的新草鞋,往他面前一拋,蹲下身來,要替他穿。
一雙腳上,都是破了的水泡,如何穿得這雙新草鞋?
但是,林衝心裏明白,這時就求情想換雙舊草鞋,絕不得如願,不如不說。只那份罪卻實在受不下來,走一步痛徹心扉,但憑一份倔強支持,捏緊了拳、咬緊了牙,一瘸一拐,勉強撐持了三五里路,無論如何不能再走了,於是心一橫,在路旁坐了下來喘氣。
“你待怎的?”薛霸大聲喝問。
“便打死我,也走不得了。”林沖把頭從枷上一伸,“有刀,便割了我的頭,也罷!”
其實是話中有話。董超只道他撒賴,好在野豬林已經在望,看金葉子的面上,且委屈得一時,因而向薛霸使個眼色,故意埋怨他說:“說起來也要怪你!那桶水也太燙了些,來,來,說不得只好扶一扶林教頭,到了那林子裏歇一歇再說。”
“真正晦氣!”薛霸吐了口唾沫,把包裹掖一掖緊,走上來與董超扶起林沖——那個枷實在礙事,不得並肩相扶,卻又不敢開枷,唯有低着頭,半扶半抬地攙着他走。
這樣挨了四五里路,總算到了野豬林。長松密佈,濃蔭遮天,望進去黑黝黝一片,是河南到河北的一條捷徑,但常有剪徑賊打悶棍,安分客商視為畏途,做公的卻不怕,所以取了這條路。
“歇一歇,歇一歇!”董超到了一處極僻靜的所在,把林沖放了下來,解下手巾,不住地抹着汗。
林沖倚坐樹根,瞑目如死,這時腳上的疼痛倒忘記了,心裏只在盤算,倘這兩個公差不懷好心,暗下毒手,便當如何?這樣想着,便偷眼去打量那兩人。他是個行家,細細看遍,並無帶刀的形跡,心裏略略寬慨了些。
忽然聽得董超驚喜地喊道:“呀!原來帶着這東西,好極,好極!”
林沖轉臉去看,只見董超手裏托着個油紙包。薛霸在問他:“這是什麼?”
“惠民南局的好傷葯!原以為不曾帶來,不知如何在此?真正是林教頭的運氣!”
從昨夜弄桶滾水燙了林沖那一刻起,他對這兩名解差已具戒心,不知此刻董超又有什麼花樣?所以極沉着地等着,口中不說,心裏卻在想:倘或又要來算計人,弄些烈性葯來擺佈我這雙痛腳,那就跟你拼了!好歹一腳先踹在你心窩子上,不死也叫你口吐狂血,落個終身殘廢。不信就試試看!
於是他全副精神都放在董超身上,等他走近了,便即問道:“董公,什麼葯?”
“惠民南局照官方配製的傷葯。你看!”說著,董超把油紙包打了開來,一直送到林沖面前。
習武的人,自然見過傷葯。聞見冰片的氣味,林沖便知不假。果然,等敷到腳上,清清涼涼,痛楚頓減。
“教頭,這葯靈不靈?”
“靈,靈!生受你了。”
“了”字未曾出口,陡見眼前一晃,“唰啦”一聲,一根繩子甩了過來,跟着往後一拉,勒在喉頭。董超慌忙跳開,幫着樹后的薛霸來收繩子,打算着將林沖活活勒死。
林沖的雙手枷着,枷孔不大,手剛剛能伸到嘴邊,要去拉那勒在喉頭的繩子卻辦不到,越拉越緊,呼吸都難,更莫說運氣!頃刻間,滿臉漲紅,雙眼翻白,眼看就要斷氣,卻忽然急出一條計來。
那麵糰頭枷,前後長,左右狹,原是長的那頭抵住了樹身。他猛然一旋身,長的那頭滑了開來,變成狹的那頭抵住了樹身——薛霸和董超在樹后死拉着的繩子,便也一松又一緊。就這張弛之間,林沖的頭也扭了過去。繩子還套在頸上,卻不是扣住喉頭。呼吸一通,便好運氣,林沖把脖子脹得老粗,一寸一寸向外掙,人也一寸一寸向上伸,只要伸直身子,他那雙腳便好在樹身上借力,越發容易擺脫圈套了。
“壞了,壞了!”薛霸急得臉色發白,“竟弄不死他!這,這,這……”
“休鬆了勁!”董超大聲喝道,“這還弄不死他?我倒不信!索性先綁在樹上,看我動手。”
薛霸聽他的指揮,死死拉緊了手裏的繩子。董超便牽着繩子的那一頭,繞樹數匝,用勁抽緊,打了死結。這一下,林沖可是再也無能為力了。
於是董超尋了塊斗大的青石,捧在手裏向林沖說道:“不是我們弟兄與你有冤讎,只為陸虞候着人傳高太尉的鈞諭,非要結果你不可!本想替你留個全屍,如今說不得只好砸你的腦殼了。林沖!冤有頭、債有主,若是你做鬼有靈,須體諒我弟兄身不由己,自去尋那陸虞候和高太尉算賬。”
果然又是陸虞候的毒計!林衝心內全無畏懼,卻有無限的憤怒和凄惶!又想到不明不白死在此處,妻子親友和新結交的好朋友魯智深,連個真實消息也不知,實在於心不甘!想到這裏,一陣急痛攻心,人雖未死,魂靈兒倒似乎已經出竅了!
就這昏昏沉沉之際,陡聽一聲暴喝極喊:“住手——”接着又是“嘩啦啦”一陣亂響。林沖吃了一驚,人卻清醒了,急張眼看時,枝葉紛披,沙土飛揚,一株打折的大樹後面,跳出個胖大和尚,提着禪杖飛也似的趕了來,正是林沖念念不忘的魯智深。
董超和薛霸嚇得傻了,一個目瞪口呆,連嘴唇都是白的;一個捧着石頭,雙腿抖個不住。忽然間,董超發一聲喊,丟下石頭便跑。薛霸愣得一愣,跟着也逃,慌慌張張地一跤摔在地上。
“哪裏走!”魯智深又一聲大喝,一禪杖掃過來,倒又打折了大腿般粗的一株松樹。那聲勢把董超震懾住了,撲翻身跪在地。“大和尚饒命!”他哀懇着,“大和尚慈悲!饒我一條狗命,只當放生。”
魯智深且不答話,趕上數步,一腳先踢翻了正待爬起來的薛霸,順勢踏住,然後將禪杖往地下一插,便去抽腰中的戒刀。
林沖只當他要殺人,急急叫道:“大哥,且饒他!”
“俺不殺他!”魯智深答道,“俺只問他幾句話。”
聽說不殺,董超心就寬了,膽也大了,人也機靈了,趕緊接口說道:“大和尚只管問,若有一字虛言,大和尚殺了我,我也不怨!”
“去解了繩子!”魯智深拿刀指着吩咐。
“是,是!”董超慌不迭地答應,趕緊把林衝去鬆了綁,卻又格外討好,揭了封皮,開了枷,把他扶着坐在地上,又跪下來替他敷藥,手忙腳亂,唯恐侍奉得不周到。
魯智深最看不得這等臉嘴,罵道:“狗娘養的!誰要你瞎奉承?替俺拿着繩子滾過來!”
董超聽口風不妙,戰戰兢兢地捧着繩子走了過來,倒又要哀求饒命了!
“說!”魯智深瞪着眼問道,“你這兩個狗賊,身為公人,如何私害人命?”
“這不幹小人之事。”董超依舊說高太尉着陸虞候來傳令暗害林沖的那套話。
“你又不是太尉府的吏役,不使他人的銀錢,便肯與人做此傷天害理之事?”魯智深望着他的包裹又說,“趁早與俺說實話,等搜出證據來,俺一刀一個!”
包裹中的金葉子是個鐵證,董超看看瞞不過,只好說了實話。
“他娘的真箇是謀財害命!”魯智深咬着牙,把口氣忍了下去,“死罪雖免,活罪難逃!等俺先吊起你們來,好與俺兄弟細細敘話。”
一根長繩,一頭一個,捆得結結實實,臨空吊在樹上。這份活罪自然難受,但董超和薛霸能保得住一條命,已覺心滿意足,便乖乖地忍了。
到這時,魯智深才得與林沖相敘。四目相對,恍如夢中,在林沖是絕處逢生,反把已拋卻的種種委屈凄楚想了起來,兩行在親人面前都不肯輕流的熱淚,不得不為這位“大哥”一灑;在魯智深,細看林沖,腳上是傷,項間勒痕,形容憔悴,衣衫垢膩,這副英雄落魄的狼狽相,叫人心裏發酸,加以同遭淪落,傷心人懷抱別具,因而眼中也滾出兩滴豆大的淚珠。
“怎的?”魯智深很不自然地裝出笑容,“在此相聚,正該高興才是,眼淚汪汪地做甚?”
林沖也不肯再惹他傷心,儘力忍淚,笑容一樣牽強。“大哥!”他痛定思傷,語聲不由得就岔了音,“不道今生今世還能見得大哥一面!我在陳橋門外客店裏,盼大哥盼得好苦!”
“兄弟休怨俺!”魯智深不安地說,“其中有個說處。”
說來卻是魯智深的一片苦心。他從林沖在高太尉府中上了圈套那天,便已得到消息。自覺人地生疏,又是個和尚,不便到官府探聽動靜。再又想到,林沖果真被害,能替他報仇的,便只有自己。為著日後的方便,這時倒是不露面的好,免得陸謙發覺了有所防備。
幸得李“鐵面”清正無私,林沖只得了個刺配的罪名。魯智深料定高衙內和陸謙一定饒不過林沖,決意暗中保護。一路上走在前面,遇着可疑之處,格外當心。這天早晨到了野豬林,一看林深路僻人稀,當時心裏便想,倘那兩個解差果有惡意,多半會在此處下手。
“算是叫俺料中了。卻不道兩個惡賊這等大膽性急,來不及要動手!”魯智深心有餘悸地大把抹着汗,“也是兄弟你命不該絕,尚有後福,俺只顧在前面走,心裏忽然一動,急着要回來看一看,才能放心——若晚得一步,萬事全休!好險啊,好險!”
林沖一面聽,一面只覺五內沸騰,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這等一個渾金璞玉、粗豪疏略、從無機心的人,為了救朋友竟下了如此一番深心!只怕就是他自己性命交關的事,也未見得能打算得這等周到!
這樣想到頭來,千言萬語只並得一句。“大哥!”他哽咽着說,“我林沖得以結交了大哥,便死了也值!”
“休說這話!我保你不死!”魯智深雙眼骨碌碌轉了幾下,猛地回頭喝道,“你兩個狗賊!叫俺越想越恨,到底饒不得你們活命!”一面說,一面抽刀走將過去,那臉上的氣色,便似真的要開殺戒了!
吊在樹上的兩個解差,見他這副殺氣騰騰的神情,把剛剛放下去的心,驀地里又提到了喉嚨口,及至走近,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便突然一道白光劃過,雪亮的戒刀割斷了繩子,把那兩個驚魂不定的解差結結實實地摔落在地上,除喊得一聲“哎喲”以外,疼得好半晌說不出話。
“你兩個自作自受!”魯智深拿刀指着說,“俺不宰了你們,放心不下!”
話一說完,舉刀就要殺人。背後林沖高喊一聲:“大哥,刀下留人!”
“兄弟,”魯智深回頭望着一瘸一拐趕了過來的林沖說,“你休攔阻!豈不聞俗語說得好:‘當斷不斷,反受其害。’只陸謙之事,便是個教訓。兄弟,你真是吃苦不記苦。”
“話不是這等說——”
“要怎麼說?殺掉了乾淨。兄弟,俺主意已定,你休嚕囌。”
一個執意要殺,一個苦苦相勸。董超、薛霸磕頭如搗蒜,只求饒命。這樣亂了好一陣,魯智深無可奈何地把戒刀收入鞘中,嘆口氣算是罷手了。
兩個解差又謝魯智深不殺之恩。他卻不受,揚着臉說:“休來謝我。若不看俺兄弟的面子,一刀一個,為世間除害。”接着又冷笑一聲:“只怕好心不得好報。”
“不敢,不敢,再不敢起什麼鬼摸頭的心思。”董超急忙分辯,又拉着薛霸,恭恭敬敬地拜謝林沖。
“既如此,你們兩個背起林教頭,出了野豬林,找店去歇。”
“大和尚吩咐得是。教頭行動不便,原該小人們來服侍。”
兩個解差心悅誠服地輪流背着林沖——這原是魯智深粗中有細的一計,故意裝出那副惡相,好把一個天大的人情賣給林沖,於今果然收效了。
出了野豬林,坡下大路口便是一家客店。來往的客商不少,看見解差服侍囚犯,無不詫為奇事。
董超、薛霸自覺麵皮無光,急忙低頭疾走,把林沖一直背到客店後面。小二跟了來,安排他們在一個跨院住。兩個解差,一個照料林沖,一個拿着魯智深摸出來的銀子,自去備辦酒肉,收拾停當,一托盤端了來。四個人一起吃畢,各自安置。
魯智深與林沖一間屋住。燈下深談,林沖勸他折回開封,又把不放心妻子,想托他照看,卻又不願他去尋陸謙和高俅父子算賬的心意,委婉曲折地說了出來。
“俺還是送了你去。”魯智深搖搖頭說,“弟妹那裏不消憂得。陸謙那廝,要等這兩個公人結果了你,回去復命——啊!”他陡然生疑,匆匆起立:“我去去就來!”
再回來時,身後跟着董超、薛霸。魯智深坐定了只是冷笑,笑得兩個解差背上發冷。董超便即問道:“大和尚可有甚吩咐?”
“俺問你,你們若是暗算了林教頭,卻如何回開封府復命?”
問到這一句,董超笑了,不慌不忙地從身上摸出一把碎紙片,放在桌上:“陸虞候原有一通滄州衙門的假文書交來,好作搪塞。如今用不着了!”
林沖撿起碎紙片看了一下,點點頭說:“承情之至。兩位請回吧!”
等解差一走,魯智深也說:“看來是無異心了。俺便依了兄弟,明日回開封。”
第二天一早,往南投北,各道珍重。魯智深一個人恓恓惶惶地走了三五里路,總覺得放不下心,於是翻然變計,抄小路趕到了林沖他們前面。
他只是在暗中保護,一路監視,幸喜無事。這日黃昏,翻上一座山頭,定眼細看,才知已離滄州不遠——官道旁,小橋邊一座酒店,依然熟識。不一會兒,兩名解差領着林沖投入酒店。“不礙了!”他點頭自語,“俺可以放心回去了!”
只投入這座酒店,自有道理!魯智深如釋重負,但也像失落了些什麼。昏黃落日,四顧茫茫,他心頭有陣陣沒來由的酸楚,曳着長長的身影,拖着禪杖,一步懶一步地走下山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