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
天氣越來越熱,家家都開了大門,好通風納涼,只有張文遠那裏的門關得實騰騰的。起初有朋友來訪,門上一擂,他的心便是一跳,直待過了有個把月,才算略微定了些心。
那一夜七月十五中元,街坊上湊了錢做“盂蘭盆會”,大放荷花燈,搭起草台扮演目蓮救母的雜劇;還有些人家,延了僧眾在家放“瑜伽焰口”,鐃鈸齊鳴,佛號高宣,街上人聲如沸、香火瀰漫,好不熱鬧!只有他一個人,兀坐空庭,伴着一輪凄清明月,在回想那些個既旖旎又荒唐的“良宵”。
正想得出神,門上“砰砰”響了起來。張文遠心想,這時若有個朋友來談談,倒是件好事;如果是酒友,還存着幾瓶官酒,月下對飲,也是一樂,所以欣欣然起身去開了門。
開門一看,幾乎慌不迭地要拒門不納。門外的人腳步快,跨了進來,先就低聲罵道:“餓鬼怎不捉了你這個喪盡良心的人去!”
張文遠做夢也未曾想到,閻婆惜居然會尋上門來。再聽她這一罵,心知她有滿腹怨恨,倘或應付不善,說不定就會撒潑大鬧,驚動一街的人,不獨面子上下不來,而且一定會傳到師父耳朵里,那一來,多少天的謹慎小心,便都付之東流了。
因此,他決定先安撫她要緊,於是笑嘻嘻地唱個喏:“師娘請坐!正想念着,你恰恰來了。想是我一點誠心,感動了上蒼的緣故。”
一面說,一面來拉住閻婆惜的膀子。她負氣掙扎,禁不住他力大,扭了兩扭,氣鼓鼓地在竹榻上坐了下來。
“我問你,”她說,“你可是腿折了,還是嘴啞了?也不來一趟,也不說一聲。是何存心,你說一句!”
聲音越說越高,張文遠心驚不已,慌忙喝道:“小聲,小聲!有話好說。”
“你怕我不怕!”閻婆惜聲音倒是小了,話風卻越鋒利,“踏出烏龍院,就犯了你師父的法度,我還怕什麼?你難道不曾聽說過:‘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今夜只要討得你一句話,我立刻就走。”
“要怎等一句話?師娘,我倒不明白了。”
“你不明白?你這些日子不上門,為了何事?你當我是好欺負的嗎?今夜我就要你這一句話,說是‘從此一刀兩斷’!看你可有這個膽子說?”
他卻真是沒有膽量說這一句決絕的話,賠着笑說:“師娘,你也須體諒我的苦衷,我不是那沒良心的人。”
“既有良心,如何也不體諒我的苦衷?”
語氣稍見緩和了,張文遠的口齒也伶俐了:“我這幾日不去,真是為了師娘。”他又重重加了一句:“萬萬不敢連累師娘。”
“喲!”閻婆惜反唇相譏,“多多承情,看來還要替你磕幾個響頭。”
“我不是瞎說假話。”張文遠突地把臉色一正,“師娘,你可知道,師父派了人,日日在烏龍院附近守着,只想拿你我短處。”
閻婆惜不信:“鬼話!不曾見有這樣的人。”
“當然不能叫你見到,否則如何顯師父的手段?”
這不免叫人將信將疑,但她自然不會為他這一兩句話嚇倒。這些個孤棲獨守的晚上,燈前月下,不知思量過多少遍,早就下定了破釜沉舟的決心,要跟張文遠說個明白。本來還想旁敲側擊,又罵又疼,逼得他自己投到裙下。現在情形不同,不必再費什麼事,索性打開窗子說亮話了。
於是她的態度比剛來的時候大不相同,先要張文遠去倒杯水來解渴,趁這一刻好靜下心來想一想——窗子怎麼開,亮話怎麼說?也還得打個腹稿。
“師娘!一盞冰鎮的金銀花露,不嫌涼嗎?”
“冰的好!”閻婆惜平靜地回答,從他手裏接過杯子,放在唇邊,極其斯文地啜飲着。
他看得出她在打主意,卻不知她是知難而退,還是另籌對策。但看她這沉靜下來的神情,是比剛才其勢洶洶的潑辣相,好對付得多了,這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那句話的效力?果真如此,還得重重嚇她一下。
等她開出口來,把話說完,他才知道自己完全想錯了。“小三郎,”她把杯子交還了給他,平心靜氣地說道,“我有兩條路,你自己挑一條。”
“是,是!”張文遠答說,“師娘把路指出來。”
“一條,依舊像往常一樣,我一步不出烏龍院,守你師父的法度,不過你也須照往常一樣。”
一聽這話,大出他意外,且先聽她講完再說,便又問道:“還有一條呢?”
“還有一條,你跟我走!”
越說越奇了。“走到哪裏?”他大聲地問。
“聽你的意思。不是東京,便是江淮。”
張文遠半晌作聲不得,心裏在想:看這樣子,連討價還價的餘地都沒有。一條蛇似的纏住了人,卻怎麼處?
“依我看,眼前還是頭一條路好,保得平安無事。”
“原來你也知道雙雙潛逃,捉住了不當耍。”
剛說得這一句,忽有人叫門。張文遠大吃一驚,且不作答,低聲向閻婆惜喝道:“快躲,快躲!”說著,雙手把她連推帶拉,弄到卧房裏。
外面卻又在喊:“文遠,文遠!怎的不來開門?莫非藏着雌兒?”
壞了!張文遠聽出那是個姓王的朋友,口沒遮攔且又最不爽脆,絕不能延進門來。一進來便不走,屋裏藏着個見不得的人,久等不耐,驀地里闖將出來,實犯真贓,明日便做不得人了。
這樣想着,便只有一法可施——雖不妥當,事急無奈,於是一面大聲答了句:“來了,來了!”一面朝里走,低聲向閻婆惜說道:“鬼門關里放出來一個討厭鬼,尋上門來,等我去打發他。只怕要有一會兒,師娘,你且寬心安坐!”
“你儘管去,我等你。”
張文遠不敢多耽擱,跨出堂屋,順手撈了鑰匙和鎖在手裏,開出門來,裝出笑容:“王七郎,你來得巧,我正要去走走,少個伴。”
“少不得奉陪。只是走得渴了,先討盞冰茶吃。”說著,王七郎便要閃過他的身子來推門。
張文遠心裏好恨,卻不敢發作,推着他說:“走,走!街上去吃,我請你!”
不等他答話,張文遠“咔嗒”一聲,把閻婆惜鎖在裏面,拉着王七郎便走。
這一路走過去,看盂蘭盆會,看瑜伽焰口,看荷花燈,再看看燈的人——王七郎眯起一雙色眼,只盯在那些衣衫單薄的年輕婦女身上,興味盎然,連口渴都忘掉了。
張文遠卻無這番閒情逸緻,拉着他坐到路邊一座篷下,買了些冰藕菱角,吃得飽了,站起身說:“王七郎,我不陪了,我待去看我師父。”
“只怕不是去看師父。”王七郎說了這一句,瞅着他無緣無故地笑了起來。
張文遠心裏十分着惱,臉色一寒,衝撞他一句:“你道我去看誰?莫非去看王七嫂不成?”
看他惱了,王七郎也覺無趣,心裏疑惑,表面不露,答了句:“好沒意思,朋友相交,連句笑話都說不得。”說罷起身便走。
等他一走,張文遠自然也走了。他還特別小心,一路走,一路不斷回頭望,怕王七郎跟在後面。
這樣步步小心地到了家,從袖中取出鑰匙,開鎖入門,越過庭院,跨入堂屋,聞見陣陣濃烈的芳香——一條薰蚊蟲的干艾索燃得正旺。剔亮油燈一看,屋中收拾得乾乾淨淨,張文遠大為驚喜,左顧右盼,久久不休,倒像是到了個有趣的陌生地方似的。
“師娘,師娘!”
他輕輕地喊了兩聲,不見閻婆惜應聲,尋到後院,聽得水聲湯湯,正略感詫異之際,聽見浴室中在喊:“小三郎!”
“原來師娘在這裏!”張文遠陡覺心神震蕩,隔着窗子笑道,“我也走了一身臭汗,待洗個痛快澡。”
“廚下還燒着一大鍋子水,等我洗完了你來洗。”
“不如一起洗,彼此好擦背。”
“放屁!”閻婆惜笑着罵了這一句,又說,“廚下還燉着一鍋百合紅棗湯,你去倒出來涼着。”
他聽她的吩咐,到廚下料理好了,等出來時,見她正開出門來潑水,穿着張文遠的一身內衣,大袖郎當,樣子叫人好笑。
於是張文遠也洗了澡,回到前院,與閻婆惜並坐納涼。此時月到中天,人聲漸靜,兩人喝着百合紅棗湯,談起那惹人厭的王七郎。
誰知王七郎正在門外!他生性好事,加以受了張文遠的搶白,心有不甘,偏要追究個水落石出,因此到別處打了個轉,悄悄又回到此地,隔門窺探,側耳細聽。說些什麼,雖聽不清楚,但是有個女人在裏面,卻是千真萬確。這個女人是不是閻婆惜?可就不知道了。
費了這一番工夫,不得一個確實結果,王七郎覺得對不起自己。有心叫開門來,看個明白,卻又怕張文遠真箇着惱,而除此以外,別無可以與閻婆惜照面的法子。鑽頭覓縫,想盡辦法看不到裏面,心裏焦躁,越發汗出如漿,只得怏怏歇手,回家睡覺。
走到半路,靈機一動,細想一想,這個法子實在不壞。頓時精神一振,改道直奔烏龍院,舉起手來,“砰砰”地叩門。
敲了半天,才聽得一個老婆子的聲音問道:“誰?”
是了!王七郎心中一喜,閻婆惜多半不在家,且問她個明白,於是高聲答道:“宋押司遣我來有話說。”
“噢,噢,來了,來了!”等開門出來,王七郎閃在背光之處,看出閻婆臉上略有些慌張,心裏越發有數了。
“請押司娘子出來,宋押司有話,囑我當面交代。”
“你貴姓?”
王七郎隨意捏造了個姓:“我複姓歐陽。”
“噢,歐陽官人!”閻婆很謹慮地答道,“我女兒與鄰居結伴看燈去了,宋押司有話交代我也是一樣。”
這一下馬腳盡露,張文遠那裏的女人,不是閻婆惜是誰?王七郎探得真相,好生高興,想起張文遠可恨,有心惡謔,隨即答道:“宋押司有話,若是張三郎在這裏,叫他立刻回衙門去,有要緊公事,立等要辦。”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一番惡謔,害苦了閻婆。她心中驚疑不定,一夜不得好睡,天不亮就起身坐在側門中,等閻婆惜開鎖進門,一把拉住,慌慌張張地埋怨她說:“禍事來了!你也忒煞膽大,如今看你怎麼交代!”
閻婆惜聽她這等說法,不免吃驚,急急問道:“怎麼是禍事?從頭說與我聽!”
等從頭一說,閻婆惜大為詫異。“這不是活見鬼?”她說,“從不曾聽說深更半夜有什麼要緊公事辦。”
“來人明明是如此說。”閻婆這時也有些疑惑了,“只怕是宋三郎有意派人來嚇你一嚇,給你這信,叫你自己心裏自然有數。”
“哼!”閻婆惜冷笑一聲,“我心裏自然有數。宋三郎不是那種人,他用不着來嚇我,要嚇,先嚇他的徒弟。何必叫人來說這種話?”
閻婆心想,這話不錯。“家醜不可外揚”,宋江叫人來說這種話,不等於明明白白告訴人,他徒弟偷了師娘?世上沒有這樣子的糊塗蟲,何況是精明深沉的宋江?
照此說來,是有人惡意作耍。“卻不是晦氣!害我一夜不曾着眠。”閻婆罵道,“不知道是哪個混賬小人?不得好死,來作弄我老人家。再來時,吃我捉住了,大耳刮子打他!”
閻婆惜是啞巴吃餛飩,肚裏有數,除去王七郎,再無別人。但她不肯說破,連張文遠那裏都瞞着,怕他膽小又生顧慮。
果然,張文遠看看無事,膽子漸又大了,一任那婆娘明來暗去,有時也在烏龍院歇宿。轉眼間到了秋涼天氣,宋江的傷勢痊癒,百日將滿,他才有些上心事,怕的師父一回來,便輪不着他伺候師娘了。
那宋江也有心事。閻婆惜與張文遠的勾搭,他是早就有所聞了。閑言閑語刮到耳朵里,就像誤吞了一個什麼腌臢小蟲子似的,心裏說不出的那樣不舒服。只是他向來什麼事都是自己一個人在肚子裏做功夫,既怕張揚出來吃人笑話,又怕逼急了張文遠把他歷年來在刑案上的私弊都抖了出來。再又想到習武的人,最怕溺於女色——如果不是弄了個閻婆惜進門,又何至於氣力虧損,舉石擔閃了腰?
這多少日子,午夜夢回,他一個人在枕上,思前想後,不知盤算了多少遍!他氣張文遠,怕閻婆惜,無奈更怕王法!把柄又在人手裏,只得忍耐。好在與閻婆惜又不是結髮夫婦,連太公都不曾拜見過,算不得宋家的什麼正經人物,何苦為她煩心?
他的氣量大,朱仝卻有些看不過了!八月初一,朔望衙參事畢,順道來看宋江,略略敘了些閑話,道入正題:“百日將到,不知哪天搬回去?好好熱鬧它一日。”
宋江原是眼不見、心不煩,正以要搬回烏龍院,怯怯地有些上心事,聽得朱仝這一問,便微微笑道:“倒是一個人住在這裏好!安閑清靜,真懶得動了。”
朱仝為朋友心熱,勃然作聲,想要狠狠地刺他兩句,把氣忍了又忍,才說了句:“既如此,你當初又何苦弄這麼個人?”
這句話搔着了癢處。宋江嘆口氣:“唉!不瞞都頭說,當初原是我打錯了主意,悔之不及!”
看他說了真心話,朱仝的氣消了些,越發想要伸手管閑事,定神細思,打定了主意說道:“我與你說兩件事。第一件,我那裏有個弟兄,隸籍歸德,請假回鄉,路過曹州,吃醉了酒不合與人爭鬥,出了人命,如今下在曹州獄裏,須得有個人去料理,我要借張文遠一用。”
“使得,使得。原是刑案該辦的事。明日我稟明知縣相公,叫他就去。”
“不必!”朱仝是斷然拒絕的語氣,“我還要派人同去,你只把張文遠交與我,我會分派他。知縣相公那裏,我也自有話說。”
這明明有不測的花樣在內。宋江怕鬧出事來,朱仝脫不得干係,但這層顧慮卻難啟齒,想了想,鄭重其事地聲明:“都頭,我就把文遠交與你,但你須照樣還我這一個人。”
朱仝微微冷笑,眼珠轉了兩下答道:“照樣!不錯,照樣,少不了他的什麼!”
神情言語,兩俱詭秘。宋江凝神想了想,覺得不妨靜以觀變,便不再作聲,只問:“第二件呢?”
“第二件,要你做個東。八月十五請我在烏龍院吃酒賞月。”說到這裏,不等宋江答話,笑一笑揚長而去。
宋江知道他的用意,決定中秋那日搬了回去,就請朱仝來吃酒賞月,這且不忙,先把張文遠喚了來,說明緣由,叫他到朱仝那裏去報到,聽候差遣。
做徒弟的不疑有他,到得朱仝那裏,問明第二天就要動身,趕緊去辦了公文,領了盤纏,加以節下也還有些零碎賬目要料理,直到起更時分,方才到家。
閻婆惜早已在那裏了,備下晚飯,只等他來吃,等來等去等不到,把四碗菜熱了又熱,心裏發火,不知自己跟自己說了多少遍,只等他到家,定要大罵他一頓。但真的等到了,卻又忘掉了自己的話,一心唯恐他受餓,第一句便問:“可在外頭吃了飯不曾?”
“直忙到此刻,哪裏來的工夫吃飯?”
聽得這一句,閻婆惜轉身便走,先舀盆水讓張文遠抹身洗臉,然後安排飯食,斟好了酒,只等他來享用。
啜着酒,張文遠在心裏尋思,明日遠行的話,如何告訴閻婆惜?他是只恐她傷別念遠,割捨不下,好在師父就在這幾日要回烏龍院,不斷也得斷,不如眼前先把消息瞞着。
看他神情不屬的樣子,閻婆惜知有蹊蹺,便要追問:“是何公事,這等忙法?”
這一個支吾了幾句,無奈話不合攏,有了破綻,那一個追得越緊。看看支吾不過去,張文遠說了實話。
一面聽,一面閻婆惜的臉色就變了,等他說完,問了句:“須得幾日回來?”
“那也快。”張文遠答道,“其實也不需我去。曹州的公文,原叫這裏把闖禍犯罪的人領回,自行處置,隨便派兩個人就押解了回來,不是什麼棘手的案子。”
“卻又來!”閻婆惜猛然一拍手,一雙俏眼睜得滾圓,定定地看看他,好半天不說話。
“怎麼?”張文遠問。
“你去不得!”
“怎的去不得?”
“只怕有禍事。”閻婆惜聲音放低了,神色卻越嚴重,“你好傻,明明是你師父與朱仝定的一計——調虎離了山,半路上好動手。你難道不明白?”
一聽這話,張文遠脊樑上冒冷氣,含了塊雞在嘴裏,竟無法下咽,“噗”的一口吐在桌上,點點頭說:“你這話大有道理。”
“聽我的話,休去!”
“公事豈可不去?”
“哼!”閻婆惜恨恨地說,“等你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那一刻,你就知道利害了!你敢去?看我饒你!”
張文遠盡隨她吵去,只在心裏盤算:若是不走這一遭,公則抗命,私則違師,鄆城縣就不用再混了。去還得去,自己小心就是。
於是一個苦苦勸阻,一個苦苦解釋。說到頭來,閻婆惜總算勉強答應,只在枕上叮嚀了一夜,早投店,遲動身,隨着大幫客商走,千萬休落了單。
第二天一早,灑淚而別。怕淚眼婆娑,叫鄰居見了不便,閻婆惜不曾送出門去,大門一關,多看一眼也不能夠。她背倚着門,又是傷心又是怕,怕的是他這一路到曹州,在半路上受了宋江和朱仝的暗算,然則這番生離,豈不就是死別?
念頭轉到這裏,心如刀絞,腸如寸斷,恨不得即時開出門去,拉住了張文遠,叫他不要走!無奈“面子”兩字,到底也要緊,手把着門閂,彷彿千斤之重,拔它不開。片刻遲疑,想想人已走遠,就開出門去,也追不上了。這才嘆口氣,擦一擦眼淚,擤一擤鼻子,一步懶似一步地走了回去。
這日日懸心,夜夜驚夢,相思病害得她人都瘦了。閻婆看在眼裏,不免心痛,但明知是怎麼回事,卻不好相勸。拖到八月十四日,宋江打發小廝來說,這一日搬回烏龍院,閻婆惜聽了越發心煩。
這一下,做娘的不能不說話。“你總也要有個忌憚!”她說她女兒,“這等半冷不熱、愛理不理的樣子,哪像是人家三四個月不曾見面的夫妻?”
“什麼夫妻?”閻婆惜一肚子煩惱,正好發在她娘頭上,跳起來吼道,“我若是他明媒正娶,拜過家廟,見過翁姑,便替他守節,也還有句話說。如今是他使了造孽錢,關我在這裏。花錢的主兒,愛來就來,不來就三四個月不照面,叫我有什麼好嘴臉給他看?”
閻婆氣得臉煞白,只會不斷地冷笑:“好,好!普天下就是你厲害!遲早有苦頭與你吃。倒不如我趁早咽了氣,倒乾淨。”
看着她娘可憐,做女兒的算是不作聲了。閻婆等氣平了下去,又來好言相勸,動以利害,說吃眼前虧犯不着,又說要為小三郎着想。這兩句話閻婆惜才聽得進去,起來洗了臉、梳了頭,預備敷衍宋江,但心裏總是說不出的千萬個不情願。
到得傍晚,宋江帶着小廝,提着衣包,回到了烏龍院。彼此心裏有病,都淡淡地招呼着。閻婆便在從中竭力拉攏,宋江也就只顧跟她說話。
趁這工夫,閻婆惜溜到了廚房裏,坐在燒火凳上,一個人想心事。外面的閻婆只當她在裏頭收拾晚飯,走進來一看,但見她紋風不動,這一下心裏的氣,就不止來自一處了。
“你倒是還要做這份人家不要?”
突如其來這一問,閻婆惜摸不清頭腦,盡對着她娘發愣。
“三郎今天第一天回家,你不得問問傷勢如何?做兩樣菜,讓三郎好好吃兩杯酒。就懶得動手,也不要緊。你去陪三郎,我來下廚。你看看,”閻婆指着灶說,“火都快待滅了,你莫非睡著了?”
想想是自己不對,閻婆惜不響,順手塞了兩根柴在灶肚裏,待覓吹火筒,卻又遍覓不得。閻婆走來一望,發現吹火筒被當成木柴塞在灶里,燒得半焦,哪還能再用?
“看你!”她恨恨地說,“去,去!你給我走!”
閻婆惜就是不走。宋江一個人被干擱在那裏,好生無聊,踱來踱去,走到了卧房裏,隨便往床上一躺,徒覺異味直衝鼻管,心中是說不出的驚駭厭惡,驀地跳了起來,直衝到客堂。腳步踉踉蹌蹌,聲音極大,加以帶翻了一把椅子,越發驚動了閻婆,匆匆出來探望,第一眼就看見宋江面白如紙,兩眼發直,又像要虛脫,又像着了邪。
“三郎,三郎!”她驚惶地喊道,“你好嚇人!”
這一喊把閻婆惜和那小廝都引了來。這兩個人也是肉跳心驚,莫名其妙。但是,宋江的臉色卻慢慢地由白轉青,由青變紅,恢復正常了。
“沒有什麼!一時憋住了氣,不礙,不礙。”
“噢喲!”閻婆拍着胸,長長地舒了口氣,“嚇得我腿都軟了。”
閻婆惜心裏有氣,好端端地嚇人一大跳,所以把臉一板,掉轉身仍回廚房。宋江眼盯着她的背影,等它消失,才轉臉對閻婆說道:“家裏想是不曾預備什麼,我到朱都頭家吃去吧!”
閻婆想要留他留不住,只得讓他走了。這自然是一場絕大的沒趣,卻再也想不到是一場絕大的禍事。
宋江從未如此惱怒過!但此人與眾不同,天大的事都要從利害上來想。出得烏龍院,站定了細細思量,覺得這件事一時還魯莽不得,面子要緊。不過想是這麼想,一個人到底有血氣,心裏的抑鬱,積蓄到此刻,至矣盡矣,必得有所發泄,這一夜才能過得去。他的想發泄,無非找人訴一訴心事,且先在口頭上稍得報復的快意。於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朱仝。
其時東山月上,萬里無雲,朱仝正約了他的一班徒弟與營里的軍官,在露天轟飲,吃一會兒酒,耍一會兒槍棒,意氣發舒,痛快無比。一見宋江到來,奉為上賓,敬過一杯酒,方始笑道:“明日要到你那裏叨擾,我特為提前與弟兄過節。你來得正好,一起玩玩。回頭我叫人送你回去。”
宋江微笑着不置可否。雖然神色鎮靜,但意興闌珊的樣子,卻也無法掩飾。朱仝很快地看出來了。
“怎的?”他問,“莫非有事要與我說?”
“有那麼一句話要奉告。”宋江慢吞吞地說,“也還不忙,且等弟兄們散了再說。”
有話要弟兄們走了才能說,顯然是件機密大事。朱仝便站起身來:“你我到後面談去。”
朱仝家本素封,宅中甚大,引着他來到一間靜室,關上房門,遣走童僕。宋江這時便唱個喏說:“都頭,我先告個罪,明日之事,不能從命了。”
朱仝愕然:“明日過節,我不記得有什麼事奉託過你?”
“不是別的,原說要到我那裏吃酒。如今吃不成了。”
“何以呢?”
一問原因,宋江的臉色便十分難看,只顧搖頭,是有千言萬語難以出口的神態。
朱仝不忍逼他,但又覺得非逼他說真話不可——此時不逼他,就再也聽不到他的真話了。
宋江倒不要他逼,來看朱仝,原是有兩句心裏的話要說,所以遲疑,只為心裏難過,不知從何說起,千迴百折,想了半天,說出一句話來:“都頭!我要殺那婆娘!”
這話照他平日沉着,對於外間風風雨雨似信似不信的態度來看,便算是很突兀的了!這句話絕非無因而發,且聽他先說。因此,朱仝點一點頭,把臉一揚,做個靜聽下文的表情。
“果然不錯,那婆娘是個淫婦!”
“何以見得?”朱仝提醒他說,“俗語道得好,捉姦捉雙,不可造次。”
“雖非捉姦捉雙,我自有真憑實據。”
“拿來我看。”
宋江搖搖頭:“我不好拿。憑據是她那個枕頭。男人的腦油臭,一聞便知。”
朱仝想不到他是得了這麼個證據,怕他弄錯了,非同兒戲,便追問一句:“你信得過你自己的鼻子?”
“自然。我又不曾傷風。”宋江神色悲憤地說,“閑言閑語,我都不肯信,如今非信不可了!”
“慢着!”朱仝想了想說,“你要殺那淫婦,是你自己的事。不過,我要問一句,你那徒弟又當如何?”
“自然饒不了他。”
“既如此,我先罷手。原來我想教訓他一番,現在當然要隨你處置。你說,”朱仝盯着他看,“你待如何處置。”
“你說呢?”
“我能說什麼?”朱仝大聲答道,“事到如今,你還拿不出主張?”
宋江不答,臉色越發難看,眼色令人害怕。朱仝倒有些懊悔了,覺得自己不必如此激他——過幾日出了命案,自己也脫不了干係,為這一雙狗男女吃罣誤官司,實在犯不着。
於是他又勸宋江:“且先到前面吃酒,從長計議。”
宋江聽他的勸,回到前面,借酒澆愁,心裏不斷在盤算,如何不動聲色,暗中處置了閻婆惜和張文遠。
這時朱仝手下的弟兄紛紛前來敬酒應酬。宋江不得不擱下心事,打疊精神,一一敷衍。這一晚吃得酩酊大醉,就在朱仝家中歇宿。
第二日便是中秋佳節,不上衙門。他睡到日中起身,回到宋家村與父親、兄弟過節。自此一連幾天,早出晚歸,只在老家住,心事卻始終捂在心裏——如果不是自己的外室與徒弟,宋江隨便在什麼刑案里添上一筆,把他們攀扯在內,要定個死罪也不難。或者暗底下弄兩個人收拾了他們,也不算費事。只為關係不同,而且這兩日才知道,王七郎到處宣揚“宋三郎與張三郎,師徒二人同走一條道兒”,一旦出事,人人都會疑心到自己身上,無論如何脫不得干係。這是一層大大為難之處。
朱仝也是與他同樣的心思,為朋友,實在忍不下這口窩囊氣;但激出事故來,更是害了朋友,所以見着面絕口不提此事,只每日裏拉到家來吃酒。這一來,街上就不容易看到宋江了。鄆城縣裏的一個應酬絕忙的外場人物,忽然絕跡不見,自然又會引起許多猜測議論,都說是宋押司想必對烏龍院裏的醜事已有所聞,自覺無顏見人,所以躲了起來。
這時有兩個人在尋他。一個是閻婆,自那日宋江一走,便知不妙,而後竟從此不到烏龍院,越發叫人放心不下。她們母女倆做夢也不曾想到,枕上的消息已經泄露,只以為是閻婆惜冷淡了他,因而負氣不來。閻婆心裏在想,尋着了宋三郎,好歹拉了他到烏龍院,一晚夫妻百晚恩,過得一宵,氣惱自然化解,所以每日裏在劉老實茶店裏等,但就是看不見宋江的影子。她也曾到縣衙偏門去尋訪,無奈宋江早已算定了她要來尋,預先囑咐了話,不是回他“不在”,就說“已經走了”,去一次撲一次空。
另一個是梁山上下來的,自然更不敢到縣衙門裏去問,也不敢到劉老實茶店裏去等,唯有早晚之間,在縣衙附近偷偷摸摸地窺伺。
他的運氣比閻婆好,這一天傍晚時分,把宋江等到了。大街人多,不敢造次招呼,等宋江走入僻巷,看清四下無人,趕上去輕聲喊道:“宋押司,宋押司!”
宋江回頭一看,見是一條頎長大漢,頭戴白氈范陽笠,穿一領黑綠戰袍,下面綁着腿,着一雙八搭麻鞋,挎一口腰刀,背一個包裹,是行路的模樣。看到臉上,鬢邊一搭硃砂記,上面生一片黑黃毛,十分面善,卻就是想不起名字來。
“押司認得我嗎?”
“恕我眼拙——似曾哪裏見過?”
“自然見過。請借一步說話。”
宋江想了想,便招着手,把他領到一家小酒店裏。店家老夫婦兩個,都有些重聽了,也無甚好酒好菜,平日難得有客人上門,此時卻正好說話。
到了後進客座里,那漢子放下包裹解下刀,撲翻身便拜,宋江慌忙答禮問道:“不敢!拜問尊姓大名。”
“大恩人怎的便想不起我?我便是在晁保正莊上——”
這下宋江想起來了,大驚失色,打斷了話問:“你是劉——”
“正是劉唐。”他指着自己鬢邊說,“人稱赤發鬼的便是。”
“賢弟!”宋江神色倉皇,“你好大膽。叫做公的見了,一場大禍!”
“都為感承大恩,冒死來拜謝。”
劉唐還待往下說時,宋江搖搖手,使個眼色。他也聽出有人來了,便把個臉背了過去,只由宋江去應付。
來的是店家老漢。宋江胡亂要了一壺酒、兩碟果子,然後當門坐下,一面注意有沒有生人闖進來,一面問道:“晁保正弟兄近日如何?賢弟,誰着你來此?”
“說來話長——”
“長話短說!”
於是赤發鬼劉唐約略說了經過:晁蓋上了梁山,落草為寇;吳用做了軍師,挑撥林沖,火併了王倫。如今一共是十一個“頭領”,有七八百嘍啰,奉晁蓋坐了第一把交椅,做些打家劫舍的勾當,蓄積得不少不義之財。
“晁頭領晁大哥,再三拜上大恩人,特地着我來拜謝宋押司與朱都頭。”
說著,劉唐解開包裹,取出一封書信、一百兩黃澄澄的金子,雙手奉上宋江。
宋江一看便有了主意,先拆書信,匆匆看完,取了一條金子,連同那封書信,一起放入招文袋內,然後依舊把那包金子包好,推到劉唐面前。
“押司!”劉唐又把金子推了回去,“須念我弟兄一片誠心。押司這等時,我回山如何交代?”
“賢弟,你聽我說。”宋江極懇切地按着他的肩,“你們弟兄幾個,初到山寨,正要金銀使用。舍間頗有些過活,且放在山寨里,等我要用時,隨時來討。如今已受了一條,便見得我不是見外。朱仝也頗有些家私,你就不必去了。晁保正的好意,我自會告訴他,叫他見情。賢弟,再有一句話,你須體諒。”
“押司儘管說。”
“賢弟,你今日遠來,我原須盡東道之誼。只是實在不敢留你到家去住。倘或有人認破時,不是耍處。今晚下弦,後半晚正好趕路,賢弟,你連晚回去吧,莫在此耽擱。闖出禍來,我救不得你,豈非一世遺憾?”
“是,是!我連晚便走。只些許薄禮,務必請押司收了。不然,我回山必然受責。”
宋江想想,這也是實話,說不得只好留個筆跡在外:“既然如此,我有個叫賢弟不致受責的計較。”
說著,他起身親自去借了副筆硯,討張紙,寫下一封回信,遞了給劉唐。
劉唐是個急性子,也不善辭令,看看如此,再無話說,起身拜了四拜,收拾包裹腰刀,跟着宋江出了酒家。
到得巷口,往北出城是奔梁山的大路,宋江攜着他的手低聲囑咐:“賢弟保重。再不可來!只此相別,我不遠送了!”
彼此唱個喏分手。他心裏有事,腳下便忘了遠近,信步走着,左繞右轉,不知不覺來到大街上。
那閻婆在劉老實茶店裏坐了一下午,看看已將上燈,茶客皆散,只得走路。剛踏出店門,陡地眼睛一亮——多日無覓處的宋三郎,正低着頭從店前走過。
閻婆這一喜非同小可,趕上去喊道:“三郎,三郎,尋得我好苦。”
宋江不想又撞着了她,無可奈何,只得站住了腳。
“好貴人,難見面。”閻婆說道,“便是小賤人有些言語高低,傷觸了三郎,也須看我老婆子薄面。如何便不回家?”
“我這些日縣裏事忙,等閑了卻來。”
“三郎是忙人,誰個不知?曉得哪日得閑?再說,就再忙也沒有個不回家之理。來,來,回去!叫那賤人與三郎認錯消氣。”
“實在忙些個,公事擺撥不開。改日再來。”
“哪有這話?”閻婆扯住了他的袖子,“天都黑了,有公事明日再說。”
“你休纏!”宋江拚命奪自己的袖子,“我真箇有公事,分撥不開在這裏,沒有心思與你多說。”
這一說,閻婆把他扯得越緊了。“我只是不放!”她索性挑明了話,“是哪個不得好死的挑撥你?我娘兒兩個,下半世都在三郎你身上,外人嚼舌頭的閑言閑語,如何聽得?我女兒如有差錯,都在我身上,必定有句話與你。來,來,什麼話到了家再說。”
這時已有路人圍了攏來看熱鬧。宋江是個好面子的人,這般拖拖拉拉,不好看相,只得讓步。
“放手!我去就是。”
閻婆聽話放了手。宋江撒開大步便走。她猛地省悟,他是藉此開溜,心中一急,便扯開嗓子喊道:“三郎,三郎,你走慢些,我趕你不上。”
宋江嘆口氣,站住腳等她到了面前,搖頭苦笑:“何苦這等大呼小叫?”
閻婆不答,緊緊跟定了他,一直來到烏龍院。宋江住腳沉吟。她唯恐他又要走,便伸出雙手一攔。見此光景,宋江只得推門進院,在堂屋中坐下。
那婆子十分乖覺,步步跟着宋江,怕一轉背他又開溜,便緊挨着他坐下,叫了兩聲:“女兒,女兒!”卻聽不見有人答應。
閻婆惜這時正在西樓眺望。秋高葉落,雁字橫空,那番蕭爽的景緻雖好,在她卻無心觀賞,她望的是西來的一條大路,盼的是日夜在心的情郎張文遠——曹州在鄆城西南,他回鄆城,必由官道進西城。算算日子早該回來了,至今不回,只怕真箇出了意外!倘或如此,一定要跟宋江拼個你死我活。
正這樣七上八下、胡思亂想的時候,似乎聽得樓下她母親在喊,定神側耳,細細聽去,果然不錯!
“女兒,女兒,你心愛的三郎在這裏,怎不快來?”
這一喜非同小可!原來小三郎已經悄悄來了。本來嘛,大路上車馬紛紛,哪裏看得真切?況又不能整天盯着看。要在這夕陽銜山的一刻,親眼得見小三郎從曹州回來,不太傻了些?
於是她喜滋滋高聲答應着:“來了!”
急步到了樓梯口,急又停住。張文遠不來,懶得打扮,摸一摸頭上,頭髮是毛的;摸一摸臉,臉上未施脂粉,這便怎麼處?
要下樓重新梳妝,時間來不及,而且一下樓必先遇見他。好在一張清水臉又紅又白,不怕見不得人,只是頭上得要略微梳一梳才整齊。主意打定,抬眼望去,既無梳子又無鏡,沒奈何只得舉起手來,把頭髮抹一抹平。
這一耽擱,又轉了念頭,想起夜夜開眼、朝朝凝眸,在那孤燈風雨的萬般凄涼中,只記得張文遠自己說的話:“回來得快!”如何一去這許多日?必是在曹州拈花惹草,不知是叫哪個粉頭迷住了?
疑雲一起,醋意大生,又愛又恨,並作一團怨氣,一面飛也似的奔下樓,一面咬牙罵道:“小短命的,等得我苦也!先吃我兩個耳刮子,叫你識得我的厲害!看你再敢戀着外面,忘了家裏?”
等走到樓梯盡頭,一看竟是宋江,閻婆惜傻了!
她這一氣氣傷了心,這一恨恨入了骨,頓時臉色鐵青,偏着頭穿過堂屋,回到自己卧室,往床上一倒。
宋江一看這情形,臉色大變。閻婆自然也大為生氣,望着房門罵道:“好端端的,何苦又慪氣?”
閻婆惜自然不理她,宋江卻又要走。自此一走,不但再不會來,說不定家用都會斷絕,一張賣身契在人家手裏,要想自覓生路都不能夠。閻婆識得其中的關係利害,想起在大相國寺聽說書,“楚漢春秋”里張良燒棧道絕漢王劉邦歸路的典故,心裏尋思,也學一學張良,先叫他死了這條開溜的心再說。
於是她把堂屋門一關,插上了閂。等宋江發覺來奪門時,那婆子的手好快,取過掛在一旁的鎖來,“咔嗒”一聲下了鎖,把鑰匙往懷裏一揣,得意地笑道:“三郎,明日五更開門,誤不了你衙門應卯。”
既然如此,宋江忍一忍氣,倒把顆心定了下來,往旁邊椅子上一坐,索性冷眼看她們母女倆如何料理自己!
“三郎來了,”閻婆走到女兒房裏說,“你怎的倒睡在那裏,不理不睬?知道你脾氣的,說你是撒嬌;不知道的,豈不要生氣?”
“誰來跟他撒嬌?這屋裏幾步路,他不會來?他又不瘸,自己不會走,直等我來迎接?”閻婆惜又數落她娘,“我看你也悖晦了!絮絮叨叨地,沒了沒完。”
閻婆說她“撒嬌”,原是為她開脫;一聽話風不對,怕惹出她難聽的話來,不敢再多說,轉身回來,到宋江跟前來下功夫。
“三郎!”她賠着笑說,“好歹看我的薄面,看她年輕不懂事——成親到如今,一共也相聚得不多幾日,小孩兒家心窄,只道三郎你有意冷淡她,說話便不知輕重了。三郎有名量大,便受她兩句。”
這一番話,宋江倒聽進去了,反躬自問,實在也不免有故意冷落她的心。這一說,就算她有九分錯,自己至少也有一分錯。
就為了這自覺的一分錯,等閻婆來一拉,他也就跟着她走了。
走到了裏面,宋江在臨窗的一張凳子上坐下。閻婆惜依然面向里睡,裝作不知。那婆子便來撥她女兒的身子。等撥了過來,她說:“三郎在這裏!你只是性氣不好,惱得他不上門,閑時卻又在家裏思量。我如今好不容易請得他來,你倒又沒來由使小性子,不起來與三郎陪句話?”
最後這句話,在閻婆惜不中聽,格開了她娘的手,不耐煩地說:“要你來這等亂!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門,叫我怎的陪話?”
宋江聽了只是冷笑,幾次三番,想要點穿那枕頭上的秘密,只是偷眼望去,已換過一個乾淨枕頭,原“贓”不在,說了她也不肯承認,不如不說。
這時閻婆又在勸她女兒了。“不陪話也罷,三郎不與你一般見識。”她一面推她女兒,一面順手拉了張凳子過來,“且和三郎坐一坐,不要焦躁!”
閻婆惜哪裏肯過來,走到宋江對面坐下,兩個人都別轉了臉,誰也不看誰。
話雖如此,能隔着桌子坐在一起,總算是和好有望了。閻婆略略放了些心,便即自責似的笑道:“真是,‘沒酒沒漿,做甚道場?’女兒,你陪三郎坐一坐,我去安排酒食。”
她邁動着兩隻鯰魚腳,先去點了燭台來,然後又急匆匆奔向廚下,幸喜有現成的熟食果子,裝了兩盤,也還剩得有酒,做一托盤盛了,取三副杯箸,一起都端到了女兒屋裏。
屋裏靜悄悄的,兩人隔着燭火,一個望着空中,一個望着地下,各想各的心思——心思其實一樣,一個想走,一個巴不得他走。苦的是堂屋門讓閻婆下了鎖,都說不出問她要鑰匙的話來;就說了料也無用,無如另打主意。
兩個人都不睬閻婆,她只好唱獨角戲,把酒肴杯箸都擺好了,自己取一張凳子打橫坐下,斟好了酒向閻婆惜說道:“女兒,來替三郎把盞酒!”
做女兒的動也不動,只這樣說了一句:“你們自吃,我不耐煩。”
“女兒!”閻婆半相勸、半責備地說,“爺娘手裏慣了你的性子,盡由着你,別人面上使不得!”
“什麼使不得?不把盞又怎的?終不成飛劍取了我的頭!”
為了要叫宋江聽來她是在撒嬌鬧小性子,閻婆便故意笑道:“又是我的不是了。你不把盞也罷,回過臉來吃杯酒!”
閻婆惜依然不動。老婆子便來勸宋江的酒。他勉強幹了一杯。
“三郎再吃一杯!”閻婆一心只想女兒來與宋江對飲,所以拉一拉她的袖子,等她轉臉過來,嘴向酒杯努一努,拋過去一個眼色。
“休只顧來纏我!”閻婆惜大不耐煩,“我飽了!”
“唉!”老婆子嘆口氣,“你這氣性,到什麼時候才好?”說到這裏,轉過臉來:“三郎,你寬飲一杯。我再到廚下取酒來。”
宋江一半是餓了,一半是借酒澆愁,等閻婆一走,自斟自飲,一連吃了三杯。閻婆惜生了半天的悶氣,一顆心又降到張文遠身上,竟不知他在曹州的安危如何?為什麼到現在還不回來?一時心亂如麻,渴望着一個人靜下來,通前徹后,細想一想。無奈有這宋江坐在那裏惹厭,連心都靜不下來。
等她娘又去取了一大壺酒來,她心裏叫不迭的苦,素知宋江獨飲,最耗時光。他可以渾似不見,管自一杯又一杯。她卻不能這等枯坐受罪,念頭一轉改了主意。
閻婆自然不肯死心,又來勸她女兒吃酒——這一下她不同了,皺一皺眉,終於吃了一口。
老婆子大為高興。“這才好!”她說,“三郎,你須滿飲!”
宋江果然滿飲一杯。閻婆心想,須得把席面弄熱鬧些,於是一面殷勤勸酒,一面張家長、李家短,絮聒得人心煩。那兩人都不理她,一個是除卻吃酒,無事可做;一個是有意灌醉了他,好求個心裏不煩,所以雖不交談,卻似彼此酬勸。
不消多久,閻婆先就醉了,瞌睡蟲作怪,連眼都不大睜得開,顧不得女兒和三郎,先退了席。再就是閻婆惜,三個人數她量淺,不敢多吃,撇下宋江,走到床前,一歪身倒了下去,掙脫一雙繡鞋,拉散了青羅夾被往身上一遮,面朝床里,和衣而睡。
宋江這時心裏倒有些氣,同時也有些困了,心裏躊躇半晌,想走走不得,不走又坐不住,萬般無奈,唯有將就一夜。
於是他除了頭上的方巾,解下身上的招文袋,拔出皂靴中一把解手刀,裹成一堆,放在枕旁,然後卸下外衣,另外拖一床被蓋着,就在閻婆惜腳後頭睡了下去。
心裏有事,睡得也不舒服,一直不能入眠。迷迷糊糊到了三更已遠、四更將到,聽得閻婆惜在另一頭不住冷笑,宋江大怒,就想狠狠一腳踹了過去;然而怒氣以外,內心還有那麼一絲羞慚——本來是自己窩囊,明知她已如何如何,居然還睡在一床,在她心裏自然以為自己還有遷就乞憐之意,難怪叫她看不起!
這樣一轉念間,頓覺滿床芒刺。好在酒也醒了,此時不走,還等些什麼?於是他一挺身坐了起來,匆匆穿好衣服,戴上方巾,抽出那把解手刀來,仍舊插在靴頁子裏,把那個卷了起來的招文袋往腋下一夾,在殘燭明滅之間,一腳勾開了虛掩的房門,走到堂屋。
走了出去,才想起堂屋的門鎖着,便即望里喊道:“乾娘,乾娘!”
喊了好些辰光,才把閻婆喊醒。她在裏面高聲問道:“可是三郎要走了?怎不多睡一覺?”
“睡得夠了!”宋江沒好氣地答道,“快拿鑰匙來!”
“兩把鑰匙都在帽筒里。三郎,你自己拿!小的一把開堂屋門,大的一把開大門。”閻婆又說,“今夜還早些來,剝蟹吃酒!”
宋江懶得理她,伸手到帽筒里去摸鑰匙。帽筒是磁燒的,口子不大,女人的手臂伸得進去,宋江練過功夫,胳膊來得粗,一伸進去卡住了,好半天拿不出來。
宋江火氣直冒,使足勁往外一拔,胳膊倒是出來了,使的力猛,踉踉蹌蹌倒退了數步方始站住,而手裏還是空的。
他吃過苦頭,不敢再把手伸進去,拿起帽筒往桌上一倒,尋着了鑰匙去開堂屋門,黑頭裏對不着鎖眼,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鎖開開,偏偏插閂又特別緊,急切間拔不開它。
“他娘的!”宋江在心裏罵,“明天連房子都把它賣掉!”
越急越拔不開,正當火氣衝到了頭頂心,預備起腳踢門時,一下子倒又拔開了,猝不及防把個手指頭夾了在裏面,十指連心,痛不可當!他怕閻婆惜笑他,還不敢出聲,只咬着牙連連吸氣。
等把大門打開,宋江沖了出去。秋風拂面,略顯清醒,但那口氣還是咽不下去。咬着牙想了一會兒,越想越覺得自己無可再忍,那婆娘無可再惡。頓一頓足下了決心,決心不顧面子,把她們母女倆當作流娼來辦,驅逐出境,再起一道文書知會下一縣。下一縣自然也容不得她們,照樣攆走,要攆得她娘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先消一消胸頭這口惡氣,再來慢慢收拾那個以下犯上、禽獸不如的劣徒。
想停當了,心境也開朗了,大步來向縣前。早市還不曾起,劉老實茶店也未開門,卻有一副擔子,點着黃蒙蒙的一盞牛角風燈。宋江知道那是賣茶湯的王跛子。
鬚眉皆白的王跛子眼力倒還極好,一眼望過去喊道:“押司,如何今日出來得早?”
“原是夜來酒醉,錯聽了更鼓。”
“押司應酬多,日常傷酒,且請一盞‘醒酒二陳湯’,潤肺清喉消痰化氣,最妙不過。”
“好,好!”宋江坐了下來,“與我濃濃地點一盞來。”
王跛子濃濃地點了一盞二陳湯,特別多加玫瑰鹵,香甜之中,略帶爽口的酸味。宋江喝在嘴裏,不由得贊一聲:“好!”
“押司,再請兩個油酥餅!”王跛子裝了一盤油酥餅出來,“這是我老伴體諒我,煎了與我點飢的,如今且孝敬押司。不中吃,一點誠心。”
這一番情意與烏龍院裏相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宋江大為感動,因而想起一件事,早就許了他們老兩口兩具棺木,至今不曾了此心愿。一個念頭未完,另一個念頭已經轉到:招文袋裏有晁蓋的一條金子,意外之財拿來這般用,豈不痛快?
於是他說:“老王,我曾許你兩具壽材,倒記不起了!今天我正好有些金子在這裏,送你做棺材本。挑個好日子,你到陳三郎那裏去選,提我的名字,陳三郎一定照本賣。”
一面說,一面伸手到腰際去摸招文袋,一摸一個空,頓時如五雷轟頂般,頭上發熱,眼前金星亂爆,額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王跛子看他神色不妙,隨即問道:“怎的?押司!”
他匆匆站起身來。“老王,”他說,“我把招文袋忘在家裏了,待我去取了來。”
“不忙,不忙!慢慢相賜不遲。”
宋江無心與他答話,急急走了開去,走到冷僻之處,站定了腳細想,這招文袋到底失落在何處?欲待從頭回憶,卻是心亂如麻。好不容易定下心來,從聽見閻婆惜冷笑時開始,一步一步想下來,出房門時夾在腋下是清清楚楚地記得的,以下就全不分明了。
他在想,眼前最要緊的一點是,必得弄明白,招文袋究竟是失落在烏龍院裏,還是烏龍院外?落在路上,叫人撿了去,那晁蓋的一封書信,便是催命符;落在烏龍院裏,就比較好辦了。
想了又想,終於記起,出烏龍院時,是雙手開門,如果不是帽筒中取鑰匙,或者開堂屋門時,把招文袋遺落在堂屋裏,也必定在開大門的那一刻,把它掉在地上了。
想到此處,宋江的精神一振,事不宜遲,趁此刻烏龍院的大門還虛掩着,且悄悄地去取回了招文袋。同時在想,晁蓋的那封書信是個禍根,要即時毀了它為妙。
宋江的心思一向細密,所以重回烏龍院時,不但照原路疾行,而且一路望着地面,怕的萬一是自己所想的都不對,那招文袋是遺落在半路之中,此刻清早人稀,還有失而復得的可能。
一路而來,他觀察得很仔細,雖無所獲,不以為憾,反倒放了一半心——招文袋絕無可疑,仍在烏龍院中。既在烏龍院中,不怕找不回來。
想是這樣想,等一推烏龍院的門,他那一顆心不由得又驀地往下一沉!門關得實騰騰的,再用力推也推不開。可見得自他走後,有人起來重新上了門閂。
這就不妙了!他看一看天色,天已灰濛濛的,就在屋子裏,伸手亦已可辨五指。此時起床,當然不必再睡,洒掃內外,無論如何也不會撿不到那個招文袋。
但願得是閻婆撿到!他這樣想着,舉起手來,“砰砰”敲門,也不過三兩聲,旋即警覺,千萬不能顯得鄭重驚惶,要從容,要自然,要察言觀色,隨機應變!
於是他輕輕叩門,略略出聲,喊的是:“乾娘,乾娘!開一開門!”
大門外的聲音,隔着一堵牆,一個院子,傳進來已低微。但是閻婆惜已經聽清楚了,因為她就坐在堂屋門口,她算定了宋江很快地就會回來覓他的招文袋,果不其然!
但是,她沒有理他。他那叫門的稱呼,讓她忽然有意會,想起張文遠在枕上喁喁細語,為她消遣長夜所講的千奇百怪的罪案中的一件。這件罪案說的是有販賣豬肉為生的張四、王六兩人,是拜把子的兄弟,一個在南,一個在北,每日三更時分在大路口會齊,到屠場買一頭殺好的豬,各分一爿,到四鄉去賣。有時張四流連熱被窩,他那把兄弟便會來敲門,因為王六是個鰥夫,每天總到得早些,在路口等等不來,自然要來敲門。
有一天又來敲門,張四的妻子大為詫異,她丈夫早已離家,為何不曾遇見?
開門出來一問,王六說久等不來,哪裏曾見着“張四哥”的影子?於是央親托友,四處尋覓。有一日,荒郊野狗銜了一條小腿在路上走,奪下來一看,腳底心一顆硃砂痣,正是張四身上的特徵。尋着屍身埋藏之地,證實了已經遇害。
這件命案一無線索,極其棘手。把所有與張四比較有關係的人,都傳了來審問,口供案卷,疊得有尺把高,依然不得要領。
問案的知縣是個幹員,燈下獨自推敲,終於找到了一個破綻。第二天一早把張四的老婆傳上堂來複訊。
“王六可是常來敲門邀你丈夫去做生意?”
“也不常來。不過一個月總有那麼一兩次。”
“敲門時怎麼說?”
“有時叫‘四哥、四哥’,有時就只敲門——就不說話也知道必是他。”
“那天呢?”知縣問,“就是你丈夫一去不回的那一夜。”
“那一夜拙夫出了門,小婦人聽得王六敲門喊道:‘四娘子,四娘子,四哥還不曾起床嗎?’”
“你如何聽得這等清楚?不曾記錯?”
“不曾記錯。”張四的老婆答道,“一向都是失,王六才來敲門,從夢頭裏驚醒,聽不真切。那夜拙夫離家,小婦人關了大門,上床再睡,還不曾睡着,清醒白醒地,聽得清清楚楚。”
這就是了!開口先喊“四娘子”,便知“四哥”不在家——王六定是兇手。提上堂來,一頓拷打,真情盡露。如今宋江開口先喊“乾娘”,可知他心裏唯恐招文袋落入自己手中。晁蓋那封書信,看來真箇關係重大!拿住了他這個短處,休得賤賣了,與小三郎稱心如意、白頭到老的無數好日子,都要在這封書信上發生。
想到這裏,心中好不舒暢,急忙走到堂屋後面,要幫着宋江來喊醒她娘去開門。但走到門口,她停住了腳,覺得事有不妥。
她原來的打算是,喊醒她娘去開門,自己仍舊回到床上裝睡,等宋江就教時,再相機對付;但若喊醒閻婆,這個時候,自無上床復睡之理,有她娘夾在中間,做好做歹,一定幫着宋江說話,豈不礙事?
宋江推門進來,但見俏伶伶一條影子閃入堂屋,暗叫一聲:不好!招文袋多半落入她手中了。這怕有麻煩,須得仔細。
定一定心,他慢慢踱了進來,一雙眼睛加意搜索,一處處細細看去,哪裏有什麼招文袋?看將起來,招文袋已為閻婆惜所獲,是再也不須懷疑的事了。
“大姐!”宋江掀開門帘,望着和衣朝里而睡的閻婆惜喊,“大姐,大姐!”
閻婆惜故意不理他,等他一路喊、一路走到床前,才突然翻身而起,冷冷說道:“我只當你再也不會來了!”
“烏龍院是我的家,為何不來?”宋江賠笑道,“大姐,你還在生我的氣?”
“豈敢!”閻婆惜冷笑道,“我又不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大老爺有錢,買個人放着,高興了來看一看,不高興便丟在腦後,直如玩物一般——管它生氣不生氣?”
“你也莫發牢騷!若是你換了我,又待如何?你也該設身處地想一想。”
“我換了你又待如何?哼,不說也罷!”說完,閻婆惜倒又要歪身朝里睡了。
宋江容不得她如此,一伸手捏住了她的膀子,稍微用一點勁,疼得閻婆惜咬緊了牙——他原是故意露一手,稍示警告之意,卻不知越發加重了她的恨意。
“你待怎的?”她一巴掌打了過來,使勁扭着被捏住了的那條膀子。
宋江鬆了手,順勢一送,把那婆娘推倒在床,平靜而沉着地問道:“我去了以後是誰來關大門?”
“你問他做什麼?”
“自然有我的道理。”
就這樣一路問了下去,宋江固然低聲下氣,閻婆惜也是言語從容。這時老婆子已經起床,到外面來探望動靜,聽得三郎與女兒安安靜靜地在說話,心內十分得意,果然夫妻無隔宿之仇,若非自己多日心血,等得他到,拖得他來,做好做歹,兩面拉攏,哪有和好的一日?現在是不礙了!三郎衙里回來,只怕腹中還是空的,且先預備早餐要緊。她這樣想着,悄悄地到了廚下,管自去忙分內之事。
房間裏的兩個人卻談到緊要關頭了。宋江心虛顧慮多,只繞着圈子問她起身關門的情形,不肯先說失落一口招文袋的話。哪知越是如此,越叫閻婆惜奇貨可居,隨口敷衍着,假話對假話,耐着性子跟他磨。
到了磨不過去的那一刻,宋江還是話說半句:“大姐,我失落了一樣東西,不知你起身來關門時,可曾看見?也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只是用慣了,一時失去,倒覺不便。”
“說了半天,到底失落了什麼東西?”
“你不曾看見什麼異樣之物?”他又把話宕了開去。
“哼!”閻婆惜微微冷笑,“說是用慣之物,又是異樣之物!日常用慣,自然也見慣了,有什麼異樣?”
“是,是!”宋江賠笑道,“大姐說得不錯,不過是用慣的一個口袋。”
“口袋?”那一個故意皺着眉想了想,用手比着說,“可是這麼長,這麼寬一個布口袋?”
宋江大喜,沒口應道:“正是,正是!”
“那不是招魂袋嗎?”
“不是招魂袋,是招文袋。大姐,你說錯了!”
“管你是招文袋,還是招魂袋?”閻婆惜耍夠了宋江,一探手,從枕下摸出個布捲兒往外一丟,“拿去!誰稀罕你這個討飯口袋?”
“是,是!”宋江喜不可言,順着她的嘴說,“大姐穿羅着緞,好漂亮的人兒,自然不稀罕這個腌臢破口袋。”
一面說,一面彎下腰去,拾起招文袋,上手便是一晾!分量輕了。
他捏一捏招文袋問道:“裏面有條金子,大姐拿走了?”
“不錯,我拿了去打一副金鐲子。不該拿嗎?”
“該,該,該!原就要送大姐的。”
說了這一句,宋江走到窗前,把招文袋抖開,伸手往裏一摸,這一摸心膽俱裂,知道壞了大事。
“大姐!”他極力保持鎮靜,“裏面還有一封書信,可曾看見?”
閻婆惜想裝傻不承認,但這一來就更不知道要磨到什麼時候了,冷眼偷覷,見宋江臉色蒼白,微微沁汗,看這樣子,他為了要取回這封信,什麼事都會答應。
有此了解,她的膽氣越壯,語言越刁,不慌不忙地答應:“倒是見過一封書信。那是誰與你的?你說了,我還你。”
宋江不知她這話的用意何在,是不識字問上一問,還是有意逼自己說出梁山盜首的名字來?就這左右為難之際,閻婆惜卻又開口了。
“你是說不出口?”
“說就說。”宋江受她的奚落太多,有些氣上來了,“原是鄆城縣的保正,名喚晁蓋。”
“晁蓋?是梁山上的晁蓋嗎?”
“既知何必再問?”
“自然要問清楚。這不是當耍的事。”
“你也知不是當耍的事!”宋江伸手,“拿來!”
“拿什麼?”
“不是你自己說的,說了姓名,把書信還我。”
“如今不能還你了。”
宋江勃然大怒,就待動手,但他一向遇到緊要關頭,在最後剎那間不忘重新想一想——這一想就把自己的火氣硬壓了下去,忍氣問道:“這又是何故?”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
“那就與你實說了吧,我怕,怕你連累我。”閻婆惜用極其平靜的語氣說,“交通叛逆,是何罪名,你在刑案上的,還不明白?事情發作,連我娘一起捉到當官,誰來與我們洗刷罪名?你今日須有個了斷。”
好犀利的詞鋒!宋江心想,她如何懂得律例的輕重出入?無非張文遠枕邊所教。這樣算來,這淫婦還是自己的徒孫,學會了本事犯上作逆。從今以後,千萬不能亂收徒弟了。
他這樣轉着念頭,感慨叢生。她那裏卻不耐煩。“說話呀!”她惡毒地諷刺,“發昏當不了死!”
宋江又是一陣急怒攻心。“好,好!”他氣急敗壞地說,“你說,做何了斷?”
“拿我的原契,來換你這封要命的信。”
“原契在老宅。”宋江答道,“你先把信給我,我回頭取原契來還你。”
“你待騙誰?哼!”冷笑了這一聲,她別過頭去,不屑理他了。
宋江這一刻是冷靜的,因為她的要求,原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也報以冷笑:“哼,閻婆惜!看你厲害,原來不過如此!到底女流之輩,叫我好笑!”
閻婆惜順風旗扯得正在興頭,如何容得他這等說?扭過頭來,把雙眼睜得滾圓。“你好笑!”她手往外一揚,“宋江,你休發昏!到了鄆城縣大堂上,看你笑得出來?”
“何必到鄆城縣大堂?你也不想想,以你這等的角色,我還敢再要嗎?留着你的賣身契作甚?我一年做好事,也花費上千兩的銀子。還了你的原契,就如為人了掉一樁身後之事。你連這一點都看我不透,可見得你還不夠厲害。”
閻婆惜不響了,心裏承認宋江的話說得不錯——他是個要面子的人,唯恐家醜外揚,不還原契,依舊留自己在烏龍院替他出乖露醜?這是啥算計?
正在心思活動,想把這信先還他時,他卻又開口了:“再告訴你吧,我不但還你原契,還送你幾兩銀子,要把你母女送出鄆城地界,我才算了掉一樁麻煩!”
這話說得大壞,等於明告閻婆惜,她可以不姓宋,卻不能姓張。同時她也想到,他自然一口怨氣不出,雖無奈她何,卻可以收拾徒弟,那時又奈他何?
天幸,天幸!閻婆惜在心裏說,叫這黑廝鬼摸了頭,自己說破自己的賊計!休得意,看老娘的手段。
於是她說:“你去取了原契來,我在此等你。”
她明知道宋江怕她離開的這一刻另動手腳,有意如此說法。果然,宋江覺得不能即時把這封信拿到手,無論如何不能放心,所以使勁搖着頭說:“老實告訴你,不得書信,我不離此地。”
“不得原契,我也不還書信。你那霸道手段,休用在我身上!若無一個永斷瓜葛的了斷,休想我鬆手。”
宋江重重地透了一口氣,下了決心:“你說永斷瓜葛也容易,我寫個字與你就是了。”
她就是要逼出他這句話,不過明明已可如意,卻還做出不甚情願的神態。“也罷!”她說,“你取筆墨來。我念你寫。”
“你也會立筆據?”宋江驚異地問。
“怎麼?不許我會?”
“許,許!”宋江搖着手說,“不來與你爭。”
等把筆硯取了來,鋪開一張紙,就這片刻的工夫,閻婆惜咬着指甲,已想好了一段話,便即清清楚楚念道:“立休妻筆據人鄆城縣刑案書吏宋江……”
“慢,慢!”宋江打斷她的話問,“如何是‘休妻’?”
“自然是‘休妻’!不依我寫時,你拿原契來。”
宋江心想,這賊婆倘若是個男的,倒是刑名上一把好手!就這一個“妻”字,把她那張原契打成廢紙。告到當官,只問一句:“如何娶妻還有賣身契?可知這張契必出於捏造!”那豈不還落個假造文書、誣良為娼的罪名?且又寫明“刑案書吏”,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這個賊淫婦,計好深。
這使得宋江又生一層戒心,不容她有細想的工夫,把那句話一揮而就,抬眼問道:“還有呢?快說!”
“忙什麼?”閻婆惜不慌不忙地又念,“前因憑媒何氏——”
宋江又是一愣,媒婆明明姓黃,怎又變了“何氏”?
轉念一想,恍然大悟,這婆娘不易對付,須得點破她,於是一面寫一面自語:“不錯,何氏!這叫黃婆出不得面,做不得證。官府若問何氏何在?須再去覓。覓不着時,與旁人無干。”
“你懂就好!”閻婆惜又念,“迎娶東京女子閻婆惜為後妻,言明奉養岳母終身,以代聘禮。”
“是,是!”宋江又自言自語,“我不曾付過絲毫聘金。”
那一個不理他,管自念道:“不想閻氏每多口舌,且又妒忌,已犯七出之條,難諧百年之好……”
“慢來,慢來!”宋江霍地投筆而起,指着閻婆惜厲聲問道,“你說,這筆據是哪個起的稿?”
閻婆惜一愣,怒容滿面。“呸!”她吐一口唾沫在地上,罵道,“你跟哪個發狠!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難道倒是你起的稿?”
“只怕不見得!我問你,何謂‘七出之條’?”
“噢——”她明白了,故意斜睨着他,要氣他一氣,“你當是小三郎告訴我的?不錯,是他。怎麼,口舌、妒嫉,不是七出之條?”
“哼,你知道你犯的哪一條?淫佚!”
閻婆惜勃然大怒,變臉笑道:“不錯,你就寫上好了。你敢寫,我就敢給人看,宋江老婆偷漢,好有面子的事!”
宋江簡直把肺都要氣炸了,忍了又忍,認定這是張文遠的陰謀,筆據稿子是早就擬好了的,讓她背熟了,相機逼迫。也罷,且先放過這淫婦,必得好好收拾張文遠這個天理不容的惡徒。
於是他忍氣吞聲地說道:“好,好,算你狠!念吧!總叫你稱心如意就是了。”
“對了,這才聰明!”她等他捏起了筆又念,“自立筆據日起,休妻閻婆惜,又念其母女孤苦,生計無着,自願將本人所有產業——烏龍院住房一座相贈……”
“什麼?”宋江愕然,“我何曾說過要把烏龍院送你的話?”
“說要送我的幾兩銀子,不是你自己的話?如今送我房子也一樣。”
“銀子是銀子,房子是房子。”宋江斬釘截鐵地表示,“房子絕不能送你。”
“不送就不送!哼,”閻婆惜冷笑道,“鄆城縣裏怕找不着房子住?”
一聽這話,宋江心想,事情麻煩了!“你住在鄆城縣做什麼?”他大聲問說。
“喲,喲!好笑不?官家的疆土,又不是你宋江獨佔為王。我要住在鄆城,你管得着嗎?”
“咄!”不等她的話完,宋江瞪眼喝道,“胡言亂語,好沒分寸。”
越是如此,她越要揭他的痛瘡疤。“你有分寸!”她說,“結交梁山——”
這下宋江動手不動口了,卻也不曾打她,一步躥上去,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閻婆惜不防他有此一着,雙掌一推掙脫了,氣得滿臉通紅。宋江不等她發火,先就正色說道:“你好好說話,事情有個商量。”
“沒有什麼商量!”閻婆惜板起臉說,“依得我時我依你,不依我也隨你。”
“且說,依你什麼?”
“我自在鄆城縣住,不與你相干。”
“好,就依你,只是你須依我一件事。”閻婆惜不響,意思是聽了再說。宋江便又問道:“你住在鄆城縣可還嫁人?”
“男婚女嫁,各不相涉。你問他做什麼?”
“不錯,男婚女嫁,各不相涉,休書上要這等寫。不過我打開窗子說句亮話,你要嫁張文遠,萬萬不能成!”
聽得這一句,閻婆惜臉色大變,半晌作聲不得。腹中尋思,這不是可以跟他吵、跟他講理的事——他是小三郎的師父,自去管束徒弟,干涉他的婚事,旁人怎好說話?有心跟他說破了,自己非嫁張文遠不可。萬一他此時敷衍,把那封書信騙到了手,掉轉背去收拾徒弟,豈不反害了小三郎一條性命?
這一層層想過來,才發覺自己的打算根本錯了。好在醒悟得早,還有挽救的餘地。
她的念頭轉得快,臉也變得快,掠一掠鬢髮,微微一笑:“哪個要嫁什麼張文遠?也不過跟你說說氣話,怎的就認真了!”
一面說,一面扭着細腰走了過來,把未寫完的休書撕成兩半,捏一捏往屋角拋了過去。
宋江對她已是步步皆防,看她這等的行徑,不信她是好意,但也不願跟她去爭辯,只伸手說道:“拿來!”
“拿來?”她皺起眉問,“又是什麼?”
“哼!”宋江冷笑道,“這一刻還裝得像嗎?你要休書也罷,不要也罷,都隨你,只還我那封信就是!”
“這,這——”她故意裝得結結巴巴,十分悔恨,萬般無奈似的說,“這可真說不清楚了。”
“怎麼?”
“實在不曾見你那封信,說著作耍的,你竟真的當有這回事。這,這不是我自己坑自己嗎?”
宋江臉色鐵青,呆了半晌,問出一句話來:“你要那封書信做什麼?難道真的要到鄆城縣大堂上去出我的首?”
“笑話了!我出你什麼首?你不要賊——”
這又是失言了!趕緊縮口,卻已掩不住她要說的“賊膽心虛”四個字,越發坐實了她藏着那封書信,居心叵測。
宋江已無心再跟她糾纏,慢慢地拔出那把解手刀,往桌上一釘,冷冷地說了兩個字:“拿來!”
“你待嚇誰?”閻婆惜強笑着。
宋江不理她,把個頭扭了過來,就在轉臉之時,看見她腳步有移動的模樣,便即大聲喝阻:“站住!”
不喊還好!一喊,閻婆惜拔腳就走。宋江如何容得她逃?追上去手往前一撈,撈着了她的頭髮使勁往懷中一帶。閻婆惜疼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一巴掌反打過去,長長的手指甲,正戳在他眼睛裏。宋江只覺一陣發黑,疼不可當,急怒之下,一腿踹了過去,把她踢倒在地上。
“你這個賊強盜!”閻婆惜破口大罵,“私通梁山的反賊!”
就這一撒潑,宋江想到盡頭了,非殺她不可了!他倒不怕厲害角色,果真是個識得輕重、胸有城府的,便自己委屈到底,總也還買得“安心”二字。這淫婦看似厲害,其實是個半吊子,看人料事,分不清好歹,掂不出斤兩,只是一味蠻狠!就算都依了她,任憑她改嫁張文遠,白送她一座烏龍院,說不定哪一天,她心血來潮,又來翻老賬,或者口沒遮攔,把晁蓋信中的話,說了給別人聽,一場滅門大禍,不知何時從天而降,真叫防不勝防了!
這些念頭在心中電閃似的快,電閃似的亮,一等想通,更不再思,右手拔起解手刀,順勢一躥而上,左手一把抓緊她的頭髮,拿刀尖指着她低聲喝道:“你不要命就喊!”
閻婆惜似乎讓他震懾住了,臉色大變,渾身發抖,大概知道這一刻真是到了生死關頭,眼中再也看不出絲毫霸道的神色。
“信在哪裏?”
“在、在這裏!”她結結巴巴地說著,同時很吃力地從胸前貼肉的肚兜中,把那封惹禍的信取了出來。
宋江放鬆了左手,取信一抖抖開,看了不錯,隨即揉成一團,往口中一吞,騰出左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右手看準心窩一刀刺去。閻婆惜兩眼翻白,頭一垂,腿一伸,頓時了賬。
宋江把那封信咽了下去,喘了口大氣,輕輕把閻婆惜的屍體放倒,卻不敢拔刀,怕把刀一拔,鮮血直冒,回頭料理屍體時,平添許多麻煩。
人是殺了,以後該怎麼辦?他坐了下來在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送她娘一起回她們姓閻的老家吧!
念頭才動,旋即搖頭,千萬不可!紙里包不住火,烏龍院裏出了命案,於私於公,自己都脫不了干係,這還不去說它;怕的是叫江湖上看輕了自己,殺閻婆惜猶有可說,殺她娘這樣的無辜之人,這豈是英雄好漢的行徑?
也罷!他霍地站了起來。殺淫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官司,且去自首了再說。
剛剛跨出房門,不防正遇着閻婆從廚房裏出來。“三郎!”她說,“到哪裏去?好一鍋燙飯,吃了再走。”
“噢!”宋江靈機一動,“好,好,快端出來,吃完了我好上衙門。”
閻婆不防是詐,掉頭又回廚房。宋江躡手躡腳,走出堂屋,穿過院子,輕輕打開了大門,揚長而去。
一路走,一路在打上堂自首說些什麼話的腹稿。等想停當,已走到劉老實的茶店門前,一眼望去,看見一個熟人。宋江一愣,叫聲不好,腳下隨即慢了。
那個熟人與他面和心不和,這使得他大生警惕——平日頗有些見不得天日的事,幫了朋友忙的固然甚多,暗中得罪了人的,卻也不少。權勢在手,他人無可奈何;一旦跌了進去,正好牆倒眾人推。那些暗地裏所結的冤家,還不乘機報復?
再說,還有個張文遠,也就在這幾天,一定會回鄆城,自然也一定要替閻婆惜報仇。自己的那些秘密,都在他肚裏,自己的一些本事,也讓他學得差不多了,移花接木,借刀殺人,錄供疊案,一字一句的輕重出入,無不盡知。那時從中架弄攛掇,無事生事,有事變成大事,一條性命送在他手裏,豈但於心不甘,有那輕嘴薄舌的,還必定說:這是報應!江湖上要傳出這麼一句話去,可真是冤沉海底了。
自首不得!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留得身子在外邊,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銀子,哪怕傾家蕩產,也比跌了進去受人擺佈來得好。
想到這裏,掉轉腳步,出城而去。也不過是他剛剛出城,閻婆就已號天號地,一路走,一路喊:“宋江殺了我女兒!”直投縣衙告狀。
這一下幾乎轟動了整個鄆城,跟着來看熱鬧的不知其數。雖只是閻婆一個人在哭喊,但沒有人不相信她的話。宋押司場面上的人,如何容得外室偷漢?偷的又是自己徒弟,自然要起殺心了!
因為是如此轟動,所以不等閻婆去擊鼓鳴冤,就有人特地奔到後堂去報告消息。知縣時文彬聽說宋江殺了外室,大吃一驚,卻又不甚相信。
於是報告消息的那人,把閻婆惜與張文遠有勾搭的經過,略略說了些。時文彬才知殺人之事不會假。但他一向倚靠宋江,不為別人,就為自己,若能替宋江開脫,此忙非幫不可。
打定了這個主意,問案就不按規矩來了。等閻婆哭訴了經過,堂上問道:“可有狀子?”
閻婆一愣:“哪裏來的狀子?”
時文彬把驚堂木一拍,大聲喝道:“告狀,告狀,沒有狀子告的什麼狀?姑念你是苦主,又是婦人,免打!”說到這裏,本想接下來打官腔:補了狀子來再審!但一眼看到大堂外面密密層層看審案的老百姓,心生警惕,眾目昭彰之下,命案不可如此審理,所以改口問道:“你說宋江殺了你女兒,證據呢?”
“宋江用他的解手刀殺的,這不是老大證據?”
“刀呢?呈堂!”
“刀不在這裏。”
“在哪裏?”
“在我女兒心窩上——”閻婆想想傷心,喊一聲,“苦命啊!”又拉開了嗓子大哭。
驚堂木亂響,皂隸連聲呵斥,亂成一片。好不容易靜了下來,時文彬卻又為難了,沉吟了一會兒,總覺得千目所視,十分可畏,只得大聲吩咐:“傳仵作!打道烏龍院驗屍!”
知縣鳴鑼喝道到了烏龍院。當地鄉紳已經在伺候了,臨時在院子裏設下公案,把屍首抬了出來,用方蘆席蓋着。因為驗的年輕女屍,閑雜人等都叫攆了出去,把大門一關,但牆頭上依然爬滿了看熱鬧的人。時文彬無法禁止,只得由他們去。
驗屍的工夫不大,仵作細細看了傷口,拿軟尺量過,高聲唱道:“驗得女屍一口,顏面四肢無傷,左乳下一刀致命,傷口長八分七厘,兇器呈堂。”
拔出刀來,拭一拭血漬,呈到公案上。時文彬拿在手中細看,只見這把解手刀,長有八寸,打造得十分精巧鋒利,烏木嵌銀繪的刀把,雲頭花紋中似乎有個字在,映着亮光一看,是個“宋”字,心中不覺一驚。鐵證如山,兇手不是宋江是誰?人命關天,破不了案於自己前程大有妨礙,回護不得宋江了。
於是他問:“宋江呢?即速傳他到案。”
刑案上一個趙押司是跟了知縣一起來的,聽得這一問,趕緊上前答話:“啟稟知縣相公,宋江今日不曾到公。”
“那會到哪裏去了呢?”
“倘或宋江是兇手,自然逃逸無蹤。”
“胡說八道!未曾到他家去看過,怎知‘逃逸無蹤’?他家住在何處?”
“祖居宋家村。”
“火速逮捕歸案。”時文彬從簽筒里抓了根火籤,往下一摔。
值日的公差接着,點了兩名皂隸,三騎快馬,直奔宋家村,見着宋太公,直道來意,立等要人。
宋太公極其沉着,喚出宋清來吩咐:“把文書取來與三位老哥看。”
領頭的公差十分詫異:“什麼文書?”
宋太公從容答道:“老漢有下情告稟:我家世代務農,守着這片田園,盡可溫飽。偏生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守本分,要去做吏,且是在刑案上,難免招冤結仇,連累全家。老漢幾番說他不聽,為求自保,數年前在本縣長官那裏告了他的忤逆,出了他的籍,不在老漢戶數之內。”
宋太公又說:“宋江自在城裏住,聽說他娶了個東京來的粉頭作妾,我也不曾見過。如今休說他殺了人,便謀反大逆,該殺該剮,也是他自作自受。原知這畜生不安分,必定闖出禍來。於今果然。”
說到這裏,宋清已把在前官手裏備了案,宋太公逐子的執憑文帖取了來,交到公差手裏。
為首的公差接在手裏,略略看了一下,隨又說道:“宋太公,你想差了。我們三個此來,不是要逮捕你老人家到案。怕的是宋押司已經回家,想請他回城走一趟。宋押司素日最體恤同事,想來絕不肯叫我們為他擔干係。”
“實在不曾來過。”宋太公答道,“這畜生若敢來時,我一定捆送當官。無奈真箇不曾見他的影子,三位若不信時,只管搜,搜着了,老漢願受隱匿人犯的罪名!”
公差明知那執憑文帖是預先安排下的退身之計,宋江也多半就藏在這裏,只是宋太公的話,說得斬釘截鐵,只好信以為真,拿着那份文帖,回去交差。
時文彬卻是真的信了,不免擔了一份心事。但除卻下令加緊搜捕以外,別無他法。閻婆自然不依,等掩埋了女兒,又花錢託人寫了一張狀子遞進去,說宋江是有名的“孝義黑三郎”,這執憑是個障眼法。又說宋江自腰傷痊癒,回烏龍院轉得一轉,從此絕跡不來,卻又不曾住在衙里,每日都回宋家村歇宿,此事盡人皆知,宋太公怎說“不曾見他的影子”?
時文彬看了這份狀子,覺得大有道理。當日在烏龍院相驗,不曾細問案情,只待捉了宋江到案,再作道理。如今卻不能不先審一審了。
傳訊閻婆到堂,時文彬問道:“烏龍院既是宋江所置的產業,安頓你母女居住,自然也是宋江在城裏的家,緣何絕跡不去?”
閻婆不防狀子有此漏洞,想了想這樣答道:“想是我女兒言語得罪了宋江。”
“就算言語不合,竟把自己的家和外室,全都丟開,世間哪有這樣的男子?”
“這就不知道了。相公明鑒,宋江殺了我女兒,總是真的。”
“為何殺你女兒,豈可不問?難道也是為了你女兒言語得罪了宋江,他就動了殺機?”
“那時我在廚下,實在不知因何緣故,做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只求相公把宋江抓了來,一審便知。”
“抓歸抓,審歸審。若不問明內情,叫我如何申報上台!我且問你,宋江的徒弟張文遠,與你女兒,可有苟且之事?”
“沒有,沒有!”閻婆亂搖着雙手分辯,“說這話的,都是髒心思,瞎造謠言。如何相公也信?”
這兩句話惱了時文彬,厲聲喝問:“難道本縣也是瞎造謠言?宋江當差多年,他的為人,我所深知,若非你女兒不守婦道,做下了叫他見不得人的醜事,他何至於下毒手?說!”他把驚堂木一拍:“快說!又要本縣替你申冤,又不肯說實話,真是混賬東西!”
見知縣相公真動了氣,閻婆十分害怕。但這話又如何說得出口?只好磕着頭說:“相公明鑒,不知要老婦人說些什麼?”
時文彬想想自己也問得太籠統了些,便這樣問道:“張文遠可曾在烏龍院歇宿過?”
“有時有的。”
“‘有時’是何時?是宋江不在烏龍院的時候嗎?”
“是。”
“宿在何處?在你女兒卧房裏?”
閻婆遲疑了一會兒,終於又答了聲:“是!”
時文彬把桌子一拍,罵道:“你們母女一對,都是混賬東西!這還不是苟且之事?倒說人家髒心思,瞎造謠言!不看你是苦主,又是有了幾歲年紀的婦人,一定掌你那刁嘴。滾下去!聽候捉拿兇手到案,再行傳喚。”
閻婆這個釘子碰得鼻青眼腫,不敢再有一句話的申辯,悄悄退到堂下。
時文彬卻未退堂,傳了那日去拘提宋江的公差來,發下狀子說道:“那老婆子說宋江必定藏匿在家的話,倒有些道理。作速再派人去好好搜一搜!”
那公差早就打好了主意,從容答道:“啟稟知縣相公,宋家莊地方極大,宋江又是會武藝的。差人幾個搜捕不過來,須得派遣馬、步軍團團包圍,才捉得住宋江。”
“好!”時文彬點點頭說,“朱、雷兩都頭在哪裏?快去喊了來!”
步軍都頭雷橫,馬軍都頭朱仝,奉召上堂,領受的命令是多點人馬,務必拿住了宋江。兩人回到兵房,略略計議了一番,點了三十名步軍、二十名馬軍,即刻率領出城,直奔宋家莊。
等一到村口,四下對哨,不問可知是為宋江而來,便有莊客慌忙去稟報老主人。宋家是“有其子亦有其父”,告誡家人,千萬不可慌張,必定無事。
等朱、雷二人到門,宋太公扶着拄杖迎了出來,神閑氣靜地問道:“哪陣好風吹得兩位都頭來?卻不知有何見教?”
“太公休怪!上官差遣,身不由己。”雷橫問道,“你的大兒子,現在何處?”
“雷都頭是說宋江那畜生?”宋太公搖搖頭說,“各門各戶,並無干涉。前日有公差來問,我已將告開了他籍的執憑文帖,呈到縣裏。兩位都頭難道不知?”
“雖然如此,我兩個憑書請客,奉命勾人,難憑你說不在莊上!少不得要得罪了,等我們搜一搜看。”
“好,好!搜過了好明心跡。儘管請。”
等宋太公走了開,朱仝與雷橫商議,一個把門,一個進去搜查。朱仝謙讓,雷橫卻有立功之意,便帶着三十名步軍進去搜了。
前前後後搜了一遍,哪裏有宋江的影子?雷橫氣豪而心粗,不免有些疑惑:“莫非宋江真箇不在這裏?”
“我卻不信。”朱仝霍地站起,“雷都頭你把住了大門,等我去搜一搜。宋家我比你熟——說不定見我進去一搜,宋江藏不住身,要溜之大吉,前後幾道門,千萬督促弟兄看好了。”
“你放心,在我手裏絕計逃不掉。”
朱仝帶着他的部下,到了裏面,從客廳到廚房,支配了人數、地點,叮囑仔細搜查。等把部下都調遣了開去,他一個人卻走到東廂的佛堂,輕輕推開了門,移去蒲團,拉開供桌,把活絡地板弄開,一拉繩子,下面便有銅鈴的響聲,旋即走了開來,靜靜等着。
等不多久,地穴中有人探頭出來。他含笑喊一聲:“押司哥!”
宋江不防是他,呆得一呆,把雙手往後一背,坦然說道:“朱都頭,事到如今,什麼話也不用說了。來,來,我成就都頭你一番功勞,叫弟兄們來上了綁。只望能開脫了舍下全家,便感恩不盡了!”
朱仝一伸大拇指贊道:“果然是漂亮人物,一身做事一身當,名不虛傳。不過,押司哥,你又把我朱仝看成是何等樣人?”
宋江原是摸不透他的來意,有心說那幾句話,作為試探,此刻聽他這一問,心放了一半,卻依舊裝作不知他的本意,平靜地答道:“誰不知都頭是最講義氣的好朋友,又何消說得?”
“既然如此,怎又說甚成就我一番功勞的話?”朱仝看一看窗外,走近兩步,低聲說道,“押司哥,你依舊躲了進去!只等天黑,速速遠走高飛。府上寶眷,我自照看。”
“都頭!”宋江一揖到地,“如此大恩,叫我將來怎生報答!”
“自己弟兄,休說這種套語,快躲進去吧,防着有人發覺,關係不淺。”
一面說,一面推着他走下地窖。依舊擺好供桌,放好蒲團,心裏在想,凡事有因必有果,當日承宋江一番好意,指點了這處秘窟,說是事急時不妨來此暫躲,今日裏反倒是救了他自己。
念頭轉完,走出佛堂,幸喜無人得知。朱仝定一定神,廳堂靜坐,等去搜查的弟兄,都來回報,毫無所得,便裝得萬般無奈似的嘆口氣,走到了雷橫那裏。
雷橫是個草包,絲毫不疑他裝神弄鬼,反倒因為他空手而回,如釋重負——自己搜搜不到,人家卻搜了出來,不顯得自己太無用了嗎?
於是各自召齊部下,點明人數,率領回城。知縣時文彬還在後堂聽消息,接得報告,自然失望,也只好暫且擱下再說。
到了天黑,宋江拜父別弟,星夜逃走,行蹤謹慎秘密,但到底落入他人眼中。鄆城縣裏便沸沸揚揚地傳了開來。閻婆自然也聽到了。
她年輕時也是個潑辣貨,如今女兒慘死,斷了指望,自然無所顧忌,聽得宋江逃走的消息,便又趁時文彬坐堂的時節,闖到大堂下去喊冤哭鬧。時文彬看她是個婦人,又是苦主,不便擺出官派來處治,只得忍耐着好言相勸,答應出一千貫的花紅,再發“海捕文書”捉拿宋江。
做是這樣做了,他心裏十分懊惱,見凶不獲,前程不保,加以少掉個宋江,刑案上種種公事都不順手,就越發整日價看不見笑臉了。
就在這時候,張文遠從曹州回到了鄆城。他在那裏的公事不順手——朱仝在曹州的衙門裏有好朋友,早就寫了書信去,要他們故意刁難,把張文遠羈留在那裏,好慢慢與宋江商議定了去收拾他。所以他費了好大的氣力,才把關在曹州監獄裏的朱仝手下的那個弟兄領了回來。
回到鄆城那天,正是日中,走得累了,先到劉老實茶店裏歇腳。一經坐定,抬眼先覓熟人。卻是奇怪,熟人倒有,都似陌不相識,而且眼中無不有異樣的神色。
這是怎麼了?張文遠暗暗自問,心裏異常不快,可是發不出火,一團怒氣,悶在肚裏,越想越難忍,趁劉老實來點茶時,一把拉住他。
“怎的?”他說,“我出了一趟差,倒像是陌生人!都認不得我了!”
“小三郎——!”劉老實是個老實人,說不來敷衍的話,卻又不便直道真相,只好話到口邊,復又咽下。
“你有話怎不快說?”
“小三郎!”這下,劉老實想到了一個說法,“你到衙里,自然明白。”
“怎麼?出了什麼事?”
“休問我,休問我!”劉老實搖着手走了。
張文遠愣了半天,站起身來,拉着那個接回來的兵說:“走,走!我去交差。”
兩個人進了縣衙,直到兵房。恰好朱仝在那裏,一見張文遠,先自迎了出來,點點頭說:“你回來了!”
“是!特來向都頭交差。這趟公事棘手。”
“好,好,辛苦,辛苦!你請坐一坐,我還有幾句要緊話跟你說。”
朱仝說了這一句,向左右的人努一努嘴,隨後便罵他的那個在曹州闖了禍的兵。這一頓罵,足足有半個時辰,張文遠只好陪在那裏聽。
正罵得起勁時,走進來兩名皂隸,一個拿着牌票,一個提着鏈子,向朱仝說道:“都頭,得罪了!上命差遣,要在你這裏動手了!”
朱仝也不罵了,笑嘻嘻地答道:“請,請,不必客氣。”
張文遠正在奇怪,這是要拿誰?一個念頭未曾轉完,只見眼前黑乎乎地飛來一樣東西,接着是肩頭被重重地砸了一下,一條鐵鏈套在頸上了。
“嗨!”他暴怒喝道,“你們瘋了嗎?怎麼把鏈子弄在我頭上?”
“他們不瘋!”朱仝在旁邊代答,“拿的就是你,乖乖兒打官司去吧!”
一條鏈子拉到大堂。時文彬已經高坐堂室,臉有嚴霜;三班六房的皂隸差役,全堂站班;還有衙里衙外來看熱鬧的,擠得密密層層。等把張文遠帶到,皂隸特意喊了個堂威,這竟是審問江洋大盜的模樣。張文遠識得利害,不由得腿就軟了。
“張文遠,可知道你犯了什麼法嗎?”
“啟稟知縣相公,”張文遠強自鎮靜地答道,“我奉命曹州公差,剛剛回縣,不知犯了什麼法。”
“把烏龍院一案的口供給他看!”
一沓口供,看不到數行,張文遠大驚失色,再看到閻婆所供的他與閻婆惜的姦情,知道自己脫不得罪了。
“你還有什麼話說?”時文彬冷笑道,“哼!莫非要喊冤枉?”
“請知縣相公明察,”張文遠這時倒冷靜了,“此是和姦。”
“和姦?你倒說得輕鬆!我問你,閻婆惜是你什麼人?你叫她什麼?”
張文遠不肯回答——要一答是“師娘”,便自己坐實了以下犯上的罪名。
“說!”時文彬拍着驚堂木,大聲喝問。
萬般無奈,張文遠只得答道:“我叫她師娘。”
“既是師娘,怎可同床?”時文彬罵道,“這個沒廉恥的畜生,給我掌嘴!”
行刑的火籤往下一摔,皂隸拾起來看,是掌嘴二十,於是套上皮掌,噼里啪啦,一頓嘴巴,把張文遠打得滿嘴是血。
“我再問你,宋江待你如何?”
“宋押司是我師父,待我不錯。”
這倒是一句有良心的老實話,但時文彬聽了越發生氣:“知道待你不錯,怎又做出這等亂倫的事來?可知是個忘恩負義的畜生。着實與我打!”
又是一頓嘴巴,打得張文遠喊爹喊娘。打完了,堂上摔下來一張紙、一支筆。
“你這廝,刑房出身,自懂規矩,不消我費心。快寫親供來,我好定案。”
張文遠心知如不聽命,又有苦頭要吃,捏着一支筆,心裏在背《宋刑統》的“戶婚律”,裏面並無與師娘相奸這一條,按“諸色犯奸”來判罪,不說師娘偷徒弟,就說和姦,男女同罪,不過“徒一年半”,看來沒有什麼了不得,不如從實招供的好。
他是搞慣了這一套的,避重就輕、要言不煩,不消片刻就已寫成,然後畫了花押,呈上堂去。
時文彬看完親供,叫取《宋刑統》來,翻了半天,大聲問道:“張文遠你知法犯法,該當何罪?自己說吧!”
張文遠何敢多說,只磕着頭求饒:“知縣相公開恩!小人知過必改。”
“知過必改?好!好!”時文彬冷笑道,“饒你的絞罪,依諸奸從屬尊親之交,流兩千里。”
這一判決,堂下歡聲雷動。張文遠心驚膽戰,知道眾怒難犯,不敢爭辯。好在官司尚未定案,且等縣裏呈報了,到上一級衙門還有辦法好想。
“流兩千里者加十七杖,這個刑罰先行了再說!”於是杖背十七,把張文遠打得皮開肉綻,付監暫押。一場風流命案,算是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