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泊北有壽張,南有鄆城——這個地名極古,貌似與孔子同時代的陽虎,封邑就在這裏。大宋開國,分疆域為十五路,路下或稱府、或稱州、或稱軍、或稱監;府州軍監之下才是縣,外縣又分“望、緊、上、中、下”五等。鄆城歸京東路濟州轄管,是個“望”字號的一等大縣。

那地方民風強悍,只連着個盜匪出沒的梁山泊。一條陸路下來鄆城正當咽喉,三山五嶽的好漢、偷雞摸狗的毛賊,上下樑山,除非像林沖那樣從壽張走水路,少不得都要從鄆城經過,也就少不得生出許多是非。所以早些年在京里做官的,提起鄆城,無不頭痛。

這幾年卻不同了,鄆城知縣這個缺,不但不苦,而且大有甜頭,窮山惡水,變成人傑地靈。這個“人傑”,身份微不足道,只是知縣衙門裏士、戶、儀、兵、刑、工“六案”中的一個刑案上的書吏,名叫宋江。

宋江是本地宋家村人,排行第三,表字公明,為他面黑身矮,原都把他喚作“黑宋江”;後來都說他為人大孝,仗義疏財,便有了個“孝義黑三郎”的美名。這兩年手面越闊,交遊越廣,也不知是哪個十惡不赦的江洋大盜,從他手裏討得一條活命,感戴終身,送他一個外號叫作“及時雨”。齊魯河朔一帶,無不聞名。

這宋江早年喪母,只有老父在堂,留着他兄弟鐵扇子宋清在村裡侍奉;自己在鄆城縣裏做刑案書吏,刀筆精通,吏道純熟,也學得一身武藝,卻從不在人前炫耀。他平生專好結識江湖好漢,但有人來投奔,無有不納,推衣解食,一見便成知交。他人有了危難,便如身受,千方百計地要救出來才罷。至於施散棺材藥餌,濟人貧苦,真箇是為善恐后。以此提到宋江,無人不贊。

那知縣、縣丞、主簿、縣尉,自然無不看重宋江。有宋江在,刑傷盜案,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紅包卻是由無而有,由小而大。不獨鄆城縣如此,就是在巨野縣的濟州知州衙門,上上下下,也都把宋江當作自己人,有了疑難,每每向他求援討教。

這一日早衙已罷,宋江在刑案上勾當了幾件重要的公事,把些不相干的瑣碎事務交代了徒弟張文遠,逕自到縣前劉老實的茶店來坐。這是他每日必到之地,再忙也要來打個轉,會朋友、講斤頭,都在這裏。

剛剛坐定,有個中年漢子走到面前,唱個喏說道:“這位想來就是江湖人稱‘及時雨’的宋三郎了?”

宋江的謙恭是出了名的,又見此人是軍官打扮,越發不敢怠慢,慌忙起身離座,連連還禮,口中答道:“在下正是宋江。請教尊駕貴姓?”一面說,一面親自拿衣袖抹一抹凳子,拉他來坐。

那人滿面堆歡地低聲說道:“敝姓何,叫何濤。我在澶州衙門兵曹參軍管下,當一名小小的幹當官,職司捕治盜賊。今日特來拜訪宋三哥,望求照應。”

“好說,好說。但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敢不儘力!”

見他神情異常誠懇,何濤大喜,也十分佩服,心想:真不枉叫作“及時雨”,果然是個夠義氣的人物。他於是指着後面說道:“我已借了一間小閣子在那裏,就請到裏面一敘。”

這是有不能叫外人聽見的話要談,宋江神色凜然地點一點頭,說聲“我來引路”,隨即領頭走了過去。他看見劉老實把手一招,等進了小閣子,執着何濤的手,先作個不許人駁回的姿態:“幹當官是遠來之客,又從大州衙門來,今日在此,一切都是我做東。賞我一個薄面,若不肯時,便是不許我高攀。”

真是好朋友!何濤心裏在想,自然感動,沒口答道:“好,好!做朋友不爭在一日,我便擾了宋三哥。”

“這才好!”宋江極其高興,吩咐劉老實,“先取精巧果子來點茶,隨後備酒,肴饌要精緻!休叫何大官人笑話我們鄆城,無物可以下箸!”

劉老實諾諾連聲地去了,隨即送來洪州雙井白芽茶,四盤時新點心,順手把小閣子的門關得嚴嚴的,好讓他們說私話。

等坐定了,何濤開口問道:“宋三哥,敝州濮陽有個黃泥岡,去年臘月,出了一件大案,你可知道?”

聽得這話,宋江便是一驚,但臉上依然是細心傾聽的神情:“這等大案,豈有不知之理!”

“可知底細?”

“倒還不知。”

這句話就是宋江說謊。黃泥岡那件大案,他盡知底細,只因關礙着他一個好朋友,就不肯說實話了——話要從大名府說起。

大宋四京:東京開封;西京洛陽;太祖發祥之地的歸德府,建為南京;當年真宗皇帝伐遼,御駕親征,駐蹕大名府,因而建為北京。大名府的府尹姓梁,原是中書舍人,只因是太師蔡京的女婿,才得了這一個鎮守北輔、掌領一府六州廂軍的烜赫要職。

這年正月初五,是蔡京的七十壽辰。多年以來的慣例,凡遇蔡太師生日,府州軍監的長官,都有極厚的壽禮,號稱為“生辰綱”。梁中書身為子婿,兼以偌大富貴都由裙帶上來,這份生辰綱自然更是與眾不同。

上年費了十萬貫收買金珠寶貝的一份重禮,因為所託非人,送上東京時,半路中被人劫去,至今不曾破案;這年又破費十萬貫,依然是收買的明珠美玉、珍貴器玩,一共裝成十一擔,特選一個外號“青面獸”,名喚楊志,武藝高強、辦事精細的提轄,帶領廂軍,扮作客商,自去年臘月初十起程,由大名府南下,沿南樂、清豐,一條大路,直到東京。不想行到濮陽縣轄管的黃泥岡地面,只為假扮腳夫的廂軍,不服楊志管束,買了桶下了蒙汗藥的酒吃,一齊醉翻在地。林子裏跳出來七個強盜,合力打敗楊志,把十一擔生辰綱劫了個無影無蹤。

“那賣酒的漢子,名喚白日鼠白勝,現已捕獲。口供上說,七名正犯都在貴縣。敝州長官特遣我來接頭。此事要仰仗宋三哥大力維持。”

“這何消說得?幹當官請放心,只不知那白勝所供的是哪七個人?”

“為頭的是貴縣東溪村保正晁蓋,餘下六名從賊,不知姓名,只拿住了晁蓋,自有着落。”何濤拿出一封公文又說,“不瞞宋三哥說,蔡太師的生辰綱,兩番被劫,不獨梁中書大發雷霆,京里蔡太師得知消息,也大為震怒,特派一位差官,會同大名府的人,住在敝州來督催,限期破案。倘或正犯不獲、原贓不回,本州長官的前程自然不保。為此,一副千斤重擔都着落在我身上。這件案子辦不妥時,本州長官有話,先拿我刺配遠惡軍州。宋三哥,我的肺腑之言,都在這裏了!”

說罷,一揖到地,起身時,雙手奉上澶州衙門知會鄆城縣的文書。

宋江又是慌不迭地回禮,以一副急人之難的神情切齒罵道:“晁蓋這廝,奸頑役屍,如今做出這等不法的事來,少不得有他受的。”說到這裏又安慰何濤:“這事容易,‘瓮中捉鱉,手到擒來’,只一件——這實封公文須是幹當官當堂投遞,本官看了,便可發落。我一個刑案下的小吏,不敢擅拆。手續要緊!”

“是,是!多承指教。就拜煩宋三哥指引,我好當堂投文。”

“好!”宋江答道,“本官早衙完了才不多一會兒,你請稍坐,我先去看一看,等本官坐廳時,我立刻來請。”

“費心,費心!”何濤滿懷歡欣,不斷稱謝。

宋江又謙虛了幾句,站起身來,呼喚劉老實着意伺候,然後出了小閣子,走到門口,把伴當叫了過來,低聲囑咐:“裏面小閣子裏有個澶州來的差官,欲待投文。到知縣坐堂時,你進去穩住了他,不叫他亂走。”

那伴當原是做慣了這些勾當的,不須多說。宋江放心大膽地借了匹馬往東而去。

出了東城,狠狠加上兩鞭,那匹馬放開四蹄,沿着官道奔了下去,不過一頓飯的工夫,就已到東溪村。宋江略收一收韁,直到晁蓋門前下馬。

晁蓋自從做下那件盜案,賊膽心虛,晝夜派人在家門前後巡邏。這時一名莊客見到宋江神情匆遽,慌忙迎了上來,尊稱一聲:“押司!怎的得閑來耍?”

宋江不答他的話,只問:“保正呢?”

“在後園。”原是熟客,但此時那莊客卻不肯逕自引領他去見晁蓋,“押司且先請廳上坐,待我去通知保正。”

莊客直奔後園。晁蓋正與他的三名同夥在亭子裏吃酒,聽說宋江來了,心中便是一動:這等一個大忙人,日中時分,怎得抽空到此?於是問道:“後面有多少人跟着他?”

“只宋押司一個。”

晁蓋略略放了心,向他的客人告個便,匆匆出廳來會宋江。

一見了面,宋江什麼話也不說,一把拉着他躲到廳側小屋中,低聲說道:“大哥,黃泥岡的事發了!”

晁蓋頓如夢中失足般,驚出一身冷汗:“怎的?”

“白勝已被拿在澶州大牢裏了。口供上招出共是七人作案,為頭的是你。如今蔡太師府里和大名府的差官,住在澶州坐催破案,遣了個姓何的幹當官來投文,天幸撞在我手裏!”

“兄弟!”晁蓋緊執着他的手,“你總要救哥哥一救!七條人命都在兄弟你身上,你須積此陰功。”

“我舍着命來,原是要救哥哥。此刻那姓何的,叫我支吾在縣前茶店裏,只等知縣坐堂,投了文,連夜便有人下來緝捕。這案子太大了,一跌了進去,公事上動不得手腳,便神仙也難救。‘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哥哥你作速打主意吧!”

說完,轉身要走。晁蓋慌忙拉住他說:“兄弟!做哥哥的大恩難報。實不相瞞,確是七個人下手,打魚的阮家三兄弟,已分得財帛自回石碣村去了。後面有三個在這裏。兄弟,你見他們一面!”

宋江原要他們見情,但嘴上卻說何濤等在那裏,須得趕緊回去。晁蓋哪裏肯依,不由分說硬拉到後園。

後園亭子裏吃酒的那三個人,一個白面烏須,士子打扮;一個是全真道士,身材極高,相貌古怪;另一個長得好獰惡的形象,上面是一張紫黑闊臉,鬢邊一搭硃砂斑,斑上長一撮黑黃毛,下面黑絨絨一雙毛腿,瞪着兩個黃眼珠,只盯着宋江看。

晁蓋指着這三個人為他引見。士子打扮的叫吳用;道士複姓公孫,單名一個勝字,外號叫入雲龍;相貌獰惡的那個,叫作赤發鬼劉唐。

宋江略施一禮,認得了人,不肯多留,回身便走,等晁蓋跟了過來,他又囑咐:“哥哥保重,作速快走!我去了。你那三位令友面前,千萬為我致意。”

等他一走,劉唐脾氣暴躁,當即發話:“保正!你引見那人做甚?這等大模大樣,倒像多留得一留,便辱沒了他身份似的。”

“休這等說,你道他是誰?提起來,你相見恨晚。他就是及時雨宋江!”

“是他?”公孫勝失聲喊道,“多說及時雨宋公明最愛朋友,不道如此怠慢少禮,真箇見面不如聞名了!”

“公孫先生,你這話卻又錯也!我那結義弟兄,若非為了我們的事,必定把你們三個延到莊上,整日陪着盡歡方罷。此刻有澶州衙門的幹當官在等他,敷衍不好時,你我都難逃一死!”

聽得這話,三人無不大驚!於是晁蓋說了宋江此來的目的。劉唐和公孫勝齊聲說道:“真錯怪好人了!”

“閑話少說。”晁蓋轉臉向吳用問道,“事在危急,怎的解救?加亮先生,你說個主意看。”

這吳用,表字學究,肚裏頗有些計謀,所以人稱智多星。他自己卻以為加諸葛亮而上之,取個道號叫加亮先生。黃泥岡智取生辰綱,便是他一手所策劃,晁蓋把他奉若神明,因而雖有宋江一再囑咐“作速快走”,他依舊要問計於吳用。

吳用是早已在那裏盤算了,此時捋着鬍鬚,不慌不忙地答道:“自然是童太尉遇着金兵的那一計。”

“那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了。”晁蓋又說,“宋押司也這等叮囑。只是走到哪裏去呢?”

“石碣村阮家。”

“三阮是打魚人家,如何安頓得我們三人?”

“兄長,你真欠精細。”吳用笑道,“我且請教,從石碣村過去,是何所在?”

這一說連公孫勝和劉唐都明白了。三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如何作答。

“事急不由人,也罷!等官軍來了,便上梁山。”晁蓋看着公孫勝問,“你道如何?”

“聽說梁山極興旺,官軍多有顧忌,自從東京禁軍教頭林沖入了伙,益發如虎添翼。只是那白衣秀士王倫,不是個好相與的角色。”

公孫勝話還未完,吳用拍着大腿,喊一聲:“着!正因王倫不是好相與的角色,我們投了去,才有意思。”

“加亮先生,”晁蓋急急問道,“你這話我又不明白了!”

“兄長!我保你做一番事業。”吳用得意揚揚地說,“等一投了去,看我略施小計,要叫林沖火併王倫,奉兄長你坐第一把交椅。”

“好啊!”一直不曾開口的劉唐,拍手笑道,“這才有個意思。”

“不錯!”公孫勝也點頭稱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倒也好。”

一個倡議,兩個附和,晁蓋的心也熱了。當時商定,由吳用和劉唐率幾名莊客,押着劫來的財物先走,到了石碣村,再派人來接應。這裏晁蓋和公孫勝收拾行李,遣散莊客,盡一日辦完,第二天一早動身。

他們已經在行一走之計,何濤卻還在夢裏,一心打算着捉住了正犯晁蓋,全案可破,州官的前程保住,自己便是大功一件,陞官在即。只是宋江一去不回,等得好不耐煩,便走出小閣子來問茶店主人:“你縣午衙可曾坐堂。”

宋江派着守望的伴當,一眼瞥見,急忙趕了進來喊道:“幹當官,幹當官!”走到他面前又說:“我是宋押司的伴當。”

“噢!”何濤大喜問道,“你家主人呢?”

“我家主人奉知縣召喚,在後堂議事。怕幹當官久等心急,特地着我來稟告幹當官,請先用了午飯,等知縣午衙坐堂,我家主人親自來陪幹當官去投文。”

何濤不疑有他,欣然應諾。茶店主人原是受了宋江囑託的,便代為備辦精緻膳食,開到小閣子裏來讓他享用。那伴當也幫着張羅,等何濤捏起飯碗,隨即悄悄退了出來,在門口等着宋江,把剛才的情形一說,一篇謊話,前後就對準了。

於是宋江從容走入小閣子,等何濤吃完了飯,陪着到了縣衙,請他先在堂口站一站,看知縣時文彬發落完了其他公事,待要退堂時,疾趨數步,進了暖閣,在公案邊低聲稟報:“澶州府衙門為賊情緊急公務,特差幹當官何濤一員,前來投文。請知縣相公發落。”

時文彬一聽這話,吃驚問道:“可是梁山泊那一夥賊,又干下不法之事?”

“這倒不是。”

不是梁山泊,多少可以放心,隨即吩咐:“喚那幹當官上來!”

於是何濤行了堂參大禮,遞上公文。宋江接了,轉呈知縣,時文彬親手拆開一看,頓時臉色大變。

“想不到,想不到!”時文彬對宋江說道,“如何晁蓋干出這等勾當?速速派人拿住!不然要大受其害。”

“知縣相公請穩住了氣。”宋江低聲又說,“只怕那六個從犯都躲在東溪村晁保正那裏,派得人少,拿不住他們;人多時又恐形跡太露,走漏消息,不如到夜裏去捉拿,比較妥當。”

“這話不錯!虧得你提醒了我。”時文彬連連點頭,當即吩咐,“先安排澶州差官在館驛歇息。等拿住了賊人,再叫他當堂來領了去——還須派兵護送,只一出鄆城縣境,就沒我的事了。”

宋江領命而去。那時文彬退回後堂,立刻着人去請了專管治安的縣尉來,秘密說了經過,隨即又召馬軍、步軍兩都頭來領受命令,點兵捕賊。

鄆城縣的這兩個馬、步軍都頭,都是本地人,原來的出身卻不大相同。馬軍都頭名叫朱仝,身高七尺,須長尺五,劍眉星目,鼻直口方,生得一副凝重威嚴的大將儀錶,有人卻以為他似畫中的關雲長,所以送他一個“美髯公”的外號。他原是當地殷實富戶,性好武藝,交遊甚廣,為了想從正途上取功名,投身做了本縣的馬軍都頭。

步軍都頭本來是個鐵匠,名喚雷橫,生來膂力過人,善於縱跳,三兩丈闊的山澗,一躍而過,因此都叫他“插翅虎”。雷橫使一口自己用精鋼打造的朴刀,手底下十分了得,只是心胸狹窄,所以不如朱仝得人緣。

兩名都頭到後堂參見了縣令,奉了命令,又隨着縣尉來到“兵案”上,點起百把名馬步弓手並士兵,攜帶武器繩索,等天剛黑,分途出發,約定初更時分在東溪村外觀音庵會齊,再定進取的行止。

那朱仝腰懸弓箭,手執大刀,騎馬出了東城,人是往東溪村,心裏轉的卻不是捕盜的念頭。他與宋江最好,所以不斷尋思:晁蓋是宋江的結義兄弟,不看僧面看佛面,須如何放他一條生路才好?

心事還未想通,一行十數騎,已經到了觀音庵。朱仝吩咐部下,連人帶馬都隱在庵前樹林裏,自去敲開庵門,與老尼姑說了,有公事勾當,借她的庵里作個坐處。然後坐在殿前,喝着觀音庵里待客的便茶,悄悄為晁蓋籌劃生路。

到了約定的時間,縣尉和雷橫帶着人一起都到了,三個人坐在長明燈下的蒲團上,商議捉拿晁蓋的步驟。

“那晁蓋名為‘托塔天王’,武藝驚人,又有幾個亡命之徒藏在他莊上。這不是當耍的事,須得想個萬全之計。”

“朱都頭的話最實在。”雷橫附和着說,“俗語道得好,‘人急懸樑,狗急跳牆’,這班人并力殺出來,不比普通毛賊——我這口刀也還敵得兩三個,只怕走漏了一兩個,那時縣尉休得怪罪。”

縣尉知道這一班人的脾氣,未曾辦事,先要表功,所以也不把他們的話放在心上,只格外叮囑:“千萬休放走了正犯!拿住了晁蓋,本縣的公事便可交代,其餘的不妨事。倘或知縣相公怪罪下來,都在我身上。”

“有縣尉做主,事情便好做了。”朱仝說道,“晁蓋莊上,前後兩條路,若是一齊去打他前門,他往後門走了;一齊去打他後門,他奔前面走了。如今須用一條聲東擊西之計,一頭埋伏,一頭捉人。縣尉道我的話可是嗎?”

縣尉自然點頭稱善,剛要說話,雷橫搶着開了口:“朱都頭這一計好!我們分作兩路,我引人去後門埋伏,朱都頭便撞開門去捉人。”

“這話恰恰說反了!”朱仝笑道,“我是馬軍,難道放馬登堂入室、穿房進戶去捉人?自然是我在後門埋伏,截住晁蓋……雷都頭只顧向前門打進去,見一個捉一個,見兩個捉一雙,這場功勞,我不得不讓。”

“說得是,說得是。”縣尉連連點頭,“朱都頭便引馬軍去晁家後門埋伏,雷都頭隨我進前門捉人。見一個捉一個,見兩個捉一雙!須得多備繩索。”

縣尉興高采烈地下達了命令,雷橫無法,只得把弓手士兵,擺在前後,幫護着縣尉;馬前士兵,明晃晃點起幾十把火把,拿着朴刀,扛着鉤鐮槍,腰裏都掛着一圈繩子,威風凜凜地直奔晁家莊去捉強盜。

馬軍腳程快,朱仝領着十餘名馬弓手,隨後出發,卻先到晁家村。進村之先便已吩咐,夜裏天黑,只怕看不分明,休得胡亂放箭!等部下齊聲應諾,方始放馬而去。

到得離晁家半里路程的地方,陡見晁蓋莊裏一縷火起,從中間燒了開來,黑煙遍地,橘紅色的火焰越躥越高。原來晁蓋為了遣散莊客,頗費唇舌,這時也不過剛剛安排停當,聽得外面來報,縣裏派馬步兩軍圍捕,事不宜遲,叫莊客四下里只顧去放火,趁亂好逃走。

其時朱仝已領着部下,到了晁家後門,十餘匹馬只在空場上打圈奔馳,攪得塵土飛揚,聲勢驚人。晁蓋便不敢往後門來——朱仝原意就是要逼晁蓋從前門逃走。前門歸雷橫進攻,從那裏走了正犯,與他無干。

哪知晁蓋的這把火放壞了。縣尉遠遠望見晁家莊上前前後後七八處火頭,燒得烈焰騰空,只叫:“快,快!”自己一馬當先。雷橫只好也緊跟在後面,直衝晁家前門。

晁蓋和公孫勝引着十餘名莊客,提着刀開前門出來,一見縣尉和雷橫正沿大路飛奔而到,不由得叫一聲:“苦也!”前門只得一條大路,正好堵住,別無路走,而且一面火光、一面火把,照耀得如白晝一般,要想潛身偷逃,又何可得?只好慌忙關上大門再說。

“後門有馬隊,都拿着弓箭,只怕沖不出去。”公孫勝說道,“不如出前門,好歹還可一拼。”

“拼不過插翅虎。前門人又多,還是——啊!”晁蓋陡然色喜,“有道邊門,倒可一試。”

幸喜邊門那裏不曾放火,晁蓋和公孫勝開門出來,望見黑影里彷彿有匹馬在那裏,不敢驚動,悄悄地奔了過去。走不到數步,忽聽蹄聲突起,那匹馬已自趕了過來。晁蓋心知不妙,匆匆囑咐公孫勝領着莊客先走,由他獨自押后。

轉眼間那匹馬到了面前,晁蓋不由分說,一刀砍了過來。馬上正是朱仝,使大刀一格,隨即說道:“保正快走,朱仝在這裏等你多時了!”

私下縱盜,自然不能大聲叫喊。晁蓋上一句不曾聽清,下一句偏是聽得明明白白。“好啊!”他厲聲答道,“既是等我多時,還待怎的?”人隨話到,一口刀直卷了過來砍朱仝的馬腳。

朱仝是管馬軍的,自然識得利害,一拎韁繩,虛晃一招,讓開一條路。晁蓋一刀砍空,和身一滾,站起身來看朱仝已衝過頭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隨即拔腳飛奔,有路就走。

朱仝圈馬回來一看,部下馬軍已有發現了晁蓋蹤跡攆了下去的。他不便出聲阻止,使了條調虎離山計,驀地里大喊一聲:“前門捉人,休放走了正犯!”

那些馬軍聽他這等說,當作命令,都舍了晁蓋的影子,趕了過來。朱仝卻又不到前門,盤馬彎弓,虛張聲勢,只是亂指着堵住這裏,堵住那裏,把他的部下支使得暈頭轉向,不知奔哪裏的好。

這時的雷橫,自然早就打開了晁家的大門——他也是想放晁蓋一條路,藉以結交其人的;原想把守後門,好行方便,不料為朱仝三言兩語擺佈得非捉拿晁蓋不可,所以一路上不斷在心裏嘀咕,意料後門有朱仝埋伏,晁蓋無路可逃,等打開前門,碰個正着,當著縣尉在那裏,如何賣得人情?

不想破門而入,除卻火光處處,別無人影,心內又驚又喜。那縣尉卻是倒抽一口冷氣——火燒煙熏,屋裏決計藏不住人,然則何以一個不見?

“壞了,壞了!”火光映着縣尉的臉,連眼睛都是紅的,“晁蓋那廝,必是得了風聲,早就滑腳了!”

雷橫心內輕鬆,表面卻還要安慰縣尉:“想是剛從後門走了。縣尉休煩心,有朱都頭埋伏在那裏。”

縣尉心想不錯,晁蓋也不過剛走,不然這把火從何而來?於是精神一振,與雷橫商議,火勢甚熾,無法進去搜索,只派步弓手在前門散開,如果莊裏有人逃出來,儘管亂箭射去,不問死活,只休教走脫。

當下雷橫派了三十名步弓手,自己率領,在前門戒備;其餘的人都跟了縣尉到後門去幫朱仝捉人。

走得沒有幾步,忽聽朱仝大叫“前門捉人”,縣尉慌忙又轉了回來,到得前門,只見雷橫坐在樹根下,悠閑自在地在看火燒,那些步弓手也是三五成群地談笑自如。一見這樣子,縣尉又氣又急,厲聲喊道:“雷都頭!”

雷橫慌忙站了起來:“怎的?縣尉!”

“怎的?你來問我,我去問誰?”縣尉喝道,“還不快去捉人!”

雷橫大為詫異,一面抬眼掃了掃四周,一面問道:“捉哪個?”

聽得這一問,縣尉越發生氣:“自然是捉晁蓋這一夥強盜!你不曾聽見朱都頭在喊‘前門捉人’?”

話越發來得古怪!明明前門無人,欲待捉誰?就這困惑之間,雷橫猛然省悟,怪不得朱仝爭着要守後門,原來他放走了晁蓋!放便放了,卻又使這一句詐語來假撇清,有個嫁禍之意,這就太不夠朋友了。

於是雷橫冷笑一聲:“哼,縣尉,你儘管請到後門去,這裏有我。若是走脫了晁蓋,唯我是問。”

縣尉也覺得事有蹊蹺,但此時沒有工夫跟雷橫談論,匆匆領着人又返了回去,到後門一看,十餘名馬弓手都在,獨獨不見朱仝。

“朱都頭呢?”

“追強盜去了。”

縣尉心裏一喜,卻不知朱仝去追晁蓋,另有話說。晁蓋慌不擇路,一心只想擺脫了官軍好喘口氣,偏偏馬蹄不徐不疾地緊跟在後面,倒像是有意拿人作耍似的。晁蓋無可奈何,轉身站定,挺着刀說:“朱都頭,你只管追我做什麼?我須沒歹處!”

朱仝回身看看,離得部下遠了,方敢答話:“晁保正,你如何不知好歹?我怕雷橫執迷,不會做人情,被我賺他去打你前門,我在後面等你從邊門出來好放你逃。真要捉拿,便十個也讓我拿住了,何待此刻?”

晁蓋如夢方醒,垂刀抱拳說道:“深感救命之恩,異日必報。”

“你休謝我。只為你是宋押司的結義兄弟,我須救你。今日之事,你知我知,休得與人說起,要防傳到官府耳朵里,大為不便。我追了來,只為叮囑你這一句。你快走吧,前途自重!”

晁蓋十分心感,但事在危急,不敢耽擱,說了句“後會有期”,飛奔而去。

朱仝這時才想起,自己的公事不好交代。正為難之際,卻又遙遙望見縣尉騎着馬帶人追了下來,心裏越發著急——人急智生,想得了一條苦肉計。

因後面來得急了,計策一生,再無工夫推敲,朱仝陡然一拎馬韁,靴跟連叩馬腹。那匹馬“咴——”一聲長嘶,便待遵從主人的意思放蹄狂奔——朱仝便利用它新硎初發、銳不可當之勢,驀地里把韁繩一勒,等那馬直立了起來,前蹄臨空、下盤不穩時,卻又把執着馬韁的右手,往左往右,連扯兩下。“嘭噠”一聲,那匹馬立腳不住,往右面橫着摔了下去。

朱仝是有防備的。人從馬上摔下來,最怕腳套住了馬鐙,活活地被拖死。所以等他拿韁繩往左右扯時,雙足便已離鐙,等一倒下來,順勢橫躥,一人一馬,雙雙倒在路旁的田陌里。

那匹馬怎曉得主人是苦肉計,掙扎着要站起來,但韁繩還在朱仝手裏,讓他狠狠一拉,身子陷在溝里,動彈不得了。

朱仝把馬韁一撒,自己和身一滾,滾得滿身滿臉的爛污。看看縣尉走得近了,便“哎喲、哎喲”地大聲呻吟了起來。

縣尉已經過去了。有個馬弓手先發現了朱仝的馬,大聲喊道:“慢、慢,慢、慢!如何都頭的馬,倒在這裏?”

在後的勒住了馬,走前的也把馬圈了回來。士兵們都高舉着燈籠火把照耀着,照出田陌里受了傷不成人形的朱仝在那裏躺着。

“怎的?快扶朱都頭上來,看受了傷不曾?”

朱仝呻吟得越發厲害了,裝着瘸了一條腿,讓士兵們扶到縣尉面前,愁眉苦臉,恨聲不絕地說道:“已追着了晁蓋那廝,偏偏馬失前蹄,眼看那廝逃走!真叫我好恨。唉!”嘆着氣,又伸手去摸那條“瘸”了的腿。

縣尉倒不知說什麼好了,愣了半天,想起一句要緊話,急急問道:“晁蓋是往哪條路逃了去的?”

朱仝信手指着田陌:“我見得是往這條路。”

“步軍都回去——送朱都頭回去,馬軍跟我走!”

縣尉下了這個命令,帶轉馬頭,逕往朱仝所指的田陌間奔了去。騎了馬的自然緊緊跟隨,沒有馬的便送了朱仝回去。

朱仝原是亂指的,方向不對,便追到天邊,也撞不着晁蓋。那縣尉越看越不是路,只得帶馬回來。

這時天色已經微明,晁家莊已燒得只剩下一堆瓦礫、一副烏焦木頭撐着的空架子。附近的居民原想來救火,見有官兵,不敢上前。好在晁家莊是平地起樓台,單擺浮擱,四下不連,總算這把火未曾殃及無辜的百姓。

“走了正賊,怎生奈何?”滿臉疲憊的縣尉,望着朱仝和雷橫跳腳。

朱仝愁眉苦臉地,只顧裝出傷處疼痛難忍的模樣,聽得縣尉的話,有氣沒力地答道:“非是不趕,其實是出了意外——再也想不到的,人受了畜生的累!”

雷橫心裏明白,論朱仝的本事,拿一個晁蓋,綽綽有餘;身為馬軍都頭,又是騎熟了的馬,說會忽然竭蹶,更是騙人的話。要放晁蓋逃走,雖也是自己的心意,但叫朱仝一個人做了人情,自己卻來看縣尉的臉色,心裏未免不甘,所以連連冷笑:“須不是從前門逃走的!”

縣尉心裏極煩,不曾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只頓一頓足說:“前門也罷,後門也罷,一場空!這等人仰馬翻來捉強盜,空着一雙手回去,叫人笑話,猶在其次,知縣相公那裏,如何交代?”

話未說完,朱仝猛地里扯開嗓子喊一聲:“哎喲!”便在地上滾着,不住地齜牙咧嘴。

“把朱都頭抬了走。”倒是雷橫有些主意,“再捉幾家鄰舍回城,待知縣相公親自審問。”

鄆城知縣時文彬一夜不曾睡覺,坐候好音,聽得衙役來報,縣尉拿繩子縛了一串人回縣,十分高興,急忙吩咐,請縣尉後堂相見。

一見面便知事情不妙,縣尉的氣色極壞,是損兵折將、吃了敗仗的樣子。一問果然,時文彬氣得臉都白了。

“好極了,好極了!我有這等好屬官,何愁不是指日高升?”說著,他把頭上的一頂烏紗取了下來,憤憤地摔在桌上。

縣尉着實難堪,心中一陣一陣地冒火,也想摘下烏紗,摔在知縣面前,但設身處地為時文彬想一想,也難怪他着急,只好忍住了氣說道:“知縣相公休動怒!拿得晁蓋的四鄰在此,結結實實審一審,或許可知晁蓋的去處,公事也算有了交代。”

時文彬摔過紗帽,氣消了些,依舊把烏紗戴在頭上,傳諭升堂勘問。

“說,說!”時文彬把驚堂木拍得聲震屋瓦,指着晁蓋的四鄰喝道,“晁蓋素常結交匪人,你們左鄰右舍,焉有不知之理?切實供來!如敢徇情庇縱,我就先辦你們一個縱匪的罪名。”

那四鄰都是老實人,聽得這話,嚇得瑟瑟發抖。於是值堂的宋江,便指着個年紀大些的,好言開導:“你實話實說,休怕!知縣相公是青天,明鏡高懸,等你們說了,自知話真話假。”

於是那年紀大些的,結結巴巴朝上說道:“小人等雖在晁保正鄰近居住,遠者里把路,近者也隔着村莊。他莊上時常有搠槍使棒的人來,看來惡相,小人都是遠遠地避開,哪知道他相與的是些什麼人?”

一個開了口,其餘的膽便大了。年紀最輕的一個,接口說道:“若要知他端的,除非問他莊客。”

“是啊!”時文彬被提醒了,轉臉問縣尉,“如何不曾捉得他的莊客來?”

“火起時,晁家的莊客早都逃散了。”

“也有不願跟去的,還在這裏。”那年輕的又說,“我便知有兩個。”

時文彬大喜,當堂發下火籤,派出差役,就帶着這個人做眼線,到東溪村捉晁家莊客,限午前交差,遲了杖責。

差役不敢怠慢,帶了眼線,飛奔而去,如限把兩名莊客捕獲。時文彬立時升堂,一頓常行杖,打得那兩名莊客極口喊道:“我說,我說!”

這時宋江心裏好生不安。因為兩名莊客之中,有一名曾親見他昨日到晁家去過,倘若據實招供,把自己牽連了進去,知縣面前,倒不大好解釋。

正這樣心裏嘀咕時,時文彬已吩咐衙役住刑,容那莊客作供。時機急迫,宋江趕緊踏上兩步,在時文彬耳旁輕聲說道:“知縣相公請慢來!”

“為何?”

“這莊客看來老實,大概會說真話,大堂之上,耳目眾多,果然說了晁蓋的去處,卻不是通信與他,叫他作速逃走?”

“啊,啊!說得是,說得是,來!”時文彬將手一揮,“退堂!把這個人帶到後堂,聽候審問。”說到這裏,轉臉又告訴宋江:“你馬上到後堂來。”

“理當伺候。知縣相公先請!”

等時文彬一離了公座,轉入屏門,宋江急忙叫一個親信衙役來,低聲囑咐了幾句,然後三腳兩步,認着知縣的影子跟了去。

那莊客已經受了警告:“不相干的事,不必多說,不然宋押司救不得你。”所以到得後堂,只供了晁蓋的同夥。

“先是四個人商議作案,”那莊客說,“除我家主人,另外三個,一個是鄉中教學先生,叫作吳學究;一個叫作公孫勝,是全真道士;另外一個黑大漢,小人不認得,但知他姓劉。”

“錄清楚了。”時文彬向宋江叮囑了這一句,又問堂下,“共是七個人作案,你怎麼說是四個人商議?”

“另外三個是吳學究合將來的。一來便叫宰殺豬羊,安排燒紙,吃了一夜的酒,都是好酒量……”

“住口!”時文彬喝道,“誰問你這些廢話?你只說那三個人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聽得吳學究說,是弟兄三個,姓阮,打魚的,在石碣村住。”

“你的話可實在?”

“句句實在。”

時文彬點頭,神氣和緩了:“果真是實話,我自有賞。只此時還不得賞你,也放不得你。且先押了,等查明屬實,我不委屈你。”

這一下公事有交代了,時文彬化怒為喜,叫宋江立時打點覆文。

宋江領命退出,到了刑案上,把他的徒弟張文遠也喊了來,說了緣由,叫他準備覆文,然後匆匆回家,喚一名心腹伴當,騎着快馬,到石碣村尋着打魚的阮家弟兄,只是一句話:“事發速走!”

等再回到縣衙門,張文遠已經把文書打點停當。何濤也自館驛中被請了來。時文彬在後堂親自交了覆文,又說:“只怪貴州通知得遲了些,早得數日,必獲正犯。好在同案共犯,皆已明白,不愁無處着落。可惜石碣村不歸敝縣轄管,不然我發兵搜捕,還不是手到擒來?案子辦到這個地步,敝縣亦算是可告無罪了。哈哈!”

時文彬得意忘形,吹完了牛,朗然大笑。何濤也很高興,不斷致謝,告辭而去。

“幹當官慢走!”宋江忽然追出來叫住了他說,“石碣村不歸敝縣管,也不便派人去查,怕的打草驚蛇,所以覆文中敘得還欠說明。這一層務必拜託幹當官,在貴州知州相公台前要說明白。”

“自然,自然。只此已是承情不盡了。”

“好說,好說!都是公事,何分彼此?”宋江又說,“覆文雖欠詳明,其實也不妨。現放着一個白勝在貴州牢裏,提出來一過堂,便都詳明實在了。”

這是宋江為時文彬着想。澶州知州接得覆文,不過一場空歡喜,絕拿不住晁蓋他們七個。到那時澶州知州為了諉過,或者會說鄆城縣的覆文不盡不實。如今先攛掇他提白勝過堂一問,口供相符,落了案底,鄆城縣就再也沒有什麼責任了。

何濤比較老實,哪裏想得到宋江的用意?只覺得他熱心體貼,真正是個夠義氣的好朋友,所以稱謝以外,殷殷訂下后約,方始別去。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宋江長長舒了口氣:晁蓋一場大難,總算化險為夷。把前後經過細想了一遍,自己這裏倒沒有破綻,只是朱仝那邊可疑——看樣子是他放了晁蓋一條生路,就不知當時的詳情如何。正好藉著去探望他的傷勢,順便打聽一番。這麼想停當了,便在縣前茶食店裏,揀了四樣精巧點心,拎在手裏,去訪朱仝。

走得不多些路,恰好撞着朱仝帶着個士兵迎面行來。兩人都站住了腳,望着對方。宋江看他是便衣打扮,額上包着一塊紫色的絹帕,肩上垂下一條繭綢的帶子,把條左臂吊著。人雖受傷,氣色倒還不壞。

朱仝先開口問說:“押司哥,哪裏去?”

宋江與他交情極厚,但在縣衙門裏的身份不同。一個謙恭,叫他“押司哥”;一個卻不便稱兄道弟,仍舊用的官稱:“正要來看望都頭。兩包茶食,只供消閑。”宋江摸着他那條膀子,彷彿自己有了病痛,極其懊惱地問:“傷勢怎麼了?可曾看醫生?後街陳麻子的膏藥是好的。都頭,我陪你去看一看。”

“不礙,不礙!”朱仝略有些躊躇,“倒是哪裏去坐一坐?”

看這模樣,便知他有幾句私話要說。宋江想了想,恰好今日無甚約會,衙門裏也沒有緊要公事,於是邀他到宋家莊去盤桓半日。

朱仝欣然應諾,遣走了士兵,與宋江一起出城。安步當車,路又不遠,說著閑話間便到了宋家莊。

宋江是出名的大孝,一到了家,什麼都不顧,先去後堂看宋太公要緊。宋太公六十已過,精神卻健旺得很。宋江把老父這幾日的飲食起居,一一問到;又請到客廳,讓朱仝拜見了,然後才親手攙扶着,送到後堂,復再問長問短,惹得宋太公厭煩了,推着他說:“休來絮煩!快去陪客。沒的叫人笑話我宋家不知禮。”

“朱都頭原是自家弟兄,不妨,不妨!”宋江一路走,一路說。

到得客廳一看,大為驚奇,朱仝已自卸了肩上的那條綢帶,盪着兩條膀子,哪裏是個有傷的樣子?

“怎的?都頭!”宋江指着他那左臂問。

“原是遮人耳目的花樣。”朱仝低聲答道,“押司哥這裏又無外人,何不自在些?”

聽這話,宋江便明白了五六分,卻不說破,只叫擺酒款客。

當下走出來一個年輕後生,他是宋江的嫡親兄弟,叫作鐵扇子宋清,生得一張圓圓的白臉,看上去是厚道有福澤的樣子。宋清極敬兄長,所以對朱仝也不敢怠慢,唱了個肥喏,寒暄數語,隨即親自動手,排好了席面——只得兩副杯箸。凡是宋江留客吃酒,宋清從不陪侍,一則因為宋江常有第三者聽不得的言語要說,再則因為宋家沒有女眷,宋清便權且當了主持中饋的職司,要在廚下照看。

一巡酒過,宋江開口問了:“都頭,如何說是遮人耳目?難道晁家莊上不曾受傷?”

“傷是有的。”朱仝拍一拍大腿說,“不關緊要。”

“然則又遮的什麼人的耳目?”

“自然是堂上那兩位。”說到這裏,朱仝看一看左右,湊近了宋江,低聲說道,“押司哥,你怕還不知悉,只為晁保正是你的結義弟兄,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須放一條生路與他走。無奈縣尉十分上緊,雷橫又不知安的什麼心。許多人馬牽絆在那裏,礙手礙腳,十分不便。虧我裝神弄鬼,左右支吾,硬生生放走了晁保正。縣尉已有些疑心,我不得不裝一裝,好叫他開不得口。”

“原來如此!”宋江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實實地不知都頭施此大恩,真難報答了!”

“休這等說。”朱仝連連搖手,“我說這話,絕不是在押司哥面前表功。只為自己弟兄,無話不談,所以說與你聽,只當閑談。”

“也罷!大恩不言報,日久見人心。”

“卻有一層,我不明白——人馬到晁家莊時,晁保正已自收拾行李,遣散莊客,正待滑腳了。”朱仝停了一下,看着宋江問道,“莫非事先已有風聲?”

為朱仝逼視着的宋江,聲色不動,只不斷點頭:“見得是,見得是!必定早有風聲,卻不知從何而得?倒真費人猜疑。”

朱仝是個爽朗漢子,見宋江這等神情,便不疑是他泄露的消息。

這件事,到此便算丟開了。喝酒談心,越來越親熱,朱仝便勸宋江續弦,說是宋太公偌大年紀,望孫心切,而且沒有女眷也不成個家。

這自然都是正論,但宋江另有想法,他自己知道做的見不得人的事多了,說不定哪天發作,有了妻小,便是個絕大的累贅。他倒是勸兄弟娶親,而宋清卻又是個孝悌而拘謹的,長兄猶在鰥居,自己便不肯成家。

宋江孝名在外,唯有這件事,不得親心,而且不為人諒,有着說不出的苦,所以朱仝一提到此,只有苦笑着嘆口氣說:“都頭,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心中的委曲,無人得知。”

“若不見棄,說一說又何妨?”

一來是感於朱仝的推心置腹,二來是多喝了兩杯酒,這時的宋江,便不似先前那等深沉了。

“都頭!實不相瞞,為了結交朋友,少不得有對不住朝廷王法的時候。想來你亦盡知?”

“雖不盡知,也略有所聞。押司哥,原怪不得你。”

“是相好,才如此說。公堂上哪有這話?”宋江有些感嘆,“想我一個小小書吏,哪來結交五湖四海朋友的手面?自有些刀頭舐血的勾當。都頭,你道我不畏法度?實出無奈。閑常想想,總要留個退路。你來看!”

宋江領着朱仝離了客廳,推開東面一間廂屋,只見黃幡高掛,青燈微明,收拾得極潔凈的一座佛堂。宋江合掌向金龕里的三世佛拜了拜,移去蒲團,拉開供桌,不知怎麼推了一下,活絡地板往上一翹,下面便是個地窖。

“這裏便是我的退路。”宋江把地板底下的一條繩子一拉,銅鈴作響,“這是個暗號。你道如何?”

朱仝有些心驚,強笑着答說:“但願不用它。”

“凡事有備無患。都頭,這一處機關,便舍下也只得我兄弟知道。”

“你請放心,我決不說與人知。”

“自然。若你要說時,我也不指與你看了。”

怪不得宋江不肯續弦!朱仝心想,原來他時時防着犯罪被捕,早存着藏匿逃亡之心。這等看來,犯法之事,不做為妙,於是想起私縱晁蓋一節,要認真追問,便有許多破綻,心裏七上八落,敗了酒興,略飲數杯,告辭回城。

宋江這天卻是吃得大醉。第二天想想宵來光景,前半截的經過倒還記得。一時不檢點,把個最隱秘的所在,告訴了人,心裏異常失悔,立志要把酒來戒掉。

他要戒酒不易,朋友太多,一遇着便拉住了,自然是酒佐談興;再有是受了他的好處,或者想巴結他有所謀求的,更要杯酒聯歡。因此宋江嘆口氣,雖有心向善,卻成虛願,依然“天子萬萬歲,小人日日醉”了。

這一天他收到濟州衙門所下,分到刑案上的文書,打開來一看,大吃一驚。張文遠見他怔怔地坐在椅子上,臉色青紅不定,心內驚異:師父出了名的深沉,常有處決七八條人命的大案,也只不動聲色,從容勾押,何以此時卻有失魂落魄的模樣?

於是他踱了過去,湊到宋江身邊,低聲提醒:“師父,你老臉色不好看,莫如回去歇一歇。”

一面說,一面瞟着他那雙風流桃花眼,去偷覷那通文書,只看得一行“牌仰緝拿梁山泊賊人晁蓋等名”,心裏便有些明白了。

“你且去。容我暫歇。”宋江把文書放下,閉目養神,好久,臉色才見正常。

文書自然不能壓置,壓置也無用。他吩咐張文遠照敘原文,行下所屬。明知是官樣文章,不生作用,而心裏總覺得堵着塊鉛似的,十分不快。思量着哪裏靜悄悄去獨酌數杯,借酒澆愁,同時也好盤算盤算切身的利害禍福。

於是他略略料理了緊要公文,一個人離了衙門,信步往州橋行去,走得不多路,聽得有人大喊:“押司,押司,請留步。”

宋江轉臉看時,身後兩個婆子,一個不認得,一個是做媒的黃婆。

宋江還不曾招呼,黃婆已指着他向同行的那婆子說:“好了,好了!撞得着宋押司,便是你的造化。天大的事,都在宋押司身上。”

“你休替我大包大攬!”宋江笑道,“有甚話,且先講了再說。”

說著,便走到路旁的茶店,當門坐下。兩個人跟了過來,黃婆先作引見——那個老婆子姓閻,一家三口,老夫妻倆帶着個女兒,名叫婆惜,是從東京來的。

閻老兒年輕時,原是東京錄事巷裏的一名閑漢。那條巷子猶如長安的平康坊,儘是些勾欄人家。閻老兒便在那裏廝混,做個幫閑的篾片,日子久了,聽得多了,記下百把支曲調在肚子裏,只是嗓子五音不全,不能唱,卻會教。閻婆惜從小便受他的教導,到了十六歲,送入東京第一家大酒店“樊樓”去賣唱,頗有些聲名。

那閻婆惜不但唱得好,而且長得體態妖艷,性情風流,因此招蜂引蝶,不時生出是非。半年前頭,兩名惡少為了閻婆惜爭風,鬧出一件命案。開封府衙門要捉她去問罪。閻老兒得知風聲,帶着妻女,連夜逃了出來,就在鄆城落腳。

這段經過,閻婆自然不肯跟人說,所以黃婆完全不知:“這一家三口,從東京來投奔一個官人不着,流落在鄆城縣。昨日閻老兒害時疫死了,無錢葬送。母女倆商量完了,央我來做媒,把女兒嫁了,收些聘金,好葬閻老兒。押司請想,一時哪裏去尋這個主兒?正在這裏走投無路,不想撞着押司。如今沒話說,押司做慣了好事的,可憐她母女兩個,做成一具棺材。”

“我道何事?這容易!”

宋江向茶店借副筆硯,討張白紙,提筆寫道:“見字即付中等棺木一口。”下面具名是“刑案宋”。畫了一個花押,順手交付黃婆。

“你帶着閻婆到東門陳五郎家,憑條取棺材。”宋江又問,“別樣花費使用,可曾有了?”

閻婆答道:“不瞞押司說,棺材尚無,哪裏來的別樣花費使用?”

“既這等,我再與你十兩銀子。”宋江從隨身所攜的招文袋中,取出十兩一錠庫平銀子遞了過去。

閻婆感激萬分,黃婆面有光彩,兩個人千恩萬謝,說了無數承情的話。自拿了宋江的便條,到陳五郎家選中了一口中等棺木,把閻老兒盛殮了,送到火葬場焚化。次日檢了骨殖回家,算一算還剩下五六兩銀子,閻婆惜要了一半去,自己上街,剪了些素色絹布,做了兩身夾衣服,穿得整整齊齊,每日裏倚立在門口,哼着小曲閑張望。

有道是“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閻婆惜的皮膚極白,穿着那一身裁剪稱身的孝服,別有一股異乎庸脂俗粉的天然風韻;加上眼波流轉,似笑似嗔,招惹得那些游蜂浪蝶,轉過來,走過去,只想覓個機會上來搭訕。

閻婆一看這情形不妙,東京的官司尚未了斷,不要在這裏再弄出事來,硬生生把她女兒拖了進來,實騰騰地關上了大門,不住口埋怨女兒不懂事。

“這等關在家裏,好人也悶出病來。”閻婆惜冷笑着對她母親說,“休逼得我急了!人急懸樑,狗急跳牆,到那時卻休怪我。”

這一說閻婆慌了手腳!素知女兒潑辣任性,說不定真箇跟着個浮華弟子雙雙潛逃,那時海角天涯,哪裏再去尋她?

左右盤算,打了一晚上的主意,依然得要去求教黃婆。“老姐姐,”她說,“女大不中留。你那侄女兒的終身,全在你身上。多說你眼皮子寬,人頭熟。我女兒,自覺也還不醜,莫非就做不成一樁姻緣?”

“你說到這話,我可不得不說了,說了你休動氣。”

“哪裏的話!”閻婆急忙接口答道,“想是婆惜有不中人意的地方——老姐姐便當她是自己的女兒,打也打得,罵也罵得,說兩句算得了什麼?”

“既如此,我就說。你家婆惜的終身,恰恰合著一句俗語:高不成,低不就。你道我不曾想過?實在是有些難處。”

“有難處儘管說。”

“大戶人家講門第,小戶人家又養不起你那一朵花似的女兒——她自己也未見得肯。算來算去,只好與人做二房。”

閻婆一聽這話笑了:“老姐姐,我道是什麼難處?如果為此,一點不難。說句不識羞的話,我們這等人家,莫非還想替女兒討一副五花誥封?”

“就與人做二房也難。”黃婆恨恨地又說,“這兩年梁山泊的強人越發張狂,有些身價的,遷地為良,早都逃散了。與人做二房,自然是貪圖個茶來張口,飯來伸手,日子過得舒服。倘或是那普通人家,一般也要漿洗衣裳、生火做飯,便你母女肯委屈,我也不肯。”

看來倒真是有些難處!閻婆怔怔地望着,半天不作聲。哪知黃婆卻喜滋滋地笑了起來。

“老姐姐!”閻婆急急問說,“想着主兒了?”

“有倒有一個,不知成不成?”黃婆很沉着地說,“成了最好,不成卻休怪我!”

“不怪,不怪!你先說,是哪一家?”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便是發送你家老兒的宋押司!”

閻婆一聽大喜,站起身福了福:“老姐姐!這頭親事,我再無話說,全要仰仗。”

於是黃婆又把宋江妻死未曾續娶,以及如何疏財仗義,如何在鄆城縣中有名,都說了給她聽。閻婆越聽越中意,當時逼着她,立刻去覓宋江,自己就在她家坐等迴音。

這樁姻緣撮合成功,照宋江的手面,至少也得二十兩謝媒。所以黃婆也是精神抖擻地匆匆趕到衙前,在劉老實茶店裏尋着了宋江,一把拉了就走。

“咦,咦!”宋江笑道,“有話好說,如何這等硬拉?莫非要招我做女婿?”

“我女兒丑,押司看不上。我另有話,要一說了,包管押司喜心翻倒,睡都睡不着。”

“有這等好事,何不快說?”宋江站住了腳。

“快說?”黃婆做個賣關子的樣子,“押司須先請我老婆子一頓酒再說。”

“這不在話下,我便請你吃酒。”

“原是與押司說笑。”黃婆笑道,“等我替押司出了力,有吃不完的酒。閑話休提,我有件不大不小的事,要問押司,須得個清靜的地方,才好細談。”

“既如此,我下處不遠。到那裏坐一坐,可使得?”

“最好,最好!押司先請——我記得押司的寓處,就在衙后。”

一點不錯,宋江為了上衙門方便,就在縣衙後街買了一幢房子。這原是當地一名富商的產業,原主犯下重罪,家產籍沒入官,作價變賣。宋江略略假了一番手腳,繳了官價,承受了這幢房子。其中原有些花木之勝,也有些亭台池沼。水邊一座小樓,樓前柱子上懸一副黃楊木鏤刻的對聯:“青鳥飛相逐,烏龍卧不驚。”有那促狹的,便把這幢屋喚作“烏龍院”。俗稱黑狗叫烏龍,起這名字,原有個菲薄的意思在內。宋江度量極大,絲毫不以為忤,反覺飛鳥相逐,狗卧不驚,是個過太平日子的景象,便任由他們喚去。

當下宋江把黃婆領到了烏龍院,坐定點茶。黃婆只顧四下張望。宋江便問:“黃婆,你看些什麼?”

“可惜了,好整齊一座院子,只得押司一個人住。”

“是啊!”宋江答道,“原是糟蹋了屋子。想賣,卻又覓不着主顧。你替我留意,若是有人要,便領了來看,做成了交易,除了中人錢,我另有酬謝。”

“我慣與人做媒,做不來房產經紀。我也不勸押司賣屋,只勸——”說到這裏,黃婆突如其來地問道,“押司娘子故世幾年了?”

“前後五年。”

“押司怎的不再娶一房娘子進門。”

宋江何以不肯續弦?其中原因他自不肯與人說,笑笑答道:“一個人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倒不好?”

“難道不嫌寂寞?”

“我的朋友多。”

“朋友怎比得身邊人?而且也可惜了好一座屋子!”

“那也是無奈之事。”

“說甚無奈?只怕押司無意。”

宋江笑了:“看這光景,這真是說媒來了。我勸你死了心吧,不怕你能說得太陽打西邊出來,只說不動我!”說著,便挪一挪身子,欲待站了起來。

黃婆急忙一把將他拉住。“押司!”她說,“你且坐了。我有句話,若不中聽時,再走不遲。押司好客,須有個精緻去處,吃茶吃酒,任客人隨意來去,便講幾句話也方便。像這等精緻一座屋,再有個人來照管,用個廚娘,買兩個小廝,把個場面熱熱鬧鬧撐起來。押司,似你的身份,要這等才相配。”

果然,媒婆的那張嘴利害,一席話說得娓娓動聽。尤其是“講幾句話也方便”這一句,直打入宋江心坎——有些朋友,他人見不得;有些話,他人聽不得。若照黃婆的話來辦,就再不必怕茶店酒樓,眾目昭彰之地,會得泄露秘密。

於是他沉吟了一會兒,問道:“黃婆,與你實說了吧,續娶的話,一時休提。如有能幹會應酬,相貌也還見得人的,弄一個倒也不妨。”

語聲未終,黃婆拍手拍腳地笑了起來:“這才是天緣湊巧,恰恰有這等一個。押司,幾時看人?”

“八字不見一撇,哪裏就談得到看人?你且先說一說,再作計較。”

“就為的難說。原是十分的人才,我照實說了,押司當我是媒婆的嘴;如只說得五六分,卻又委屈了人家。如今說也是白說,只請押司看人,不中意時,一切休提。”

聽她說得如此有把握,宋江的心思也活了,當時約定第二天午間,在劉老實茶店裏見面。

黃婆告辭回家。閻婆已等得焦急了,一見了便問:“可曾說成?”

“哪裏有這等快?”黃婆答道,“宋押司是有身份的人,做事不肯草率,要先見了面再說。論你女兒的相貌,足有把握。只是我說句不怕你動氣的話,千萬休擺出本來面目來!總要穩重,像個大家人,這頭親事才談得成功。”

閻婆臉一紅,也不必做什麼辯解了,深深受教,約定了明日見面的時刻,急忙又趕了回去與女兒細說其事。

把閻婆惜嫁與人做妾,原是她自己答應了的,但那時是為了賣身葬父,情勢所迫,不允不可。此刻事過境遷,她的心思又不一樣了。聽閻婆說了經過,她只是對着鏡子,不言不語。

“知女莫若母”,閻婆見此光景,便冷笑一聲,點醒她說,“你休起那糊塗心思!在外頭拈花惹草的那班浪蕩子弟,曾見過誰有良心?有家業的,三妻四妾,厭了把你一丟,閑茶淡飯養你一輩子,你守得了這個活寡?”

“誰稀罕有家業的?我只要一夫一妻,廝守過活,也強似與人做小。”

“話倒說得好!只怕心口不應。你是拈得起針線,還是上得了爐灶?居家過日子,樣樣都不會。沒家業的養你不起;有家業的,誰會娶我們這樣人家的女兒做正妻?我早就替你前前後後想過七八十遍了。你啊,女兒,只怨你投胎得不好,天生就是這般與人做偏房的命!”

一頓排揎,把閻婆惜說得啞口無言。閻婆卻又坐在她身邊,握着她的手,苦苦相勸,說宋江妻死未娶,嫁過去,猶如正室,且又不與宋太公住,門戶獨立,不受拘束;又說宋江手面極闊,花錢散漫,嫁過去便可享福;兼以朋友極多,人來人往,也不寂寞,真正是打着燈籠無處覓的一頭好姻緣,錯過了會悔恨一輩子。

說來說去,終於把閻婆惜的心思說得活動了,心想,不管如何,且先圖個眼前風光再說。於是點點頭算是應允了。

閻婆大喜,便又叮嚀:“明日見了宋押司,須放穩重些。”

“哪個不穩重了?”閻婆惜瞪了她母親一眼。

“可也不必太裝得不曾見過世面似的,盡低着頭不說話,看得你不會應酬。”

“都是你一個人的話!”閻婆惜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不用你嚕囌,我自省會的。”

到了第二天,閻婆惜一早起身,着意修飾了一番,等到日中時分,徑投劉老實茶店而來。

做媒是黃婆的營生,不敢怠慢,早早到了,把她們母女倆接了進去,在最後那間小閣子裏安頓下來,說著閑話,等宋江早衙散了來相看。

黃婆嘴裏說著話,一雙眼睛只顧去偷覷閻婆惜。她家世代做媒為業,黃婆自己幹這一行也已三十多年,閱人甚多,別具隻眼。看那閻婆惜,長眉入鬢,發黑如漆,薄薄兩片紅唇,包着一嘴極整齊的白牙,雪白的手卻生了一雙燦然如霞的硃砂掌,越顯得嬌艷。

好一副美人胚子!黃婆暗暗喝聲彩——可惜,一雙眼生得不好,初看勾魂攝魄,再看人盡可夫,三看更令人吃驚,流轉秋波中隱隱含着殺氣。黃婆心想:除卻身在刑案、手判生死、煞氣特重的宋押司,她嫁不得別人,嫁了便非克夫不可。

就這替閻婆惜在看相的一刻,聽得外面紛紛招呼:“宋押司今日遲了!”“宋押司這裏坐!”知是宋江來了,黃婆便使個眼色。閻婆便扯一扯她女兒的衣袖。閻婆惜抬眼看時,走進來的宋江,又黑又胖,貌不驚人,心裏便不甚歡喜。

這時黃婆和閻婆已慌忙站了起來,雙雙叫了聲:“押司!”閻婆便轉臉叫道:“女兒!快來拜謝了宋押司。不是押司高義,如何得能發送你爹爹?”

閻婆惜原是低着頭的,這時便大大方方地抬頭站了起來,迎着宋江福了福,口中喊聲:“宋押司!”然後無緣無故抿起了嘴,彷彿要笑不敢笑似的。

宋江的眼光極厲害,一看便知她的來路,點點頭說:“小娘子請坐!”

他叫閻婆惜坐,黃婆偏不叫她坐。“婆惜!”她支使她說,“取窗台上抹布來,這裏有水漬。”

閻婆惜聽見這話,隨即轉過身去,裊裊娜娜地走向窗檯。黃婆向宋江使個眼色——她原借故叫閻婆惜走幾步路,好讓宋江看一看她的極細的腰。這一個自然省會的,宋江一眼不霎地把她從頭看到底,心裏已經中意了。

但宋江做事,一向神出鬼沒,令人難測真意。等閻婆惜拿了抹布走過來,拭一拭水漬,把她自己的那一碗茶,移到他面前時,他突然站起身來,做出一驚一愣的神氣:“啊呀!這便怎麼處?”

“怎的?”黃婆問說。

“剛剛想起,今日午間有約,不赴不可。虛約了你們三位,於心何安?”

這一說兩個老婆子也都愣住了。倒是閻婆惜穩得住:“既然押司有約,休為我們延誤了。儘管請便!”

“這如何過意得去?”宋江略略躊躇了一下,望着黃婆說道,“我有份見面薄禮,待送與閻小娘子,卻要拜託你領路去取。”

閻婆母女還待假意客氣一番,黃婆卻已代為滿口稱謝。於是宋江到柜子討筆硯寫了張簡帖,囑咐黃婆領着她們母女,到鼓樓前孫銀匠那裏,憑簡帖由閻婆惜自己去挑一副頭面首飾。

見面說不到三句話,椅子也還不曾坐熱,便是如此豪闊的出手,把閻婆樂得眉花眼笑。她女兒原有些不中宋江的意,此時看在珍珠金翠鑲嵌的首飾分上,也就無話可說了。

哪知一連兩天,竟無下文。黃婆以為宋江心熱如火,一定會刻不容緩地把她喚了去商議這件好事,所以沉着等待,準備着宋江情急求教時,好好索一筆媒禮。這時消息沉沉,不免心旌搖蕩;又加以閻婆一天兩三次來探問究竟,只好收起那個待價而沽的念頭,先去看宋江問個明白再說。

宋江當然已料准了黃婆會來問話。這兩天的擱置,一半是有意要顯得冷淡些,一半也是因為做這件事,通前徹后,着實要費一番思量的緣故。

因此,等黃婆尋着他時,他把她領到烏龍院,好從容細談。自然是她先探問他的意思。宋江先不做可否的表示,一句話就把她問住了。

“黃婆,你可知閻家的女兒,究竟是何來路?”

閻家的來路,黃婆也有些疑心,看宋江這等神情,又知他交遊極廣,或者已知底細,所以不敢支吾。

愣了半天,黃婆反過來問:“押司道她是何來路?”

“論她人品,不當委屈在這鄆城縣小地方。莫非犯下了什麼案,藉此隱避?”

這話有理!黃婆一顆心有些冷了,看來不是好相與!媒禮還在其次,莫要惹一身是非。有此警覺,說話便處處留着退步。

“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實不相瞞,究竟是何來路,我一概不知。好在人是押司看過了。光棍眼裏揉不得沙子,押司看中了,少不得有我現成媒人的好處,看不中時,我取了那副頭面來還。”

“笑話了!頭面首飾是我送她見面禮,便做不成這件事,又如何要她還?黃婆你說話欠思量。”

“原是我的錯。如今只聽押司吩咐。”

見黃婆不敢承擔責任,宋江越發慎重,繞屋徘徊,取捨兩難。黃婆便站起來要告辭。

“咦!”宋江笑道,“我不曾見過這等的媒婆!”

黃婆說了實話:“押司不比別人。這頭媒若有差池,說起來是我的來頭,吃不了兜着走,我怕!”

“你這話又不對了!果真出了差池,難道我還賴在你身上不成?”

這一說,黃婆放心了:“既如此,我還是聽押司的吩咐。媒婆賣的是一張嘴、一雙腿,我只跑得勤快、說得實在就是了。”

到這地步,須有一句爽快的話。宋江所顧慮的倒不是閻家母女在別處犯了什麼案,是閻婆惜不像個肯守婦道的人,怕鬧出笑話來。但要割捨,卻又似乎不肯,逼到最後,口中衝出一句話:“只依得我一件,她要怎的我都依。”

“押司請說來看,是怎等一件事?”

宋江指一指門口答道:“進了我這裏的門,若無我的允許,日常不得出門。你問她,可依得我這話?”

黃婆領了這句話,離了烏龍院,剛走出巷口,與人撞個滿懷,抬眼看時,彼此都道了聲:“咦!”這人正是宋江的徒弟張文遠。

“小押司,哪裏去?”

“我待覓我師父有話說。”張文遠問道,“黃婆,你從哪裏來?如何走得這等慌慌張張的?”

“原是從你師父那裏來。”黃婆與他是說笑慣了的,此時便拿他開心,“替你覓個師娘,好多個人疼你。”

師父要娶師娘了,這是個有趣的喜訊,張文遠驚喜地問道:“此話當真?是哪一家的小娘子?品貌如何?”

“此時不得告訴你。事要成時,極快,你自然會看得到。”黃婆說罷,隨即邁動腳步,急着要去傳話。

“且慢!”張文遠一把拉住了她,“黃婆,你許我撮合一頭好親事,這話有三年了,卻是幾時才得成就?”

“難,難!”黃婆搖着頭說,“大家閨秀,你不配她;小家碧玉,她不配你。又要人才出眾,又要有幾千貫家財陪嫁!小三郎,你且再耐心等一等,有那大宅門裏不為嫡室所容的偏房放出來,手裏有些私房的,我一定叫她姓張。”

“你也只是說得好。”張文遠笑笑走了。

望着他輕搖摺扇、瀟瀟洒灑的背影,黃婆心裏隱隱不安。她自然理會得宋江說那句話的意思——已看出閻婆惜風流成性,只怕她在外頭勾勾搭搭,壞了他的名聲,所以預先聲明:“不得允許,不準出門。”如今看來,只怕閻婆惜雖不出門,宋江一樣也不得放心。

因為如此,黃婆對這一個媒,便不甚起勁。到了閻婆那裏,實話直說,約定了第二天等她回話,隨即告辭回家。

閻婆母女商量了一夜。做娘的千肯萬肯。做女兒的又嫌宋江不是年少俊美,又怕進了烏龍院,不得自由,但禁不住閻婆苦勸,再看宋江財勢的分上,只得權且應承了再說。

於是母女倆又商量要多少銀子的身價,要多少首飾衣服,又要養閻婆的老。第二天說了給黃婆,傳話到烏龍院,宋江無不答應。

辦喜事要人,宋江不願鋪張,只把張文遠喚了來,說知其事。做徒弟的立即趴在地上磕了個頭,給師父道喜。

張文遠今年二十三歲,原是宋江的小廝,跟了他有十一年了。因為生得聰明伶俐,宋江便收了他做徒弟,把律例中輕重出入的關鍵,辦案時閃避羅織的竅門,都教了給他。當然,宋江的許多秘密,無不在他肚子裏,所以名為師徒,實同父子,是禍福相共的。

“我也早就想弄個‘身邊人’了。”宋江在張文遠面前,才說了心裏的話,“有這麼個人,撐起一個場面,接待朋友也方便些,只是我不能弄個累贅,若有什麼危急之時,須不費我的心;倘或牽絲扳藤,縛住了我的身子,那就不是好相與了。”

原來是個臨時湊合之局。張文遠替他未來的“師娘”擔心,不要一片深情落在師父身上,將來他撒手時,那日子必不好過。

“這個婆娘姓閻,不知是在東京犯了什麼案的。那倒不去管它。我所取者,正以她出身不高,將來便丟開手,也算不了什麼。不過一日在我身邊,一日頂着我的姓,不能叫她剝了我的麵皮。以後,你要替我留意!”

所謂“留意”自然是留意那個婆娘在外的行動。張文遠心裏奇怪,人還不曾抬進門,倒已防備着她會偷漢子了!照此看來,姓閻的婆娘,不知是如何一個風流人物?所以口中答應着,心裏已動了好奇的念頭,急於想看她一看。

“如今事已說成了。一切都托你去——該辦何事,黃婆盡知,你與她去商斟。不必過分驚動,卻也不必委屈人家,用銀子,儘管到我這裏來取。”

當下宋江交了二百兩銀子,另外一張親筆所擬的買妾的契約。張文遠接在手裏,取張皮紙包好,興沖沖地尋着了黃婆,說明來意。

“小押司!”黃婆想了想說,“我是做媒,你是辦喜事,職司不同。契約立了,人進門了,便沒我的事。你且先說,何時立契?”

“等到閻家談了再說!你看如何?”

黃婆點點頭,領着他直到閻家來叩門,卻先提醒他:“你師父那人比你還小兩三歲,但說來總是師娘!”

“不消囑咐,我自理會的。”張文遠笑道,“閻家小娘子,我叫師娘;師娘的娘,我叫外婆。”

看他油腔滑調的神情,黃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理會得她的意思,但這話不便往深處去根究,也只好聽其自然了。

敲開門來,是閻婆站在門裏,看見黃婆帶着個俊俏後生同來,不覺訝然,“老姐姐!”她指着他問:“這位官人是——?”

黃婆還未答話,張文遠卻已滿面堆歡地唱了一個喏:“這位老人家想來就是我張文遠的外婆了?”

“不敢當!不敢當!”閻婆慌忙避開,“怎當得這等稱呼?”

“你休客氣。”黃婆淡淡地說道,“他是宋押司從小收在身邊的徒弟,跟兒子一般。宋押司是‘孝義黑三郎’,他便是‘小三郎’。”

一面說,一面把小三郎領進了門。他來得殷勤,搶着關好了大門,又一定要讓“外婆”走在前面,拉拉扯扯,讓冷眼旁觀的黃婆覺得十分可笑。

閻家的住處狹窄,一進大門,便窺堂奧。在他們交談禮讓時,閻婆惜在自己房間裏已經聽見了,只覺張文遠“外婆、外婆”的嘴極甜,不過一個伶俐少年,沒有把他放在心上。哪知掀開門帘一望,竟是比自己還長數歲的美男子,頓時便看得呆了。

張文遠倒還好,心裏原有底子,不曾失態,但也不免訝異,斗大的縣城,出了這等一個尤物,自己竟無所知,說來慚愧。

這時閻婆已在招呼了:“女兒,你出來!見一見押司的愛徒——好俊的人物!”

“外婆說得好!”張文遠應付了這一聲,轉過臉來,迎門一揖,極親熱地喊道,“師娘!請出來見禮。”

這一聲喊,也不知他聲音中具有何種魔力,閻婆惜陡覺臉上發熱,心頭突突亂跳,一縮手,門帘放落,身子退了回去,倚壁悄立,只定不下心來。

這個舉動,令人不解。特別是閻婆,不解以外,更有不安,怕張文遠有所誤會,所以在外大喊:“怎的?快出來,快出來!”

閻婆惜自己也覺得行動突兀,禮貌有虧,但實在出於無奈。欲待重新掀簾出見,又怕自己臉色有異,難以遮掩,引人猜疑,因此只有心裏着急,卻不知何以自處。

這時閻婆喊了兩聲,不見她答應,便邁動一雙鯰魚腳,沖了進來,小聲埋怨她女兒說:“張三郎雖是晚輩,總是新親,人家一口一個‘外婆’,一口一個‘師娘’,叫得好不親熱!如何我們倒像不識抬舉似的,豈不叫人笑話?”

“就是叫人‘師娘’,叫得人不好意思。”閻婆惜訕訕地笑道,“你不想想,人家多大,我多大?”

“這怕什麼?俗語說得好:‘搖籃里的公公,拄拐杖的孫子。’世間多得緊!”說到這裏,閻婆略停一下,壓低了聲音,提出警告,“你休得福不知!偏房的身份,卻有他的徒弟叫你做‘師娘’,便如扶了正一般。你不受他這稱呼,卻不是不識抬舉?”

“哪個不識抬舉?”閻婆惜心情平靜了些,便不服氣似的說,“我就做一個‘師娘’與你看!你先出去,我就出來。”

等閻婆走出了門,她三腳兩步奔向床前一張小桌子。桌上一架銅鏡,鏡上套着箇舊錦袱,她一伸手把它褪掉,另一隻手便去刨花缸里摸着了刷子,蘸滿刨花水往頭上去抹,把一頭青絲抹得又黑又亮又平,然後又用冷手巾擦一擦臉,雙手使勁抹平了衣服,方才走到簾前——卻又不即出門,定一定神,調一調呼吸,扯一扯衣襟,理一理腰帶,看一看腳上,諸事妥帖,出得去了,陡又想起一件事,踩着碎步,回到床前,從枕下取出一塊手帕來。整方白羅,用黑絲線繡的一百隻蝴蝶,是她最心愛的一樣衣飾。

門帘一掀,那方炫目的百蝶帕先揚了出來,然後纖腰一閃,張文遠頓覺眼前一亮,不由得在心裏喝聲彩:“好身段!”

閻婆惜是賣唱出身,招呼客人,慣會言語,一出帘子,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在黃婆臉上停得一停,隨即順勢轉向張文遠,同時甜甜地、略微害羞地笑了。

“好了!”黃婆在一旁發話,“這不需我引見了。小押司,你師父吩咐你的,你就說吧!”

“且慢!禮不可廢,外婆和師娘請上坐,等我拜見了,卻再說話。”

這自然有一番推讓。無奈張文遠執意要行大禮,到底讓他跪倒在地,拜了四拜。拜罷起身,又不肯坐,只站在下方說話。

“師父囑咐我,今日要辦兩件事,第一件——”張文遠想了想說,“送個師父聘師娘的帖子……”

聽他把買妾立契說成聘親送帖子,黃婆責任有關,便即大聲打斷他的話說:“慢,慢!小三郎,你待怎講?”

這一問太不識趣,不但張文遠神情尷尬,閻婆母女的臉色也不好看了。

幸好張文遠素有急智,不答她的話,管自神色自若地說了下去:“且說第二件。師娘喜愛怎等樣的首飾衣服,師父命我陪了師娘,揀中意的自己挑。喏,有二百兩銀子在此。”他把皮紙包放在几上,卻又急忙聲明:“銀子不夠也不礙,去熟人家揀了再結賬。只要師娘看得好,儘管取了來。”

這番話說得閻婆母女滿心喜悅。黃婆心裏在罵:“這個畜生,拿師父的錢不當錢,只顧討師娘的好!不知安着什麼心?待我說破了他。”正待開口,轉念又想,他們師娘徒弟,說起來總是一家人,何必要外人出頭,自討沒趣?只要立了契,收了媒錢,便天塌下來,也不關我的事。且隨他去。

“請師娘示下,”張文遠又說,“可就是此刻,便先到孫銀匠那裏看一看?”

“好啊!”閻婆惜喜滋滋地答說。

“既如此,請師娘去添一件衣服。今日風大。”

“說得是。我便少陪了!”閻婆惜隨即起身走到自己房裏,藉著掀門帘的勢子,順便又回身看了一眼,恰好與張文遠的眼光撞着。

兩人都吃了一驚,慌忙各自別轉頭去。張文遠扭過臉來,正好看見黃婆冷冷的眼色,心中頓有警惕:這個積世老虔婆,不是好惹的,須得敷衍她。

“師父說過,這頭好姻緣,多虧黃婆撮合。如今有甚話,還是請你與外婆說吧!”張文遠一面說,一面把宋江手擬的那張契約遞了過去。

黃婆不肯接,淡然笑道:“我又不識字,遞與我作甚?說是撮合了好姻緣,這話不錯,我老臉先索謝禮——宋押司那裏,我素常受他的好處極多,暫且不提,女家如何說?”

閻婆對她確是心感,一聽這話,立即很慷慨地答道:“但憑老姐妹吩咐。”

“我要一成。”

說定了的身價銀五百兩,一成便是五十兩。閻婆點點頭答應了。

“多謝,多謝!今晚我備桌席請了你們兩家來,當面立契。小三郎,契中寫些什麼,你們一家人自己商量,沒我的事。我須得先回去拾掇拾掇。你帶信與你師父,請他早早光降。”

這一說,張文遠慌了手腳。買妾的契約,寫的儘是些不中聽的話,他向閻婆說不出口,必得借重黃婆代傳,所以一把拉住了她說:“你走不得。契中文字,原已說與你聽過。等我陪師娘出門時,煩你細細說與外婆聽。”

黃婆原是有意難一難他,聽他是告饒的口氣,便接了契約,把閻婆拉到一邊,低聲密語。張文遠也就抽空去雇了頂小轎,等抬到門口,閻婆惜早已等在那裏。候她上了轎,他把一包銀子送到她手裏,向轎夫囑咐了去向,自己先大步走到孫銀匠家去等。

先挑首飾,后選衣料。張文遠慷他人之慨,只慫恿閻婆惜挑好的買。她卻不肯聽他的話——這不是為宋江省錢,倒是體恤張文遠。她也知道他是有意討她的好,究不知宋江本意如何?倘或花費太多,說不定宋江會責怪徒弟,漫無限制,豈不是連累了他?

因為如此,便不用細細挑選,花的工夫也不大,早早回到了家。哪知下轎一看,雙扉緊閉,門上掛上了一把鎖,閻婆不知哪裏去了。

“呀!”閻婆惜雙眉微蹙,“這便怎麼處?且有些東西在手裏,急待安放,偏偏會不在家。”

“莫慌!”張文遠說,“到左右鄰居那裏問一聲,看外婆可有鑰匙寄放着?”

“不會!”閻婆惜搖搖頭,“素不與鄰居往來。”

“既如此,索性先到黃婆家坐。”

“不好!”閻婆惜答道,“我回家有事。”

女人家的事,男人不便直言相詢,張文遠只好這樣問道:“可是急着要辦?”

“也不急。”

這一說,他倒奇怪了:“然則何事?”

閻婆惜遲疑了一會兒,低着頭輕聲答道:“看我這一身!總須換件顏色衣服,才好到黃婆家去。”

張文遠這才明白:“原來穿着外公的孝!不錯,不錯,今日是喜事,不妨權且除了喪服。”

“什麼喜事!”閻婆惜看他一眼,又把頭低了下去。

這神態語氣,大有幽怨之意。張文遠心神一盪,旋即警悟,在心裏叫着自己的名字說:張文遠,張文遠!師父是何角色?你休自討苦吃,快快看破些!

“小三郎——”

“師娘!”張文遠打斷她的話說,“你只叫我文遠好了。”

“咦!”閻婆惜把雙俏眼瞟着他說,“怎的我便叫不得你小三郎?”

小三郎是個昵稱,像黃婆那等年長的人叫喚,只不過顯得親切而已;出在閻婆惜的嘴裏,意味就不同了。張文遠既有警惕,便不願聽她這樣稱呼,只是其中原因,不便說破,所以一時倒愣住了。

“怎的?可是忌諱什麼?若有忌諱,須說與我知。”

“不是什麼忌諱。”張文遠宕開一筆,“師娘,站在這裏說話不像樣,且到對面坐一坐。”

斜對面是一家茶店,兩人進去歇腳,把大包小盒的衣飾擺了一桌子。

茶店的夥計認得張文遠,而且也把閻婆惜素日倚門賣弄風流的神情看得多了,所以這兩人走在一處,自不會朝好處去想。他走上來叫聲“小押司”,不問點甚茶,卻先輕佻地笑道:“春風滿面,正在走運!”一面說,一面把眼斜着去看閻婆惜。

張文遠是何等伶俐的人?察言觀色,直看到他心裏,沉下臉來,冷冷答道:“休得胡說!閻家小娘,轉眼就是我的師娘。”

那夥計愣了一會兒,才把這本賬算清楚:“敢莫是宋押司要娶這位小娘子?”

“是啊!”張文遠神色儼然,“不然,怎的我尊為師娘?”

“恭喜,恭喜!”茶店夥計對閻婆惜頓時換了副神情,“好福氣!嫁得宋押司,不愁少風光。”說著,從肩上取下毛巾,胡亂替她抹一抹凳子:“請坐了吃茶!點一個杏仁青梅八寶湯,我的孝敬。”

“不敢當!”閻婆惜抿着嘴笑,心裏在想:也罷!嫁了黑三郎,也還不壞!

夥計點了兩個八寶湯來。張文遠不肯白吃他的,取了塊碎銀子,看也不看,丟了給他。

“多了,多了!小押司——”

“休來啰唣!”張文遠不耐地打斷了他的話。

茶店夥計不知他何故如此,不便問得,只諾諾連聲地走了。閻婆惜卻不然,輕聲問道:“小三郎——”

“文遠!”張文遠大聲糾正她,旋即省悟到自己失態,便放緩了聲音又說,“師娘,你老人家記着我的話,只叫我的名字。”

閻婆惜有些反感,便叫一聲小三郎,又有什麼使不得,一賭氣索性不開口了。

張文遠覺得好沒趣,站起身來說:“我去尋一尋外婆,尋着了來。”

怎叫尋着了來?尋不着便不來了嗎?疑問重重的閻婆惜,不自覺地一伸手拉住了他:“你哪裏去尋我娘?”

“師娘請放手!”

閻婆惜臉一紅,把手縮了回去,勢子猛了些,帶翻了那盞八寶湯。

淡色裙子,把盞五顏六色的八寶湯潑在上面,格外刺目,加以閻婆惜嬌聲一喊,自然便叫茶客都圍了上來。看着兀自好笑,窘得她手足無措,只怨她娘偏趁這一刻出了門,更怨張文遠不識眉高眼低,趁這一刻安安穩穩說些話倒不好,偏要大海撈針似的去尋“外婆”!不然,哪裏來這樁掃興之事?

心裏恨着他,恰恰他又湊了上來,從袖裏摸出塊手巾,遞過去要替她拂拭水漬——果然這樣做了倒也好,誰知他手伸到她裙幅下,卻又驀地里住了手。這也怨旁觀的人眼光太銳利。眾目昭彰之下,便自己的妻子,也不好意思這等去服侍,況是未過門,且又小着自己兩三歲的師娘?須得避此嫌疑!

這一來,閻婆惜更加置身無地。只是滿懷火氣發作不得,也不肯發作;果然要發作時,閻婆惜的潑辣,就十個張文遠,也須要抱頭鼠竄。

看熱鬧的人都覺得他們這份尷尬十分有味,便越發起鬨。“那後生,”有人笑着喊道,“這等臉皮薄!”

又有人笑道:“看來也是個怕老婆的!”

有那忠厚的便小聲勸告:“休這等說!越說越叫他娘子動氣,等回了家,跪算盤、頂燈台,有他的罪受。”

張文遠從未如此受過窘,惱羞成怒,便把他在刑案上的威風使了出來,臉凝嚴霜,把雙眼睛睜得好大,冷冷問道:“列位是來看笑話?還是怎的?”

這一問,頓時把亂七八糟的嬉笑之聲收了個乾淨。卻也有那不服氣的,要上來辯個理:“咦!這茶店人人來得,有什麼,看什麼!你說這話好沒意思!”

張文遠把臉都氣得青了,正待大大發作。茶店夥計分開眾人,挺身勸解:“小押司,休得動氣!”緊接着又高聲說道:“這位是刑案上宋押司的愛徒,張小押司。各位散一散,請回去用茶。”

原來是宋江的徒弟,都知少惹為妙,一個個悄沒聲地溜了開去。

等閑人走得遠了,閻婆惜自取一塊手巾拂拭着裙幅,口中嗔怪張文遠,恨聲說了三個字:“都是你!”

雖是怨責,聲音中卻顯得別樣的親切。張文遠心中一動,強自壓制着自己,做出漠然不答的神態。

這一下使得閻婆惜真的動氣了,本來想要問他:這便是你對待師娘的禮貌嗎?但到底初見,而且是在茶店裏,鬥起口來不好看,只得權且忍耐。

幸好閻婆尋了來了,幫着攜了東西回家。進門細看,女兒的臉色不甚好看,張文遠也不似初來時那般有興頭,不免奇怪,隨即問道:“歡歡喜喜地出門,怎的這等一副氣色回來?可是有什麼不如意的事?”

這一問,張文遠警覺了,趕緊賠着笑說:“沒有,沒有!”

閻婆惜也不肯說她生張文遠的氣,只埋怨他娘:“都怪你不好!不知到哪裏去了?回家進不得門,到對麵茶店去坐等,把盞八寶湯潑在裙子上,好不狼狽!”

“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閻婆笑道,“快去換了裙子——也就收拾收拾吧,好待到黃家去了。”

於是母女倆把大包小包都搬了進去。張文遠聽得她們一面拆包封,品評那些新置的衣飾;一面是閻婆斷斷續續地告訴她女兒,說她與黃婆到牛鐵口那裏走了一趟,拿宋江和閻婆惜的八字排算了一下,毫無沖犯,是極好的一樁姻緣,順便也挑了進屋的日子,以庚申日最好,算來還有五天,就不知宋江的意思如何。

張文遠一個人在外屋枯坐無聊,而且也還有些事要去安排,於是把閻婆喊了出來,逕自告辭。

在裏面的閻婆惜聽得他要走,便如失落了一件什麼心愛的首飾似的,心裏好不自在,急忙走了出來,剛掀開門帘,恰逢張文遠轉身向外,兩人的眼光,一接便分。他呆了一呆,硬下心來,不作招呼,大步走了。

“你這個小短命的!”她咬着嘴唇,輕聲罵著,“看你逃得出我的手?”

不防這句話落入閻婆耳中,雖隱隱約約,聽不真切,但看她的神氣,便也料到三分了,所以急忙追問:“你如何與小三郎慪氣?”

“你休來管我!”

越是這樣說,閻婆越要管,但深知女兒的脾氣,好言好語相勸,絕不肯聽,便使了個激將法:“你是師娘,他是徒弟。若能收服了他師父,凡事向著你,做徒弟的敢不聽話?哪裏有什麼氣好慪?”

這話點醒了閻婆惜,只不過別有具心。要在小三郎身上打主意,先要把黑三郎敷衍好了,叫他不疑不防,才得施展自己的手段。

於是她心裏舒坦了,洗臉梳頭,高高興興地修飾了一番,換件顏色衣服,隨着閻婆慢慢走到黃家。

黃婆已經預備好了。客堂里設下兩張桌子,一張鋪排了五副杯箸;一張設着筆硯,端端正正放了一份“賣身契”。

契約的文字,兩個老婆子早就商議好的。黃婆做事精細,特意又問閻婆:“你女兒可識得字?”

“略識幾個。”

“識字最好,且叫你女兒過一過目,省得日後有甚閑話。”

閻婆惜真箇接過契約來細看。她識的字不多,一半認,一半猜,算是把它勉強弄明白了。

“可曾看清楚?”黃婆鄭重其事地問。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你須謹記在心。”黃婆擺出長輩的姿態告誡,“休犯了契約。宋押司是個極好的人,你死心塌地跟了他,日後自有好處。養丈母,不用說;百年以後,一切發送,自然也是他。你如小心服侍,宋押司是最知好歹,三年五載,把你扶了正,這張契約還了你,那時你才知黃乾娘怎等成全了你!”

“那時少不得還要重重酬謝。”滿心歡悅的閻婆,又對她女兒說,“黃乾娘是句句金玉良言。你快謝了!”

閻婆惜也覺得她這番話十分動聽,正要拜謝,聽得外面敲門聲起。

黃婆顧不得受她的禮,趕出去開了門。門外正是宋江和張文遠師徒。

裏面的閻婆惜,一見便避了開去。好在賣身契上不須她自己籤押,兩個老婆子就隨她去。

等與宋江略略寒暄過後,黃婆便向張文遠笑道:“小三郎,來服侍你外婆捺手印。”

一聽這話,閻婆先就把這隻右手伸了出來。張文遠原是干慣了這套勾當的,先取兩滴水,在硯台一角,略略磨了兩下,然後把着閻婆的右手食指,在硯台上側着一滾,蘸上了墨,再在契上她名字之下,照樣側轉着從右滾到左,便是一方極清晰、極平整的手印了。

“黃婆!”張文遠放下閻婆手道,“你如何?”

“不用費心,我只畫押。”說著,她提起那管重如千斤的筆來,顫巍巍地在自己名字下面,畫了個七扭八歪的“十”字。

張文遠是提了個包袱來的,等立了約,便把它解開,裏面是耀眼生花十錠官寶。一個元寶五十兩,共是五百兩。“外婆!”他說,“庫平足紋,絲毫不缺。你老人家來點點數。”

這是賣女兒的錢,閻婆老臉羞窘,不肯來接,強笑着說:“點甚數?且丟在那裏再說。”

這就用得着媒婆了。“我來,我來!”黃婆把包袱一把提了過來,朝閻婆身邊一放,然後把閻婆惜的賣身契折了起來,交與張文遠代收。

“從今是一家人了!”宋江向閻婆唱個喏,“以後凡事要媽媽教導。”

“好說,好說!”閻婆還着禮,也交代了兩句門面話,“我女兒年輕,性氣不好,凡事要請三郎擔待。”

這時黃婆已到裏面把閻婆惜扶了出來——含羞帶愧地,只低着頭。宋江便又迎着唱了個喏,道:“大姐!”

閻婆惜便叫他一聲:“三郎!”欲待斂衽還禮。

“要行大禮!”黃婆湊到她耳際,輕聲提醒她。

婢妾初見主人,都是這般規矩。閻婆惜無奈,只得盈盈下拜,給宋江磕了頭。

然後與張文遠平禮相見,又謝了媒。亂過一陣,黃婆肅客入席,宋江首座,東面是閻婆母女,西面是張文遠,她自己在下面相陪。

黃婆備的是八仙酒樓一桌極豐盛的筵席,照例有個贊禮的“白席人”。等斟好了酒,他就站在一旁高聲唱道:“小娘子奉敬押司一杯,諸客陪飲一杯!”

於是閻婆惜捧着酒杯站起,微紅着臉說:“三郎請寬飲。”

“生受你了。”

兩人互幹了酒,其餘也都陪了一杯。白席人又唱:“好事成雙,押司還敬小娘子一杯,諸客再陪飲一杯!”

大家便又都飲了一杯。宋江放下酒杯,夾了塊燒鵝想敬閻婆,哪知白席人倒又在那裏唱了。

“押司吃燒鵝,請諸客同吃燒鵝!”

這一來宋江只好把燒鵝放入自己口中。就這樣一直聽白席人的擺佈,閻婆惜覺得討厭,臉上便有不耐煩的神情。

這份神情,唯有張文遠覺察到了,立刻轉臉向白席人揮手說道:“辛苦你了,且去歇息。”

等白席人一走,大家都覺得鬆了口氣。特別是閻婆惜,覺得張文遠機警識趣,不由得連看了他兩眼。

“這白席人的嘴,”張文遠笑着對黃婆道,“真不輸似你!”

“我也知道討厭,只是奉請大賓,必得有此規矩。”

“且談些正事。”閻婆看着宋江說道,“三郎,我把你的八字,與我女兒的八字,拿到牛鐵口那兒去合過了,說是絕好相配。”

“那最好不過。”

“只是進屋的日子,須是庚申日,還有五天。”

“最好,最好!趁這五天,我好收拾屋子。”宋江又對閻婆惜說,“大姐,明日得閑,你來看一看油漆粉刷,挑甚顏色,但憑你做主。”

“是!”閻婆惜答應着,心中也有幾分喜悅。

第二天一早,閻婆惜也不過剛剛起身,就聽得有人敲門。閻婆去開了門看,是張文遠來了。他手裏提着沉甸甸一封銀子,身後跟着個十三四歲、生得極其茁壯的小廝。另有一乘肩輿,停在門口。

“小三郎這等早!從哪裏來?”

“也不早了。適從衙門裏應了卯來。師父着我來接師娘去看房子。該如何修理添補,聽師娘吩咐了,好僱工匠來動手。”

“好,好!”閻婆眉開眼笑地說,“且進來坐了吃酒。我女兒剛起來,洗臉梳頭,總得有一會兒工夫,才能動身。”

聽得這話,張文遠便往後退了一步:“既如此,我稍停再來。”

“咦!”閻婆一把拉住了他,“這不就似你自己家裏一般,何用客氣?”

“外婆,你老人家請放了手,聽我說。”張文遠答道,“師父做事,喜歡麻利爽快,趁師娘梳妝的這一刻工夫,我正好去覓妥了工匠,免得白耽誤了工夫。”說到這裏,回頭叫一聲:“虎兒,你過來,見見外婆!”

“外婆!”虎兒傻頭傻腦地扯開嗓子喊了一聲。

“他原是師父跟前的小廝,撥了來聽使喚。我把他與轎子留在這裏,等伺候師娘一起走。我先去覓好了工匠在院裏等。”

這樣安排,甚為妥當。閻婆便放他走了,把虎兒帶了進來,向她女兒說了備細緣由。閻婆惜不疑有他,高高興興地收拾停當,坐上肩輿,由虎兒領着,一直來到烏龍院。

張文遠果然已帶着土木工匠在那裏等候,把閻婆惜前擁后護地迎了進去,從外到里,樓上樓下都走到,這裏要添欄杆,那裏要改顏色,只她動動嘴唇,便諾諾連聲,無不如意。

閻婆惜哪裏過過這般風光的日子?此時已是死心塌地跟定了宋江,所以興興頭頭地忙着做衣裳、辦妝奩,靜等好日子到來,倒把張文遠暫時丟在腦後了。

那幾日因為修理烏龍院的緣故,宋江便到刑案官廳的后廂空屋,設榻暫住。同事見了,不免奇怪,紛紛相詢,看看支吾不過去,宋江只好說了實話。

他的人緣極好,兼且納寵是件可以起鬨的喜事,因而眾口相傳,集了份子,要為他好好熱鬧兩天。宋江苦苦辭謝,不得如願,也就只好聽其自然了。

到了庚申日那天,收拾得煥然一新的烏龍院裏,張燈結綵,一片喜氣。過了晌午,賀客絡繹而來,都由宋江、宋清弟兄和張文遠接待。傍晚時分,兩盞燈籠,一班樂工,細吹細打地引着兩乘肩輿進門。後面那乘中坐的是黃婆,此時權充了儐相,在鞭炮聲中,把閻婆惜扶下轎來。只見她穿一身紅裙紅襖,珠圍翠繞,儼然世族閨秀。等攙上堂來,便有人大聲喊道:“宋押司,快揭了蓋頭,好讓我們看新人!”納妾不比娶妻,不坐花轎、不着紅裙、不遮蓋頭——這蓋頭原是閻婆惜僭越禮數的自作主張。宋江便聽從賀客的話,笑嘻嘻地走上去,伸手把她的紅羅蓋頭一揭。

一揭開來,賀客暴雷似的,齊齊喝一聲彩。閻婆惜原就生得妖嬈,又是着意修飾過了的,越顯得桃花盛放般艷麗,尤其是那雙眼睛,雖然含羞半垂,而流轉之間,別具一股魔力,如果目光再在誰臉上繞上一繞,更叫那人迴腸盪氣,心痒痒得沒個搔摸處了。

於是在亂鬨哄嬉笑品評聲里,朱仝、雷橫那班人把宋江硬捺在紅燭前面的交椅上,受了閻婆惜進門謁見主人的一拜。然後黃婆把她扶入新房。廳堂里便排開桌椅,大張喜筵。

賀客們都嘖嘖稱羨,有的說“宋押司好艷福”;有的說“宋押司不娶便罷,要娶必是一等的人才”。宋江素來好面子,眼見新人體面、排場熱鬧,再聽這些稱讚的話,心裏十分得意,所以凡來敬酒的,都不推辭,也不知灌了多少杯,只覺得頭上天旋地轉,眼中人影成雙,終於頹然醉倒在喜筵之前,人事不知。

主人家已經爛醉如泥,客人們自己知趣,紛紛告辭。宋清和張文遠送客出門,督促執事,一一收拾,直到二更,方得料理清楚。宋清累了一天,在客房裏倒頭便睡。張文遠因為夜深路遠,回家不便,也留宿在烏龍院裏。

一覺醒來,正打四更,他起身小解。二月中的天氣,春寒猶重。小解回來,去關北窗,抬頭一望,新房裏燈火甚明,霞色窗紗映出俏伶伶的一條影子。張文遠不由得定睛凝視,看了好半天,那影子只是不動,心裏不由得疑惑,悄悄地又出了房門,往燈火明亮之處慢慢走去。

走不多遠,便聽見他師父的鼾聲;走得近了,越發聽得鼻息如雷。張文遠這才明白閻婆惜對燈獨坐的原因,不免替她抱屈。

心裏轉着念頭,便顧不到腳下,上階時一滑,推倒了一個花盆架子,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屋裏的閻婆惜初來陌生的地方,夜深時分,陡然聽得這一聲,只道是賊,便慌忙去推宋江的身子,口中驚惶地喊:“三郎,醒醒!只怕有歹人在外頭。”

張文遠聽見她的話,大吃一驚,心裏尋思:推醒了師父,開門一看,問他深夜來此何事?這話不易對答,趕快溜走了吧!

心念才起,腳步已動,偏偏心慌易出差錯,正絆在那花盆架子上,一跤跌倒,摔得極疼,伏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聽屋裏,閻婆惜喊不醒宋江,人已走了過來,窗紗上好大一個影子,看光景是湊着窗戶,向外窺探動靜。

張文遠心裏又想,倘或讓她自己發覺了,說不定會驚惶大喊,那時才真叫有口難辯!倒不如自己先招呼她的好。

打定了主意,他用不輕不重的聲響喊道:“師娘!師娘!”一面喊,一面掙扎着爬了起來。

喊到第三聲,才聽見閻婆惜驚喜交集地回了聲:“啊,是小三郎!”

接着,房門“呀”的一聲開啟,一燈熒然,照着個身穿蔥綠緊身小襖、月白撒腳褲的閻婆惜,裊裊婷婷地走到廊上。

“呀,怎的這等狼狽?”

張文遠看她臉上,不知是吃了酒,還是多搽了胭脂,只覺得紅馥馥的,春意盎然,又是這一身打扮,便不敢多看,低着頭訕訕地說:“自不小心,滑了個筋斗。”

那婆娘雙眼骨碌碌地轉了兩轉,彷彿有些看不透是怎麼回事似的。張文遠身上疼、心裏急,正待轉身而去,突然發覺閻婆惜動作奇突,不由得便又站住了腳。

她是放下了手裏的燈,扭着腰,一條蛇樣地游到了房門口,向里探望了一下,然後極小心地把房門掩上,慢慢又走回來。

這一個是風月場中的老手,看她這樣子,便是背夫密晤膩友的神態。張文遠心中越發著急,怕師父一醒過來,發覺其事,“人贓俱獲”,無私有弊,那份麻煩可真是“吃不完、兜着走”了。但是毅然作別,總覺得於心不忍!

就這去留兩難的躊躇之間,閻婆惜已走到了身旁,一伸手就拉住他的膀子,另一隻手,用個尖尖食指在他額上一戳,斜睨着輕聲喝道:“你師父醉得人事不知,你深更半夜,獨自到此,我問你,你安着什麼心?”

張文遠不曾聽清她的話。她站得太近了,身上一股甜甜的、暖暖的、似蘭非麝、不知發自何處的香味,把他熏得心旌搖蕩、目眩神迷,哪裏還聽得清她的話?

“說呀!舌頭叫割掉了嗎?”

“說什麼?”張文遠茫然地回應,“我不曾聽見師娘剛才的話!”

“可了不得了!”閻婆惜拉一拉他的耳朵說,“你的耳朵聾了?”

“耳朵不曾聾,舌頭也不曾叫人割了。只是——”

“又吞吞吐吐的,不好好說話!”她把他的耳垂擰了一下,“你不說,看我饒得了你?”

“我說,我說。我也像師父那樣——”

提到師父,突然警悟,他側着耳朵細聽一聽,聽見屋內依然鼾聲大作,這才放心,笑一笑,拾起中斷的話頭。

“我也像師父那樣,醉得人事不知,所以不曾聽清師娘說些什麼。”

閻婆惜詫異:“怎的說是你也醉得人事不知?”

張文遠不肯明說,說破便沒意思了,只微微笑着,把雙眼拿她從頭看到腳。

那婆娘看他這般神情,才懂了他的話,想起一句俗語:“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便知他那句恭維,越發眉挑目語,做出百般的媚態。

驀然間雞鳴一起,送入色授魂與的張文遠的耳中,便如當頭棒喝,一顆心往下一沉,但吃驚之餘,反覺寬慰——為了自己能夠及時在懸崖勒住馬,不曾失足。

“師娘請進去吧!天快亮了,師父怕待會兒要醒了。”

說完這話,不等她再開口,而且也不敢再看她一眼,掉轉身去,像掙脫釣鉤的魚兒一般,慌慌張張逃了開去。

等躺到床上,卻又有些怏怏然像失落了什麼似的,頭在枕上,看出去的卻不是天花板,是一條身穿蔥綠緊身小襖、月白撒腳褲,煙視媚行的影子。

這條影子在腦中,在夢裏,無分日夜,糾纏不去。不消幾天,張文遠人就瘦了。

徒弟瘦了,師父也瘦了。張文遠的憔悴,都道是他師父留戀在烏龍院,公事由徒弟承當,責任沉重,不得不瘦。宋江的消瘦,就不免有人挖苦批評。知己的朋友如朱仝等人,索性就當面打趣。

宋江的涵養極好,打趣說笑,不管是何惡謔,從不動氣,心裏自然也有些警惕,覺得要離閻婆惜稍稍遠些。無奈一到烏龍院,看見她那橫生的媚態,便把自己的想法拋到九霄雲外了。

轉眼間春去夏來,端午將近,刑案上油水極肥,照例要分潤各處。第一個少不得的是馬、步軍兩都頭。五月初一,宋江帶了張文遠,提着兩包銀子,親自致送,先訪雷橫,后訪朱仝。

朱仝原是當地的大戶人家,宅子裏屋宇閎深。因為他好武,把座花廳改做了箭廳,只要他在家,必在箭廳盤桓。宋江是來慣了的,也不要下人通報,帶着張文遠逕自到了那裏。

果然,朱仝正與他部下幾個武藝好的小校在練功夫。一見宋江師徒,笑嘻嘻地丟下仙人擔,迎了上來。彼此唱喏見過禮,他把客人引到廳旁的耳房待茶。

人剛坐定,宋江向徒弟使個眼色。張文遠便把一大一小兩包銀子,捧到朱仝面前,交代明白:“都頭,這大的一包五百兩,是年常例規。小包包的是二百兩,是家師額外孝敬都頭的節敬。我打開來,請都頭過目。”說著便伸手去解包袱。

朱仝一把撳住了。“不用!”他說,“文遠,大的一包留下,小的一包你帶回去。”

“怎的?”

“年常例規,我要犒賞弟兄,也不作虛客氣了。另外你師父送我過節銀子,在往時,自己人我也用了。今年不同,那場喜事,花費不少,我豈忍心再收?”

“都頭,”宋江笑道,“你也忒小覷了我!豈可因為弄那麼個婆娘,就朋友都不要了?”

“我知道,我知道!”朱仝一迭連聲地說,“愛朋友不在這個上頭。我決意不收。文遠,你收了起來。”

宋江依然是笑:“我決意要送。文遠,把銀子送進去,交與都頭娘子收存。見了都頭娘子,說我要討粽子吃。”

“粽子有的是。”朱仝拉住張文遠的手,想了想,得意地笑道,“銀子我也收。收了我再送人。文遠,煩你件事,可使得?”

“都頭說哪裏話?只管吩咐!”

“你替我把這二百兩帶回去,送到烏龍院,與你師娘添妝。”

宋江急忙搖手:“這如何使得?”

“這如何使不得?”朱仝正色說道,“你如執持,便不當我是個好朋友了!”

聽得這樣說,宋江只好依從。朱仝叫人把銀子送了進去,並又吩咐,剝粽子出來款客。

粽子要現煮,須得有一會兒工夫。朱仝趁這辰光,陪着他們師徒二人到廳里來看小校練功夫、摔石鎖、舉仙人擔。雖都是些使笨力氣的玩藝,卻也十分熱鬧,頗有個看頭。

宋江的功夫擱下得久了,此時不免技癢,挽一挽衣袖笑道:“都頭,我也與你下場玩玩。”

“好啊!一定奉陪。”朱仝問道,“使刀?使槍?”

“先舉一舉石擔,練一練氣力再說。”

“也好!”朱仝指着個小校說,“把一百六十斤的那個取了來!”

“怎的是一百六十斤?都頭難道不知我過去舉過二百四十斤的?”

“我知道,我知道!”朱仝把尾音拖得長長的,“如今不比往日了。”

話中有話,卻是嘲謔,當著徒弟的面,宋江面子上有些下不來。心裏也真不服氣,但表面上聲色不動,管自走了過去抓仙人擔。

在他面前的仙人擔,一共兩個,一個二百斤,一個二百四十斤。宋江的打算是,功夫擱得久了,先舉輕的,等有把握了,再舉重的那個。不想手剛一伸,便聽朱仝叫道:“那是二百四十斤的。休動它!”

這是好意提醒,而宋江反倒不能不舉重的那個了。他微微一笑,掖一掖衣襟,調一調呼吸,走了兩步,相好位置,俯身下去,雙手一伸出來,偏抓二百四十斤那個仙人擔的竹杠子。

初提一提有些吃力,但抓在手裏,豈能放下?臉上謙恭、心裏好勝的宋江,自己跟自己較上了勁,下了決心,不但要舉得起二百四十斤,還要舉得漂亮。

要舉得漂亮,便須把過節交代清楚,一舉平胸,再舉過頂,講究有稜有角,舉措分明,這自然非善自用力不可。

因此,宋江運足了氣,蓄足了勢,去對付那副石擔。不想用力過猛,剛一舉動,便閃了腰,疼痛非凡,卻又不便半途而廢,勉強掙扎着舉到胸前,先息一息力,誰知這一息,反倒壞事。

這時的宋江,上半身往後仰着,二百四十斤的分量,一半托在手裏,一半壓在胸前;下盤不穩,腰上又痛,吃不住勁,以至於雙腳交錯,踉踉蹌蹌,只是往後倒退。

張文遠看得不妙,大聲喊道:“師父作速放手!”

這是外行話,一放手分量都吃在胸上,非倒地壓傷不可!宋江豈能聽他的話,依舊接二連三地往後疾退,竭力要想穩住。

看看要支持不住了,幸好朱仝及時趕到,伸手在他背上一擋,身子算是穩住,上身伸直,然後順勢一推。“砰”的一聲,那副石擔在築得實實的泥地上,砸出兩道溝痕。

朱仝便有些埋怨他:“說你不聽。何苦強求!”

宋江吃他那一擋,原已受傷的腰,加上一震,疼得汗流滿面,只苦笑着說:“原是我自不量力。”

話未說完,驀地里一齜牙,急忙用手去托腰。朱仝大聲問道:“怎的?傷了腰了嗎?我看看!”

張文遠和那些小校這時都已圍了上來,看宋江面如金紙、汗出如漿,知道傷勢不輕,七手八腳把他抬到耳房裏,在一張竹榻上放倒。朱仝解開他的衣服一看,腰上已經紅腫了。

虞老師是本州廂軍的教頭,善治跌打損傷,住得極近,一請即到。他與宋江也是熟人,看了傷勢,不作言語,只從藥箱裏取出許多小瓶小罐,細心調製膏藥。

聽得宋江呻吟不絕,朱仝身為主人不免着急,湊到虞老師面前問道:“宋押司這傷勢如何?”

“不礙,不礙!貼上這張膏藥就好。只有一件——”虞老師看着宋江笑道,“只怕宋押司辦不到!那便不得痊癒,陰雨天氣,依舊會得複發作痛。”

宋江在榻上聽見了,哼着問道:“甚事我辦不到?”

“百日之內,須得獨宿。宋押司,你熬得住嗎?”

“有甚熬不得?我搬到衙門裏去住就是了。”

“那就最好。”虞老師替宋江貼上膏藥,又配了服的葯,叮囑不可吃魚腥海產,隨後說些閑話,告辭而去。

他的膏藥極靈,一貼上去痛楚大減。宋江經此一來,警惕又生,果然言出必行,囑咐張文遠到烏龍院去取鋪蓋什物,一個人在衙里歇息。

張文遠好不容易才能把閻婆惜的影子從心裏丟開,這時聽說要他一個人到烏龍院去,怕魔障又起,頓生怯意,便即賠着笑說:“我服侍師父回家。師父自與師娘說明,我再陪着到衙門好了!”

“你看我如何動彈?”

朱仝也說:“來往勞累,於傷勢不宜。你就照你師父的話辦。順便把這二百兩銀子也帶了去。”

張文遠再無話可說了,提着銀子來到烏龍院,敲開門來,見是閻婆,心內一喜,隨即把銀子交過去,細說緣由。

說到一半,不防閻婆惜已在裏面發覺,一面撞了出來,看見張文遠就罵:“兩個月也不來一趟,你眼裏還有尊長?有志氣的,便永世休踏進這烏龍院一步!如何又老着臉上門?上了門卻又是這等鬼鬼祟祟,叫我哪隻眼看得上你?”

“好端端的,怎的如此?”閻婆怕他臉皮薄,面子上下不來,急忙喝住她女兒,“小三郎又不曾得罪了你!”

“他敢?”

“原不敢得罪師娘。”張文遠苦着臉說,“只為師父遣我來取鋪蓋……”

“咦!”閻婆惜打斷他的話問,“這是為何?”

“你還不知道,押司受了傷!”

閻婆關上了大門:“來,這裏不是說話之處!”

於是到了廳里,張文遠便把宋江如何舉石擔閃了腰,要住在衙門裏的話,又說了一遍。

“這不是新鮮話?有病不回家來養,孤零零住在外頭,有這個道理嗎?”

道理是有的,只是張文遠難以出口,便這樣答道:“只怕師父自有打算,我就不明白了。”

“打算?”閻婆惜想了想,雙眉一豎,冷笑着說,“哼,你不明白,我倒明白!”

張文遠知道不會有什麼中聽的話,便不搭腔。閻婆也知道女兒動了疑心,當宋江在外面別營金屋,這在眼前是絕不會有的事,所以也笑笑不響。

這一下弄得閻婆惜接不下話,有些發僵,少不得又遷怒到張文遠身上:“你只有師父,沒有師娘。死沒良心的!竟不如那條狗,待它好,它還知道搖搖尾巴,撒個歡。你呢?你說!”

張文遠有無數的話說,只是不敢說,回頭看一看“外婆”,已走得不知去向,心裏越發七上八下,進退兩難。

越是那委委屈屈、不知何以為計的可憐相,越惹得閻婆惜心裏火辣辣地舍不下、放不開。因愛生憐,卻因憐益愛,幽幽地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這一口氣,嘆得張文遠迴腸盪氣,忍不住問:“師娘,你是怎的?”

“休問我這話!只問你是怎的?”

說了這一句,閻婆惜掉頭走了。步履之間,也還從容,不似生了氣的樣子,這就使得張文遠有些莫名其妙了。

等了一會兒,不見動靜,他忍不住提高聲音喊道:“外婆,外婆!”

外婆不曾應聲,師娘倒又掀開門帘,走出門外問道:“要什麼?”

張文遠有些生氣,大聲答道:“要師父的鋪蓋!”

閻婆惜笑了:“氣鼓鼓的,不知受了多大委屈?沒有你師父的鋪蓋給你,你待如何?”

張文遠知道她是有意這等說,於是一笑不答。

閻婆惜倒又轉身入內。息了不多一刻,母女雙雙走了出來,捧着宋江的鋪蓋行李、應用什物,一一交代。捆紮停當,張文遠便待告辭了。

“把虎兒帶了去。”閻婆惜說,“也有個人服侍。”

“不錯,不錯!”張文遠大為讚賞,“師娘的心思細!”

閻婆惜卻不願居功,指着閻婆說:“是娘的主意。”

“不拘是誰的主意,只是虎兒去了,師娘這裏少個人用,卻又如何?”

“喲,此刻才記得師娘。”閻婆惜笑道,“只是不要你討這個好。沒人用就沒人用,也還難不倒我。”

“這總不好。明天我尋個使女來。”

“不必,不必!”閻婆惜搖着手說,“押司又不在家,將就些吧!”

“也好,慢慢再說。好在要個人也方便,外婆只關照一聲,立時就有。”

話說到這裏,便是個結束。把在後院拔草的虎兒喚了出來,到街口去雇好了車,搬上行李,張文遠告辭出門。

閻婆和她女兒送了出來。張文遠忽有不忍驟去之意,轉身過來,四處打量了一番——藉此拖延時刻,但不得不有一句話說,想一想道:“師娘可有話帶與師父?”

“沒有!”閻婆惜衝口說了這一句,忽覺不妥,旋即又加一句話,“只與你師父說,還是回來住的好!”

“是啊!”閻婆接口,“在自己家裏,到底有人照應,傷也好得快些。”

“是!我知道了。”張文遠說,“外婆,你請進吧!我也要走了。”

說是這樣說,一步一頓,又裝作不經意地轉個身,為的好再看閻婆惜一眼。

那婆娘自然也捨不得張文遠,看着張文遠要跨上車子,慌慌地叫了聲:“小三郎!”

張文遠立刻把伸上車子的那隻腳又縮了回來,問道:“怎的?師娘。”

“今天幾時?”

“是——”張文遠把日子都記不起了。

“不是五月初一嗎?”閻婆在旁接口,“今日你師父起得早,說是朔望衙參。”

“是,是!朔望衙參。”張文遠有些窘,敲着頭自責,“看我這記性。”

“轉眼過節了!”閻婆惜說道,“家裏多少有些事,偏偏你師父又這等!”說著,又嘆了口氣。

“不礙,不礙!有事我來辦!”

聽得這話,閻婆惜喜在心裏,卻又故意蹙着眉說:“怎敢勞動你?”

“師娘這話又差了。”

“如何又差了?”

“‘有事弟子服其勞’……”

“休與我掉書袋。”她打斷他的話說,“你只說幾時來。”

“這兩日衙門裏事多。我想想看!”

他正仰着臉,掐着手指在數日子。閻婆惜倒又開口了:“你初五來最好!”

“初五!”張文遠愕然,“那不過節了嗎?”

“我原以為你只來過節,不是來替我辦事。”

好一張利口!張文遠覺得有趣,索性便放下了一切,從容問道:“師娘要我何時來?明日?”

“一定?”

“一定!”

閻婆惜囅然一笑,翩然回身,如蛺蝶穿花似的,輕輕盈盈,往裏而去,把個張文遠逗得痴痴的,忘了應該做什麼了!

冷靜清楚的,只有閻婆一個。到此刻她才訝然發覺,自己女兒和小三郎,竟不知何時已經兩心相印!生性喜愛浪蕩的子弟,原是女兒的習性,不足為奇,卻未想到張文遠如此大膽!

想到他叫自己“外婆”,頓覺肩上責任沉重,於是正一正臉色喊道:“小三郎!”

“啊,啊!”失魂落魄的張文遠張皇失措地答一聲,“外婆!你說什麼?”

“我還不曾說呢!”閻婆招一招手,“你進來,我有話說。”

避開了車夫和虎兒,兩人在門內僻處,神情都不同了,彼此都有些緊張,一個不知如何開口,一個也不知有什麼難題出現。

“小三郎,”閻婆終於很含蓄地說了句,“你師娘比你還小着兩歲呢!”

一聽這話,張文遠又是一記當頭棒喝,臉漲得通紅,支支吾吾,不知說什麼好。

看這神情,閻婆覺得滿意。“我不必多說了!”她說,“你只記得,你師父不是個好惹的。”

等回到裏面,閻婆又規勸女兒休去招惹張文遠,也說了宋江許多好處,提醒閻婆惜,從東京逃出來后東飄西泊,多少辛酸,難得有眼前這樣一個歸宿,不要得福不知,無端惹起一場風波,自己毀了自己。

做女兒的原有些情虛,聽她說去,並不作聲。但嘮叨過甚,閻婆惜便忍不住了。

“哪來這麼多扯淡的話?”她頂撞她母親,“什麼叫‘休去招惹’?原是一家人,說笑一會兒都使不得?本是清清白白、乾乾淨淨一件事,吃你一說就髒了!旁人聽見了,怎不疑心?真正氣人,不曾見有似你這等,把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的。”

閻婆有個毛病,喜歡教訓女兒,但只要女兒吼了起來,她卻又不敢響了,訕訕地趕緊躲了開去。

閻婆惜自然不悅,等氣平了,細想一想,也有警覺,必是自己對小三郎的態度語言過於露骨,才惹起母親的閑話。做這些事,原該聰明些——好在看他的神氣,已經入港了,不必心急。

因此,從第二天起,一連三天不見張文遠的影子,她心裏雖有些焦急,卻也還能忍耐,聲色不動地問都不問一聲。

閻婆暗暗高興,只當她已改過,到了端午那天早晨便說:“今日過節,須得去看一看三郎才好。”

這句話正中下懷。閻婆惜倒不是關切宋江,是因為探望了宋江,自然便有張文遠的消息帶回來。他說了“一定”會來,何以蹤跡杳然?等母親回來,必可探出端倪。

“只不知三郎住在何處?衙門裏又不便去得,須想個計較。”

“這也方便得很。到劉老實茶店裏,託人捎個信進去,自有着落。”

“這話不錯!”閻婆當即換了簇新的一身青綢的衣裙,簪了一朵火紅的榴花,一徑投到縣前劉老實茶店裏。

巧得很!一進門就遇見宋江的伴當何四。這個伴當雖只為宋江奔走外場,當然也到得烏龍院,認得閻婆。何四見了她,站起身來相迎,好好打量了一番。

“怎的?不認得我?”

“外婆老來俏!”何四笑道,“真箇快不認識了。”

“休拿我老婆子取笑!倒有一事相托。煩你與押司去說,若是傷勢不礙,便請到家過節。”

“不必去說,我知道。押司不得回院,遣了小押司到外婆那裏去了,才從這裏去了不多一息。”

“咦!怎的不曾在路上遇見?”閻婆說了這一句,惦念着張文遠去了,只閻婆惜一個人在家,孤男寡女,做不出好事來!隨即匆匆離去,加緊腳步回烏龍院。等敲開了門,只見張文遠神態安詳,閻婆惜釵環整齊,這下算是放了心。

“外婆!師父還不宜勞動,實在不能回來過節,特地囑我來說一聲。再有些食物,命我攜來,請外婆和師娘嘗嘗新。”

看桌上時,儘是些粽子、石榴之類的應時食品,擺得堆了起來,看着十分熱鬧。閻婆性貪小,樂得眉開眼笑,一一檢視過後,問起宋江的腰傷。張文遠是受了教導的,特意說得重了些,卻又急忙安慰,說只要靜養三個月,管保痊癒,並無大礙。

當他們交談時,閻婆惜特為避了開去。這是欲擒故縱的手段。她看出她母親防範得緊,而張文遠也態度一變,眼中不時流露警戒的神色,所以索性走得遠些,好叫他們先把心定了下來。

果然,外面那一老一少談着家常,講些近日街坊之間的新聞,十分起勁,竟似把她這個人忘記了。

好久,張文遠方始發覺,心想正好趁此告辭,免得師娘糾纏,於是站起身來,說聲:“外婆,我要走了。”

閻婆在家,與女兒無甚可談,難得張文遠言語有趣,而且“外婆、外婆”地叫得十分親熱,所以捨不得他走,要留着吃午飯。

“實在是有約。不然,外婆這裏是自己的家,我絕不會假客氣。”

看他說得懇切,閻婆不便勉強,卻又訂了后約。

“真的有約我便放你走。只是晚上一定要來。”閻婆說道,“過節有些肴饌,天又熱,沒人吃,留到明日都餿了,也可惜。”

張文遠無法推辭,只得先答應了再說,唱個喏,告辭出門。閻婆這時才有些奇怪,女兒何以一直不見?叫了兩聲卻又不見應聲,越發詫異。但等掀開門帘一望,只見她好端端坐在梳妝枱邊,手托着半邊臉,怔怔地望着窗外。

“怎的?我叫你不應?”閻婆問道,“又是何事不稱心?”

“這哪裏像過節?冷冷清清的。”

“是啊!所以我約了小三郎來吃飯。”

話猶未完,閻婆惜就亂搖着手說:“不要,不要!”

“這又為什麼?”

“為你!”

閻婆笑了:“你是怎麼了?今日說話,總是這等着三不着兩。如何不要小三郎來,是為了我。”

“只為你的疑心病重。”

要想一想,閻婆才能明白她的話:“初一那天,我不過隨口說了句,你就老記在心上了。”

“自然要老記在心上。一輩子記着你的話,再也忘不了。”說著,把個頭扭了過去,不理她母親。

“喲,喲!怎的生這等大的氣?”閻婆笑道,“氣壞了你,叫我靠誰?”

做好做歹地哄了半天,閻婆惜算是與她母親講了和。吃過午飯,略歇一歇,便幫着閻婆在廚房裏治酒肴,預備款客。

看看日影平西,張文遠還不曾來,閻婆惜心裏便有些嘀咕。“我看他不會來了。”她故意這樣說,“不用再等,我們自己早早吃了,收拾收拾,上床。”

“等等,等等,早得很呢!只怕衙門裏有事耽誤了。”

閻婆猜得不錯。張文遠正以一件緊要公事,必須當日發落,在刑案上料理文書。等一切弄妥當,又送與宋江看過,發了出去,這時已是上燈時分。

“你快去吧!”宋江已知烏龍院在等,催着他說,“你師娘還似小孩兒的脾氣,累她等得久了會生氣!”

“外婆”堅邀,師父催促,既是長者所命,自然名正言順,張文遠膽氣一壯,不由得在想:端陽佳節,便略微放蕩,又有何礙?

在此一轉念間,他把加諸自己方寸間的束縛和藩籬,撤除得乾乾淨淨;而閻婆惜那七分嬌媚、三分做作所並成的十分風流體態,便也風馳電掣般乘虛而入,盤踞不去了。

懷着醺醺然的意緒,踩着飄飄然的步伐,張文遠輕搖紙扇,瀟瀟洒灑地到了烏龍院,只見門上掛着菖蒲刻成的艾人,又貼一幅舊了的張天師畫像。這是為了辟邪避鬼的汴梁風俗,當地卻還少見,所以張文遠站住了腳,有心觀賞一番。

視線剛落在畫像上面,院門“呀”的一聲開了。這一下他看到的那張臉,不是蒜鼻海口、鬚眉如戟的張天師,是俏伶伶的閻婆惜。四目相接,都不免一愣。等他會過意來,剛要張口招呼,她已翩然轉身,卻又回眸一笑,管自往裏走去。

張文遠又驚又喜——他是風月場中的慣家,最識得年輕女人的眉高眼低,這一笑一走,便似拋出一條“捆仙索”,把他的雙腳拴緊了只是往裏拉。

何以這等巧?剛剛到門,她偏偏就會開門出來;開門自然是要出去,何以又一言不發,折身轉回?張文遠略一尋思,恍然大悟:必是她等得心焦,出來盼望;既然盼着了,自然不必再出門。照此看來,只怕來來回回,開開關關,已經不少次了。

果然,等他關上了門,走到廳上,閻婆迎着他便說:“喲,總算來了!你師娘一遍一遍開門去看,怕的把腳都走大了。”

“娘瞎說!”閻婆惜似笑非笑地睃着張文遠,“什麼了不得的人物,要一遍一遍去看?誰稀罕他來?”

“得罪,得罪!”他笑嘻嘻地雙掌合著一把扇子,只朝上唱喏,“我也知外婆盼望,無奈手頭不得閑,師父又動不得手,我急在心裏,就是無奈。”

“真是,你師父受了傷,多虧有你替手腳。”閻婆做出那長輩嘉慰晚輩的神情,“今日須犒勞你。來,這裏坐!”

她要延他上坐,張文遠說什麼也不肯。依舊是閻婆面南,那兩個便側席相對而坐。揭開水綠色的紗罩,是四盤應時的熟食。張文遠乖覺,先把酒壺搶在手裏,站着替外婆和師娘斟滿了酒,然後坐下來替自己也斟滿。

一上來都是閻婆的話和動作,左一箸、右一箸的菜夾到張文遠面前,他忙着謙讓道謝,顧不到閻婆惜。等亂過一陣,閻婆到廚下去取蒸籠的熱菜,這時兩人才對望了一眼。

隔桌平視,一無顧忌。看她梳得極清亮的高髻,插一根金鑲碧玉釵,掛一串五色絲纏的小香囊,頰上不知是搽多了胭脂,還是吃了兩杯酒的緣故,兩朵紅霞,泛出無限春意,惹得他那雙眼睛,越發放肆。

閻婆惜居然也有些窘了,笑着白了他一眼,把個頭微微扭着。“怎的?”她嗔道,“倒像不曾見過我這個人似的!”

“見是見過,今日卻似有些不認得了。”

“鬼話!”

“我是真話!”張文遠嘆口氣說,“我枉長了一雙眼睛,今日才看出師娘天香國色、絕世無雙。”

聽他這話,閻婆惜心裏有着說不出的舒暢,再也裝不成輕怒薄嗔的形象,笑得釵上那串香囊好似狂風中的柳絲一般。

“好甜的一張嘴!”笑停了她說,“怪不得你師父疼你。”

“師父疼我不稀罕,我只要師娘疼。”

“我如何疼你?”

張文遠不防她竟開門見山般問了出來,一時無以為答。就這略費躊躇的片刻,閻婆端了盤酒釀蒸子鵝出來,話鋒就被打斷了。

“你嘗嘗!”閻婆得意地說,“這盤子鵝,只怕鄆城也還少有。”

張文遠嘗了一塊,連連贊“好”。一面贊,一面不住口吃,竟似真的少有。

“張文遠!”閻婆惜突然一喊。等埋頭大嚼的他抬起臉來,她極快地飛過來一個眼色,然後說道:“不要只顧吃!吃飯不忘種田人,也該敬我娘一杯酒!”

張文遠心領神會,諾諾連聲地答應,把閻婆面前的酒斟滿,接着賠笑舉杯:“外婆,這杯酒賀節!”

“生受你了!”閻婆幹了面前的酒。

張文遠又敬第二杯:“這一杯為外婆道乏。真正是鄆城縣一等一的好肴饌。”

於是閻婆又幹了一杯。

“第三杯——”

剛說得三個字,閻婆使勁搖着手,硬截斷了他的話:“怎的還有第三杯?”

“第三杯是替我師父敬你老人家。師父特地囑咐了來的,須孝順外婆,佳節務必盡歡。外婆,念我師父一片誠心,你吃這一杯!”

“好!好!”閻婆十分高興,“果真有此話,我便再吃一杯。”

三杯酒下肚,閻婆便有些醉意,話也多了,談起在東京的日子,想起死去的閻公——卻不是悲傷,只是追憶少年辰光,她也有過一段稱心如意的歲月,藉著三分酒蓋臉,大談丈夫當日如何體貼。趁這當口,張文遠又灌了她兩杯。

說到閻公好唱曲,張文遠不覺技癢,脫口自陳:“我也好此道,只是不中聽。”

“原來你也會!”閻婆惜看着他只是眨眼,驚喜之中有些不信似的。

“可惜沒有檀板,不然,我唱一曲為外婆勸酒。”

“誰說沒有?”

閻婆惜起身入內,取出一副塵封的紫檀歌板,拂拭乾凈,遞到張文遠手裏。

“還有笛子,只是我不會吹。”

“我會啊!”張文遠笑道,“師娘若肯教導,我用笛子伺候。”

閻婆惜笑一笑答道:“先聽了你的再說。”

“是,是!我先獻醜!”

他拿酒漱一漱口,咳嗽一聲,清理了嗓子,躊躇着說:“卻不知唱什麼好?”

“唱首端陽的詞吧!”閻婆替他出了主意。

“有了!有首《浣溪沙》。唱來請師娘指點。”

於是張文遠凝一凝神,檀板一聲,啟口道:

輕汗微微透碧紈,明朝端午浴芳蘭。流香漲膩滿晴川。

綵線輕纏紅玉臂,小符斜掛綠雲鬟。佳人相見一千年。

一面唱,一面偷眼覷着閻婆惜,只見她不住攢眉,彷彿真是不中聽。張文遠大感掃興,但也有些不服氣,煞住尾聲,自語似的說:“想是哪裏錯了?”

師娘不曾開口,外婆卻先下了批評:“真格倒是一條極脆的嗓子,可是不知怎的,好像有些不搭調。”

“原是不搭調嘛!”閻婆惜看着他又說,“也怪不得你,原來的詞就不協律。你說,是誰作的?”

“蘇學士(指蘇軾,1037年—1101年——編者注)的詞。”

“怪不得你。蘇學士的詞最不好唱。再唱首別的來聽聽!”

聽她這一說,張文遠又佩服又興奮。佩服的是她果然是行家,把他自己不知道的毛病指了出來;興奮的是“怪不得你”這四個字。“我唱首柳三變(指柳永,約984年—約1053年——編者注)的《雙調婆羅門令》,這一首一定協律。”他瞟着閻婆惜說,“師娘,你請聽仔細了!”

這首詞是張文遠唱慣了的,但也不敢怠慢,聚精會神地咬准了字唱道:

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飲歸來,初更過,醺醺醉。中夜后、何事還驚起?霜天冷,風細細,觸疏窗、閃閃燈搖曳。

空床展轉重追想,雲雨夢、任攲枕難繼!寸心萬緒,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

閻婆聽不懂詞中的字句,只覺得他唱得婉轉纏綿,便贊一聲:“果然比剛才不同了!卻不道小三郎還有這一副歌喉!”說道,她又欣然引杯——這一杯下去,人就有些支持不住了。

雖然醉眼迷離,偏偏一眼瞥去,恰好看到她女兒的臉色:容顏慘淡,蹙着眉尖,雙眼發直,不知在望些什麼,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怎麼了?”閻婆詫異,“好端端的,怎又不自在了?”

閻婆惜一驚,怕的是自己的心事已落入母親眼中,立刻掩飾着笑道:“小三郎不是要我指點?我須細想,才找得出他的錯處。”

閻婆釋然了。“你也是!”她笑着說,“真箇擺師娘的嘴臉了。原是唱着消遣,何苦這等認真?”

“話雖如此,師娘到底是行家,”張文遠望着閻婆惜笑道,“只怕連字眼都唱倒了,師娘可曾聽出來?”

“怎的聽不出來?‘換頭’不是‘霜天冷’,你唱錯了!”

“噢,噢,唱錯了!我來想,是‘洞房冷’!”

“那夜正是洞房冷。”閻婆惜又說,“卻不知‘中夜后,何事還驚起?’”

“只為‘寸心萬緒,咫尺千里’,那還不明白?”

“誰說不明白?”閻婆惜斜眼瞟了過去,眼梢帶着她娘,但見她搖頭晃腦,雙眼將閉,膽便越發大了,轉臉過來,正色對張文遠說道:“你聽我唱煞尾那兩句。”

“好啊!這可是求之不得了。”說著,他把一副檀板遞了過去。

閻婆惜徐徐站起,取板在手,把身子背了過去。果然是慣家,擊板就顯得不凡,也不見她如何用力,但發聲爽脆,足以醒酒。

這空堂清響,把閻婆驚醒了,倏地張開眼來,大聲問道:“什麼時候了?”

這一來,閻婆惜無法再唱,迴轉身來笑道:“娘真箇醉了!”

“醉倒未醉,只是困得厲害。”

“既如此,”張文遠接口便說,“外婆請先去安置,我也待要告辭了。”

“嗯,嗯,好!”閻婆含含糊糊地說,“年紀不饒人,一到這時候,不上床不可!”

那兩人相視一笑,一左一右把閻婆扶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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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陽古今小說集(共六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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