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葉之戀
紅葉之戀
一九四六年初秋,我與友人合辦的一張小型報紙,因為經營不善而停刊。結束一切煩瑣的善後工作之後,我幾乎像癱瘓了一樣,整日在家休息,甚至對來探望我的朋友都懶得招待。
不久,接到從小同學,而且一直是知交的方雲叔從上海來信:
千里:
我常聽見文化界的朋友說:“如果你跟某人有仇,最好勸他辦報。”謝天謝地,你總算自己饒了自己。
令兄來滬,曾獲一晤,說你飽食終日,無所用心,而且要杜門謝客。過分透支腦力和體力的人,常有這種現象。據我的經驗,需要近乎放縱的生活,才能恢復身心的正常,因此,我勸你到上海來盤桓若干時日。
你記得呂班路上的那家“美龍”嗎?最近我幾乎每晚必到。吸引我的,除了它的龍蝦沙拉以外,還有一個原因。
什麼原因?恕我在這裏賣一個關子,你一來就知道了。
雲叔八月十日
在這時除非是要我工作,否則我不會反對什麼;而且確也曾打算過要換換環境,以便讓我的太多的疲乏,能早日消失。於是,第三天的下午,我便出現在雲叔的辦公室里。
“你要我過怎麼一種近於放縱的生活呢?”我說。
“這並沒有一定的尺度。”雲叔搖曳着他的腿回答,“點滴不沾的人,醉一次便是放縱;開口修身齊家,閉口禮義廉恥的人,偶然打一次茶圍,也是放縱。像你,白天跑新聞,晚上編電訊,間或還要抽出空來寫一兩段副刊文章,那麼,現在讓你整天不做事,吃吃小館子,看看電影,那不是近於放縱的生活是什麼?”
我甚為奇怪,雲叔本是個很拘束謹飭的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辭令?因此,我默默地打量他,想找出一點與我半年之前所見的雲叔的不同的地方來。有的,我發現他的動作變得輕佻,他的服飾變得更講究,最顯然的是眉宇之間常有一種掩抑不住的喜悅,這一切都是戀愛期中才有的特徵……
“你在想什麼?”雲叔打斷了我的沉思。
“我在觀察你的變化。”
“沒有什麼變化!”他搖搖頭說,“至少在對老朋友的交情這一點上。”
“當然,你不會覺察你自己的變化,但我相信我一定能夠證明我的判斷的正確!”
雲叔微笑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說:
“走吧,我替你接風。”
“到哪一家?”
“當然是美龍。”
在我的記憶中,那是一家白俄所開的小館子,和一般的羅宋餐館一樣,小小的店面,簡陋的佈置,除了一道湯以外,沒有什麼好吃的東西。但現在所看到的美龍,今非昔比,寬敞明亮的餐廳,紅絨的座椅,而且還掛着油畫。這時尚未到上座的時候,疏疏落落的桌椅中間,輕揚着悠遠的旋律,顯得格外幽靜。
我們揀了靠窗的一張桌子,剛一落座,立刻走過來一個金髮黑眼的女孩子,遠遠地就和雲叔交換了一個眼色和微笑——一個難以形容的眼色和微笑。
“原來如此!”我所看到想到的,和我所懷疑的,都在這一瞬間豁然開朗。
“吃什麼?”雲叔從那個女孩子手裏接過菜單遞給我。
“你替我點吧。”我回答。
“那麼,”雲叔合上菜單交還給她,“聽你的支配。”
“要酒嗎?”是帶着點山東味兒的國語。
“要的。兩杯威士忌蘇打。”
她一扭身走了,金黃色的長發,輕柔地往一旁甩去,像艷陽天氣里迎風起伏的麥浪。
“這就是吸引你每晚必到的另一個原因?”我問。
“所以我說你一來就知道了。”
“大概又是帝俄落魄的王孫?”
“不,波蘭人。”
“叫什麼?”
“Autonia,你叫她安妮好了。”
“可以請她喝杯酒嗎?”我試探着問。
“你知道的,這裏沒有這種規矩。不過你可以問問她,大概還不至於碰釘子。”
其時,另外一個侍者來陳設餐具,我們便暫時中止談話。接着,安妮捧着一隻大銀盤,端來了我們的酒菜。雲叔向我使了個眼色,一個催促的眼色。
“安妮小姐,我可以請你喝杯酒嗎?”我說。
“貴姓!”
“噢,安妮!”雲叔搶着回答,“他是我的好朋友黃千里。你可以跟我一樣,叫他千里。”
“不,那是不禮貌的,我應該稱他黃先生。”她的語聲中帶着些鼻音,入耳甜而媚,然後轉臉問我,“我當然不應該拒絕黃先生的要求。可是我想要知道黃先生請我喝酒的原因,是不是因為——”她指着雲叔說,“伊里奧的緣故?”
由於缺乏心理上的準備,我一時不知所答,想了一想說:
“請等一下,我慢慢回答你這個問題。告訴我,你愛喝什麼酒?我替你去要。”
“她愛喝寇利沙,你讓她自己去拿吧!”又是雲叔搶着作答。
安妮也真聽他的話,微笑着去端來了她的酒,很自然地坐在我和雲叔之間。我們一面喝酒,一面談話。她的北方話實在流利,我禁不住問:
“你在中國住了幾年?”
“你猜呢?”
“十年?”
“加一倍還要多一點。”
“原來你是在中國出生的。”
“我出生在南中國海的船上。”
“那麼,”我看了雲叔一眼,“你應該對中國人的性情了解得很清楚?”
“可以說是清楚,而不是很清楚。”
“這樣,我就可以回答你剛才的問題了。”我說,“中國人有句話:‘四海之內皆兄弟。’相逢有酒,就是素不相識的人,也可以干一杯,何況你是伊里奧的朋友?所以,你不必問我請你喝酒的原因,我也不必有原因才請你喝酒,是嗎?”
“嗯!”她用雙肘撐在桌上,一雙纖細修長的手,交疊着托住下頦,輕輕地說道,“對的,這就是我為什麼喜歡中國。”停頓了一下又說:“還有,中國人。”
雲叔看着我,而我則終於笑出聲來。安妮看着我們兩人,好似感到羞窘,一小杯橙酒迅速地在那兩瓣紅唇中消失,然後放下杯子,站起來說:
“對不起,我應該去招呼別的客人了。”
目送她遠去,雲叔問我:
“如何?”
“你賞識的人,當然不會錯!”
雲叔得意地笑起來,說:
“跟她處久了,你會覺得她確是很可愛的。後天是她的假期,明天我們可以到西區去玩一晚。”
第二天晚上,雲叔果然約出安妮來,到大西路一家夜總會去玩。她穿了一身灰色的衣服,戴一頂綠白兩色的帽子,薄施粉黛,濃染胭脂,打扮得特別俏麗。上海雖是個五方雜處、無奇不有的地方,但一個中國男子帶着年輕漂亮的異國情侶,公然出現於夜總會裏,究還罕見,因此惹起很多人的注目。
在幽暗神秘的燈光、興奮熱烈的音樂以及香水、煙草、鮮花所混合成的氣味中,我們跳舞,喝酒,看流浪天涯的藝人的大膽表演,確是一種近乎放縱的生活。不用說,雲叔和安妮自然是深深地沉醉在這種境界中,而我也被敲開了記憶之門,一些似酸還甜的往事,使我感到人生的滋味,確是耐於咀嚼細味的!
自此以後,我們幾乎間隔一天,便在一起,當然也有很多出來玩的機會。接觸時間較久,我證實了雲叔的話,安妮確有很多可愛的地方,最可貴的是她有一種潛在的美,不作無謂的矜持,更不作淺薄的炫耀,只讓你自己去慢慢發掘、靜靜欣賞。
兩個月後,我倦遊歸來。但不久又接到雲叔的信,他告訴我,他的老闆(雲叔是上海一個名律師的私人秘書)銜政府的使命去日本公幹,須相當時期才能歸國,因此他很清閑,而安妮恰好也有一周的假期,準備一同到南京去消磨,熱切希望我也能參加。
在理智上,我覺得這時複員未久,有很多事要去做,而且辦報失敗所帶給我的煩惱睏乏,也早已不復存在,我不應該長此荒廢浪蕩,故以毅然拒絕為宜;但在情感上,我實在捨不得錯過這一個好玩的機會,因為跟他倆在一起,真是精神上至高的享受。考慮結果,我終於接受邀請,同時寫信給雲叔,告訴他我將於第二天晚車起程。
車到上海北站,我很快地在月台上發現雲叔和安妮。她穿了雲叔的一條棕色褲子,嫩黃的毛衣,披一件紅呢面子,正反兩用的短大衣,腳下是一雙鑲色的平底皮鞋,十足一副旅行的派頭。
“我贏了!”安妮向我招呼過後,轉身向雲叔說。
“你贏了什麼?”我問。
“安妮今天下午判斷你一定搭這班車來,叫我買好卧車票等你。真的讓她猜中了。”雲叔回答。
“你呢?”
“我要等你回信。”
“難道你沒有接到我的信?”
“沒有。”
“我如果不是這班車來呢?退票?”
“那得由安妮來決定了。”
“你們賭些什麼?”
雲叔看看安妮,安妮也正在看雲叔,彷彿是阻止他不要說出什麼來,於是雲叔向我詭秘地一笑:“對不起,那是一個秘密。來,走吧!”
雲叔領先上車,走得很快。我忽然感到一陣不自在,用低沉的聲音向安妮說:
“我覺得做了一件很笨的事,我不應該參加你們的旅行。”
“為什麼?”她詫異地問。
“我怕會幹擾你們。”
“你不要這樣說!”安妮熱情地挽着我的左臂,“我和伊里奧都希望你能永遠分享我們的快樂。”
“謝謝你!安妮。”她的回答確實使我感動,同時也減消了我的微妙不安的情緒。
在南京,以兩天的時間,走馬看花似的差不多跑遍了近郊附近的名勝,散漫而微嫌荒涼,這裏並非短期旅行的理想目標。可是他倆意不在此,而我則嚮往六朝繁華、南都韻事,不論流水寒鴉、斷碑殘碣,皆可以觸發我的思古的幽情,就這樣各適所適,因此都沒有失望的意緒或者不滿的批評。
不過,這也許是因為我們下意識地認為可在最後的一個節目中取得補償的緣故。一路上雲叔不知若干次地向安妮渲染棲霞紅葉的美麗,所以當他宣佈第三天的目的地是棲霞山時,安妮興奮得跳了起來。
半小時的火車,一小時的步行,到達有名的棲霞寺,匆匆巡禮以後,沿着寺後山路往達摩洞進發,只見三峰並峙,堆紅疊翠,真是罕有的妙景。安妮時時驚呼,要我們注意她所發現的特別美麗的所在,但因此忽略了腳下崎嶇的山路,不時傾跌,雲叔只好顧不得欣賞當前的景色,小心地扶掖着她。
從達摩洞、功德泉、桃花澗、紫峰閣、千佛嶺而至紗帽峰,在此小憩,然後往東繞小道直達棲霞山頂。這裏有座玉皇殿,並無足奇,但殿外所見,卻異常可觀。雲叔為安妮指點:羅列在南面的群山是龍潭;北方白帶如鏈,蜿蜒曲折的是揚子江;西面隱在雲煙之中,看不分明的千萬人家,是南京。最後,雲叔說:
“你聽過‘錦繡河山’這句話沒有?今天你才知道‘錦繡’兩個字用得妙吧?”
“但是,這是你們的,我的呢?……”安妮憂鬱地說。
想不到無意中勾起她的亡國之痛,雲叔焦急地不知用什麼話來安慰她。於是,我含蓄地說:
“安妮,你歸化我們中國,好不好?”
安妮沒有任何反應,或許是她未聽懂我的話。黑亮的雙眼,凝望着天邊,顯然地,她在眷懷着她的從未見過的祖國——波蘭。
一半是高處不勝寒,一半是想轉換安妮的情緒,雲叔催着大家下山。揀了一處背風而平坦的處所,我們鋪上隨身攜帶的毛毯,開始野餐。少女的憂愁,來得快去得也快,安妮重又恢復活潑。她用扎發的紅帶,細心地繫上紅葉,做成一頂桂冠的樣子,讓雲叔替她戴上。
“是不是像印第安人?如果是的話,快替我取下來,難看死了。”
“不,像皇后。”雲叔回答。
“像皇后?我不稀罕。”
“為什麼?”我問。
“那種生活太嚴肅了。”
“那麼你是比較喜歡羅曼蒂克的生活,是嗎?”我又問。
安妮想了一會兒,正要回答,雲叔拈起身旁的一片紅葉,說:
“這片美麗的紅葉當中,有一個非常羅曼蒂克的戀愛故事,你要聽嗎?”
安妮點點頭。於是雲叔為她講述“紅葉題詩”那個典故。安妮雖然生長在中國,但對中國古代,尤其是宮闈的生活,自還缺乏了解,因此雲叔必須吃力地做許多附帶的解釋,在我聽來,非常零亂嚕囌,而安妮則全神貫注地聽着,顯得極有興味。講完,雲叔把那片紅葉佩在安妮的衣襟上,然後握着她的左手,痴痴地望着她。安妮低下頭去,不住地摩挲着那片紅葉,半晌,她低聲地,彷彿是自言自語:
“中國人真是善於製造美麗的戀愛故事。”
“伊里奧就是其中之一。”
我向安妮做一個鬼臉,知趣地站起來,遠遠地去欣賞那片絢爛的秋色。及至我半小時后再度回來時,發現雲叔的左頰上有一個紅印,殘脂宛然,還沒有擦乾淨。
我忽然又想到他們打賭的事,便問:
“你們到底為我賭些什麼?”
“噢,如果我贏了,她可以答應我一個不便宣佈的要求。”
“伊里奧!”安妮大聲地警告,但是雲叔已經收不回他的話了。
“其實,安妮是希望你贏的,只怪我不知趣。不過這也沒有什麼關係。”我故意說得閃爍其詞,事實上是肆無忌憚地在開玩笑。
“你最壞!”安妮打了我一下。三分着窘,兩分嗔怒,乃有一種東方式的嫵媚在她臉上出現。
這一天玩得很痛快。迎着銜山的夕陽,踏上歸途,又逛了秦淮的夜市,才回到鼓樓我們臨時的住所。那是座精巧雅緻的小洋樓,也就是雲叔的“老闆”戰前在京所置的住宅,勝利后才從一個敵偽官員那裏收回來。主人在上海開業,不過也常來京公幹,所以保留了這所住宅,不但起居的設備很完善,而且經常有兩個傭僕在照料,因此我們借住在此,感到非常方便舒適。
雖然白天跑了好多路,可是大家都毫無倦意,加之月明如晝,天氣也不太冷,就更捨不得去睡,一齊聚集在寬廣的走廊上,喝咖啡閑談。安妮依偎着雲叔坐在一起,右手從雲叔的腰際圈過來插在他的大衣口袋裏,靜靜地傾聽着我們談話。偶爾轉過頭來,可以看見鼓樓的影子,高聳着分割了那淡青色天空的一角。這是一個何等恬靜優美的夜!
不知怎麼又談到了紅葉。安妮那頂“桂冠”早已丟了,但云叔給她的那片紅葉依然存在。雲叔悄悄從她的衣襟上取下來把玩,那種深紅的顏色,在月光下看來顯得特別深邃古樸。
“千里!你有沒有發現造物有一條很奇怪的法則——最美麗的時候,也就是將要接近衰敗的時候,譬如這片葉子。”雲叔說。
“所以我們應該特別珍視這一份美麗。”我發表了我的意見。
雲叔沒有回答,而是漸漸進入一種沉思狀態。我意識到這應該是他們的時間,便站起來:
“對不起,我得先睡了,明天還要趕火車。”停了一下,我又補充,“如果你們明天還想玩一天,就不必很早叫醒我。”
一上床我就睡著了。半夜醒來,滿室光明,月亮從窗外照到床前,像鋪展開一條銀色的毯子。我的頭腦非常清醒,毫無睡意,便決定起來欣賞這難得的月色。
拉開房門,首先看到一粒星火和一團黑影。定睛細看,是雲叔坐在原來我坐的那張靠近欄杆的藤椅上。他也聽見了我的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依然保持原來的姿態。
“如此良宵,你坐在這裏發什麼呆?安妮呢?”我走到他面前問。
“睡了。”
“明天不走吧?”
“你看,這月亮,”他答非所問地說,“最圓的時候,也就是將缺的時候。”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蘇東坡早已先你而言。不過事雖難全,人總是費盡心血去追求圓滿的。”
“這就是一切煩惱之由來。”他很快接著說道。
“如果說有煩惱,那也是命里註定。”
“不然。”他很平靜地說,“樂極生悲,有圓始缺,欲除煩惱,無生無滅!”
“不得了,你哪裏來的這四句似詩非詩、似偈非偈的東西?”我點上支煙坐下來說,“對不起,我們談談別的好不好?我是凡夫俗子,沒有資格跟你參禪。”
“你以為這是佛家的說法?”他也點上支煙,“其實這也是儒家的說法。”
“儒家並沒有不許人去追求圓滿。”
“但是他叫人‘求闕’!你不能不承認曾國藩可以代表儒家吧!”
我一時語塞,但心裏並不屈服,而且我覺得應該說服他改變那種出世的態度。想了一會兒,我以做結論的口氣說:
“總之,你的‘紅葉哲學’沒有存在的可能,更沒有延伸的必要。你說紅葉最美麗的時候也就是將要衰敗的時候,我覺得唯其快衰敗了,才應該更珍惜它的美麗,你看重在衰敗,我看重的是美麗,見仁見智,觀點不同,這或許可以歸入‘認識論’的範疇。”
“好一個‘見仁見智,觀點不同’,那麼你總不能不承認我的‘紅葉哲學’也是一種看法。”
“豈有此理……”
“算了,算了!”他含笑擺手,“一牽涉到哲學,就要抬杠了。辜負月白風清,真是何苦!睡吧,明天走。”
“奇怪!你忽然又變得如此曠達!”
“既然‘此事古難全’,那麼不學學蘇東坡又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想開了,還是故意安慰我?總之,他已在我心靈上投下了一道陰影。
第二天,我本想取道上海,逕自回家,但由於他倆的堅留,我又在上海住了一晚。安妮帶我到她家去玩,會見了她的母親——一個生長在法國的意大利人。她紅潤的圓臉上老掛着一團笑容,對待雲叔尤其親切得像自己的子侄一般。傍晚,安妮幫她母親準備好晚餐,搬出了古老的燭台,圍着鋪上紅白格子檯布的方桌,在燭光搖曳之下,我們一面吃通心粉,一面喝紅酒,隨意閑談着。安妮的母親談到青島和天津,談到安妮的父親,以及十年前他死於心臟病後,怎樣茹苦含辛地養育安妮。在她的一切回憶中我們分享了歡樂,也分擔了愁苦。這異國情調的一夜,予我以甚深的印象。
之後,我回到家鄉,而且很快地在一個軍事機關里覓得職位。這以後的幾個月中,我沒有見過雲叔和安妮,不過跟雲叔常有書信交往。他的來信多半是很簡短的,有時也提到安妮,有時在信末贅一句:“安妮致候。”可見他們還是常在一起的。
就這樣到了第二年春天。三月的末梢,我服務的那個機關有一天特定的假期,中間隔着一天,又逢例假,那就是說如果請一天假,便一共有三天的時間可以自由支配,我決定邀請雲叔和安妮來玩一次。正當我在辦公室計劃這件事時,突然接到家中來的電話,說是有一個“外國女人”找我,要我到某旅館去看她。
不用說,當然是安妮。於是下班之後,我便徑照她所留下的地址去找她,並未遇見,但她在旅館裏留下話叫我等她,同時茶房打開她的房門,讓我進去休息。床上放着一隻極小的皮箱,桌上放着一份本地市區的地圖,這說明她是一個人來的。此外我又注意到並沒有照相機、望遠鏡之類的東西,可見她也不是來遊覽的。那麼,有什麼事呢?雲叔為什麼不陪她一起來?雲叔為什麼不事先寫信告訴我呢?
一面想,一面等她,好久還沒有消息。這時我還未吃晚飯,便留了一張條子,並且關照了茶房,然後上街,不想剛一走到鬧區,便遇見了她。
“我正想找你們來玩,你倒先來了。伊里奧呢?”我問。
“我也正在找他……”
“怎麼?”
“我要詳細告訴你。”她看看四周說,“到我住的旅館裏去談,好嗎?”
“不,我還未吃飯,你呢?”
“我吃不下什麼。”她皺着眉說。
“那麼陪我坐一會兒,我們一面吃,一面談。”
在我用餐中間,她告訴我,自從過年以後,雲叔在美龍出現的次數便漸漸稀少,有時她打電話給雲叔約他出來時,即非借故推託,也是意興闌珊。其間安妮和安妮的母親,也曾暗示地提到他倆的婚姻問題,雲叔都閃避着不做答覆。這半個月甚至避不見面,直到昨天打電話去問時,才知道他已經辭職離開上海。
“無數個晚上,我在研究這一點,伊里奧這種態度是什麼意思?”安妮接著說,“雖然我不願意如此設想,但我不能不承認這一事實——伊里奧不愛我了!”
“不會的!”我顯得很有自信,“那太不可思議了。”
“是啊,我也這樣想。所以我要找到他問個明白。但是——”
“但是怎麼樣呢?”
“但是我想,如果由你來問他,比較……比較好一點,是不是?”
“那是我義不容辭的。”我想了一會兒說,“我有把握找到他。一切等我見過他后再說。”
安妮投給我一個感激的眼光,低下頭去攪弄着她的咖啡,輕輕地說:
“你不會笑我吧?”
“沒有人可以笑你,安妮!”我說,“但我需要弄清楚一點事實,伊里奧對你,是不是有愛情上的‘負擔’,或者說是‘保證’?”
“啊?”她旋即明白我的意思,“沒有!談不到負擔,也不必要保證。愛情是一種奉獻!”
這兩句話使我肅然起敬。我說:
“你回旅館去吧!至遲明天中午,我可以給你確實的答覆。”
送走安妮以後,我開始去找雲叔。他的老家在離此四十里的一個鎮上,有公路可通,雖然已經很晚,但為了安妮為了雲叔也為了我自己,我決定就在今夜解決這問題,於是要了一輛出租汽車,一直找到他家,敲了好半天的門,才有人出來應接。走到廳堂上看見雲叔正迎出來,我一把拉住他說:
“走!汽車在門口,去跟安妮道歉!”
“安妮來了?真的?”他的反應是出乎意外的平靜。
“我不至於在這時候從四十裡外跑來開你一個玩笑吧!”我說。
“你來得正好。”他不直接答覆我,“我也正要跟你談安妮的問題。”
“那麼就走吧,在車子裏談。”
“不忙!”他好整以暇地說,“你要不要先看看家母,她昨天還提到你呢!”
“太晚了,不驚動她老人家吧!”
“那麼,你坐一會兒……”
說著,他進去了。我猜想他大概是通知他家人今晚要進城去。但不然,一刻鐘之後,他又出來說:
“你不必走了,今晚住在這裏。”
“那怎麼行?走,走,現成的車子。”我連聲催促。
“車子讓我打發走了,而且我已寫條子托司機帶到府上,說你不回去了。”
“你,你……”我氣得說不出話。
“輕一點!”他把手按在嘴上,“家母已經睡了。”
“雲叔,你在我面前玩這套手腕,太不對了!”我忍氣吞聲地說。
“原諒我,千里!”他那一份誠摯的歉疚,融化了我的憤怒,“到我房間裏去談。”
我無可奈何地跟着他進去,開始敘述今天下午一直到此刻的一切。雲叔非常注意地諦聽着,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但我發覺他時時在躲避我的視線。等我講完全部經過,他接著說:
“我應該對她道歉……”
“不,負責!”我糾正他。
“你聽我說下去!”
然後他隱在煙霧裏,用低沉的聲音敘說他曾經幾次向他母親請求准許安妮做他的兒媳,都沒有得到同意……覺得長此以往,不免要造成悲劇,因此迫不得已採取“逐步撤退”的辦法。最後他說:
“家母的守舊固執你是知道的。”雲叔停了一下,加重語氣說:“我是她僅存的一個兒子,而且是遺腹子,你想我忍心違逆她的意思嗎?當倫理觀念和愛情發生矛盾時,作為一個中國人的我,自然只能犧牲後者。”
“難道就沒有調和的餘地?”
“沒有!你說,有什麼辦法?”他反問。
“不過這個家庭的因素應該早在你顧慮之中的。”
“不到那時機顧慮什麼?難道你認識一個女孩子就想跟她結婚?”
“哼!”我冷笑道,“你真是辯才無礙,不過都是遁詞!事實上是你那倒霉的‘紅葉哲學’在作祟!”
這一下擊中了他的要害,他不再開口。
“雲叔,你良心上過得去嗎?”我用更嚴厲的口氣責備,“我想不到你是如此自私的懦夫!”
“在某種程度上也許是的。”他低聲地說。迷惘的眼光中,閃耀着奇異神秘的意緒。他說:“奇怪,我常預感着和安妮有一個不幸的結局,可是我無法設想那是怎樣的結局!”
“見鬼!”我詛咒着說,“我看你這樣下去,倒真的要造成不幸的結局!”
“不,我在逃避那個不幸的結局!”
“這就是你對我罵你懦夫的回答?”我說。
“隨便你怎樣說吧!”他苦笑着說。
“那麼,”我提到最實際的問題,“你讓我怎樣向安妮交代?”
“最好……”他躊躇了一會兒,“最好說是沒有找到我。”
“為什麼要跟你通同作弊?”我威嚇他說,“我要告訴她全部真相。”
“千萬不要這樣做!那使她太傷心了。”
“你覺得一包慢性毒藥比一把刀來得更仁慈?”
他勃然變色!但隨即軟弱地倒在沙發一邊。側面看去,有兩滴淚水在閃閃發光。
我絲毫沒有憐憫他的意思,而且更殘酷地說:
“你這兩滴眼淚是哭安妮不幸遇到了你呢?還是哭你自己不能獲得別人的諒解?”
“千里,我的好朋友!”他擦掉眼淚站起來說,“你痛痛快快地罵我負心好了。”
我真想跟他大吵一場,可是二十年的友誼不允許我這樣做。這晚上我們幾乎談了一夜,我用各種勸解責備的方法去說服他,而他也在用各種理由,譬如母親不贊成,中外風俗習慣不同難以相處,和安妮之間的性格的差異,等等,企圖對我反說服。最後,我終於不得不放棄我的希望和努力,而且不得不照雲叔的意思,告訴安妮沒有找到他。
“他到哪裏去了呢?”安妮幾乎是要哭的神情。
“到北平去了,”我索性再說得遠一點兒,“據他家裏說,恐怕還要到長春去一趟。”
“到這樣遠的地方去,不告訴我,難道也沒有告訴你?”
“……”我沒有辦法回答。
“黃,你完全知道我們的情形的。”她停了一下,用固執的語氣繼續說,“我不能失掉他。”
安妮的話,使我心跳加速。縱然一包慢性毒藥並不比一把刀來得仁慈,我也只得騙她:
“你絕不會失掉他的!或許他是因為一種特殊的原因,不便宣佈他的行跡。你不要着急,我負責替你去找!”
一連好多天,這段不平常的經過都使我疑懼不安。最感困擾的是,我始終不了解雲叔的觀點。以後又跟他談過幾次,對他的想法,還是絲毫不能接受。“難道愛情真是盲目的?”我不斷地想否定它,但總敵不過事實的肯定,因此,我無法不承認愛情是主觀的。既然是主觀的,那麼只要不違反一般的道德和法律的話,一個人對於戀愛對象的取捨,沒有是非之可言,而第三者之去論是非,尤為多事。當我這樣想時,便只為雲叔放棄如此一往情深、婉麗多姿的安妮而嘆惜,不再去追索及責備他為什麼對安妮負心了!
可是對安妮呢?我唯一的希望是女孩子心性善變,會很快地移愛於別人。因此到相當時期以後,我認為時間或許已沖淡安妮對雲叔的感情時,寫了一封長信給她,羅織了雲叔的許多缺點,暗示她不必再對雲叔抱有任何希望。
從寄出那封信之後,便不再接到安妮的信。我始而有輕鬆之感,繼而爽然若失。我和安妮的友誼,可憐,成了雲叔和安妮愛情的殉葬物!
但,事實上我和安妮的友誼依然存在。
那是在半年之後,我因事到上海去,一天傍晚經過外灘,忽然有一輛美國海軍的小吉普車在我面前約五碼的地方緊急剎車,發出一陣非常凄厲難聽的聲音。車中一個金髮女郎向她同車的美國水兵說了幾句什麼,然後跨下車來。等她回過身來,我才看清楚原來是安妮。
“黃!”
“我不認識你了。”她穿一件圖案非常複雜的衣服,一頭長髮捲起來在上面梳了個高髻,戴一副很大的金耳環,就像電影中所看到的吉卜賽女郎。真的,如果在鬧市中擦肩而過,我一定不會發現她。
“你還是那種隨隨便便的樣子。過得快樂嗎?”她親切地說。
“還好,你呢?還在美龍?”
“不,我現在是吧娘,你沒有看到我剛才跟一個花旗兵在一起?”
“看到的。”我說,“你母親好嗎?”
“嗯!”她點點頭,又接著說,“她常提到你,說你人很好!”
還有一句沒有說出來的話,應該是:另一個人不好!可見她母親對雲叔也頗為不滿。因此我本來想說去看看她母親,也便改變主意,隨口問道:
“你在哪一家酒吧?”
“朱葆三路。走,到我那裏去玩。”
“到你家裏?”
安妮不答,招呼了一輛三輪車將我載到她的酒吧里,聽到的是嘈雜的人聲和狂熱的音樂,看到的是似有若無的燈光,聞到的是空氣中瀰漫著的強烈的酒味和煙味。我跟着她從桌子和桌子之間的微小空隙通過,不斷地有人拉她一把、叫她一聲,甚至有人緊緊摟抱她,一些淫慾的字眼混合著酒氣喃喃地吐出來。她呢?或者報以一吻,或者一句詛咒,或者使勁推開,應付的方法不一,而原則在擺脫糾纏,這當然是因為我和她在一起的緣故。
好不容易地,我們坐上了酒櫃前面的高腳圓凳。她打開皮包取出煙來,一面點火,一面問我:
“我請你喝一杯白蘭地好不好?”
“安妮,這地方我覺得……”我非常笨拙地,不曉得用什麼適當的字句來表達我對酒吧的討厭。
“大概你不常來這種地方,覺得太亂,是不是?那我們找個清靜的地方。”
說完,她向立在酒櫃後面的人做了一個手勢,然後拿起皮包領我穿過一條黝黑的弄堂,來到一間小房間裏。裏面放着一張圓桌、兩把椅子和一張床。接着,侍者送來大半瓶白蘭地、兩隻酒杯、一盤杏仁。她斟滿了酒,舉起杯來,我便也端杯與它輕碰,喝一口放下,她則一口氣便喝了大半杯,使我深為吃驚。我問她: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大的酒量?”
“你們不是有句話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不對!”我說,“你以為我不知道酒吧的規矩?你們陪客人喝的不過是糖水。”
“但是這並不能禁止我自己花錢買酒喝。”她又喝了一大口,“你要不要買酒?照市價六折。”
“不要!”我把她扯開去的問題拉回來,“我要勸你戒酒,喝酒對你沒有好處!”
“怎麼沒有好處?它能給我快樂!”
“難道快樂一定要從酒里去找?”
我不假思索地說了這一句,忽然又懊悔不該這樣說。這時她又點上支煙,斜吊在嘴角,睨視着我:
“不從酒里找,那到什麼地方去找?”
我啞然。
就在這沉默中間,她第二杯也幹了,開始去倒第三杯。我毫不考慮地按住她的酒杯說:
“你是在向我示威?你快醉了,安妮!”
“就是要醉了才痛快!”她雙手抱着酒瓶說,“只有在醉的時候我才覺得生命有意義,世界也還可愛。”這時候,她仰面望着上面。“我原諒一切罪惡,也更愛我所愛的一切。”然後又低頭看着我,“你說,你在醉的時候,是不是這樣想的?”
“安妮!”她的失去光彩的雙眼,脂粉所遮不住的憔悴,以及一直在微微顫抖的手指,使我無法緘默。我說:“恐怕你的健康狀況不大好,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忠告,不要喝得太多,要保重你的身體。”
“身體?何必去愛惜身體?它是屬於那批爛水手的!”
她又喝了一大口酒,緊閉雙唇,嘴角現出兩條怪難看的紋路,彷彿一種鄙夷不屑的神氣,這一切真使我不忍再看。我很想破釜沉舟地規勸她一番,但是那樣又必然提起她那傷心的歷史,似乎應該有所顧忌,因此幾次欲言又止。最後,我說:
“安妮,縱然你不顧惜自己,也應該想到別人。在這世界上畢竟還有關心你的人,譬如說你母親,我……”
不想這兩句輕描淡寫的話,倒收到了效力,她開始收起了她的偏激和毫不在乎的態度,伸出手來,讓我握着,用感激的聲音說:
“黃,我媽媽說得不錯,你是個好人。”
從她溫暖的掌心裏,我取得欣慰,但更多的是痛苦。她的墮落性的職業,她的放縱於煙酒,顯然都是在失戀以後,泛濫的情感需要獲得一條宣洩的出路,才有這種自我虐待式的生活形態出現。不過,我現在已不想去追索這錯誤在哪裏,應該由誰來負責,只惦念着安妮是長此頹廢,真的是慢性自殺了呢?還是有振拔的勇氣和決心?
“我……”她說了一個字,搖搖頭向我苦笑。
事實上如果我不能再一次去說服雲叔,那麼照雲叔的建議去做,倒是唯一可以採取的辦法。可是我畢竟沒有。是不是他們那段可怕的經歷也刺傷了我,不願再加參與?還是深恐徒費心力,怕承受失敗?抑或是我有自作多情的想法,要避免成為雲叔的替身?連我自己也分不清楚。總之,那是一種朦朧複雜不可究詰的意識。
秋去冬來,轉眼又是桃李春風、滿眼芳菲的時候。好多個黃葉旋舞,或者圍爐小飲,或者晴郊閑步的日子中,我和雲叔談到安妮。不盡低回以後,繼之以無聲的喟嘆。我只在心底為她祝福,從不敢寫封信去問候。那麼如果說雲叔是懦夫,我又何嘗不是呢?
之後,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接到一封信,信封上的中文寫得非常拙劣,信是用法文寫的,我請人翻出來的譯文是如此:
親愛的黃先生:
我是含着兩行眼淚寫這封信給你的,但希望你不要難過。
安妮自去年春天從你那裏回來以後,性格大變,養成許多生活上的壞習慣,日甚一日。由於一半是從小的慣縱,一半是憐惜她的失戀,我竟無力去約束她。這樣到了秋天,她忽然又變得沉靜起來。我正在高興的時候,誰知她已患了肺病,發現時,已進入第二期。
這是一個多麼殘酷的打擊!對安妮和我。為了生活問題,她不肯躺下來休息,事實上真也不許可她休息。我靠替幾個中國孩子補習法文,可以勉強維持房租和伙食,但是安妮吃藥打針的錢呢?一方面她以她工作的收入來買葯,而另一方面工作使她病情加重,經過這樣一個可怕的惡性循環之後,我不得不以萬分悲痛的心情告訴你:除非有奇迹出現,安妮是完了!
在病中,她常常提到你,暗示地告訴我,希望能在辭別這世界以前,還有看到你的機會。因此,我從你給安妮的信封上找到你的住址,寫這封信給你。看在一個垂死的無辜的女孩子,和一個漂泊異國,無家可歸,即將失去她唯一的親人的老女人的面上,親愛的黃,我要你立刻來看安妮!
至於對伊里奧,安妮絕口不提他,我也不願再談此事,仁慈的上帝,會做公平的裁判。不過,我認為有一點事實必須指出來:他到現在還存在安妮心中,至今她的枕頭下還藏着一張伊里奧的照片,不願讓我發覺。因此,是否要把這不幸的消息告訴伊里奧?你可以做一決定,你是最有資格來做這一決定的。
願上帝降福於你!
卡華荔四月十九日
這是安妮的母親寫來的。不需要做任何考慮,我立刻找到雲叔,默默地把那封信交出來。看完信,雲叔隨即哭了,淚水滴在信箋上,呈現出一片模糊的藍色。他哽咽着說:
“想不到我真是給了她一包慢性毒藥!”
“你先不必傷心!”我慰勸着,“或許不如信上說的那麼嚴重。什麼時候走?”我看看錶說,“六點鐘的車還趕得上。”
“六點鐘的車怕來不及,我要籌點款子,今天又是星期……”想了一會兒,他接下去說,“準定最後那班快車走。你先打一個電報告訴她。”
於是我打了電報,又打了電話給我的長官,請准了三天事假,備辦了安妮所喜歡的土產,然後在一夜驚魂自擾之後,終於到了安妮的家。
“謝謝你,黃!你沒有使我失望。噢,伊里奧也來了。”電報中沒有說明雲叔也來,所以安妮的母親稍感意外。
“媽媽!”雲叔一直跟着安妮這樣叫的,“一切是我的錯,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
安妮的母親用一個寬恕而欣慰的微笑回答他,然後招呼我們進去。房間裏相當凌亂,雲叔迫不及待地問:
“安妮呢?”
“她昨晚睡得很好,現在還沒有醒。”
正在這時,前房有叫人鈴響,雲叔便要開門進去。我攔住他說:
“你這樣突然出現,恐怕對她是刺激。慢一點!讓我先進去。”
安妮的母親也同意我的見解。於是她推開門讓我進去。黃色的毛毯鋪在床上幾乎是平坦的,但下面蓋着安妮的軀體,僅只看到這一點,我便禁不住一陣凄楚。
“安妮,你看誰來了?”
“安妮!我來看你來了。”我搶前一步,裝出非常愉悅的聲音說。
她微笑着看我,那一嘴潔白的牙齒,顯得很闊大。
“安妮……”
“不要走近我。”她用微弱而清徹的語調說。
我懂得她的意思,但我怎能退縮?
“不要緊。”我藉此很技巧地安慰她,“肺病並不可怕。”我坐在她床邊說:“安妮,我告訴你一個消息,伊里奧也來了。”
“啊?”她的雙眼睜得很大,向房門看了一下。好久,她說:“我不想見他。”隨即閉上雙眼,頭往一旁側去,像是極力在忍住眼淚,不讓它流出來。
“一切出於誤會……”我說,“最好讓伊里奧自己來向你解釋和道歉。我叫他進來吧?”
還來不及獲得安妮的首肯,雲叔便逕自推門進來。我和安妮的母親立即退出去,讓他們上演那幕無法預測結局的人生戲劇。
“我對伊里奧的到來,並沒有存有希望,想不到他真的來了。”安妮的母親說。
“是啊!”我說,“我相信伊里奧來了之後,一定對安妮的病有幫助。”
“中國人太好了!”她在我的額上親了一下,“絕望的我,現在又充滿了希望!”
雲叔一手把安妮毀成這個樣子,而我不免有幫凶的嫌疑,現在不過剛是補救的開始,她就如此感激,“太好”的實在是這位可憐的外國老太太。
我這樣想而沒有說出來,只是儘力安慰她。然後我們談到安妮的病歷和今後的辦法,我告訴她,雲叔已籌好款子,準備送安妮到醫院去。她則表示,只要對安妮的病有益,無論在家休養或是住院治療,她都贊成。
我一面跟安妮的母親談話,一面分神注意另一個房間裏的情形——一會兒嗚咽,一會兒低語,完全聽不清楚。這樣一小時之後,雲叔揉着雙眼,開門出來。安妮的母親進去照料病人。我問道:
“你向她提到住院的事嗎?”
“還沒有談。你看,住哪個醫院?”
“我看最好問問安妮自己。”
“對!挑她自己所喜歡的。”
於是,我們叩了兩下門,得到回答之後推門進去。安妮正倚在她母親懷裏,讓她梳理那頭已失去光澤的長發。
“給我一面鏡子,伊里奧!”她說,“半年來我怕照鏡子,甚至不敢細看臉盆里的水。但是,今天我看看我自己。”
“沒有鏡子。你討厭鏡子,我把它們都丟掉了。”安妮的母親說。
“那麼扶我到外房去,衣櫥上有鏡子。”
怪不得我看到那口衣櫥上矇著條被單,原來其故在此。
“安妮,你不必照鏡子。”雲叔說,“你瘦了一點,可是比以前更美麗。”
“更美麗?”安妮感嘆道,“不過也快衰敗了!”
“不!”雲叔歇斯底里地叫起來,“我完全錯了!一切的一切,絕不是最美麗的時候也是快衰敗的時候,而是凡是美麗的必定是永恆的!”
“縱然你是謊話,我也相信。”安妮閉上眼說。
“不是謊話,安妮……”
“雲叔!”我阻止着,“有空的時候再跟安妮辯論這個問題。我們應該早一點決定住院的事。”
“噢,對的。”雲叔走進去握着安妮的手說,“你愛到哪一家醫院?‘虹橋’?近一點就到亨利路的‘養和’。”
“我哪一家也不愛,愛躺在這裏。”安妮睜開眼說。
“你看你,又不聽話了!”安妮的母親說。
“就這一次,媽媽。”
“不,安妮,”我說,“你沒有理由不去,醫院裏有完善的設備,你的健康可以恢復得更快!”
“太寂寞!”
“那有什麼,白天我們可以陪你,晚上媽媽陪你。”雲叔說。
“不!”
只說了一個字,她閉上了眼。我們交替着苦勸,無法改變她的意志。自然,像她這樣虛弱的人,不宜多煩擾她,只好慢慢再說。下午,請了她的主治醫師劉博士來出診。在病人面前醫師倒是一番安慰的話。最後我跟醫師去取葯,在車廂里談:
“劉博士,你看還有沒有挽回的辦法?”
“很難。”他搖搖頭,然後問我,“那位方先生跟病人是什麼關係?”
“極要好的朋友!”
“我想也是的。他經濟情況如何?”
“還可以!”
“那我就用最花錢的方法……”
“沒有問題!”我不等他說完就搶着回答,“只要能治好她,我那朋友花多少錢都可以。”
“不是這個意思!”劉博士苦笑道,“安妮的病早已絕望了!我不過是想叫令友事後在感情上有所安慰,總算已盡了人事……”說到這裏,他看看我的臉,忽又收起他臉上的憂鬱:“不過精神治療常有不可思議的效果,我,我或許應該樂觀。”
我知道劉博士是在安慰我。但誠如安妮所言,“縱然你是謊話,我也相信”。而且,我又用加強的語氣告訴雲叔和安妮的母親,他們當然會比我更相信這句話的“正確”性。尤其是雲叔,他在精神治療上所下的“葯”,分量極重。這天下午,當安妮睡醒服藥之後,有比較好的精神可以跟我們談談時,雲叔說:
“安妮,等你一好我們就結婚。我想半年之後就可以了。”
“對了,所以你更得好好休養。不但為你自己,也為了伊里奧。”我附和着說。
“不要談這個。”她答。
“怎麼?你難道還不相信我?”雲叔真的急了,他蹲伏在她床前,大聲地說,“我要你現在就成為伊里奧夫人,千里是我們的證人。你看,這是我給你的戒指。”
說著,雲叔脫下他的戒指,要替安妮去戴。她輕輕縮回自己的手,然後又伸出手來撫摸着雲叔的頭髮,說:
“你太激動了!並非我不相信你,而是我不能答應你!”
“為什麼?”
“慢慢你就知道了。”
“不!你現在就得告訴我。”
“你真傻!”安妮嘆口氣,“我帶給你的痛苦,已經太多了,又何必在我死後再給你加上一層精神上的負擔和束縛?”
這句話又使雲叔哭了一場。因此使我想到,愛情真是一樣極神秘的東西,它可以使人變得異常堅強,也可以使人變得極度脆弱,如安妮和雲叔,就是一個顯明的對比。我們之來,彷彿是替安妮帶來了生機,而事實上她並沒有自己騙自己,從她的說話和態度上看來,她對自己並不存有希望,不過那不是痛苦的絕望,而是勇敢地接受一個難以避免的不幸的事實。
我這種想法,很快地獲得證實。那是第二天上午,安妮的母親上菜場去了,雲叔則是去接洽一筆匯款,只有我一個人在陪伴安妮。她問我:
“如果一個人不能同時獲得生命和愛情的話,黃,你選擇哪一種?”
“愛情!”
“我想你也應該是這樣的。”她點點頭表示稱許。
“可是如果兩樣都能得到的話,豈不更好?”我故意不用眼去看她,“譬如你。”
“那你就想得太理想了。”她笑笑說。
“不是理想,事實確是如此。”
“事實會證明你的想法錯誤。”
“安妮!”我感到痛苦,“你沒有理由對自己絕望。以現在的醫學發展來說,肺病並不是不治之症,最要緊的是你得恢復你的信心,保持心理的健康,才有生理的健康。”
“你說得不錯。可是我的病有誰比我自己知道得更清楚呢?肺病就是消耗,你看Consumption(肺病的英文,也有消耗的意思——編者注)這個詞就知道了。我的生命消耗到什麼程度,無疑地,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安妮,”我打斷她的話,“你講得太多了,睡吧!我替你拉上窗帘。”
“不,我現在很舒服,你聽我說下去。”她說,“為了愛,生命的消耗不是消耗而是充實。這話也許說得不夠明白,不過我確有充實的感覺。一個人在愛撫中死去是最幸福的。”她臉上現出一片異常愉悅安詳的神色:“而我,有媽媽,有伊里奧,還有你這樣可愛的朋友,我覺得我所得到的安慰已經太多了。”
“但是,”她忽然變得凄惶地說,“我所怕的是你們不會跟我一樣想!你或許比較看得開,媽媽和伊里奧呢?”她強忍着眼淚說下去:“黃,我真感激你來看我,我死後請你照顧我的媽媽,同時,同時開導開導伊里奧!”
我再無法逗留在她面前,走到外面那間房,茫然地朝外看着。窗外,一個花匠在修剪法國梧桐,一對中年夫婦推着一輛嬰兒車在金黃色的陽光下悠閑地漫步,幾個外國孩子戴着大得不相稱的手套在投壘球……
我從玻璃櫃裏找出小半瓶白蘭地來——該是安妮喝剩下的。那種琥珀色的液體,鎮靜了我的神經。“是如此美麗的一個靈魂!”我想,澄澈的理智和至深的情感,融二為一,安妮居然表現出生命意識的最高形態。想不到諸般苦難竟是大大小小的刻刀,把這個善良的靈魂修飾得如此醇美無疵!可是,也因此而不免雕琢過甚,舍貌取神,變得無所寄託。“彩雲易散,琉璃易碎!”想到這裏,我真憤恨造物何以如此不仁!
轉眼三天假期滿了,我必須搭夜車趕回去,臨走之前我向她握手道別,說:
“過三個星期再來看你。好好養病,不要多想。我相信再看到你時,你的健康狀況一定有很大的進步。”
“一定來,三個星期之後。噢,媽媽,請你去打電話叫車。”
她向我和雲叔使了個眼色,意思是不要表示異議。目送着她母親離開房間后,她叫雲叔扶她坐起來輕聲說:
“不要讓媽媽看見,我有東西給你們。”
不知何時,她枕邊放着個非常精緻的錦盒,她打開它向雲叔說:
“可惜我不會寫詩。”
遞給他的是一片紅葉——那也就是雲叔給她的。上面寫着“愛你”——“安妮”的諧音。
“這個給你,是我最得意的一張。”
我得到的是她的一張四英寸半身照片。後面寫着:
給我的應該忘記國籍的朋友黃千里
安妮
那是件多麼隆重而又難以接受的禮物!薄薄的一張相片,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看看雲叔顫抖的嘴唇和手,強笑道:
“吉兆,吉兆!你快從深宮裏放出來了!”
“那就是說我將不再過那種嚴肅的生活?”她馬上接過來說。
與我們沉重的心境相反,安妮顯得很愉快輕鬆,好似一個用功的學生解決了一道繁重的數學題一般。
回來銷假以後,處理積壓着的沒有時間性的公務,倒成為我的一種排遣。到下班回家,必定有一封雲叔的信在等我,有時寫得很短,有時很長,或者是一張郵片。那些信,有時使我發愁,有時使我感到安慰。而不管發愁或者安慰,都不僅是為安妮或雲叔,而是既為安妮又為雲叔。因為他們不是我的兩個朋友,而是兩倍分量的一個朋友。
安妮的病有時很好。雲叔在信中說:
今天睡眠非常之好,咳嗽也極少。下午天氣很暖,她要我打開窗子,讓春風來探望她。五點鐘左右,在我所念的惠特曼選集中睡去。精神好的時候,她常要我念詩給她聽,所苦者是材料難找,窮愁哀苦之音太多,非她所宜,節奏明快、充滿生機的詩,我真想不起來誰的集子裏才有?
有時極壞:
據媽媽說:昨晚安妮咳了一夜,雙眼枯陷得怕人。找了劉博士來看,還不是那一套“慢慢來”“精神治療”。騙錢的飯桶!
有時哀愁欲死:
希望是希望,事實是事實,看來我總不免枉具痴心。每想到這一點,我的心像掉在井裏。“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最令人傷心的是她沒有半點怨恨我的意思,仁慈比責罰更為嚴厲,斯之謂歟!每天看着瘦不盈握的她、愁眉苦臉的媽媽,我快要發狂了。真的,萬一她有不測,我是否在情感上負擔得住,毫無把握。到那時若是沒有人笑我懦弱,那麼跟她一路走,或許是最聰明的辦法。
有時歡樂逾恆:
你來信說:即或安妮不測,我也應該覺得幸福,因為有一個可供我終生回憶的人。這話不錯,不過還不致如此。我終於不能相信安妮會死。太不可思議了!人定勝天這句話,讓我們合力來證實它!
今天她有很好的精神來聽取我的婚後計劃。經過這次“浩劫”,我真視富貴如浮雲。不久我也要皈依天主,等安妮一康復就結婚,家母縱不贊成,我也只好忤逆不孝一次。那時棲霞深處,結茅而居,庋書萬卷,藏酒百斗,只許黃千里一個人上門。如何?
來時帶點香榧和核桃糖來,她饞得厲害。
最後,當我準備再度去上海時,接到這一封:
千里:
病情原在時好時壞中,但自前天起,大為惡化,而今天又突然變得很有神氣。傍晚量熱度,打破了三個星期中的最高紀錄,我恐怕是她的生命之火在做熄滅之前最後的燃燒。所謂迴光返照,不就是這種現象嗎?我害怕得很,需要一個較為堅強的人在旁邊支持我。接到信馬上來,愈快愈好!
我和她之間的路,快走到終點了。是我的哲學誤我,還是我辜負了我的哲學,我現在無力去辨別。總之,我覺得她熱情奔放,我保守退縮,相互之間,原有距離,但誰想得到我們和諧一致時,卻是個不可收場的大悲劇,天公如此安排,豈我所能甘心?
方寸已亂,無不盡意。何時來,先示一電。
雲五月十一日
那信是同樣兩通,一封寄到我的寓所,一封寄到我辦公處。趕到安妮家裏,正逢劉博士一個人出來,他向我點點頭說:
“還來得及見一面。”
我不說什麼,逕自上樓。安妮的母親雙眼腫得像胡桃一樣大,雲叔則似失去了知覺一般。而安妮,氣息僅屬,已在彌留的狀態中。
“怎麼得了?”
安妮的母親一看見我便放聲要哭,隨即又自己緊掩住口,淚眼汪汪地看着我。
“安妮,安妮!”我上前叫她。
安妮幽靈似的張開雙眼。微弱的目光,對於我像是兩支利箭。
“……”好像是她在說話。
“要什麼?安妮!要什麼?”
“啊……”
“龍眼?”
“……”
“……”
“不要亂,我來問她。”
我止住他們,低頭在她耳邊說:
“你說什麼,安妮?”
“紅葉。”
“紅葉!”
雲叔立刻像被一群馬蜂蟄了似的,滿身亂抓亂摸。最後,我在他貼肉的襯衣口袋裏找到了它。
“叫她!拿給她看!”我向雲叔說。
於是,我扭開枱燈。雲叔拿着那片紅葉懸在她眼前說:
“安妮,你的紅葉,你看見了沒有?”
沒有回答。
“你說!你看到了沒有?看到了就笑一笑。”
“安妮,你看到了沒有!看到了就笑一笑。”
安妮緊閉雙眼,沒有回答。
但是,我們應該相信她是看到了,因為她終於留下一絲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