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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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剛蒙蒙亮,面色憔悴的隗國安已經蹲坐在售樓部前,一口一口地抽着悶煙。他右手緊緊地攥着一張圓形紙片,手心流出的汗漬把紙片上的數字浸染得無法辨認。好在他前面的婦女一直念叨着8號,他才知曉手裏的順序是9號。
隗國安今年五十有四,老婆祁梅小他4歲,沒有穩定工作,在他們結婚的頭十年,家裏所有開銷,全靠他一人勉強支撐。雪上加霜的是,兩人的父母陸續患上了重病,打從他改行當了警察,便開始不斷地連軸值班,可以說,在家裏頭幾乎見不到他的影子。而妻子祁梅為了在醫院照顧四老,也時常有家不歸,說是家,其實對夫妻倆來說,更像個擺設。聚少離多的生活,導致隗國安三十多歲才有了兒子隗陽。
在派出所做了一輩子民警,隗國安經常嘲笑自己碌碌無為,唯獨這個兒子是他人生的驕傲。
六年前,隗陽以絕對的高分考進了一所名列前茅的985院校,四年後,他回到省城,在一家世界五百強企業工作,隨他而來的還有他的大學同學兼女友林曉曉。大學期間,兩人已經有了四年的感情基礎,工作穩定后,隗陽自然而然地就有了先成家再立業的打算。
既然父母健在,那麼兒子成家的前提必須要有個自己的小窩,但省城動輒幾萬元一平方米的房價讓隗國安無力承擔,他也勸過兒子,希望兒子能趁年輕多打拚一番事業,感情穩定的情況下,婚姻大事也不急於一時。
隗陽生在這個家庭,怎麼會不知道父母的難處?之後也就沒聽他提起,直到有一天,隗國安發現妻子在卧室獨自抹淚,他這才知道兒子的處境……
大年二十八,隗陽打來電話,說大年三十加班,要初六以後才能回家團聚。
祁梅尋思距離省城也不過百十公里,為了讓兒子在年關吃到“家的味道”,她精心準備了最拿手的豆圓和炸魚,親自給兒子送了過去。可剛走到兒子租住的小區,她就撞見了這輩子永遠無法釋懷的一幕——
單元樓前,隗陽卑躬屈膝,林曉曉站在他身邊不停安慰着,另一位表情嚴肅的中年婦女則雙手掐腰地說道:“隗陽,我也知道你是個上進的孩子,但也希望你能理解作為母親的苦衷。我含辛茹苦將曉曉養大,付出畢生心血,她本來可以在北京有一份體面的生活,但為了你,她毅然決然來到這座毫無發展的城市。阿姨也不阻止你們談戀愛,可作為過來人,阿姨還是要把醜話說在前面。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沒有經濟基礎的婚姻不會長久,阿姨我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我不會拿曉曉的青春去賭你的未來是否成功,如果你真愛曉曉,就要想盡一切辦法給她一個家,而不是讓她一輩子租住在這堆滿垃圾的破小區里!還有一句話,阿姨不知道說出來到底對不對,近的咱不說,就算百萬年前的遠古社會,也只有強者才配有交配權!”
祁梅認出她就是林曉曉的母親楚麗,在兒子的手機里,祁梅見過未來親家的照片,也聽說過這位女強人的種種事迹。
楚麗早年離異,獨自一人把林曉曉帶大。雖說家裏沒男人,但她憑着一股不服輸的勁兒,給女兒撐起了一個未來。兩人素未謀面,但祁梅卻打心眼裏佩服這個女人,她也曾多次想拜訪一下親家母,但都被兒子以各種理由拒絕。
此情此景就在眼前,祁梅哪兒能猜不出?兒子的閃爍其詞,無非因為沒有房子,女友的母親對他萬分不滿,所以不敢讓兩方家長碰面,怕引發矛盾罷了。
都是為人父母,換位思考,祁梅完全能體會楚麗的心情。可看着臉憋得通紅的隗陽,她也感到萬分難堪!她低頭,看着竹筐中摞得整整齊齊的豆圓和炸魚,突然覺得,這些精心烹飪的食材是那麼廉價,雖然用盡心思,可在親家母面前,房子才是兒子抬起頭的底氣。
她曾在書上看過這麼一句話:“父母的高度決定子女的高度!”偏偏她和丈夫都是平凡家庭出身,可憐兒子雖然優秀,但對於兒子的未來,他們卻幫不上任何忙。祁梅也沒辦法責怪隗國安,她沒有收入,贍養四老已擠幹了丈夫的全部收入。若不是為了多拿點加班工資,隗國安也不會一輩子趴在派出所不挪窩了。可幾百萬的房價,每天都在以驚人的速度上漲,他倆就算不吃不喝,也趕不上房價上漲的速度,這樣下去,兒子永遠不會有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靠着一個月僅一萬元的薪水,就算兒子再省吃儉用,沒個幾十年,也攢不到首付。
祁梅沒敢走過去,帶着東西回了家。可是她卻不停地想著兒子無能為力的表情,大年三十的晚上,她對着滿桌殘羹冷炙泣不成聲……
隗國安逼着祁梅道出實情,他這才知道,兒子要買房,並不是想給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為了留住愛人,兒子已無路可走,他只能把最後的希望寄託到父母身上。
屋外爆竹連連,到處充滿喜慶的節日氣氛,可隗國安卻把自己關在屋中,徹夜未眠。
回頭看看這些年,不管在誰面前,兒子都是他引以為傲的資本。他下定了決心,房子一定要買,不管怎樣,他也要讓兒子抬頭挺胸一次!
早上7點,在售樓部門前蹲了一夜的隗國安,撥通了兒子的手機,電話那邊聲音嘈雜,時不時還會傳來公交車報站的聲響,他看了下時間,推算兒子應該剛上早班車。
隗陽有些驚訝,父親最近被調進了什麼專案組,從那以後,就經常神龍見首不見尾,這個時間來電,很是少見。“爸,你怎麼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
“你在八里廟站下,然後來灧瀾山售樓部一趟。”
隗陽狐疑。“爸,我這着急上班呢,去那兒幹什麼?”
隗國安不快地命令道:“臭小子別廢話,我手機快沒電了,你抓緊點時間,9點鐘就開盤,趕緊過來!”
話還沒說完,隗國安那部充話費送的手機就自動熄了屏。他捏了捏手中的號牌,像個參加面試的學生,緊張又興奮地向前張望。
晟地灧瀾山是帝鉑集團旗下的樓盤,地理位置優越,還是重點學區,房源十分搶手。他翻遍了所有樓盤信息,也只有這個盤可以打出五星好評。要是按正常渠道,他絕對拿不到號頭,好在有嬴亮的師兄韓陽出面協調,他才能如願以償,可以說隗國安對韓陽是感恩戴德也不為過了!
半小時后,隗陽背着單肩包一路小跑着擠進人群。隗國安站在台階上踮起腳四處張望,當望見一身黑色運動裝的兒子時,他賣力地揮動起雙手。
“這裏,這裏!”
隗陽尋聲跑了過來,喘着氣說:“爸,你在這兒幹什麼?”
隗國安把手一背,故意把號牌藏在身後。“嗯!我兒子最近瞧着精神了不少!是不是又加薪了?”
父子倆感情一直很好,隗陽笑着撓頭。“還行,手頭的項目做完,估計會升一級!不過薪水也加不了多少!”
隗國安眼神柔和了許多。“曉曉……最近怎麼樣?”
“也還行。爸,你和媽照顧好自己身體就行,不用擔心我們,其實結婚的事,我倆準備再往後放一放!”隗陽搓搓手,臉上有幾分尷尬。
隗國安立馬打斷:“不能放,絕對不能放!咱不能讓人丫頭等太久不是?你看這是什麼?”說著他把那張已褪色的號牌塞進兒子手裏。
“這個是?”卡片做得有些粗糙,隗陽似乎猜到了是什麼,但又不敢確定。
隗國安豎起大拇哥朝着身後指了指:“灧瀾山小區的號頭,第9號!”
隗陽大驚失色:“不是,爸!你手裏拿的真是灧瀾山的號頭?這可是……可是有錢都搞不到啊!這還很靠前呢!”
隗國安左右看看,附在兒子耳邊小聲說:“千真萬確,我可是專門託人從總公司找的關係,要不然以這個盤的位置,我就是排一年也排不到!”
看着父親一臉認真,隗陽依舊將信將疑:“爸,你沒拿我尋開心吧?咱家哪兒來的首付錢?”
隗國安咂了一下舌:“這你就別管了,我好不容易從專案組請幾天假,特意回來給你辦這個事,我哪兒有工夫瞎扯,我問你,爸給你選的樓盤滿意不?”
隗陽連連點頭。“滿意,能不滿意嗎?省城的黃金地段,我和曉曉都來看過好幾次了!”
隗國安笑嘻嘻道:“那就行了,我那個熟人還給我們打了個折!總價便宜了十多萬呢!我相中了一套90平方米的,三樓東戶,採光極佳,以後我的胖孫子啊,絕對不會缺鈣!”
聽着父親滔滔不絕,隗陽把他拉到一邊:“爸,我和曉曉現在手頭還沒有多少余錢,這首付怎麼也得八九十萬吧……”
隗國安拍拍兒子的肩,“這個不用你操心,咱先把房子定下來。一個月後我就把首付給你補齊。剩下的房款用你和曉曉的公積金也差不多能應付,這房產證就寫你和曉曉的名字,就這麼定了。”
隗陽有些不可思議:“爸,你從哪兒弄這麼多錢?那是八九十萬,不是八九十元,你一個公務員哪兒來那麼多錢……”
“你放心,你老爸是警察,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老爸也不瞞你了,最近有個大買主看上了老爸的畫,他準備把我的畫都包圓了,錢的事不是問題,你就放心地花吧!”
聽到這裏,隗陽瞬間卸下了心理負擔,他一把抱住父親,興奮地喊道:“謝謝老爸!謝謝老爸!”
開了後門的結果就是萬事順利,隗陽如願選到了心儀的樓層。可就在售樓小姐打印合同的間隙,呂瀚海扶着門框,氣喘吁吁走進了售樓部。
“老鬼,我可算找到你了!你手機怎麼又關機了?”
隗國安一臉不悅地說:“當著孩子的面,能不能不要喊我外號?”
隗陽很識大體,發現是父親的同事,他主動伸出了右手:“叔,您好!”
呂瀚海笑眯眯地迎了上去,握着手就胡謅上了。“乖乖,大侄子真是一表人才,跟他爸比,簡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
“別扯那些沒用的!”隗國安一把將他薅到一邊,小聲道,“找我幹嗎?又來活兒了?”
呂瀚海有些無奈。“不然呢?我用這麼著急嗎?人都到齊了,就差您老先生一個人了!”
隗國安有些煩躁地問:“又是什麼案子?”
呂瀚海兩手一攤,“我就一司機,你問我就是問錯了人了。不過展護衛可是下了口諭,讓你立刻回專案組,估計吧,怎麼也得是個大案子!”
隗國安捶了呂瀚海一記,不爽道:“再大的案子也要等我把這樁事辦完!我昨天在這兒貓了一整夜,就是為了給孩子買套房!總得讓我看着事情辦成吧!”
呂瀚海怎麼會不知道給兒子買房是頭等大事?他也是一樂。“老鬼爺們兒,我精神上支持你,什麼案子不案子的,大侄子的事最重要,我就權當展護衛在放屁,你忙你的,不礙事,我在一邊候着,一會兒車開快點就行。”
“隗先生,您的手續辦好了,請這邊刷卡!”售樓人員朝他們走了過來。
呂瀚海戳了一下身邊悶悶不樂的隗國安。“老鬼,是不是找你的!”
他一抬頭,對方已把無線POS機拿到了跟前。“先刷10萬定金,麻煩一下,您的卡。”
隗國安從貼身口袋中取出銀行卡,遞給對方。售樓小姐操作嫻熟,三下兩下,就打出兩張POS單。其中一張由購房者留存,另外一張簽名后交給房產公司入賬。
手續辦妥,隗國安把纏得嚴嚴實實的資料袋遞給兒子,這才出門上了呂瀚海的帕薩特。
他把座椅調到最低,一個“葛優躺”靠在了椅背上,舒坦地伸直腰板:“唉!終於了結了一樁心事!”
呂瀚海把着方向盤,笑道:“你們搞藝術的是不是都喜歡給自己起個藝名!”
隗國安突然有些緊張。“藝名?什麼藝名?”
“我剛剛看你在POS單上籤的是隗磊!傀儡,這個名字不錯!”
隗國安哈哈一笑:“你的眼還真尖!”
呂瀚海瞥他一眼:“我說老鬼,我可沒有故意窺探你的私隱!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也不算啥私隱,你的字寫那麼大,眼不瞎的都能看到!”
相處了這麼久,隗國安完全相信呂瀚海不是故意的,於是拿出早就掰好的說辭:“隗磊是我遠方堂兄,你大侄子要買房,我就從他那兒借了點!”
呂瀚海笑着說:“稀罕了,借錢我見的多了,能把銀行卡都借出去的,我還是頭一回見!你們這親戚感情夠好啊!”
隗國安說:“這年頭關係好,除了老婆不能借,就沒啥不能借的!”
呂瀚海一樂,來了勁兒。“哎,你別說,我還真聽說過借老婆的!”
“快說來聽聽,怎麼個借法!”
“這說來可就話長了,我記得最少該有十多年了,要說那也真是一樁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