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被觀摩的人生
那位在“永存者”的艦艇全息影像中被集體觀摩的陳明亮,可完全不知道自己成了萬里之外的一群遠方陌生人的名演員,將他的人生拉成一部影片,不拉分秒地被人觀看、分析和存儲。
當然,作為一個鄉鎮小子,更不會知道,他這樣的人生影片,究竟會被評價為乏味還是有趣,更不知何時會被掐斷或改變。
人生被影片,自己被主角,然而他對自己將如何演繹都一無所知,也對自己所處的影片之外的世界,一無所知。
他照舊以陳明亮這個名字為符號標籤,被這個星球在浩瀚的宇宙中的自轉和公轉所導致的日出日落和春夏秋冬里,被動地推着向前。且步步之間,並不如魚得水。
嶺城,北半球的華夏大陸中數以萬計的小縣城中的一個。四面環山,中有朱江穿過。其中又以城區為中心,輻射周邊30個鄉鎮172個大大小小的族村。
上個月剛滿十五歲的陳明亮就讀的嶺城一中是嶺城唯一一所完全高中,他在三班。
對比起他的父輩,他算得上是幸運且幸福。
十五年前生於嶺城洞鄉麒麟村時,飢餓年代就早已過去多年,村民們開始走上解決溫飽奔小康的康庄大道。
等他上小學時,村裡又受到國家開放大力發展商品經濟的政策,他的父母開始謀划著脫離鋤頭更快奔小康的生活未來。
他本也屬於父母的生活未來規劃中,於是九歲就隨父母進了城,一家人從麒麟村的三間土磚房搬進了在城頭建設新村剛買不久的新樓房。三室一廳,一百二十平,還算寬敞。
房子雖簡裝,白牆黃地磚,傢具也簡單,客廳里就是必須的餐桌茶几沙發電視櫃,房間裏就是床和書桌,可陳明亮還是生活舒適,尤其是,從搬進去,就擁有自己的卧室這一獨立空間,已然滿足。
家裏還有一間卧房一直空着,本是留給外地的爺爺回來住,後來就成了母親刀溫藍監督他寫作業的專用房。沒有魔性哭號過,但母親大人的大嗓門和要求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外語單詞的經歷還是讓他心有餘悸,不想再進去。
陳明亮其實會常常想起麒麟村頭老家的那個磚瓦房院子,現在年久失修搖搖欲墜,卻是他記憶里和爺爺與父母一家人的快樂天堂。他現在還記得,院子裏那輛手扶拖拉機帶給了幼年的他怎樣的快樂。
他更記得,三歲以前,自己是在爺爺懷裏抱大的。可三歲那年,爺爺離家外出,至今未回。
爺爺在他心裏早已面容模糊,但老人懷抱的溫暖和抱着他走村串巷時的笑聲卻縈繞心頭,從未散過。
而父親陳春林,在他看來,一直是家裏最沉默寡言的那一個,每天除了朝九晚五地在附近的工廠上下班,其餘時間就在校區後面的池塘邊上伺候他的那些蔬菜瓜果,那是他自己開墾的一壟菜地。家裏倒是常能吃到他帶回來的新鮮應季蔬菜。
父親和母親的相處也是相當奇妙,常常說不過三句,就以母親的大嗓門碰上父親的沉默而宣告交流結束,不過倒是做到了古人提倡的食不言寢不語。
白日裏,一家人各忙各的,晚上聚在一個房頂下了,卻又在各自的小空間裏,娛樂放鬆方式各不相同,比如母親在客廳看電視,父親外出找人打牌,他在自己房間用手機玩貪吃蛇、俄羅斯方塊,再要麼就掃雷。一家人難得說上話,說的都是吃飯了,睡覺了,關門了之類的話。
自從母親管不了他的作業,他就乾脆不讓父母輕易踏進自己的房間門。一進來,就帶上門,是他的習慣。在餐廳忙了一天的母親,也實在沒心力和他鬥智斗勇,就隨他了。
他的成績也就從那個人人都說關鍵的初二,像坐上過山車,起伏波動幅度特別大,萬幸還是在波動幅度的最高點上了一中。
但上高一后,內容和難度相比初中都增加了不止一個層級,他簡直一籌莫展,加之玩性不改,便直接一路直下,從外語開始,科科次第紅燈,再難上去。對於學習,他真是千言萬語難說盡,也對自己有心無力,心裏想要提高,行動上卻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得過就且過。
不過,若說他活得稀里糊塗,倒是冤枉。
陳明亮有自己現實的小目標,就是希望將來能回家經營好家裏的小餐廳,讓母親安心休息,自己娶個好脾氣的姑娘過上小老闆和小老闆娘的甜美小日子,生個娃娃,一家人天倫之樂,亦何嘗不美滿。
有了這樣的想法,對於學習,陳明亮就更是聽從內心天性的呼喚,自由自在地假裝看不見那些自己不想碰的教材資料了。在班級里,他知道自己兜不起,出頭鬧事他不幹,但混雜在人堆里強化哄鬧的氣氛他是絕對在行。
加上他略有小聰明,老師也就對他無可奈何,最後頂多就是和一眾同學一起相互摘抄拼湊一篇檢討交給老師了事。
如前一天陳明亮表現的上課敲桌子,歡慶老師被氣跑的熱鬧非凡,不過就是他和他的同學們平日再平常不過的鬧劇。
雖然倒霉悲催地被老師抓了個現形,他自罰自己站辦公室門口,信誓旦旦說要以此喚起自己的羞恥之心,老師對此啼笑皆非,又因為要殺雞儆猴,也只能依了他。
但站在辦公室門口的陳明亮,無論怎麼告訴自己這事都是個令人羞恥的錯誤,內心都有個聲音在說,這有什麼,人生路漫漫,哪有不犯錯?看,這不賴他認識不到自己的錯誤,只怪自己有一顆太會調節情緒享受當下的心吧,
一陣微風拂面,他禁不住自由地吹了一聲歡快的口哨。
嘗到了站辦公室門口甜頭的陳明亮,在第二天班主任要求他寫檢查併當堂念時,他一番念稿件的怪腔怪調又惹得老師大動肝火,於是再自請罰站辦公室門口一節課來再度深刻反省。
然後,他在此間看見上完體育課剛從體育場回教室的四班同學正迎面而來。有幾個熟悉的同學遠遠地就搖手跟他打招呼,而後魚貫而過的同學也紛紛對他給予嬉笑和注目。
上課時間站辦公室門口,是個學生都知道怎麼回事。
他不羞不惱,更當成樂子,在友班同學面前陽光燦爛得像個萬眾睹目的明星,不僅絲毫不以為恥,反而升起一種難得被特別對待的英雄自豪感。
就在大家對他嘻嘻哈哈一笑而過時,一股清風撲面而來,一位女生從他身旁擦肩而過,他從剛剛逢人就舉手打招呼的慣性中繼續朝人家嘻皮笑臉地“嗨”一聲。
女生文靜,穿着白色短袖套天藍白練長褲的夏令校服,馬尾揪成一個髮髻在腦後。她似乎聽見了他的“嗨”,回眸望了他一眼,視線卻又並未在他臉上多做停留,清泉水滴般從他的方向流轉到他的側後方。
他的嬉皮笑容尬留臉上,半張着嘴,半舉一隻手,幸好一雙睜圓了的眼睛驚詫中有驚嘆的煙火色,不然真的像個突然僵住的傻木偶。
想想也不過就是不經意間的一過眼,連女生的模樣都沒瞧仔細,卻在她擦肩而過回眸的一剎那,無意識地在腦海里留下了那雙眼睛,似乎燦若晨星,又似乎瀲灧含情。
一種難以說清的熟悉感,就像紅樓夢裏那一聲“這個妹妹好像在哪裏見過。”。
他為自己對一個無意中經過的女生無端生出這麼些心思而暗罵自己無聊,卻居然就此低下了頭,突然感覺到了自己深隱的羞恥之心。
這一天,陳明亮的心頭第一次出現了他人生的第一句詩:
“像晨星懸挂黎明的天宇誰照亮了我的胸膛!”
連教科書都懶得碰的人,不知哪根神經被刺激了!心裏的詩情繼續如泉涌:
“清風拂面陽光可人,我,幸運地在你來過的地方。”
他忍不住低頭抿嘴一笑,臉燙。
“陳明亮,站得舒服嗎?再站一下午?”
已經走到他跟前的班主任,發現他居然在喜慶地笑,不由得對自己這個班裏的二號難題蹙眉。
正沉浸在詩情里的陳明亮,立刻臉色一收,摸了摸莫名其妙發燙的臉,轉換出一副苦大仇深負重千斤的樣子,心裏暗自罵自己,今兒都怎麼了,全都着了道,一個不小心又一個不小心,往日的聰明靈敏勁兒都去哪了!
怪不得他要怪責自己,剛剛班主任就站在離他不到一米遠的地方站了好一會,不知是明明白白地觀察他呢,還是因為班裏的煩心事也要吹吹風透口氣。
陳明亮低頭數腳趾,等着班主任對自己的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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