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火星死城
公元歷3398年，二月二十七日，春。
華夏，K003號地下城。
一群身着白衣的科學家們，正在碩大的一號彙報大廳，集體觀看着從火星實時傳來的視頻。
視頻中，一座現代化的都市，被自行走3代智能機械人打理的井井有條。
城市內，綠意盅然，一排排大樹衝天而起。
自動灌溉系統正有序工作着。
綠蔭中藏着一排排的三層統一制式的華夏古典造型房屋，起起落落演繹不盡。
視頻一轉，到了寬闊的大道。
規劃科學整齊的大馬路，標準的雙向六車道排布。
鏡頭上移，距離地面大概三十米的低空，跟着大馬路平行搭建着四條鋼軌，那是同步的磁懸浮電動力軌道，兩套立體化交通體系并行，足以保證任何時候都不會出現城市內擁堵。
視頻繼續掠過，工業區、農業區、畜牧區……最後停留在了城市外圍的核聚電工廠。
然後切換到了高空俯瞰模式。
這是怎樣一座雄城啊……
四座大型核聚電站建設在距離城市大概三公里的郊外，持續不斷的為這座理論上能容納3000萬人的巨型城市、以及深藏地底的巨型生命支持系統，提供充足電力支持，
人工開鑿的護城河直接通向城市內，自西向東將城市分為南北兩塊，並在水下的動力裝置驅動下，緩緩循環流動。
南邊是住宅跟繁華的商業區，北邊則是工、農、畜牧業聚集區。
城市最中央聳立着一棟高達三百三十三米總計九十九層的建築。
那裏是規劃好的華夏火星城政治、經濟中心，規劃中的市政府、一站式政務服務中心、各大銀行總行、證券交易中心，生命維持中心等等，等等，都將在這棟建築中辦公。
建築頂層還有一根銀色金屬柱。無數條細絲如從金屬柱頂端的圓球射出，跟這座圓形城市邊緣連接，如同傘狀撐起了新材料突破生產出的有效過濾薄膜，不但能將整座城市保護在生命維持系統之內，起薄膜更是能起到收集中微子動能，實時轉化電能為這棟大樓提供備用電支持。
西北方向一條通途，直接連接了城市十公裡外的大型飛機場跟宇宙港。
人們可以從這裏到來，進入城市，繼續改造火星，也可以從這裏離開。
一切都顯得那麼美好。
除了沒有一絲生氣。
是的，沒有生氣。
因為這座雄城內看不到一個人影。
所有能夠活動的只是擁有冰冷之軀的機器。
城市內部儲存的材料大概還夠它們根據預先設定的程序，自我運行五十年。
五十年聽起來漫長，但如果從宇宙的角度去看，卻只是彈指一剎那，失去了能源供給的城市結局只能是塵歸塵，土歸土。
……
不知不覺中台下觀看視頻的白衣工程師跟科學家們已經淚流滿面。
並不是歡喜的眼淚。
因為從那一張張臉中看不到一絲正面情緒。
最多的是悲傷，還有迷惘、憤怒、低落、苦澀以及絕望。
是的，這個橫跨一百一十三年的宏偉項目終於成功了！
既然華夏城成功了、那麼美都城、大歐聯盟城大概也都成功了。
畢竟大家用的是相同的技術，運載到火星上的資源也是差不多的。
人類大規模移民火星已經從夢想變為可能。
但是……
人類已經不可能在去往實時視頻中那座充滿希望的城市。
地下城外的世界，核冬天已經持續了十三年。
即便核冬天過去，地表的輻射環境也已經不適合人類生存。
即便隨着時間的推移，輻射被大自然消化又或者人類細胞自然進化適應了輻射強度，被各種導彈洗過數遍的重工業也無力在承擔起遠航移民艦的建設。
即便可以，五十年的時間也遠遠不夠。
是的，十三年前那場世界大戰，摧毀了人類的一切希望。
可笑的是，這場大戰正是因為大量供給火星城市建設資源，卻遲遲看不到火星移民成功傾向而導致的。
3382年，人類火星移民計劃百年紀念日，那個腦殘的國家，遵從民意以捍衛民主為由挑起的那場戰爭，最終將地球變為了全民墓場。
如果那個率先按下核按鈕的人還活着，已經七十五歲的華夏火星城市首席規劃師王晨旭很想當面去問問他，看到現在這副畫面，他有什麼想法！
“十三年啊，如果能早十三年看到這副畫面就好了。我記得十三年前，火星傳來的畫面到處還是一片廢墟，整座基地只有一座基礎核電站勉強維持正常運行，百年築基，十三年建成！為什麼不能再等等啊！為什麼啊……”
終於有人痛哭出聲，沉寂的現場開始出現更多的抽泣聲。
十三年……
整個人類文明轉折，就差了十三年！
……
王晨旭默默的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離開了氣氛壓抑的一號彙報大廳，如同行屍走肉般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然後拿起了辦公桌上紅色電話的話筒。
核戰摧毀了大半的通訊。
太空中被擊落的衛星如同雨點般墜下。
但在地下城之間，已經搭建出了相對可靠的通訊系統。
“喂，我是王晨旭，我贊成科技之錘行動！”
說完，狠狠的把電話掛斷，然後癱軟在了椅子上。
只一句話，卻像是抽空了他所有力氣。
……
k001號地下城。
上百名身着白衣的科學家們神色坦然的坐在會議室里。
坐在首席位置上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科學家，但第一句話，便是血淋淋的。
“科技之錘計劃已經獲得足夠的贊同票。接下來我最後在問眾位一遍，你們是否自願留下，參與這項也許並不可能成功，但卻需要你們付出生命代價的計劃。如果想要退出，這是最後的機會。”
沒人吭聲，沒人退出，戰爭已經讓計算機算力不足以完全自動化運行。
所以科技之錘計劃，需要他們堅守崗位，時刻人工監控無數數據變化，以保證更大的成功可能性。
也只是可能性，因為根據僅有那台超級計算機的模擬，科技之錘計劃能夠成功的可能性大概只有百分之三十。
因為已經無法提供足夠的材料跟工業支持，不管是否成功，核心設備最後爆炸的可能性則是百分之百。
爆炸的威力將永久性摧毀K001號地下城。
也就是說留在K001號地下城的所有人將無一倖免，全部犧牲。
這是一個必死的任務！
可敬的是，華夏從來不缺敢於犧牲自己的勇者。
不管哪個時代，總有那麼一群傻子心甘情願的以生命為代價，來捍衛這片土地，這個國家，以及這個國土上生存的人們。
所以有了科技之錘計劃，這其實是一個修正計劃。
公元2583年，華夏當時最知名的量子物理學家馬振華院士提出了一個量子宇宙假想理論。
具體論述篇幅太長，用不太嚴謹的說法就是如果把宇宙看成一個量子，那麼必然有與之相互糾纏的另一個宇宙。
這樣的糾纏宇宙有無數個。
於是就有了時空穿越的可能。
簡單來說，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時間穿越，但是人類可以進行時空穿越。
每次穿越帶來的改變並不是直線的，而是時間節點的傘狀四散。
說得更簡單些，一旦穿越成為可能，每次穿越帶來的改變，都將創造一個發展路線不同的次生宇宙體系。
許多人相信他的猜想。
因為正是馬振華不等式奠定的理論基礎，人類才得以開發出能夠負載十萬噸級以上大型深空探索航載的遠空發動機，讓人類大規模太空運輸成為可能，這也是火星城市建設計劃能夠通過的前置條件。
但數百時間過去了，但依然離真正成功還差的很遠。
所以科技之錘計劃與其說是一個改變歷史進程線的方案，不如說是一個孤注一擲的試驗。
成功率極低，有且僅有這一次機會。
雖然所有技術資料已經提前轉移，但以現在被戰爭洗劫過的工業基礎，以及相關人才儲備基礎，這次試驗過後想要再次啟動研究，大概也是數百年之後的事了。
甚至可能永遠丟失在歷史的塵埃之中。
但他們依然要去做，哪怕付出的是生命去搏百分之三十的成功率。
因為做了，如果真出現了那百分之三十的結果，就有百分之十的可能讓另一個時間線的華夏民族，提前百年、甚至千年就能完成火星移民，開啟一個輝煌的人類文明大星際時代。
讓那個時間線的華夏民族，能夠享受和平的美好。
只要想到那相通的血脈，一切犧牲，都是值得的。
……
“李耀上校，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無塵操作間內，白衣女科研工作者需要對這次試驗的對象一身軍裝的上校，做最後的實驗準備工作。
實驗對象，被稱為載體。
距離上次的動員已經過去了三天。
地下城所有無關後勤人員已經都被送走。
留下的人，生命已經開始倒計時。
還有最後五個小時。
此時，如果仔細看，能看到白衣女科研工作者的眼眶中，有淚光閃動，整個人也在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
“你怎麼這麼傻？你不知道，這任務，會死的嗎？會死啊！”終於，女人忍不住了，眼淚如斷弦的珠玉，帶着耀眼的光，從細嫩的皮膚處滑落。
口罩遮住了女人的臉龐，但能想像到那白色布片后，悲慟的神色。
“我知道啊，但是因為你在，所以我來了。”男人平靜的說道。
女人沒有說話，只是悄無聲息的抽泣。
“別哭，你知道的，我最怕你掉眼淚。你經常抱怨我不懂浪漫，但我想，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有我在身邊陪你，我們一起笑對生死，這樣難道不是最永恆的浪漫？”
一身軍裝的男人繼續說道。
女人終於忍不住了，撲上前，兩個年輕人的身體緊緊的擁抱在了一起。
嘴裏依然喃喃的說著：“傻子，會死的，真的會死的，你這個傻子！大傻子！李耀，你為什麼這麼傻？”
“我知道，我知道，但琳兒，你想啊，即便我們都能其他地下城活着，相濡以沫的生活，真的就幸福嗎？我們可能會爭吵，我可能會惹你傷心。這樣其實很好，你膽子小，黃泉路上有我陪你，我能心安！”
“而且，這件事總要有人做的！更何況，我不放心別人陪你這最後一程……”
“李耀，我愛你，我會永遠愛你，哪怕這個永遠只剩下五小時！”
“我知道，我也一樣！”
……
無數在監控室的工作者們在這一刻流下了眼淚。
愛情不只是生離死別，但在直面生離死別的愛情，尤其珍貴。
他們已經不剩什麼了。
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能品味人性中最美好最閃亮那一部分，其實挺好。
坐在指揮台上的白衣老者，拿起了麥克風，但在猶豫了片刻后，還是放下了，所有一切都化成一聲無奈的嘆息：“哎……”
然後看向身邊的助手。
“如果讓你選，付出了這麼大的犧牲，你希望受益者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助手想了想，然後悶悶的說道：“別太聖母。”
老人想了想，然後點了點頭。
……
沒人催促這對戀人，但擁抱僅持續了兩分鐘，兩道身影便分開了。
已經夠了，這兩分鐘，對兩人來說，已經經歷了兩個世紀。
女人的臉上猶有淚痕，但她的手已經不再顫抖。
她深吸了口氣，再次問道：“李耀上校，你，準備好了嗎？”
然後再次得到肯定的答覆：“準備好了。”
說完，他挽起了袖子。
一根注射器穩穩的插入，將針內的液體緩緩注入。
注入載體內的生物晶片，將在體內蛋白質的幫助下，行成一個極為穩定的高級肽鏈，並跟隨血液流動到人類大腦，通過大腦可以讀取內部設計好的錘形結構科技樹。
這也是這次行動計劃被命名為科技之錘的原因之一。
另一層含義是，用這個科技樹，錘碎一切阻礙華夏民族科技高速發展的障礙。
從離散生物晶片，聚合成穩定肽鏈，需要四個小時。
這四個小時李耀需要做的就是，高蛋白進食。
以及每一小時必須接受一次的X光檢查。
“最後給我唱首歌吧？”
“好！你想聽什麼歌？”
“不記得名字了，就是你經常唱的那首，想跟你度過每一個春夏秋冬。”
“傻瓜，那首歌叫奔赴星空！”
女人溫柔的撫了撫男人的眉，清唱起來。
“若我可以化作一顆星陪你閃耀
讓月色溫柔這季節的面貌追着時光奔跑
等流星劃過就祈禱……”
……
最後一刻。
軍人站進了橢圓形的傳送艙。
女人摘下了口罩，露出清秀姣好的面孔，站在了艙外的輔助電腦前。
這是整個計劃僅能做出的那點微不足道的仁慈，又或者說是殘忍。
讓這對戀人，能站在距離彼此最近的位置，面對離別。
抬起眼，便是炙熱的纏綿。
閉上眼，便是永恆的分離。
時空定位完畢。
最後，五秒倒計時，5，4，3，2，1……
白光閃耀……
一切，成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