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此恨綿綿無絕期
與此同時,城北。
陸向晚神情凝重地從一幢大樓里出來,他站在路邊,川流不息的車輛從他身前捲動着落葉疾馳而過。
方才心理醫生秦一浩說的話還在耳邊迴響——
“當前你母親的情況暫時屬於中度焦慮,應該是源於內心積壓的那些難以啟齒的過往。”
所謂的難以啟齒的過往,秦一浩說他是通過催眠的方式從何玲玉口中得知的。
以這樣的方式,陸向晚窺探到了母親的秘密,或者說父母的秘密......
至於他和蘇黎,或許都只是母親處在長期高壓之下的犧牲品!
他也從不知道,看起來舉案齊眉,夫妻情深的父母,在他們結合之前有着那樣的過往!
手機已經在口袋響了五六分鐘,他終於回過神來接起了電話。
那頭用抱怨的聲音陳述着一件令他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
半小時后,出租車在陸家別墅門外停下。
正在院裏給盆栽澆水的劉媽見到來人立刻放下水壺,滿臉驚喜地迎上前去。
“少爺怎麼才回來啊?先生和夫人都回來好久了!”
“只有我爸媽?”陸向晚問。
劉媽搖搖頭道:“還有一位蘇小姐。”
“嗯,是我太太!”
陸向晚的話把劉媽給驚到了,哪能想到這麼多年抗拒婚姻的少爺身邊會突然冒出一個太太!
或者說,在她的潛意識裏,陸家少奶奶人選應該還是陳羽沫才對。
客廳里,陸少良正戴着老花鏡認真地看着手中的電子閱讀器。
“看什麼這麼認真?”
直到陸向晚在他對面坐下,他才抬起頭,“這都小年夜了,你一大早去哪兒了?”
“去了趟秦醫生那,蘇黎在?”
陸少良將老花鏡摘下,暫時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他抬手將閱讀器拿到他面前,一手拿老花鏡敲擊着屏幕,用欣賞的口吻說道:“前幾天一個朋友給我發了篇推文——《綠衣戰神與白衣天使》,我一看是小黎寫的。”
陸向晚沒有看到何玲玉和蘇黎,變得有些不安起來。
“她人呢?”他又問道。
陸少良深深打量了他一眼,隨後指了指樓梯方向。
下一秒,陸向晚已經起身。
“你不要過去,放心等着吧。”陸少良抓住他的胳膊,“既然你去找過秦一浩,那也該知道你媽的情況了吧?”
......
二樓,何玲玉的書房。
坐在窗前茶席邊的二人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
看到方才進入院裏的男人,何玲玉愁雲慘淡的臉上閃過一抹稍縱即逝的光亮。
那束淺紫色的百合被插在了一旁書櫃前的花瓶中,淡淡的清香與書房裏的沉香味道混合在一起,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從回來到現在,何玲玉除了把蘇黎叫到書房時說了句話,就再沒開口多說一個字。
蘇黎也不急,就這麼安靜地坐着,並且像個主人似的泡茶,喝茶......
看到這一連串行雲流水的泡茶動作時,對面投來的目光變得些許詫異。
“你還會泡茶?”
蘇黎沒有抬頭,只是一邊給兩人身前的杯子斟茶一邊說道:“寫作需要,學過。”
“嗯,茶比咖啡健康!”
“是啊!”蘇黎端起手邊的白瓷禪定杯,輕抿了口茶道:“除了健康,更有一種精神!”
何玲玉好奇地看着她,眼露出些許期待。
蘇黎打開青花蓋碗的蓋子,拿起水壺往裏頭注滿水說道:“都說人生如茶,就如這些茶葉,不過兩種姿態:一沉,一浮,沉時坦然,浮時淡然。”
說完蓋上碗蓋,將茶水注入公道杯,又往彼此身前的小杯中斟了些茶水。
“飲茶人也只有兩種姿態。”她再次端起小杯開口:“拿起。”
之後輕輕放下小杯,“放下!”
何玲玉隨着她的動作拿起小杯在手中把玩了一會兒,喃喃道:“拿起,放下!”
以茶為切入口,二人終於能夠開啟交談模式。
“阿姨,我知道您去了鹿臨鎮。”蘇黎突然開口,“我和我爸媽都很意外!”
一提起蘇家二老,何玲玉顯然又變得不自在起來。
“我知道您心裏已經接受我了,但您心裏有道過不去的坎,我不知道是什麼。”蘇黎接著說道。
“你別亂猜!”
“我沒有亂猜,阿姨,我知道那天在醫院,我說的話您聽進去了。既然您都可以去鹿臨鎮,那您還有什麼東西是放不下的?”
蘇黎研究過心理學,她知道“偏執型人格障礙”是什麼意思。
所以,她試着循序漸進地引導着她,引導她將壓在心裏的事說出來......
可是沒想到,何玲玉沉默了幾分鐘之後竟毫無徵兆地哭了起來。
蘇黎依然什麼都沒問,只是默默地挪到了她的身邊,輕拍着她的後背。
“我不知道您心裏究竟有什麼樣的負擔,但過去的事總會被時光淹沒。
“阿姨,未來多美好,為什麼我們非要活在過去呢?”
不知過了多久,何玲玉不再啜泣,而是在對方低聲細語的循循善誘下同她講了一個真實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家裏給她安排了一門親事。
在那個年代,婚姻大都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對自己的婚事並沒有意見。
後來聽父母說,對方兒子早有青梅竹馬,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
她最初只是好奇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他的青梅竹馬又是什麼樣的人?
難道她一個堂堂的將門後代還比不上?
按理說,那時候想跟何家結親的家庭很多,也並不是非他陸家不可。
然而,就是她那丁點好勝心的驅使,她不服氣!
之後沒多久,她就“偶遇”了陸家小子,結果卻是“一眼萬年,非他不可”。
她說她可以確定那時的陸少良是對她有好感的。
事實上到後來,他內心的天平也在開始往她這邊傾斜。
可是她太心急了,私下裏去找了一次他的青梅竹馬。
她的本意只是想告訴對方:自己想和她公平競爭。
可誰想那女孩的自卑心理作祟,感覺自己被釘在了恥辱柱上無情羞辱......
蘇黎聽到這裏,隱約猜到了故事的結局。
坐在對面的何玲玉沉浸在一種悲傷的情緒中,又似被一種莫名的恐懼籠罩......
另一邊,樓下客廳的父子二人也正在聊着同一個故事。
陸少良的面色沒有起太大的波瀾,而是一邊喝着茶一邊怔怔地看向外面變得灰濛濛的天色。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在那件事上,我沒有怨恨你母親,反而還與她結婚了嗎?”他忽然問道。
陸向晚微微皺了皺眉,“為什麼?”
“這件事不能全怪你媽,我也有很大的責任,在你媽去找隋芯之前,是我表現出的意志不堅定刺激了她。
“在我們那個年代,男女沒成婚之前是絕對不會突破最後那道防線的,隋芯卻跟其他女孩不一樣,你母親的出現讓她有了危機感。
“那天午後,她把我叫去了她的家裏,說是要把自己交給我,可我卻拒絕了她......”
聽着這些,陸向晚內心在猜測當時父親的心思,他在想他究竟是坐懷不亂,還是內心在搖擺。
陸少良透過兒子的表情猜到他心中所想,他輕聲一笑,“你的懷疑沒錯,到現在我才敢承認是我在動搖!
“儘管那時我腦子裏依然覺得隋芯是我要娶的女人,可是內心深處似乎並不完全認可!
“那天什麼都沒發生,但黃昏時我從她家落荒而逃時,街坊四鄰都瞧見了!
“後來這件事傳到了隋芯父親的耳朵里,他上我家來理論,我向他保證那天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但沒有人相信。
“幾天後,我下班回家路上正好遇上你母親,二人就隨口聊了幾句。
“哪裏想,隋芯正好在我下班的路上等着我。
“她看我和你母親有說有笑,當場就哭着問我是不是已經做出了選擇?
“我問她什麼意思,她什麼也不說就上前揪住你母親的頭髮......”
陸少良說到這裏竟牽出一絲複雜的笑容,“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女孩子打起架來並不輸給男孩。
“不管是隋芯還是你母親,兩個溫婉的女孩在那一刻讓我覺得陌生。
“我當時整個人都傻了,一直到你母親的臉上被抓出血來我才意識到要去把隋芯拉開。
“你母親傷了臉,我感到抱歉,下意識地吼了隋芯幾句。
“但我沒想到,烈性子的隋芯再次問我是不是已經做出了選擇,我依然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然後,她扭頭就跳進了旁邊的護城河裏......”
三個人的愛情,總有一個悲劇。
這麼些年來,隋芯的事一直是陸少良的心頭刺,但那又何嘗不是何玲玉的心頭傷?
隋芯決絕地一走了之,留下“此恨綿綿無絕期”的遺憾。
她是那個悲劇,但她同樣讓留下的兩人承受了大半輩子的煎熬!
......
書房裏,茶席間裊裊白霧就像一縷孤魂似的盤旋繚繞着。
蘇黎被何玲玉與陸少良的故事深深震撼了,她自覺這種真實發生過的故事竟然比自己架構的小說還要小說!
“我經常閉上眼睛就看見隋芯落水時看着我的那副兇狠的表情,就跟索命的厲鬼似的。
“近來,她的聲音經常出現在我耳邊,她說她就算是死也不會讓我和少良安生,她做到了,她真的做到了!
“之前少良說要和我離婚,他要和我離婚來着......”
何玲玉突然笑了起來,笑得卻是那麼悲傷。
看着眼前就跟丟了魂似的女人,蘇黎再也恨不起來。
她明明知道自己現在或許不該問任何問題,但她卻忍不住發問——
“阿姨,我知道不該這麼問,可我真的很好奇,為什麼曾經的悲劇擺在眼前,您還要那麼對我?您就不怕隋芯的悲劇在我身上重演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