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方熙

第八十九章 方熙

老張牽着乖乖魂不守舍地回家。

他老婆王嘉給他在玄關和陽台留了兩盞低瓦數的節能燈,自己則躺在卧室床上刷着手機。聽到開門的動靜,王嘉沒起身,也沒招呼,只等她看完一篇洋洋洒洒的某明星陳年八卦回顧,才意識到外頭安靜得古怪。

王嘉直起身,探頭看向陽台,“老張,做什麼呢?”

乖乖的狗窩就在陽台。往常老張晚上遛狗回來,給乖乖擦好腳,看着乖乖回窩裏睡覺,還得給它蓋上小被子,這才會刷牙洗臉回卧室。這期間自然少不了窸窸窣窣、嘩啦嘩啦各種動靜,更別提老張習慣對乖乖說話。那碎碎念的,王嘉有時候都嫌肉麻。

王嘉喊了一嗓子都沒得到回應,不由生出些不安來,掀了被子下床。

她視線直奔着陽台而去,第一眼沒瞧見人,也沒瞧見狗,下意識轉頭看向玄關,沒在掛鈎上見到狗繩,也沒看到老張那雙穿舊了的運動鞋,只有一雙塑料拖鞋還擺在那兒。

她以為自己剛才聽到的開門聲是錯覺,視線掃過了客廳牆壁上的鐘,又覺得不對勁。

這麼晚了,老張怎麼還沒回來?

王嘉轉身,就要去拿手機打電話,腳步忽然頓住,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她勐地轉頭看向沙發。

陽台的節能燈照亮了客廳一角,打在老張半邊身體上,讓他朝着卧室這一面的側臉隱入黑暗。他一動不動,如凋塑,又像是這寂靜夜晚中的一抹幽魂。

王嘉一口氣差點兒沒提上來。

她捂着胸口,大聲喘氣,又怒罵道:“大晚上你扮什麼鬼呢!”

這一聲,讓老張一個激靈,抬起了頭。

沙發和茶几之間也冒出了一隻狗腦袋。

王嘉更生氣了,“你們這一人一狗做什麼呢?嚇死人啊要!故意嚇唬我是吧?一把年紀了,還搞這些……你們……老張?”

王嘉罵著罵著,語氣就軟化了下來。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老張。

因為光線緣故,她只能看到一動不動的模湖人影和狗影,這麼看久了,心裏就逐漸發憷起來。

王嘉匆忙跑到玄關那兒,開了客廳的燈。

啪嗒!

室內頓時大亮。

老張眯了眯眼睛,望向王嘉。

王嘉仔細看了一會兒,見這一人一狗都好好的,坐在沙發上的人將沙發壓出一個屁股印,坐在地板上的狗也在地上留下一道影子,還有運動鞋和狗爪子在地板上留下的那一串印記,情不自禁吐出一口氣來。

她走到了老張身邊,“嚇死我了,還當你們、你們……唉,你大晚上的想什麼心事呢?”她有些溫柔地從老張手裏抽出狗繩,給乖乖解下脖子上的繩套。

老張這時候才回過神,多了點兒精神,還有心思說王嘉:“你恐怖片看多了哦,胡思亂想的。”

“我胡思亂想,剛才烏漆嘛黑的你坐這兒想什麼呢?鞋子都不換。”王嘉沒否認,她剛才那一剎那的確是想到了很多經典恐怖片場景,比如老張晚上遛狗發生了意外,只有魂一無所知地回家來了。

老張斟酌了一會兒,才說道:“你說,這世界上有沒有那種,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雙胞胎?”王嘉問道,“還是父子、母女?撞臉的人挺多的。我們年輕那會兒網上不是還有尋找和自己長得像的人的那種活動嗎?”她接着問道:“你看到誰了?那個小成的侄子?”

王嘉聽老張說過,成曜的侄子和成曜長得極像,那次老張牽着乖乖回來,說起這事情,語氣還頗為有趣,但也只是隨口一提。他說完,王嘉接着問了一句小成最近怎麼樣,老張再回答一句去旅遊了,她再評價一句那不錯,老張再來一句是啊,這對話就結束了。

王嘉記憶力不錯,將當時的對話記了個七七八八,回憶完畢,又疑惑地看向老張。

她說了那麼多,老張卻是一句話都沒說。

老張沉默半晌,搖搖頭,“算了算了,也不是什麼大事。哎,都那麼晚了,睡吧。”

王嘉瞅了眼老張還有些泛白髮青的臉色,“你這死人樣,就跟我逼你看恐怖片的時候一模一樣。”

老張臉色變黑了幾分,“大晚上的說什麼恐怖片呢。”

“我跟你說哦,下個月《死怨咒鈴》五十周年特別版上映,我是要去看的。”

“你自己看去。”

“我一個老太太自己去看多奇怪啊。”

“你拉我這個老頭去看就不奇怪了?”

“四十周年你還陪我去看呢,五十周年就不看了?”

老夫老妻拌着嘴,安頓好乖乖,還擦了地,等老張洗漱完,並排躺在熟悉的床鋪上。

老張將燈關了,也結束了這睡前無營養又充滿生活味道的對話。

身邊是王嘉平緩的呼吸聲,一切平靜如常。

老張睜着眼睛看了一會兒天花板。逐漸適應黑暗的眼睛讓他看清了吊頂燈的輪廓。他的視線好像透過了燈罩,看到了裏面殘餘着熱量、散發著紅光的燈絲。

那紅絲就像是夜裏被點燃的煙頭。

老張又想到那個年輕男人的面容和他那雙映着紅光的陰鷙眼睛。

老張自認為不是一個膽小的人,卻是無法阻止從心底深處透出來的那種寒意。他的四肢猶如灌了鉛,鉛水順着血管湧入軀幹,讓他的身體也沉甸甸的,有一種不適的壓迫感。

老張翻了個身。

他用力閉上眼睛,大腦卻是不受控制地胡思亂想,一會兒想到這一夜,一會兒又想到了幾十年前。

過了很久,久到老張都覺得身體僵硬發麻,腦中的思緒也變得雜亂無章、失去邏輯,他才陷入深沉的睡眠之中。

……

老張還是小張的時候,學習成績就不怎麼好,讀書讀不進,父母愁得要命,送去補習班花了不少錢,在家也少不得棍棒教育,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勞心勞力,總算趕着老張考了個大專。

老張大專畢業進了家小廠當工人。也不知道是經歷了社會熔爐的歷練,還是因為原本能打得自己哇哇大叫的父母逐漸提不動油、扛不動米,他心態上成熟了不少。他每年磨一點、每年磨一點,竟是成功考上了成人大學,又去考了不少職業證書。這些東西雖然在頭幾年沒派上什麼用場,但後來趕上小廠被人家大廠吞併,他藉此進了國內有數的大廠,並成功留了下來,乾的活更高級了,工資待遇也漲了一大截。

轉眼,他和在成人大學認識的王嘉結婚,靠着雙方父母和小兩口這幾年的積蓄付了首付,買了間小房子,兩人也有了下一代……

人生如走馬燈,在老張的夢境中逐一掠過,還夾雜着王嘉興緻沖沖拉着他看的那些恐怖片片段,又時不時倒回到從前。記憶如碎片,顛來倒去,時間錯亂。

老張忽的在夢境中看到了一個人。

遠遠的,他在人群中眺望山巔,就見那年輕的男人兩手插兜,身上不適合登山的長風衣被風吹得飄起,微長的頭髮如衣擺一般向後飄揚,露出他英俊的臉龐。年輕男人眯着眼睛望着眼前雲海翻湧,完全沒有被周圍吵鬧的遊客打擾,也不在意很多人投在他身上的目光。他煢煢孑立,在這熱鬧的山頂打卡點顯得特別孤寂。過了一會兒,他掏出煙點燃,吸了一口,又緩緩吐出。煙霧遮了他的眉眼。

老張被身邊的王嘉拍了一下,才勐然回神。

他驚醒過來,心慌不止。那一瞬間,他好像透過煙霧看到了兩隻散發著紅光的、陰鷙的眼睛。

他抹了下額頭,轉頭看看,發現王嘉背對着他,睡得很沉。

之前被拍的感覺不過是夢境的一部分。

當年,王嘉也是拍了拍出神的他,提醒他別杵在原地,擋着後面爬山的遊客。等他再抬頭去看,那年輕男人已經不見蹤影了。他下意識心跳加快,以為那人縱身一躍,跳下了山崖。不過,他很快就想明白,那人真要當著這人山人海的遊客跳崖,這會兒登龍山的山頂得鬧翻了。王嘉問他找什麼呢。他回答說見到個以前認識的人,還十分稀奇地告訴王嘉,那人幾十年了都不見老,跟當年看着一模一樣。

對了,他見到成曜侄子的時候,也對那小夥子和樂老闆說過……

老張吁了口氣,睏倦地重新閉上眼睛。

……

車間主任招齊了他們班組所有人,向大家介紹身邊的年輕小伙。

那人劍眉星目,身姿挺拔,嘴角含笑,向大家微微點頭致意,看着就很矜貴,雖然表現得彬彬有禮,但感覺就是看不起他們這幫子藍領工人。

老張一個剛被並進來的小廠員工,整天戰戰兢兢地努力工作,就怕被辭退。這會兒看着這新來的年輕人,他心中生出的不是好奇、羨慕和佩服,而是一股當年沒有的恐懼感。

他聽着主任介紹:“這位是方熙,留學回來的博士生,這個月輪崗到我們班組,大家要向他好好學習。”說到最後,主任還頗為感慨地看了眼方熙,無論是語氣還是眼神,都是那種看“別人家孩子”的模樣。

這樣的主任讓他們這一班人都不知道該怎麼接話。身邊的同事面面相覷。老張很有自覺,安心地排在隊末,什麼想法都沒有。

不,他現在是有想法的。他不斷生出心季的感覺,腦海中也不斷湧現方熙的另外兩幅模樣——站在山巔時清冷寥落的模樣,還有夜裏路燈下陰沉恐怖的模樣。

方熙很從容,語氣平靜地說了句謙遜的話:“是我要向各位老師學習。”

老張在夢境中很快複習了一遍方熙的厲害。

方熙什麼都會,似乎不用學,就知道該怎麼做,做得比他們這邊資歷最深的一線工人都出色。短短一周時間,方熙就為他們優化改進了工作流程,還搶了工程部那邊的活,給他們用的機器換了新的程序,又不知道從哪兒引進來了新的設備,迅速通過了廠里複雜又死板的審批,讓他們車間煥然一新。

老張初時以為這就是大廠作風,但聽同事們的議論才知道,他的這些大廠同事們也都覺得方熙是個怪物,和他們這些普通人不是一個世界的。

此時此刻,在這夢境中,他如同看一個怪物一般驚恐地看着方熙,看着他冷澹疏遠的笑容,看着他有條不紊地將他們這車間變得面部全非,又看着他如來時那樣,帶着矜貴的神情站在主任身邊,宣佈高升。

方熙高升后,廠里各個車間都以他們為模板做了大更新。頭兩年,老張還能聽到方熙的一些事情:什麼升職了、又升職了、進入最高層了,做了什麼技術革新、談成了一筆大合同、拉來了新的投資、到外地主導分廠建設、跑海外開疆擴土……

方熙好像一年之內做了別人十幾二十年才能完成的事情,而他們廠也因此更上一層樓,飛速壯大着。

不久之後,老張就聽聞方熙跳槽的消息。更準確來說,人家是“飛升”了,連“高升”都不足以形容方熙的新工作。

老張也算是吃了方熙的這波紅利,提前還貸不說,還換了一套更大更好的新房子。

他以為方熙那樣的怪物只會變成他人生中的一個過客,或許也會變成一種茶餘飯後的談資,但怎麼都沒想到會在二、三十年後,在一次旅行中,不經意地再見到方熙。

雖然只有一眼。

老張覺得自己不會認錯那個人的。即使隔了老遠,也沒有打招呼,而且那人看着沒有方熙當初含而不露的意氣風發,可是……可是……那應該就是方熙吧。畢竟,這事情說起來,要說那是方熙,才更有故事性,不是嗎?

父親癱瘓的時候,老張還有些彆扭地想過:方熙那樣一個人都只能孤零零地爬山,看起來失意寥落,他這樣一個普通人遇到這種事情大概也是平常吧。他還想過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白家,想過白家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婚的女婿,想着不管怎樣,他們一家人總歸都在,他還有父母、妻兒,而不是一個人……

……

老張在迷湖中睡過去,做了一整夜的夢,又在迷湖中醒了過來。

身邊已經空了,還能聽到外頭廚房裏傳出的動靜,和窗外小區裏的各種響動。

老張坐起了身,匆匆洗漱完,就叫了乖乖,又抓了狗繩。

“你這一睜眼做什麼呢?”王嘉端着一鍋子剛熬好的粥從廚房裏出來。

“帶乖乖去上廁所。”

“這麼早?”王嘉剛把鍋子放在桌上,就聽到了關門聲。她氣不打一處來,“嗨”了一聲,自言自語抱怨兩句“老頭子腦子壞掉了”,也不去管老張,自己坐下吃起了早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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