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生
晟曜將清洗好的抹布掛在鉤子上,最後看了一眼這怎麼打掃都顯得灰撲撲的老房子。
他眼中的光亮隨着房中日光燈的關閉而一起熄滅。
樓內有些吵鬧,樓外也並不安靜,時不時就會聽到家長訓斥孩子的聲音、夫妻吵架的聲音、激動大笑的聲音……各家各戶像是在比拼音量般,不僅拔高自己的嗓門,還會將電視音量調到最大。
這些聲音傳入晟曜耳中,就成了嗡嗡的雜音。
小區健身廣場上聚集了不少人。其中有人抬手,高聲招呼道:“小晟,回去了啊!”
晟曜眼珠子動了動,衝著那滿頭白髮、一臉皺紋的老人點點頭。
“你爸那事情都弄好了?”
晟曜仍舊是點頭。
“哦哦。”
那老人還想要多問幾句,晟曜卻是在這兩次點頭的功夫,已經走出一段距離。他只好轉頭同其他人議論起來。
“老白的喪事都辦完了?”
“是啊,早上去仙鶴公墓落葬的。”
“老白也是福氣好,活到九十了。女兒去得早,這女婿一直忙前忙后的,還給辦了身後事。”
“女婿一直沒再婚嗎?”
“沒呢。老白兩夫妻想給他介紹對象想了好久,還問過我身邊有沒有合適的呢。三十多年了,人今年都退休了,一直也沒再找。現在老白也走了……”
“聽說他父母早幾年就去世了?”
“是啊,就剩他一個人了……也不知道有沒有什麼親戚朋友……”
出了小區,就是綠樹成蔭的小路。
樹蔭遮蔽天空,白天的時候還能見斑駁的陽光灑在地上,到了晚上,就只能看到樹影間昏黃的路燈。
晟曜慢慢走過那一片樹影,來到十字路口。
他看了眼前方亮着的紅色信號燈,視線沒有焦距地擴散着,餘光瞥見了一處光亮。
街對面的小店都已經關門打烊,只有那一家還亮着光。玻璃門中透出的光有些黯淡,店招牌倒是從樹蔭中脫穎而出,紅得刺眼。
“聖……勿……診所?”晟曜下意識地在心中念出那霓虹招牌,隨即就聽到了“滋滋”的電流聲。
那招牌閃了閃,在黑暗中蹦出了新的亮塊——“怪物診所”。
奇怪的名字。
晟曜這麼想着,腦海中浮現出一張年輕人的笑臉來。
那是小區西門門口開寵物店的年輕人,他面對任何人都充滿了自來熟的熱情和熱心。
“……就這邊過去,十分鐘都不用,那家房產中介邊上,叫‘怪物診所’。你別聽名字這樣,那醫生……那醫生雖然脾氣有些怪,但特別厲害,藥到病除!什麼病都能看!醫術特別高超!晟叔,你一定要去看看!”
紅燈轉了綠燈,怪物診所的霓虹招牌閃爍兩下,繼續散發出幽幽的紅光。
晟曜邁步過了馬路,走向了那家怪物診所。
診所的玻璃門倒映出了他的臉。
那是一張屬於中年人的滄桑面孔。額頭、眼角有着皺紋,眼袋下垂,還有兩道深刻的法令紋,看着就是經常板著臉,少露笑容。
玻璃門被推開。
晟曜踏上了診所的白色瓷磚。
這白瓷磚就像是晟曜灰白色的頭髮,都不是純粹的顏色。
診所內的白熾燈有些暗淡,燈管已經老化。和瓷磚一樣發灰的牆壁上貼着老舊的衛生宣傳畫,畫上藝術體的“勤洗手講衛生”六個大字,讓晟曜以為自己是一腳跨入了時光隧道,回到了童年,見到了幾十年前街角藏着的小診所。
噠、噠……
走廊里傳出腳步聲,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出現在診所前廳。
大晚上的,這位醫生依舊穿戴整齊,一絲不苟地戴着白色醫用帽、白色口罩。白大褂下是同樣白色的襯衫和褲子。這些白色也和這診所一樣不夠純粹。灰褐色的血跡星星點點散佈在醫生的胸前,衣擺和褲子上則有一條條濺射狀的血跡。
醫生雙手插在口袋裏,安靜地望着晟曜。
晟曜覺得他的眼睛散發著詭異的幽藍色光芒。
不過,這些他都沒有放在心上。
“我是聽人介紹來的。你能看各種病?什麼病都能看?”晟曜開門見山地問道,語氣中既沒有遲疑,也沒有希冀。
“進來吧。”醫生出聲,卻沒有回答晟曜的問題。
他聲音帶着種詭異的迴音,聲音一圈圈傳出去,又一圈圈反彈回來。
晟曜不假思索地跟上了醫生的腳步,轉入那走廊。
走廊很短,一眼能望到頭,只在兩側各開了一扇門。
晟曜隨着醫生進入了左手邊掛着“診室”牌子的門。
門敞開着,裏頭只有一張書桌、兩把椅子,地上的拖線板和凌亂的電線糾纏在一起。書桌上放着台老式的顯像管顯示器,十分笨重。除此之外,就只放了個文件欄和一隻筆筒。
文件欄中只有一份文件夾。醫生拿了那文件夾,打開后,抽出裏面的表格,並遞上筆筒里唯一的一支筆給晟曜,“填一下基本信息。”
晟曜的視線落在醫生的手上。
醫生伸出的那隻手,五指修長,指甲不是健康的紅色或不健康的灰色,而是猶如時尚女性那樣在甲面畫了畫。那圖畫是不同的人臉,五官抽象,各自做着誇張的表情,很有藝術氣質。
晟曜接過了筆,認認真真地填寫表格,嘴上問道:“你什麼病都能看嗎?”
醫生問道:“你哪裏不舒服?”
這對話,聽起來像是尋常的醫患之間的問診。
晟曜馬上說出了不尋常的答案:“心病。”
話音落下,他也寫完了最後一個字,將表格交給醫生,認真說道:“我想要死,我希望你能殺掉我,讓我親眼看到自己的死,最好死得無比痛苦、死亡過程無比漫長。”
如果不是表格上寫着晟曜“60”歲的年齡,如果晟曜說這話的時候不是那麼平靜,那這番話聽起來就像是個中二少年的宣言。
醫生沒接話。他漫不經心地看着晟曜填寫的個人信息,抬手提筆,在那表格下面的“病人主訴”一欄中快速書寫起來。
筆尖和紙張接觸,沙沙作響,帶着某種韻律。
晟曜完全看不懂醫生在寫什麼,只能聽到那“沙沙”的摩擦聲。漸漸的,他聽到了笑聲。不僅是笑聲,還有痛哭聲、嚎叫聲、啜泣聲……哭聲高低起伏,那笑聲也是不同聲線的大笑與輕笑重疊在一起,似雜亂無章,可每一種聲音又十分清晰,如不同樂器,全都應和着醫生落筆書寫的聲音,有節奏地奏鳴。
晟曜有些恍惚,他努力凝聚視線,就見醫生露出來的指甲上,那些面孔都在扭曲變化,靜止的畫作變成了動圖,在醫生的指甲上舞動着。
咄。
醫生終於停筆,筆尖敲在了紙面上,落下一個點,宛如一個句號。
晟曜的一顆心提了起來。
醫生轉頭看向晟曜,幽藍色的眼睛好像在閃爍。
他開口說道:“當然可以。”
這聲音一出,其他聲音都消失了。
晟曜一直無光的眼睛亮了起來,又慢慢黯淡,“現在就可以嗎?”
“當然。”醫生再次給了肯定的答案。
他將文件夾留在桌上,站起身,示意晟曜跟上自己。
兩人出了診室,到了對面的房間。
晟曜發現,這房門上多出了一塊牌子,上面寫着“手術室”。
所謂的手術室和這診所一樣簡陋,四面牆壁上都有陳舊的血跡,藍色的醫用屏風上有好幾個破洞,根本遮不了東西。手術台就是個金屬床,上空垂下的無影燈邊緣生鏽,開關打開,就照射出了晃眼的光。
哐、哐……嘩啦啦……
“衣服脫掉,躺在檯子上。”醫生一邊說著,一邊從角落拖來了一張小桌。小桌上,不同型號的手術刀互相碰撞,發出刺耳的響聲。
晟曜猶如養殖場裏待宰的豬,赤裸裸地躺在了冰冷的案台上。直照着面門的強光,讓他的視野一片雪白。
他感到手臂一痛,微微轉頭,就看到醫生從他的手臂上拔出了長長的針頭。針管中已經空了,裏頭的藥液肯定被注入了他的身體。
晟曜皺眉,“我不想要麻醉。”
醫生看了過來。
晟曜以為他要說“不麻醉,你撐不下去”,沒料到醫生開口,說的卻是“我知道了”。
不等晟曜再說什麼,醫生就拿起了一把手術刀,一刀切入了晟曜的腳趾。
晟曜感覺到了疼痛,疼痛只存在了瞬間,隨即,他的眼前又變成了一片白。
白光中,他聽到了讓他魂牽夢縈的聲音:
“同學,你的鞋帶鬆了!”
晟曜感受到了胸腔中搏動的心臟。他想要轉頭,但身體卻不受控制地低下頭去。
晟曜看到了腳上的球鞋。鞋帶鬆散開,拖在地上。
他有些手忙腳亂地夾着課本,蹲身繫上鞋帶,馬上,他又想起了剛才那個聲音。他匆忙抬頭,看到了前方的背影。馬尾辮一甩一甩,人已經從他身邊走過,走出去十幾米遠。
“謝謝!”晟曜高聲喊了一句。
前頭的馬尾辮轉過頭來,露出一張青春俏麗的臉,並對晟曜綻放一個笑容,點了點頭。
“你……同學,呃,你叫,叫什麼名字?”晟曜聽到了自己結巴的聲音。
那女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讓晟曜不禁漲紅了臉。
“我叫白曉,‘白天’的‘白’,‘百曉生’的‘曉’,沒有‘生’,不過我朋友都叫我‘生生’。”白曉眨眨眼,又清脆地笑了起來。
晟曜臉更紅了,緊張地撓撓頭,忘了夾着的書,書本散落一地,他窘迫地去撿,又慌張地抬頭去找白曉,怕人走了。沒想到一抬頭,他就見白曉走了過來。他傻愣愣地看着白曉幫他把書撿起來。
“你問了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呢?”白曉笑着問道。
“哦哦!我叫晟曜!是這麼寫的!”晟曜“刷”地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紙,一筆一劃地寫了自己的名字,又寫上自己的學院班級學號,小心翼翼遞給白曉,“我的姓念‘成’,多音字,平時是念‘勝’。”
白曉又笑起來,歪頭調侃道:“那你就是‘勝勝’’咯?”
兩人蹲在地上,捏着那一頁紙,不經意間對上視線,就有什麼東西在兩人的心中同時盛開。
……
“腳,已經完成了。”醫生的聲音插入晟曜的腦海。
那盛開的東西在晟曜心中凝固。
醫生的臉擋住了白光。
他的雙手上覆蓋了鮮血,手中捧着一個巨大的鐵制托盤。那上面,皮、肉、骨分離,猶如菜場肉攤上展示的貨品,卻比那些貨品更加精緻,連指甲都被完整保留,整齊排列。
“接下來是腿。”醫生放下了托盤,又拿起了另一把手術刀。
晟曜順着他的手,看向自己的小腿。
小腿以下已經消失,金屬台上浸滿了紅色的血液。
晟曜的腿皮膚乾燥粗糙,顏色發白。偏白的皮膚上,有一條淺淺的疤痕,猶如將死的蜈蚣,無力地趴在他的腿上。
“你腿上有條疤啊。”
遙遠的記憶中有聲音傳來。
“嗯。我以前校足球隊的,這個是初中踢球的時候弄的。”
“我以前是校樂隊的,給我們學校足球隊去當過啦啦隊,背着小提琴、大提琴,還有大鼓去加油,在足球場邊上拉琴、敲鼓,超級傻。”
“你該不會是三中的吧?”
“欸?”
“你們學校很有名啊,啦啦隊……我和你們學校踢過,還看了好幾次你們那個……啦啦隊……哈哈哈哈!”
“晟曜!不許笑!”
“哈哈哈……你是拉小提琴,還是大提琴,還是打鼓的?哈哈哈……”
“你再笑!你再笑!”
……
醫生的聲音再次出現:“接下來是手。”
晟曜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抬了起來。
無影燈的光芒中,他的手好似發著光。
手術室不知不覺就陷入了黑暗,除了無影燈照耀着的他的手外,再看不清房間裏的其他東西,就連醫生的身影也不知在何時消失了。
晟曜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自己的手上。
那隻手上沒有戴任何戒指,也沒有戴戒指的痕迹,可晟曜卻好像看到了那一枚樸素的鉑金戒指,看到了落地窗外漂亮的城市夜景,看到了白曉盈着熱淚的幸福臉龐。
他也看到了另一枚戒指,是一枚鑲了鑽石、十分閃耀的女戒。他手指顫抖地想要將那枚戒指套進白曉的無名指,結果……
“噗!你戒指買小啦!”白曉的淚水瞬間消失了。
“怎麼會小了?我之前偷偷量過的啊!”晟曜急得腦門冒汗。
白曉一把把單膝跪地的他拽了起來,“明天去換吧。”
“我明明量過的……手指繞一圈……”晟曜懊惱地嘟嘟囔囔。
“你不知道我關節比較粗嗎?你量指根不行的。”
“哪裏粗了?”
“就是粗啊。”
“一點都不粗!”
“噗……”
“別笑啦。我搞砸了……真是……”晟曜懊惱地將腦袋抵在白曉肩頭,耳朵都有些發燙。
“沒有搞砸,我很開心,我很幸福。”白曉捧着晟曜的臉,踮起腳,將唇印在了晟曜的唇上。
那戒指已經無關緊要。
……
“接下來是你的胸腔……這是你的心臟。”醫生話音剛落,身影陡然出現在光芒中,取代了晟曜記憶中的白曉,立在他身前。
他的雙手從晟曜的胸膛中抽出,手中捏着一顆肉團。他指甲上的臉被鮮血染紅,那十張臉,哪怕是其中的笑臉,都因為鮮血變得表情猙獰詭異起來。它們像是十個小人,圍繞着鮮活的心臟,跳着舞、唱着歌,進行着遠古的宗教儀式。
晟曜看着那跳動的肉團,好像看着那開心、幸福一點點離自己遠去。
……
“下一站是哪裏?大學去過了,第一次約會的摩天輪去過了,接下來就是我們畢業之後……是陳叔的那間房子?不對、不對,陳叔的房子肯定借出去了,有人住在那兒——你該不會找陳叔借了房子吧?陳叔那個小氣鬼肯同意?你不會花那冤枉錢了吧?啊!接下來肯定是求婚時候的酒店……”
……
晟曜看着那顆心停止跳動,醫生指甲上的十張臉也變得安靜。
他希望耳邊的聲音也能就此停止,可他聽到了自己的回答:“嗶——答錯了。酒店得晚上去啊,求婚的時候是晚上呢。我沒去找陳叔。陳叔那個小氣鬼怎麼肯借我幾天房子?我直接找的那兒現在的租客,還正好是我們倆的學弟。我跟他們一說,他們就答應了,還說會打掃好衛生,迎接我們過紀念日。而且,那邊一點都沒變,你之前燒黑掉的那塊牆都沒重新刷過。”
白曉哼了一聲,“那你砸出來的坑肯定也還在咯?”
“那個坑看不到啦!”晟曜大笑起來,“學弟在那兒放了個書架,遮住了。”
他們正在前往他們大學畢業時租的房子,他們在那兒只住了一年,那卻是與眾不同的一年:廚房鑽出蟑螂、衣服洗串了色、做飯熏黑了牆、下水道堵了、空調壞了……他們在那個地方笨手笨腳、雞飛狗跳地開啟了嶄新的人生。
而現在,他們的人生即將進入新的階段。
晟曜趁着紅燈,轉頭看了眼副駕駛座上的白曉。
白曉雙手搭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
……
手術刀闖入晟曜的視野,金屬刀面反射着無影燈的強光。
“接下來是眼睛、耳朵……”
醫生的宣告被巨大的撞擊聲取代,眼前無影燈的白光也被劇烈晃動的景物替代。
……
剎車聲遲了幾秒才鑽入晟曜的耳朵,等到他大腦反應過來,他聽到的只剩下耳鳴聲。
他急忙轉頭看去,嘴裏呼喊着自己都聽不清的聲音:“生生!你沒事——”
變形的副駕駛內,安全氣囊彈出。白曉的後背緊壓在座椅靠背上,蒼白的臉上,慢慢地、吃力地勾起一抹虛弱的笑容。
畫面定格在此,讓晟曜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
“這是你的大腦。這就是最後了。”
醫生的聲音變得無比飄渺,像是從高空中灑落,不等落在晟曜身上,就已經蒸發。
緊貼着晟曜靈魂的氣音,屬於他永生難忘的摯愛,可她說的那段話,卻是他此後半生無法逃脫的夢魘:
“我被卡住了……你先出去吧。你、你別擔心……不要怕……你要照顧好爸媽,替我照顧好他們……老公……我……你……你要照顧好……”
現在,他已經完成了白曉的遺願,為他的父母、白曉的父母養老送終。
現在,他能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了。
“對不起……”
你明明可以開心幸福地度過一輩子,會長命百歲,會平安到老……
如果,不是遇見了我……
對不起……
……
簡陋的手術室內,鐵床上只餘下了一片血色,一旁的案台上卻整齊羅列着各種人體組織,像是一幅待完成的立體拼圖。那拼圖的頭部缺了一塊。
屬於晟曜的聲音在空中回蕩,黑暗,將晟曜的意識完全吞沒。
啪嗒。
醫生將手中的大腦往上拋起,又穩穩接住,彷彿在玩一隻皮球。
他指甲上的十張臉皆露出癲狂的神情。臉上的口罩被撐大,露出了嘴角、下唇,整張臉都好似變了形,眼中的藍光也驟然閃亮。
啪嗒!
大腦落在檯子上,濺起一片赤紅血珠,散落在醫生的白大褂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