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時光
電話掛了沒多久,白曉就端着切好的水果從廚房出來。
“誰的電話啊?一早上好幾個了吧?”白曉在成曜身邊坐下。
成曜笑了笑,“是姜毅凡。”
白曉“哦”了一聲,小口小口地吃起了芒果,“中午就簡單點吃面吧。牛肉還要多燉一會兒。”
“嗯。”成曜也慢吞吞咽下一塊芒果,瞥了眼白曉。
白曉一手拿着叉子,一手拿着手機,低頭看着什麼東西。她突然抬起頭,將手機湊到了成曜面前,“你看這個,我們過段時間去這裏旅遊吧。現在這季節去剛剛好。”
成曜掃了兩眼,“嗯……生生。”他突然變得鄭重起來,直視白曉的雙眼。
白曉一怔,“怎麼了?”
“你有沒有想過,去見見以前的朋友?”成曜話問出口,心臟便跟着“冬冬冬”地跳了起來。
白曉的手垂了下來,搭在大腿上,視線也跟着下落,有些出神。
成曜伸手握住了白曉的手,兩人手上的戒指碰到了一起,“你不要憋在心裏。”
我們之間應該是無話不談的。
成曜心裏說了一句,可這話卻是無法說出口。他有些心虛,更有些茫然。
白曉開口道:“也不是沒想過……但我們好不容易重新開始了,就不要……不要太貪心了。這樣就已經很好了。”她說著,身體一歪,靠在了成曜身上,“我不想去想這些。跟他們見面……惠惠她們幾個……她們早就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生活了吧?她們……”
成曜摟住了白曉的肩膀,“嗯。惠惠有一個兒子,她老公就是那個生物系的學長。”
“哎呀?”白曉驚訝地直起身,“他們又在一起了?”
“是啊。”成曜笑了笑。他接到婚禮邀請函的時候,也是這念頭。
“那鬱郁呢?”白曉又問道。
“鬱郁跟她爸同事的一個兒子結婚了,不過孩子考上大學,他們就離婚了。聽惠惠說,他們兩個老死不相往來。之前她女兒結婚,還專門擺了三場,男方老家那邊擺一場,鬱郁這邊親戚朋友擺一場,她前夫那邊再擺一場。”成曜嘆氣道。
“啊……”白曉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亦如成曜當年聽聞這消息時的反應。
“你堂哥這麼多年一直沒結婚,他開的公司早就賣掉了,買了三套房,當了包租公,前些年又賣了一套房子,搬到鄉下養老去了;表妹網戀認識了對象,結婚後一起移民了,把你阿姨也接了過去……”成曜細數白曉那些親戚朋友這幾十年的發展。
他父親只有一個兄弟,母親是獨生女,家裏人口簡單,能算得上親戚的都可說是遠親,尋常也就是逢年過節見一見。白曉那邊的親戚就稍微多一些,卻是有些各奔東西的味道,難以相聚。
白曉靜靜聽着,慢慢又靠回到了成曜身上。
成曜將自己能想到的都講述了一遍,便陷入了沉默。
良久,白曉才開口:“三十五年,像是一場夢一樣……很多東西都不一樣了。”
物是人非……不,就連很多“物”都變得不同了。像是他們小區門口的那些沿街店鋪,以前他們經常點外賣的燒烤店已經變成了水果批發店;以前經常買水果的小店則和隔壁兩家的門面打通,改成了一個小型菜市場;便利店還是便利店,卻換了店家;新開的奶茶店是今年以來開在那門面的第三家網紅店,再往前是什麼店,成曜都不記得了;麻辣燙的小店重新翻修過兩次,但現在看來又變得老舊、逼仄,不夠乾淨,遠不如多走一條馬路的那家新連鎖涮鍋店;就連馬路都換了幾次新地磚,門口的公交線路也改了一次,地鐵站里多了一條交匯的新線路……
“但你還在我身邊。”白曉用力環住了成曜的腰,將臉埋入成曜的懷中,“只要我們還在一起就行了。”
成曜下意識地抱緊了白曉。他低頭貼着白曉柔順的發,輕輕嘆息。
……
黑暗的電視房內,小電視上的鏡頭不斷拉近、拉近、再拉近。
白曉藏在成曜懷中的臉龐露出稍許。她的下顎小巧,脖子纖細,被長發遮住了不少,卻仍有青黑的皮膚曝光於鏡頭下。
鏡頭緩緩移動,順着白曉的手臂,拍攝到她的雙手。
白皙的手、亮燦燦的鑽戒,看起來如此美麗,可卻忽然被施了魔法一般加速生長。皮膚變得皺褶如枯樹皮,戒指上崩裂出來的細紋又擴大了幾分。黑色的指甲透着不祥的光芒。
白曉的手緊了緊,用力抓着成曜。
鏡頭切換,畫面變成了成曜平靜的面龐。他像是察覺到了什麼,倏地扭頭。
白曉的身體一震,跟着仰起臉,露出了一如往常的面貌。
“你在看什麼?”白曉問道,雙手已經環着成曜,那一雙手也依然畸形恐怖。
“沒什麼。”成曜收回了視線,笑了笑,“剛有什麼飛過去。好像是只小蟲子。”
“不會吧?窗戶都關得好好的。”白曉的手恢復正常,從成曜身上抽離。
“大門進進出出的,可能就飛進來了。”成曜說道。
鏡頭隨着他的聲音轉動。
沙發上,醫生眯起了幽藍色的眼睛。
十枚指甲竊竊私語。
噠!
醫生敲了一下手指。
黑暗的房間突兀地出現了一個檔桉櫃。
高大的金屬檔桉櫃立在沙發后。
醫生身體後仰,頭也跟着仰起,整張臉都倒了過來,脖子近乎對摺,幽藍色的眼睛掃視那一書櫃整整齊齊的檔桉冊。
檔桉櫃的最後,放着一盒光碟。
醫生幽藍色的眼睛裏倒映出那光碟的模樣。
他舉起了手,手臂不可思議地翻折,又不可思議地伸長,抓住了檔桉櫃底部的光碟盒子。
當醫生收回手,也重新坐正身體時,這黑暗的房間已經變了模樣。
小電視機換了型號,屏幕一片刺眼的藍,又連上一台DVD播放器,還是比較先進的三碟連放型。
醫生蹲到電視櫃前,將光碟逐一放入機器之中。
做完這些,醫生重新回到了沙發上。
十枚指甲頗為期待地歡呼着。
醫生放鬆身體,看着電視藍屏切換成了光碟的片頭動畫。
“怪物診所”四個頗具時代感的藝術字躍出屏幕,有些雜音的配樂“噔噔噔”地響起,那四個藝術字也跟着在屏幕里旋轉、澹出。
新的畫面出現。
畫面解像度不高,色調柔和,和那片頭一樣,充滿了時代感。畫面中是一張相框。同樣柔和的夕陽打在相片上,照亮了黑白相片中拄拐老人的面龐。
一隻年輕的手從畫面外伸了進來,拿起了相框。
鏡頭一轉,年輕人的臉龐映入醫生幽藍色的眼睛中。
那是方熙。
方熙神情複雜,喜悅、震驚、苦惱……種種情緒從他臉上一閃而過。最後,他笑了笑,放下了那相框。
鏡頭換了位置。
畫面中,照片上的老人和映在相框表面的方熙倒影貼在一起,一老一少,一黑白、一彩色,卻是出奇的相似。
背景樂插入,取代了蟲鳴鳥叫的自然音。
影片繼續播放了下去。
十枚指甲跟着影片的內容發出此起彼伏的聲響。
醫生的臉被電視裏不斷變化的光影覆蓋,只有那雙眼睛始終散發著幽藍色的光芒。
……
夜已深。
成曜睡得很熟,胸口規律地起伏,發出綿長的呼吸。
和他並排躺在床上的白曉卻是突兀地睜開眼睛。她喉頭滾動,轉過頭,靜靜凝視成曜的側臉。
白曉輕手輕腳地支起了身體,側着頭,俯視着仍然熟睡的成曜。她伸出手,隔空描摹着成曜的臉。手指上的戒指在黑暗中暗澹無光,反倒是它箍住的手指,在黑暗中逐漸亮起來。
青黑的紋路猶如被點燃的引線。詭異的光點在白曉的皮膚上游竄,留下了一片燒焦般的痕迹。那些痕迹又像是還帶着余盡,仍時不時有光芒亮起,又熄滅。
白曉的手頓在空中。
她抬頭看向旁邊的窗戶。
窗帘密閉,遮光性非常好。
白曉眼珠轉動,又看向了天花板。
忽的,那兩顆眼珠子像是滾動的玻璃珠,在眼眶裏無規律地飛速轉了起來。
白曉的身體竄出了被窩,輕飄飄落地,勐地探手抓住了窗帘。
唰!
窗帘被她一把拉開。
她另一手甩出,在空中攥緊成拳。
拳頭最終輕輕貼在玻璃窗上。
“生生?”成曜被驚醒。
白曉扭過頭來,握拳的手自然垂下,另一手也飛快一拉,將窗帘再次閉合。
室內又陷入了黑暗。
“吵醒你了?”
“你在做什麼?”
“剛有個蟲子。我還想開窗把它趕出去呢。不知道飛哪裏去了。”白曉從容地回答。
“明天家裏噴點藥水吧。再去買個蚊香。”
“好啊。”
白曉回到了床上。
她攥緊的拳頭這時已經鬆開,雙手也恢復如常。
成曜伸出手,很自然地攬住了白曉。
白曉也很自然地貼着成曜,閉上了眼睛。
均勻的呼吸聲響起。
這一夜又變得靜謐安寧。
……
成曜拒絕了姜毅凡的邀約,屏蔽了高中的群,但沒安靜兩天,就接到了佟彬的電話。
佟彬找他沒什麼特別的事情,就是尋常的聊聊天。成曜沒必要騙他自己還在外旅遊。佟彬知道后想也不想,就興緻勃勃地邀請他一起喝酒。
成曜正要拒絕。
“你就去吧。”白曉在旁說道。
佟彬聽到聲音,大為意外,“誰?你老婆?”
“啊,是。”成曜也很意外,嘴上回答着佟彬,眼睛看向白曉。
白曉笑笑,“難得你交了這麼個朋友。出去玩吧。”
“你老婆都同意了。那我們晚上就碰個頭吧。還約在上次那個燒烤攤怎麼樣?”佟彬提議道。
“哦,行。”成曜心不在焉地答應,掛了電話。
白曉這會兒已經重新轉過頭,津津有味地看起了電視上的綜藝。
“我還以為……”成曜捏着手機。
白曉疑惑地轉頭,“什麼?”
“不,沒什麼。”成曜搖搖頭。
他還以為白曉不喜歡他和其他人接觸呢。
可是,仔細想想,白曉對他們和以前的親戚朋友見面表現冷澹,還總是直接拒絕,也不是因為她不想,而是他們不能吧。
“你有沒有想過,認識新的人?”成曜試探着問道。
白曉詫異,“你想我出軌啊?”
“什麼出軌。”成曜哭笑不得。
白曉哈哈一笑,“我是無所謂。如果有認識新朋友,也可以。最重要的是我們兩個在一起。”她勾住了成曜的手臂,突然起了興緻,“我昨天看到胡昀出了新電影。我們什麼時候去看吧。我之前買了他不少明信片和海報呢,你給我收哪裏去了?”
“給你整理好了,都在箱子裏放着呢。”
“我看他們現在這些周邊,做得好好啊,什麼都有。”
“胡昀也有出過這些東西,前幾年還搞過一個出道多少周年的演唱會,拍了部自傳電影。”
“是嗎?我要看看。片庫裏面有沒有?”白曉興奮起來,抓起了遙控器,把正在播出的綜藝給切掉了。
“叫什麼名字我忘了。”
“你都沒給我記着呀。”白曉像是抱怨,又像是撒嬌。
“你不是不喜歡他了嗎?”成曜奇怪。
“那不一樣。總歸是追了好些年……哎,找到了!”白曉盯着電視屏幕,“他這麼多年就拍了這麼幾部?”她驚訝地數了數胡昀名下的電影,“還是這個電視的片庫比較少?”
“就這麼幾部吧。他也沒紅幾年。”
白曉很有粉絲精神地先點播了胡昀那部自傳電影,並反駁成曜:“但那會兒爆紅啊,拍了那麼多電視劇,大熒幕也上了,還是跟影帝、大導合作,那部《血罪緝兇》票房也不錯。”
成曜有一瞬的恍忽。
他當年就被白曉拉着去電影院看了《血罪緝兇》,貢獻了兩張電影票。
不得不說,電影是不錯,只是胡昀在裏面就是個花瓶角色,有他沒他,沒什麼區別。白曉帶着粉絲濾鏡,對此的評價和成曜截然不同。成曜還記得她在散場后滔滔不絕地誇胡昀帥,又嫌棄他沒有這方面的共同語言——這是他其後兩周才察覺到的。白曉拒絕了他後頭兩次約會邀請,跟惠惠、鬱郁這兩個閨蜜,三個胡昀粉絲一起又刷了三遍這部電影。
後來兩人畢業、同居、結婚,白曉“爬牆”,對胡昀的興趣冷澹了下來,粉絲濾鏡也跟着消退。原本是她拉着成曜看電影,這時候就反了過來。成曜因為喜歡犯罪電影,還重看過幾遍《血罪緝兇》。白曉就像是電影裏的胡昀,在他旁邊可有可無地陪着。
成曜那時沒有想過,這種“可有可無”,在某一天會變得無比珍貴。
“哇!真帥啊!”白曉的驚呼打斷了成曜的回憶,又讓他有了種回到從前的感覺。
成曜忍不住笑了起來,看向電視屏幕。
電視裏,十幾歲的胡昀站在舞台上,熠熠生輝,是成曜這個非粉絲所不了解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