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眠

第7章 眠

1

睡不着已是第十七天了。

我並不是在說失眠症。失眠症多少有所體驗,上大學時曾有過一次類似失眠症的癥狀。之所以說是“類似”,是因為我沒有把握斷定癥狀是否符合世人一般所說的失眠。去醫院我想可以弄清是否屬於失眠症,但我沒去,覺得去也毫無用處。並非有什麼特殊根據叫我這樣認為,僅僅出於一種直感:去也白費勁。所以沒去找醫生,也始終未向家人朋友提起。因為若是跟家人商量,必定勸我去醫院。

“類似失眠症的癥狀”大約持續了一個月。一個月時間我一次也沒迎來正正規規的睡眠。晚間上床就想入睡,而在想那一瞬間便條件反射一般睡意頓消。任憑怎麼努力都睡不成,越是想睡越是清醒。也試過用酒和安眠藥,毫不見效。

天快亮時才好歹有些迷迷糊糊的感覺,可那很難稱之為睡眠。我可以在指尖略微感覺出類似睡眠邊緣的東西,而我的意識則醒着。或淺淺打個瞌睡,但我的意識在隔着一堵薄壁的鄰室十二分清醒地緊緊監護着我。我的肉體在迷離的晨光中來往彷徨,而又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不斷感受到我自身意識的視線和喘息。我既是急於睡眠的肉體,又是力圖清醒的意識。

如此殘缺不全的瞌睡藕斷絲連地整整持續了一天。我的腦袋總是那麼昏昏沉沉朦朦朧朧。我沒有辦法確認事物的準確距離及其質量和感觸。瞌睡每隔一定時間便如波濤一樣打來。在電車座位上在教室桌前或在晚飯席間我都會不知不覺打個瞌睡。意識輕快地離開我的身體。世界靜悄悄地搖顫不已。我把東西一古腦兒掃下地板,鉛筆手袋刀叉出聲地掉在地上。我恨不得就勢伏在那裏大睡一場,但就是不成。醒無時不貼在我身邊。我無時不感到有個冷冰冰的影子,是我自身的影子。瞌睡中我覺得心裏納悶:我竟在自身影子之中。我邊打瞌睡邊走路邊吃喝邊交談,但費解的是,周圍任何人都似乎未注意到我處於如此極限的狀態。一個月時間我居然瘦了六公斤,然而無論家人還是朋友全都無動於衷,都沒意識到我一直在瞌睡中生活。

是的,我的的確確是在瞌睡中生活。我的身體如溺水的屍體一般失去了感覺。一切都遲鈍而渾濁,彷彿自己在人世生存這一狀況本身也成了飄忽不定的幻覺,想必一陣大風即可將我的肉體颳去天涯海角,颳去世界盡頭一個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地方。我的肉體將永遠同我的意識天各一方,所以我很想緊緊抓住什麼,但無論我怎麼四下尋找,都找不到可以撲上去的物體。

每當夜幕降臨,醒便洶湧而來。在醒面前我完全無能為力。我被一股強大的力牢牢固定在醒的核心。力是那樣地無可抗阻,以致我只能持續醒到早晨的來臨。我在漆黑的夜裏一直睜着眼睛,幾乎連思考問題都無從談起。我一邊耳聞時鐘的腳步,一邊靜靜凝視夜色一點點加深又重新變淡。

不料有一天這一切突然戛然而止。無任何預兆,無任何外因,終止得甚為唐突。早餐桌上我突然感到一股天旋地轉的困意。我不聲不響地離開座位。像有什麼東西被我碰落了,像有人說了句什麼,但我全不記得了。我踉踉蹌蹌地走進自己房間,衣服沒換就鑽進床,一下子睡了過去。昏昏然睡了二十七個小時。母親擔心地搖晃了我好些次,還打我的臉頰,但我沒醒。二十七小時我睡得紋絲不動,而醒來時,我又返回一如從前的我,想必。

我鬧不明白自己緣何得了失眠症,又緣何突然不治而愈。竟如遠處被風吹來的厚重的陰雲,雲中滿滿地塞着我不知曉的不祥之物。誰都不知道它來自何處,遁往何方。總之它趕來遮在我頭頂,又不辭而去。

可是眼下我的不成眠與之全然有別,徹頭徹尾不同。我純粹是睡不成。一覺也睡不成。但除去睡不成這一事實,我處於極為正常的狀態,我全然沒有困意,意識清朗之至,甚至比平時還要清朗。身體無任何不適,食慾也有,不覺倦怠。以現實觀點而言,其中毫無問題,單單不成眠罷了。

丈夫孩子也根本沒注意到我的只醒不睡,我也隻字未說,因為一說肯定勸我去醫院。而我心裏清楚,去醫院也無濟於事。所以什麼也不說,同過去患失眠症時一樣。我明白——只是明白——此乃必須由我自己處理的那類問題。

因此他們一無所知。我的生活流程表面上一如平日,有條不紊,按部就班。早晨送丈夫和孩子出門,之後像平時一樣開車採購。丈夫是牙科醫生,從我們住的公寓開車十分鐘就到診所,他和牙科大學時代的一個朋友共同經營這家診所,技師和負責接待的女孩也由兩人共同僱用。一方預約患者滿了,另一方可以代為診治。雙方都手段高明,在幾乎沒有什麼門路的情況下在那裏開業,不出五年便把診所開得有聲有色,甚至有些忙過頭了。“作為我原本打算輕鬆些來着。也罷,牢騷發不得的。”丈夫說道。

是啊,我說。牢騷發不得的,的確這樣。為開診所,我們必須向銀行貸款,款額多得始料未及。牙科診所需要很多設備投資,競爭又過於劇烈。開了診所也並不是說第二天就有患者蜂擁而至,招不來患者而關門大吉的診所比比皆是。

開診所時,我們都還年輕,經濟捉襟見肘,又有個出生不久的孩子,誰都不知道我們能否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上活下去。但時經五年,我們畢竟勉勉強強保住了性命,牢騷發不得的。貸款也還有差不多三分之二沒還。

“你長得漂亮,患者怕是要擠破門的。”我說。老玩笑了。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一點也不漂亮。至今我還不時想:為什麼自己偏偏同面孔如此莫名其妙的人結婚呢?本來自己是有英俊些的男朋友的。

我沒有辦法用語言恰當表述他長相的莫名其妙。漂亮固然算不得,可也並非醜陋,亦非有味道的面孔。老實說,只能用“莫名其妙”。或者用“無可捉摸”來形容倒也相差無幾。但不僅如此。最關鍵的,我想是丈夫臉上有某種使之無可捉摸的因素。只要抓住這個,恐怕即可弄清其“莫名其妙”的全部含義,但我至今仍未把握住。一次曾出於一種需要而嘗試把他的臉描繪下來,結果未能如願。拿起鉛筆面對畫紙,卻怎麼也記不起丈夫是怎樣一副尊容。我不無吃驚。朝夕與共這麼長時間,居然想不出丈夫生有怎樣的面孔。見面當然瞭然,腦海里亦可浮出,而一旦要畫下來,卻發覺自己原來什麼也不記得。就好比撞在看不見的壁上,只落得徒喚奈何,記得的惟獨莫名其妙的面孔。

這時常使我不安。

但社會上大多數人對他懷有好感。不用說,對於他從事的那種職業,這是非常要緊的。即使不當牙科醫生,在一般職業上我想他也會成功。同他交談的時間裏,大多數人看上去都會不知不覺產生一種釋然感。遇見丈夫之前,我還一次也沒碰上這種類型的人。我的女友們也都很中意他。當然我也喜歡他,愛他,我想。但若準確說來,我覺得並非特別“中意”。

可不管怎麼說,他能孩子般地笑得水到渠成,笑得好看。普通成年男人笑不出那個樣子。另外——也許理所當然——他牙齒長得珠圓玉潤。

“長相漂亮不是我的罪過。”丈夫微微一笑。老生常談。這是只能在我們兩人之間通行的單調的玩笑,但我們通過交換這個玩笑,可以相互確認一個事實,確認我們尚如此苟延殘喘的事實,而這對我們來說是一種相當重要的儀式。

早上八點十五分他把“藍鳥”開出公寓停車場,讓孩子坐在他身邊。孩子的小學位於他去診所的路上。“小心!”我說。“放心!”他回答。台詞千篇一律。但我又不能不說出口來:“小心!”而丈夫又不能不這樣回答:“放心!”他將海頓或莫扎特的音樂磁帶塞進車裏的音響,一面隨旋律“嗚嗚”打口哨,一面發動引擎。父子倆招手離去。招手樣式兩人相似得近乎奇妙,以同樣角度偏過臉,同樣把手心朝向這邊輕輕左右晃動,簡直像被誰巧妙操縱着似的。

作為專用車我有一輛半新不舊的本田“思域”。兩年前一位女友以幾乎白給的價錢轉讓給我的,防撞器凹陷了,型號也舊了,點點處處生了銹。差不多已跑了十五萬公里。有時——一個月大約一兩次——引擎變得極不好使,怎麼轉動鑰匙也發動不起來,卻又不值得特意送修理廠。連哄帶勸折騰了十多分鐘,引擎才好歹咕嚕嚕發出快意的聲音開始發動。也是沒辦法的事,我想。無論什麼無論誰,一個月都有一兩次情況不妙,都有怎麼都不順當的事。所謂世間就是這麼一種東西。丈夫把我的車稱為“你的蠢驢”。不管他說什麼,車總歸是我自己的車。

我開起這輛本田“思域”去超級市場採購,採購回來打掃房間,洗衣服,準備午飯。早上我注意儘可能雷厲風行地活動身體。如果可能,晚飯也一併準備妥當。這樣,整個下午就成了自己的時間了。

丈夫十二點多回來吃午飯。他不喜歡在外面吃。“又擠,又難吃,又給衣服染上煙味兒。”他說。即使花時間往返他也喜歡回來吃。不過午飯反正我不怎麼下功夫,頭天有剩的就開微波爐熱一熱,沒有就用蕎麥麵條應付一頓,所以做飯本身倒不甚麻煩。況且較之我一個人默默吞食,當然是同丈夫一起吃有趣。

時間推前一些——在剛開診所不久那段日子,午後第一個小時往往沒人預約,那時我們就在午飯後上床。那可真是痛快淋漓的交合。四下悄無聲息,午後平和的光線瀉滿房間。我們比現在年輕得多,快樂得多。

當然現在我也覺得快樂。家庭絲毫沒有爭吵的陰影。我喜歡丈夫依賴丈夫,是這樣的,我想。作為他想必也是如此。不過,或許勢所難免,隨着歲月的流逝,生活的質開始一點點發生變化。如今下午預約排得滿滿的,吃罷午飯他就去衛生間刷牙,趕緊上車趕回診所。幾千幾萬顆病牙在等着他。但正如我們經常相互確認的那樣,牢騷發不得的。

丈夫返回診所后,我拿起游泳衣和浴巾開車去附近的體育俱樂部,在那裏游三十分鐘,游得相當賣力。我並不怎麼喜歡游泳這種運動,游泳只是為了不想讓身體長出多餘的肉。以前我就特別欣賞自己身體的線條。老實說,我從未欣賞過自己的容貌。壞並不壞,但欣賞不來。可是我喜歡我的身體,喜歡裸體站在鏡前,喜歡那柔和的輪廓,那恰到好處的活力,對我來說那似乎含有某種極其重要的東西。是什麼我不知道,總之我不願意失去。

我已經三十了。人到三十自會明白,年屆三十並不意味世界就此完結。我不認為年齡增大是令人欣喜的好事,但因年紀大而變得開心的事也是有幾樁的,這屬於想法問題。不過有一點是清楚的:如果三十歲女人真的珍惜自己身體並想通過正當途徑保持下去,那就必須付出相應的努力。這是從我母親那裏學到的。母親曾是身段苗條的美貌女性,可惜今非昔比了,我不願意像我母親那樣。

對於下午游泳后的剩餘時間,每天的打發辦法也不相同。有時去站前踱着方步瀏覽商品櫥窗,抑或回家坐在沙發上看書,聽FM廣播,聽着聽着暈乎乎睡過去。不久孩子放學回來。我讓孩子換過衣服,給他一點零食,吃罷零食孩子就跑去外面和同學一塊兒玩耍。才小學二年級,沒送去補習學校,也沒讓他操練什麼。只管讓他玩去好了,丈夫說,玩起來自然長大。外出時我叮囑一聲“小心”,孩子答說“放心”,同丈夫無異。

薄暮時分,我開始準備晚飯。孩子最遲六點回來,看電視裏的動畫片。診所若不加班,丈夫七點之前返回。他滴酒不沾,也不喜歡不必要的交往,工作一完,大體上就直接回家。

吃飯時間裏三個人一起交談,談各自的一天,但無論如何說話最多的是兒子。也是理所當然,對兒子來說周圍發生的每一件事都那麼新鮮,那麼充滿疑問。兒子敘說,丈夫和我發表感想。吃完飯,兒子獨自做他喜歡的事,看電視,看書,或者同丈夫做遊戲,有作業時就悶在房間裏做作業,八點半上床躺下。我給兒子蓋好被,摸摸他的頭髮,道聲晚安熄燈。

之後便是夫婦兩人的時間。丈夫坐在沙發上,邊看報邊同我聊一會。聊患者,聊新聞報道。聽海頓或莫扎特。我也不討厭聽音樂,但怎麼聽也分辨不出海頓與莫扎特之間的差異,那些在我耳里幾乎沒有不同。我這麼一說,丈夫說差異那東西聽不出來也不礙事,美的就是美的,這樣何嘗不好。

“就像你的漂亮一樣。”我說。

“對,像我的漂亮一樣。”說罷,丈夫莞爾一笑。笑得似乎甚為開心。

這就是我的生活。是我睡不着前的生活。大致說來,幾乎天天如此,周而復始。我寫過簡單的日記,兩三天忘了寫,便分不清哪天是哪天了,昨天和前天顛倒過來也絲毫不足為奇。我不時感嘆這算是怎樣的人生啊!並不是說因此感到空虛,而僅僅是為之驚詫,驚詫昨天與前天混為一談的事實,驚詫這樣的人生竟包含自己吞噬自己的事實,驚詫自己留下的足跡沒等確認便被風倏然抹去的事實。每當這時我就在衛生間鏡前看自己的臉,目不轉睛看十五分鐘,排空腦袋專心致志地看,將自己的臉作為純粹物體凝目逼視。這一來,我的臉便漸漸離開我自身,作為單純同時存在的東西離開。我認識到這即是現在,與足跡毫無關係。此時我便是這樣與現實同時存在,而這是再重要不過的。

然而此刻我無法成眠。不成眠后連日記也不再寫了。

2

我真切地記得第一個不成眠之夜的情形。當時我做了個不愉快的夢,一個黑洞洞滑溜溜的夢。內容記不得了,記得的只是那不吉利的感觸。在夢的頂峰我醒了過來。若再沉浸在夢境中勢必積重難返——就在那緊急關頭像被什麼拽回似的猛然睜開眼睛。睜眼好半天都只顧大口大口喘氣,手腳麻木活動不自如。而凝然不動,便如橫卧在空洞中一般,惟聞自己的喘息聲如雷貫耳。

是夢,我想。我依然靜靜仰卧,等喘息平復下來。心臟急劇跳動。為了迅速往裏輸送血液,肺葉猶如風箱一般一張一縮,但其張幅隨着時間的流過而慢慢減小慢慢收斂。現在到底是什麼時候呢?我想看一眼枕旁鬧鐘,卻無法順利扭過脖子。這時,忽然覺得腳下好像有什麼冒出,如隱隱約約的黑影。我屏住呼吸。心臟肺葉以及我體內的一切一瞬間都凍僵似的停止不動。我凝目往黑影看去。

凝目一看,黑影的形狀急不可耐似的急速清晰起來。輪廓變得分明,實體注入其中,細部歷歷在目。原來是個穿着緊身黑衣服的瘦老人。老人頭髮又灰又短,雙頰凹陷,一動不動站在我腳下。他一言不發,只管目光炯炯地逼視着我。眼睛特大,連上面鼓起的紅血管都清晰入目,但臉上卻沒有表情。他全然不言不語,洞穴般空空如也。

這不是夢,我想。我從夢中醒來。並且不是迷迷糊糊醒來,而是如被彈起一般。所以這不是夢,這是現實。我想動一動,或叫起丈夫,或打開燈,然而拼出所有力氣也動彈不得,實在是連一根手指都不能動。明白不能動,我立時一陣惶恐。那是一種追根溯源的恐怖,猶如從記憶的無底深井中悄然冒上的冷氣,一直冷徹我存在的根。我想喊叫,但喊叫不出,連舌頭都不聽使喚。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定定地注視着老人。

老人手裏拿着什麼,細長而線條圓熟,閃着白光。我定眼細看。細看之下,那個什麼也開始呈現出像模像樣的形狀。是水瓶,老人在我腳下手持水瓶。陶水瓶,以前的老樣式。片刻,他舉起水瓶,開始往我腳上倒水。但我感覺不出水。能看到水瀉在我腳上,能聽到其聲響,可是腳一無所感。

老人仍然不停地往我腳上倒水。奇異的是,無論怎樣傾倒,水瓶里的水都源源不斷。我開始覺得我的腳不一會有可能腐爛溶解。如此長時間淋水,腐爛也無足為奇。想到自己的腳將爛掉溶掉,我再也忍耐不住了。

我閉上眼睛,發出大得不能再大的叫聲。

然而我的叫聲竟出不得口。舌頭無法震動空氣,叫聲只在我體內無聲地回蕩。無聲的叫聲在我身體裏往來流竄,止住心臟的跳動。剎那間腦袋一片空白。叫聲滲入細胞的每一間隙。我身上有什麼在消亡,在溶解。那真空的震顫閃電一般將關係到我存在的許許多多毫無道理地焚毀一盡。

睜開眼睛時,老人不見了,水瓶也不見了。我看自己的腳。床上沒有淋水的痕迹,床罩仍是乾的,但我身上卻大汗淋漓。汗出得怕人,很難相信一個人竟會出那麼多汗。可那是我的汗。

我一根接一根伸屈手指,又彎了彎胳膊,爾後動了動腳,轉腳腕,屈膝。儘管不夠自如,但這些部位總還能動。我小心翼翼地確認了一遍全身上下能動之後,輕輕坐起身來,四下環顧外面街燈隱約輝映下的房間每個角落——哪裏也不見老人的身影。

枕邊鬧鐘指在十二點半。上床時還沒到十一點,只睡了一個半小時。丈夫在鄰床睡得正酣,簡直像失去知覺似的睡得連呼吸聲都沒有。他一旦入睡,便輕易不醒。

我下床走進浴室,脫下汗水沁濕的睡衣扔進洗衣機,沖個淋浴,之後擦乾身體,從櫥里拿出新睡衣換上,接着打開客廳落地燈,坐在沙發上喝杯白蘭地。我幾乎不喝酒。倒不是丈夫那種完全喝不得酒的體質,以前喝得相當可以,婚後毅然戒掉了,至多睡不着時喝一口白蘭地。但那天晚上為了平復亢奮的神經,無論如何都想喝滿一杯。

壁櫥里有一瓶馬爹利。這是我們家惟一的酒精。別人送的。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誰送的也不記得了。瓶子上已薄薄落了一層灰。白蘭地酒杯當然談不上,便倒進普通杯里,一口一口慢慢啜着。

身體還在微微發抖,恐怖則漸漸收斂了。

大概是魘住了,我想。魘住雖是第一次,但那情形早已從大學時代有過體驗的同學口中聽說過。那般真真切切活龍活現,怎麼都不像是做夢,她說,“那時沒認為是做夢,現在也不認為。”的確不是做夢,我想。但無論如何那終究是夢,一種不像夢的夢。

恐怖儘管收斂了,體顫卻怎麼也停不下來,皮膚表面總是瑟瑟微顫不止,如地震后的水紋。細小的顫抖肉眼都看得一清二楚。喊叫的關係,我想。未能出聲的喊叫憋在我體內,仍在使身體發顫。

我閉上眼睛,又啜了口白蘭地。我感覺得出溫吞吞的液體從喉頭緩緩下到胃裏,確乎是實實在在的感覺。

忽然,我惦記起孩子來。想到孩子,胸口又一陣急跳。我從沙發上立起,快步走去孩子房間。孩子仍睡得很香,一隻手搭在嘴角,一隻手橫向探出,一看就知道孩子同丈夫一樣睡得肆無忌憚。我整理好被孩子蹬亂了的被子。我不明白到底是什麼粗暴地摧毀了我的睡眠,總之像是只衝我一人來的,丈夫孩子完全無動於衷。

折回客廳,漫漫然來回踱了一會。其實我還想喝酒,想用酒再暖和一下身體,再鎮靜一下神經,想再次在口中體味那股凜冽的酒味兒。但略一躊躇,決定不再喝了。我不願意把醉意帶給明天。我把白蘭地放回壁櫥,杯子拿到洗滌槽洗了,隨後從電冰箱裏拿出草莓來吃。

意識到時,膚顫已基本停止。

那穿黑衣服的老人到底是什麼人呢?完全沒有印象。黑衣服也很奇妙,頗像緊身運動服,樣式卻顯然早已過時。自己還是第一次見到那樣的衣服,還有那眼睛,那一眨不眨紅腫充血的眼睛。到底是誰呢?為什麼往我腳上淋水呢?何苦偏干那種事呢?

我全然摸不着頭腦,沒有想得起來的線索。

同學魘住是在去她未婚夫家裏的時候。剛躺下就出來一個愁眉苦臉的五十歲上下的男人,喝令她從這個家出去。那時間裏她僵挺挺地動彈不得,同樣大汗淋漓。當時她以為來人肯定是未婚夫已故父親的幽靈,是他父親叫自己出去,但第二天未婚夫給她看他父親的相片,原來長相同昨夜出來的完全兩樣。她說大概是自己緊張的緣故,所以才遭遇夢魘。

可是我根本就不緊張。再說這裏是我的家。應該沒有什麼在此威脅我。那麼我何以現在非在此魘住不可呢?

我搖搖頭。算了,不再想了,想也沒用。只不過夢逼真一些罷了。估計不知不覺間身體堆積了疲勞,肯定是昨天打網球造成的。游罷泳上來,在俱樂部見到的一個朋友約自己打網球,打的時間稍長了點兒,打完後手腳半天恢復不過來。

吃過草莓,我在沙發上歪倒,試着合起眼睛。

全然沒有睡意。

我暗暗叫苦。竟一點兒也不困。

我想困之前看看書也好,便進卧室從書架挑了本小說。開燈挑書時,丈夫紋絲未動。挑的是《安娜·卡列尼娜》。反正我就是想看長長的俄國小說。《安娜·卡列尼娜》很早以前看過一次,大約高中時代看的,梗概幾乎忘光了,只記得第一節和最後主人公卧軌自殺。“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開篇這樣寫道——不至於記錯。我想這在一開始就暗示出高潮階段主人公的自殺。接下去莫非是賽馬會場面?抑或是別的小說里的?

不管怎樣我折回沙發打開書頁,如此悠悠然坐下來看書已經時隔多少年了呢?午後剩餘時間打開書本三十分鐘或一個小時當然是有的,但準確說來那不叫看書,即使看腦袋也在想別的:孩子,買東西,電冰箱情況不大正常,出席親戚婚禮穿什麼衣服合適,一個月前父親做的胃切除手術……驀然浮上腦海的總是這些,並且接二連三朝派生方向膨脹開去。回過神時,惟獨時間過去,書頁幾乎沒有進展。

不知不覺間,我已習慣了沒有閱讀的生活。回頭想來,委實不可思議。因為從小看書就是我生活的中心,上小學時從圖書館借來看,零花錢差不多全給買書花掉了。我削減伙食費,省下來買自己喜歡看的書。初中高中也沒有我這麼愛看書的人。兄弟姐妹五人我是老三,且父母都有工作都是忙人,家裏沒有人留意我,我盡可以獨自看書。每有讀書感想徵文活動,我次次都去應徵,希望能得到購書獎券,好在差不多都獲了獎。大學我選的是英文專業,成績也都優秀,關於曼斯菲爾德[1]的畢業論文得了最高分。教授勸我留在研究生院,但那時我想走上社會。說到底我並非學究式人物,這點我自己十分清楚。我不過愛看書而已。何況,就算我想留在研究生院,家裏也不具有供我讀研究生的經濟餘力。家裏雖算不得困難,但我下面還有兩個妹妹,我必須大學一畢業就離家自己謀生,必須絕對以自己的雙手掙錢活命。

最後完整看一本書是什麼時候來着?當時到底看的什麼書?但怎麼也記不起,書名都記不起來。人生何以變得如此面目全非呢?那個走火入魔般一味看書的我究竟跑去哪裏了呢?那段歲月,那股可謂異乎尋常的激情於我到底算什麼呢?

但那天夜裏,我得以把注意力集中在《安娜·卡列尼娜》上。我什麼也不想,忘我地翻動書頁,一口氣讀到安娜·卡列尼娜同渥倫斯基在莫斯科火車站相見那裏,然後夾上書籤,再次抽出那瓶白蘭地,倒一杯喝了。

過去讀時絲毫沒有意識到,而現在想來這真是一部奇妙的小說。小說主人公安娜·卡列尼娜直到第一一六頁都一次也未亮相,對於這個時代的讀者,這不會很不自然嗎?我就此翻來覆去想了一會。關於渥倫斯基這個無聊人物的生活場景的描寫綿綿不絕——讀者們難道會對此靜靜忍耐而一心等待美麗的女主人公出場?或許如此。想必當時的人時間綽綽有餘,至少看小說階層是如此。

驀然回神,時針已指向三點。三點?而我一次也沒合眼。

怎麼辦呢?

一點兒不困,可以一直這樣看下去,也很想接着看。但我必須睡覺。

我陡然想起以前為失眠困擾的那段時間,想起一整天都恍惚被依稀的雲霧包攏的那些日子。那已經足夠了!那時我還是學生,因此也對付得了。可現在不同,我已是妻子,是母親。我有自己的責任,必須為丈夫做飯,照料孩子。

但即刻上床怕也睡不成覺,我心裏明白。我搖搖頭。無可奈何。我根本不困,又想往下看書。我嘆了口氣,覷一眼桌上的書。

結果,我看《安娜·卡列尼娜》一直看到晨曦微露。安娜和渥倫斯基在舞會上相互注視,墮入命中注定的情網。安娜在賽馬會(到底有賽馬會)上看見渥倫斯基從馬上墜下,驚叫失態,向丈夫坦白了自己的不貞。我似乎同渥倫斯基一起騎馬越過障礙,耳聞人們的歡呼,並從觀眾席上目睹渥倫斯基落馬。待窗口變亮,我放下書,在廚房裏煮咖啡喝,腦海中殘留的小說場面和突如其來的洶湧的飢餓感,使得我什麼也思考不成。自己的意識和肉體彷彿在某處錯離且固定下來。我切開麵包,抹上黃油和芥末,做奶酪三明治,就站在洗滌槽前吃着。如此飢腸轆轆在我非常少見。餓得無可遏止,直叫人透不過氣。吃完三明治肚子仍沒飽,便又做個三明治吃了,又喝杯咖啡。

3

遭遇夢魘也罷,徹夜不眠也罷,我都對丈夫絕口未提。倒不是有意隱瞞,只是覺得沒有說的必要。說也無濟於事,況且一個晚上沒睡想來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問題,誰身上偶爾都會發生。

我一如平日給丈夫端上咖啡,讓孩子喝熱牛奶。丈夫吃烤麵包片,孩子吃玉米片。丈夫瀏覽報紙,孩子小聲哼唱新學的歌。爾後父子兩人鑽進“藍鳥”走了。“小心!”我說。“放心!”丈夫應道。兩人朝我擺手。與往常毫無二致。

兩人離開后,我坐在沙發上盤算往下幹什麼。該幹什麼呢?必須幹什麼呢?我進廚房拉開冰箱門,查看裏面的東西,得知今天一天不採購也不礙事。麵包有,牛奶有,雞蛋有,肉有冷凍的,蔬菜也有。到明午的用量基本夠用。

銀行有事要辦,但也不是今天非去辦完不可,推至明天也沒關係。

我坐在沙發上開始接着看《安娜·卡列尼娜》。重看時我才認識到,原來自己對《安娜·卡列尼娜》的內容可以說幾乎忘個精光,出場人物、場面也差不多沒有記憶,甚至覺得完全是在看另一本書。不可思議!當時看相當激動來着,結果卻什麼也沒在腦袋裏剩下,記憶中本應有的感情震顫和亢奮也不覺之間落花流水蕩然無存。

那麼,當時我為讀此書消耗的大量時間到底算什麼呢?

我放下書,就此思索良久,可是想不明白,後來連自己在想什麼竟也稀里糊塗了。驀地,發覺自己正怔怔地觀望着窗外的樹。我搖下頭,又開始接着看下去。

上卷看到正中,見有巧克力屑夾在裏面。巧克力幹了,零零碎碎地粘在書頁上。肯定是我高中時代邊吃巧克力邊看這本小說來着,我想。我頂喜歡邊吃東西邊看書的。如此說來,婚後我壓根兒就沒再吃巧克力,因為丈夫討厭吃糖果,也幾乎不給孩子,所以家裏不放任何糖果。

注視着十多年前的變色發白的巧克力屑,我不由想吃巧克力想得不行。很想像從前那樣邊吃巧克力邊看《安娜·卡列尼娜》,甚至覺得全身上下所有的細胞都在為等吃巧克力而屏息斂氣縮作一團。

我披上對襟毛衣,乘電梯下樓,到附近糖果店買了兩塊看上去十分香甜的奶油巧克力。邁出店門馬上剝開包裝紙,邊走邊吃巧克力。奶油巧克力的香味在口中擴展開來,我可以清楚地感覺出不折不扣的甜味正被吮吸到身體的每一角落。電梯中我將另一半投進嘴裏。電梯裏也盪出了巧克力味兒。

我坐在沙發上,邊吃巧克力邊往下看《安娜·卡列尼娜》。半點也不困,疲倦也覺不出,我可以永遠永遠看下去。一整塊巧克力吃下去后,我又撕開第二塊的包裝紙吃了半塊。上卷看完三分之二,我覷了眼表:十一點四十分。

十一時四十分?

丈夫很快要回來。我慌忙合上書走進廚房,放水進鍋,打開煤氣,然後切蔥,準備下蕎麥麵條。等水沸的時間裏泡開裙帶菜,用醋拌了。又從冰箱取出豆腐,準備冷吃。最後去衛生間刷牙,除去巧克力味兒。

幾乎與水開同時,丈夫回來了。工作比預想結束得早,丈夫說。

我們兩人吃蕎麥麵條。丈夫邊吃邊講他打算新購入的醫療器械,他說那器械可以比現有的遠為乾淨利落地除去牙垢,時間也可縮短,價格雖比一般的貴不少,但是值得。接着又說最近來除牙垢的人很多,問我怎麼看。我懶得想什麼牙垢。飯桌上不願聽那種話,也不願深想。我正圍繞大型跨欄賽跑想來想去,哪裏有心緒想什麼牙垢!卻又不能岔開。丈夫很認真。聽到購買那器械的所需款額,我做出考慮的樣子,說有必要買不就行了,錢還是有辦法的,又不是用來遊玩。

可也是啊,丈夫說,又不是用來遊玩。丈夫重複了一遍我的話,之後悶頭吃面。

窗外樹枝上一隻不小的鳥在鳴囀,我半看不看地看着。不困,一點也不困。怎麼回事呢?

我收拾碟碗的時間裏,丈夫坐在沙發上看報。他旁邊放着《安娜·卡列尼娜》,但他沒怎麼注意。我看書也好不看也好,丈夫反正沒有興趣。

待我洗罷餐具,丈夫說今天有好消息,叫我猜猜看。

我說猜不出。

下午第一個患者取消了預約,所以一點半之前沒事做。說著,丈夫微妙地一笑。

我想了想,但怎麼也搞不清這是否算好消息。怎麼回事呢?

直到他站起來要我上床,我才意識到原來指做愛,但我根本沒那份情緒。何苦非干那種事呢?我全然理解不了。我想快點回到書上去,想一個人倒在沙發上吃着巧克力翻動《安娜·卡列尼娜》的書頁。洗碗時我一直在琢磨渥倫斯基這個人物,為什麼托爾斯泰能使每個出場人物都在自己手中乖乖就範呢?托爾斯泰的描寫委實精彩準確之至。惟其如此,某種救助才被損壞。所謂救助指的就是……

我閉了下眼睛,手指按住太陽穴。其實今天一早就有點頭痛,我說,抱歉,實在對不起。我不時為劇烈的頭痛所苦,丈夫順理成章地接受下來。不必勉強,最好躺下休息一會兒,他說。我說沒那麼嚴重的。他在沙發上坐到一點多,聽着音樂慢慢看報,隨後又提起醫療器械,說最尖端的高價器械買進來不出兩三年也就陳舊了,必須一個勁兒更新,錢都給醫療器械製造商撈去了。我時不時哼哈應承着,幾乎什麼也沒聽進去。

丈夫下午上班去后,我折起報紙,拍打沙發靠墊讓它恢復原狀,隨即靠着窗框掃視整個房間。我感到莫名其妙。為什麼不困呢?過去我曾熬過幾個通宵,但挺這麼久卻一次也未有過。一般早該睡過去了,不睡過去也該困得一塌糊塗,可是這次全無睡意,腦袋清醒得很。

我進廚房熱了杯咖啡喝,考慮往下如何是好。《安娜·卡列尼娜》當然想接着看,但同時也想照例去游泳池游泳。猶豫良久,決定還是去游泳。為什麼我解釋不好,反正我覺得痛痛快快運動身體可以將體內的什麼驅逐出去。驅逐。究竟驅逐什麼呢?我就此沉吟片刻。驅逐什麼?

不得而知。

但有東西在我體內猶如某種可能性一般飄忽不定。我想給它一個名字,卻無字眼浮上心頭。我不擅長物色字眼。若是托爾斯泰,大概可以找出恰如其分的字眼來。

不管怎樣,我像往日那樣把游泳衣塞進皮包,開起本田“思域”來到體育俱樂部。游泳池一個熟人也沒有,只有一個年輕男子,一個中年婦人。安全監督員無聊地注視着池面。

我換上游泳衣,戴上游泳鏡,依舊遊三十分鐘。但三十分鐘不夠,加遊了十五分鐘,最後拼出所有力氣爬泳一個來回。氣喘吁吁,但覺得身上仍蠻有力氣。出水上來,周圍人都直往我身上打量。

到三點還有一會兒,我驅車順路去銀行辦了事。也想去超級市場採購,又轉念作罷,回家繼續看《安娜·卡列尼娜》。把剩下的巧克力吃了。四點兒子回來,讓他喝了果汁飲料,吃了自家做的果凍。之後我預備晚飯。先從冷凍室拿肉解凍,切菜準備炒菜。做了大醬湯,燒了飯。做得十分機械而快捷。

做罷又往下看《安娜·卡列尼娜》。

不困。

4

十點,同丈夫一起上床,裝出睡着的樣子。丈夫立即睡了,幾乎在關床頭燈那一瞬間就睡了過去,彷彿燈開關同他的意識之間有軟線連在一起。

了不起,我想。這樣的人真是少見,睡不着難受的人要多得多,我父親便是。父親總嘮叨睡不踏實,入睡不容易,而有一點點動靜就睜開眼睛。

丈夫卻不是這樣。一旦入睡,天塌下來也要睡到早上。結婚之初,我感到奇怪,做了幾次試驗看這個人到底怎樣方能醒來。用玻璃吸管往他臉上滴水,用毛刷擦他的鼻端,可他絕對不醒。沒完沒了地弄久了,最後他才僅僅發出似乎不快的一聲。他夢也不做的,至少全不記得做了什麼夢,自然也就談不上什麼魘住之類。就像埋在泥土裏的烏龜,只知大睡特睡。

實在了不起!

躺了十多分鐘,我悄悄下床,進客廳打開落地燈,往杯里斟了白蘭地,然後坐在沙發上一小口一小口舔也似的喝着看書。興之所至,又拿出藏在壁櫥里的巧克力吃了。一來二去,早晨來臨。早晨一來,我合上書,煮了杯咖啡喝,又做了個三明治吃。

天天如此反覆。

快手快腳做完家務,整個上午就一個勁兒看書。到了中午,放下書為丈夫做飯。丈夫一點前出去,我開車去游泳池游泳。自從睡不着覺以來,每天都足足游一個小時。三十分鐘運動實在不盡興。游泳時間裏我注意力只集中於游泳上面,別的概不考慮。腦袋裏只有如何有效地施展肢體、如何有規則地吸氣和吐氣。遇到熟人也幾乎不交談,簡單寒暄了事。有人相邀,便說對不起有點事得趕緊回去。我不願意同任何人打交道,沒有工夫同別人天南海北閑聊。盡情盡興游罷,便爭分奪秒回家看書。

作為義務,我買東西、做飯、打掃房間、照看孩子。作為義務,我同丈夫做愛。習慣了,絕對不是難事,莫如說很簡單。只消把腦袋和肉體的連軸節除掉即可。身體隨其動來動去,腦袋卻在我自身空間裏漂移。我不思不想地做家務,給孩子零食,同丈夫說話。

睡不成覺后我想的是,現實這東西何等容易對付。處理現實委實易如反掌,那不過是現實而已。僅僅是家務,僅僅是家庭。一如操縱簡單的機器,一度記住操作程序,往下無非重複。按這邊的電鈕,拉那邊的控制桿,調整刻度,關上蓋子,對好定時——簡單重複罷了。

當然時而也有變化:丈夫的母親來一起吃晚飯,星期天領孩子三人去動物園,孩子瀉肚瀉得厲害。

但這些事哪一樁也未搖撼我自身這一存在,它們僅僅如無聲的風掠過我的周圍。我同婆婆閑聊,做四人吃的飯菜,溫暖孩子的肚子,給他喂葯。

誰也沒注意到我的變化。我徹底睡不着覺也好,我日以繼夜看書也好,我腦袋遠離現實幾百年幾萬公里也好,都沒有人注意到。無論我怎樣義務性地機械地不含有任何愛情任何感情地持續處理現實事物,丈夫孩子婆婆也都照樣同我接近,他們對我的態度甚至比往常還要輕鬆自然。

如此過了一個星期。

在不間斷的無眠進入第二個星期時,我終究不安起來。無論怎麼看均屬異常事態。人是要睡覺的,沒有人不睡。過去我在一本書上看到過一種不讓人睡覺的拷問方法。納粹乾的。把人關在小房間裏,令其睜大眼睛對着光線或連續聽很大的噪音,從而達到不讓人睡覺的目的。結果人精神錯亂,不久死掉。

至於經過多長時間精神錯亂的,我想不起來了。不會是三四天?而我睡不着已經一個星期了,無論如何都太長了。然而我的身體一點也沒衰弱,莫如說比以往還有精神。

一天淋浴后,我赤裸裸地站在全身鏡前。我吃驚地發現自己的體形充滿直欲鼓裂的生命力。從脖子到腳踝骨全身上下察看一遍,結果一片贅肉一道皺紋也沒發現。當然同少女時代的體形相比是有所不同,但肌膚比過去光艷得多有張力得多。我試着用手指捏了捏腹部的肉,緊繃繃的,絕對富有彈性。

隨後我發覺自己比原來以為的漂亮。看上去變得極為年輕,說二十四歲別人怕也相信。皮膚光潔滑潤,兩眼顧盼生輝,雙唇嬌嫩水靈,臉上顴骨部位的陰影(自己頂頂討厭那裏)也完全不再顯眼。我坐在鏡前定定地看了三十分鐘自己的臉,從各個角度實事求是地看。非我自作多情,的確漂亮起來。

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呢?

找醫生這點我也考慮了。有位醫生和我很熟,從小就承其關照,雙方無所不談。但想到醫生聽我的介紹將有怎樣的反應,心裏便逐漸生出負擔。問題在於他會全盤相信我的話嗎?告訴他一個星期都全然沒有合眼,他恐怕先要懷疑我的腦袋。也可能作為普通失眠症中的神經官能症診斷了事。或者百分之百相信我的話,把我送去哪裏一家大醫院接受檢查。

那將如何呢?

我大概會被關進那家醫院,到處輪流轉來轉去,接受名目繁多的檢查,從腦電圖到心電圖、尿檢、血檢以至心理實驗,無一遺漏。

我不可能忍受這許多。我想一個人靜靜看書,想每天按時游泳一小時,我最希望得到的是自由。自由是我的追求。不願意住什麼院,況且住院他們又能看出什麼名堂呢?無非弄出一大堆檢驗單一大堆假設而已。我可不樂意被關進那種地方。

一天下午,我去圖書館看了一本關於睡眠的書。這方面的書沒那麼多,也沒寫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他們想說的只有一點:睡眠乃一種休息,如此而已。這同關掉汽車引擎是同一道理。倘若永無休止驅動引擎,引擎遲早會壞掉。引擎運轉必然生熱,被封閉的熱勢必使機器本身變得疲勞,所以為了散熱必須使之休息。降溫,關引擎——這就是睡眠。就人而言,睡眠既是肉體休息又是精神休息。人在躺倒讓肌肉放鬆的同時,也閉目中斷了思考。若仍有思考活動,即以夢這一形式自然釋放出來。

那本書里還有一段蠻有意思。作者寫道,人無論在思維還是在肉體行動上,都無法逃避一定的個人傾向。人這東西不知不覺之間形成自己行動和思維的傾向,而一旦形成便很難消失,除非發生非同一般的情況。換言之,人是生活在此種傾向的囚籠里的。而睡眠恰恰是在對這種傾向的偏頗——作者寫道,如同鞋後跟的磨偏——加以中和,也就是說對其偏頗進行調整和治療。人在睡眠中使過於集中使用了的肌肉自然鬆緩下來,使過於集中使用了的思維線路鎮靜並放電。人便是這樣降溫的。這是在人這一系統中命中注定似的編排好程序的行為,任何人都不能除外。如若除外,存在本身也就失去了存在基礎。

傾向?

從傾向一詞中我想到的是家務,我麻木地機械地繼續着的家務作業。做飯、購物、洗滌、育兒,這些恰恰就是傾向,舍此無他。我不睜眼睛也能幹完這些事,因為不外乎傾向罷了。按電鈕,拉控制桿,於是現實這東西便前仆後繼地向前流去,身體動作大同小異——不過傾向罷了。結果,我像鞋後跟磨偏那樣被傾向性地消耗下去,而為了加以調整和降溫,每天的睡眠就是必不可少的了。

是這樣的嗎?

我把這段文字重新認認真真看了一遍,點點頭。是的,料想是那樣的。

那麼,我的人生到底算什麼?我被傾向性地消耗,為進行治療而睡覺。我的人生豈非僅僅如此周而復始?豈非哪裏也覓不到歸宿?

我對着圖書館桌子搖頭。

無須什麼睡眠,我想。即便發狂即便睡不成而使我失去生死攸關的“存在基礎”也無所謂。我不在乎。反正我喜歡被傾向性地消耗掉。假如睡眠是為治療這種傾向性消耗而定期來訪的,不來也可以,我不需要。縱使肉體不得不被傾向性消耗一空,精神也還是屬於我自身的。我要切切實實地為自己把它保管好,不交給任何人。不希罕什麼治療。我不睡。

如此下罷決心,我離開圖書館。

5

這樣,我不再害怕睡不着覺了。沒什麼好怕的,事情應該往前看。總之我擴大了人生,我想。夜晚十點至早上六點是為我自己所有的時間。這以前相當於一天的三分之一的時間耗費在睡眠這項作業——他們稱之為以降溫為目的的治療行為——上面,而現在成了我自己的。不是任何人的,是我的,我可以隨意使用這段時間,不受任何人干擾,不接受任何人的任何指令,絕對是擴大了的人生,我將人生擴大了三分之一。

你可能說以生物學觀點看來這是不正常的。或許果真如此,或許有朝一日我必須為如此持續推進的不正常狀態付出代價,人生中被擴大的部分——即我預先支取的部分——也許以後會補償回去。雖是沒有根據的假設,但也沒根據加以否定。我覺得基本合乎情理。總之就是說時間收支最後要平衡。

不過坦率說來,這對我怎麼都無所謂。縱使自己偏巧必須早逝,我也絲毫不以為意。就讓假設走其自己的路去好了,悉聽尊便,至少眼下我是在擴大自己的人生。這委實妙不可言,其中有東西令人振奮,有自己在此生存的實感。我沒有被消耗,至少這裏有作為未被消耗部分的我。沒有生存實感的人生哪怕永無盡頭,我認為也毫無意義可言。現在我可以明確地這樣認為。

看清楚丈夫徹底睡著了,我便坐在客廳沙發上一個人喝白蘭地,打開書。我起始用一周時間連續看了三遍《安娜·卡列尼娜》。越是反覆閱讀,越有新的發現。這部長而又長的小說中充滿種種奧妙,我可以發現種種謎團。猶如做工精細的箱子,世界中有小世界,小世界中又有更小的世界,這些世界複合起來形成了一個宇宙。宇宙向來在那裏,在等待着讀者去發現。往日的我所理解的僅限於極小的斷片,如今的我可以洞悉它吃透它了。我知道托爾斯泰這個作家在那裏想訴說什麼,希望讀者讀出什麼,知道那信息是怎樣以小說形式有機結晶的,知道那小說中的什麼是在結果上凌駕於作者自身之上。

無論怎麼聚精會神都不會累。盡情盡興讀罷《安娜·卡列尼娜》,我開始讀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任我怎麼讀都可以,怎麼集中精力也不覺疲勞,怎麼費解的地方對我都不在話下,而且我都深深地為之打動。

我想這是我本應具有的形象。我通過拋棄睡眠擴大了我自身。關鍵是精神集中力,沒有集中力的人生,同睜眼瞎無異。

不久白蘭地沒有了,我差不多喝光了一瓶白蘭地。我去商店買了一瓶同樣的馬爹利,順便買了一瓶紅葡萄酒。水晶白蘭地杯買了,巧克力和小甜餅乾也買了回來。

看書當中有時心情格外亢奮,我便放下書,在房間裏活動身體。做軟體操,或光是滿房間走來走去。也有時心血來潮,半夜外出散步。我換上衣服,從停車場開出本田“思域”,漫無目標地在附近奔馳。偶爾也進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連鎖店喝杯咖啡,但由於懶得與人見面,基本上一直呆在車中。有時在看上去沒有危險的地方停下車獃獃地想點什麼,或去港口看一會船。

只有一次警察過來例行公務地詢問過我。那是夜裏兩點半,我把車停在靠近碼頭的一盞街燈下,望着船燈聽收音機里的音樂。警察“嗑嗑”地敲車窗,我放下窗玻璃。一個年輕警察,模樣標緻,說話也和氣。我對警察解釋說睡不着覺,警察讓我出示駕駛證,看了一會,說上個月這裏發生過殺人案,一對情侶給三個青年人劫了,男的被殺,女的被奸。此事我也有所耳聞,我點點頭。“所以太太,要是沒什麼事的話,最好不要深更半夜在這一帶轉悠,畢竟是這種時候了。”他說。我說謝謝這就離開,他把駕駛證還給我,我把車開走。

但別人搭話只此一次。夜間在街頭兜風一兩個小時都沒有干擾,之後把車放回公寓停車場,放在黑暗中悄然沉睡的丈夫的那輛白色“藍鳥”旁邊,接着側耳諦聽“咯咯”的引擎冷卻聲。等聲音消失,我下車走進房間。

回來先進卧室,看丈夫是不是好端端睡着。丈夫總睡得那麼安然無誤。然後去孩子房間,孩子同樣睡得香甜。他們什麼也不知道,兩人絕對相信世界一如既往一成不變地在運轉,可是不然,世界在他們不知道的地方鬧得天翻地覆,無可挽回。

一天夜裏,我正在定睛審視丈夫的面孔,卧室“砰”地一聲響,匆忙跑去一看,原來鬧鐘掉在地板上。大概是丈夫稀里糊塗伸胳膊或弄什麼碰掉的,然而丈夫仍酣睡得什麼事也沒有似的。嘖嘖,到底發生什麼這人才能醒呢?我拾起鬧鐘,放回枕邊,隨後抱臂凝視丈夫的臉。已有好久沒細細端詳丈夫的睡相了,相隔多少年了呢?

新婚時經常看丈夫的睡相,只消一看心情就會平和輕鬆下來,心想只要這人睡得這般無憂無慮,自己就得到了保護。所以過去丈夫睡着之後,我經常看他的睡相。

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不再這樣做了。從什麼時候來着?我試着回想。大約是在給孩子取名時同丈夫的母親之間發生幾句口角時開始的。丈夫的母親篤信一種什麼宗教,在那裏“拜領”了一個名字回來。什麼名字忘記了,反正我是不想“拜領”那玩藝兒,於是同婆婆相當激烈地爭吵起來。但丈夫對此一言未發,光在旁邊看着我們。

那時我失去了受丈夫保護的實感。不錯,丈夫沒有保護我,我甚為惱火。這當然是以前的事了,我早已同婆婆言歸於好。兒子名字是我取的,同丈夫也很快言歸於好了。

但好像從那時開始,我便不再看丈夫的睡相了。

我站在那裏注視他熟睡中的臉。丈夫睡覺總是這麼投入。赤裸的腳以奇特的角度從被側探出,活像別的什麼人的腳。腳又大又粗糙不堪。一張大嘴半張着,下唇松垮垮地下垂着,鼻翼不時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陡然一動。眼窩下那顆痣分外之大,且顯得鄙俗,閉眼的樣式也像缺乏品位。眼瞼癱軟軟的,彷彿一張褪色的肉皮。竟睡得如此傻獃獃的,我想。那是一種寵辱皆忘的睡法,可他睡覺時的臉又是何等醜陋啊!結婚之初,其面孔應該更有張力,同是熟睡,卻不曾是這麼一副拖泥帶水的睡相。

我努力回想丈夫過去是怎樣一副睡相,但橫豎想不起來,只記得不曾這般慘不忍睹。或許這是我自以為是,他的睡相未必與現在不同,而大約僅僅是我的某種移情——我母親想必就會這樣說的。那是母親得意的邏輯。“跟你說,婚後什麼情呀愛呀的,頂多兩三年。”這是母親一貫的台詞。睡相還可愛?迷上了才那麼看——母親想必要這麼說。

但我明白自己不是那樣的。丈夫無疑變醜了,臉無疑變鬆弛了,這恐怕就是上年紀的關係。丈夫上了年紀,累了,磨損了。往後肯定會變得更丑,而我必須忍受下去。

我喟嘆一聲,長長地喟嘆一聲。丈夫當然一動未動。嘆息聲不可能使他醒來。

我走出卧室,折回客廳,重新喝白蘭地看書,但總有些放心不下。我放下書,朝孩子房間走去,打開門,藉著走廊燈光凝視兒子的臉。兒子同丈夫同樣睡得昏天黑地,一如平時。我看了一會兒子的睡相。一張圓乎乎的小臉,不用說跟丈夫大為不同,還是個孩子,膚色光鮮,清新脫俗。

但有什麼觸動了我的神經。對兒子有如此感覺還是頭一次。到底兒子的什麼觸動了我的神經了呢?我站在那裏,再次抱攏雙臂。當然我愛兒子,十分地愛。然而那個什麼現在的確使我心焦意躁。

我搖了下頭。

我閉目片刻,之後睜開眼睛再看兒子的睡臉。我知道是什麼使我焦躁了。兒子的睡相同父親一模一樣,且臉和他奶奶的臉毫無不同。一脈相承的固執、自我滿足——我討厭丈夫家族中如此類型的傲慢。丈夫誠然對我不錯,和藹、細心,不拈花惹草,勤懇能幹,做事認真,對誰都熱情。我的朋友無不異口同聲說沒有這麼好的人,我也覺得無可挑剔,然而這無可挑剔卻不時使我感到焦躁。這“無可挑剔”之中,似乎莫名其妙地有着一種不容許想像力介入的硬澀,是它使我心生不快。

而此刻兒子的臉上正浮現出同樣的表情。

我再次搖下頭。說到底都是路人,我想。這孩子長大以後怕也絕對不會理解我的心情。我預感將來自己可能不至於那麼真心實意地疼愛兒子。這不像做母親的念頭,世上的母親根本不會如此胡思亂想。但我心中有數,某個時候我說不準會忽然蔑視這個孩子。我這樣想着,看孩子睡臉時這樣想着。

這樣一想,我傷感起來。我關上孩子房間的門,熄掉走廊燈,坐回沙發打開書,看了幾頁又合上。我看了眼鍾,快三點了。

睡不着覺到今天有多少天了呢?最初睡不着是大上個周二。就是說,到今天整整十七天了。十七天裏我一覺沒睡。十七個白天,十七個黑夜,時間非常之長。現在我已很難想起所謂睡眠是怎麼一個東西了。

我閉上眼睛,試圖喚回睡眠的感覺,但那裏存在的只是清醒的黑暗。清醒的黑暗——這使我想起死亡。

我莫非會死掉?

倘若我就這麼死掉,我的人生到底算是什麼呢?

可我當然不明白我的人生到底算什麼。

那麼,所謂死到底是什麼呢?

迄今為止,我是將睡眠作為死的一種原型來把握的。就是說,我把死假設為睡眠的延長。一言以蔽之,死是比一般睡眠遠為深重的沒有意識的睡眠——永遠的休息。永遠熄火。我是這麼認為的。

但也未必如此,我驀地心想。所謂死,也許是與睡眠種類截然不同的狀況——或者是此刻我眼前漫無邊際的清醒的深重的黑暗亦未可知。也可能死即意味着在這黑暗中永遠清醒下去。

但我覺得這未免過於殘酷。如果死這一狀況並非休息,那麼我們這充滿疲憊的不健全的生到底又有何希望呢?然而歸根到底,誰也不知道死是怎麼一個東西。有人實際目睹過死?一個也沒有。目睹死的已經死去,活着的誰都不知曉死為何物。一切不外乎推測。無論怎樣的推測,都不外乎推測。死應是休息云云,那也屬無稽之談。不死誰也不明白死。死可以是任何東西。

想到這裏,一陣兇猛的恐怖感突然朝我壓來。脊背彷彿凍僵,硬邦邦地動彈不得。我再次緊緊合上眼睛。我已無法睜開。我緊緊盯視着眼前橫亘的厚重的黑暗,黑暗如宇宙一般深不可測無可救藥。我孤獨無依。意識集中起來又擴展開去。如果有意,我似乎可以看到宇宙極深處的黑暗,但我不去看。為時尚早,我想。

假如死是這麼一回事,我究竟如何是好呢?假如死是永遠清醒、永遠這麼定定地逼視黑暗……

我勉強睜開眼睛,一口喝乾杯里剩的白蘭地。

6

我脫去睡衣,穿上藍牛仔褲,T恤外面套一件快艇用風帽罩衣,頭髮在腦後緊緊束成一把掖進罩衣,戴上丈夫的棒球帽。看看鏡子,儼然一個男孩。OK!我登上運動鞋,下到地下停車場。

我鑽進本田“思域”,轉動鑰匙,發動一會引擎。側耳細聽,仍是平常的引擎聲。我雙手放在方向盤上,做了幾次深呼吸,然後把變速器推在第一擋,開到公寓外面。感覺上車比平時輕快得多,簡直像在冰上滑行。我小心翼翼地調節變速器,出街駛上通往橫濱的幹線公路。

儘管時過三點,路上跑的車卻決不在少數。龐大的長途運輸卡車震顫着路面由西向東流去。他們不睡覺,為提高運輸效率,他們白天睡覺晚間出動。

我則晝夜出動,因為無須睡覺。

從生物學角度看來這或許的確不夠自然,可又有誰知道何為自然呢?所謂生物學上的自然,終不過是經驗性的推論罷了,而我位於超越推論的地點。比如,把我看成人類飛速進化的先驗性樣板是否可取呢?不睡覺的女人。意識的擴大。

我微微一笑。

進化的先驗性樣板。

我邊聽收音機音樂邊往海港驅車前進。很想聽西方古典音樂,但深更半夜找不到播放古典音樂的電台。不管調哪個台,流淌出來的都是乏味的日語流行樂曲。令人倒牙的黏黏糊糊的小調情歌。我只好側耳聽它,它使我覺得自己恍惚來到了十分遙遠的地方。我遠離莫扎特,遠離海頓。

我把車停進公園外面用白線畫成的大停車場,關掉引擎。我選在四周開闊、街燈最亮的位置。停車場只有一輛車,看上去是年輕人喜歡開的車。白色雙門雙座車,型號已不新。裏邊大概是對戀人吧,沒錢住旅館,在車內抱作一團。為避免麻煩,我把帽子拉得很低,不讓人看出自己是女的,並確認車門是否鎖好。

茫然打量四周景緻的時間裏,我不由想起大學一年級時同男朋友單獨外出兜風在車內相互愛撫時的事來。途中他實在忍無可忍了,提出要插進去。我說不行。我把雙手擱在方向盤上,聽着音樂回想當時,但我無法真切地想起那個男孩的長相。一切都好像發生在地老天荒的往昔。

睡不着以前的記憶似乎正風馳電掣地離我遠去。這是一種甚為不可思議的感覺,覺得每當夜晚來臨便睡覺時的自己不是真正的自己,當時的記憶不是自己的記憶。我想人便是這樣演變的,但對此誰都不注意,誰都不曉得,只我一人明白。解釋的話他們怕也不理解,也不願意相信。縱然相信,也絕對不至於準確地體察出我所感覺到的。他們恐怕只能將我看成威脅他們推論出來的世界的人。

然而我在實實在在地演變。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裏靜止了多長時間。我雙手搭在方向盤上,靜靜地閉起眼睛,注視着無眠的黑暗。

這時突然發覺好像有人。那裏有人。我睜眼四下環顧。有人在車外,且要開窗。窗當然鎖着。車兩側閃出黑影,右側車窗和左側車窗。臉看不見,衣服看不見——黑影擋在那裏。

在兩個黑影挾持下,我的本田“思域”似乎小得可憐,活像小糕點盒。我覺察出車在左右搖晃。右側玻璃被拳頭敲得砰砰作響。我知道不是警察,警察不是那種敲法。車巋然不動。我屏住呼吸,思忖如何是好。我的腦袋混亂不堪,腋下沁出汗來。必須開車離開,我想。鑰匙,我轉動鑰匙,我伸手抓起鑰匙轉動。可以聽見馬達轉動的聲音。

但引擎不點火。

我手指簌簌發抖,閉目再一次緩緩轉動鑰匙。無濟於事。只聞彷彿撓抓巨幅牆壁般的“咔嗤咔嗤”聲。兩個男人——其黑影——原地打轉,在同一地方打轉,且不停地搖晃我的車。搖晃越來越厲害。大概他們存心把車掀翻。

有什麼在出錯,我想。冷靜思考自會進展順利。冷靜地、慢慢地思考!有什麼在出錯。

有什麼在出錯。

可是我搞不清什麼在出錯。腦袋裏灌滿濃重的黑暗。它已不會將我帶去任何地方。手仍在簌簌發抖。我拔下鑰匙,想重新插入。手指抖得沒辦法把鑰匙插進匙孔。當再次嘗試插入時,鑰匙掉在腳下。我弓身打算拾起,但拾不起。車搖晃得太厲害,彎腰時額頭猛地磕在了方向盤上。

我不再努力,靠在椅背上雙手捂臉。我哭了,我只能哭。淚水漣漣而下。我一個人悶在這小箱子裏,哪裏也去不得。現在是午夜最深時分,兩個男人不停手地搖晃着我的車,要把我的車掀翻。

註釋:

[1]Mansfield,Katherine(1888—1923),著名新西蘭血統英籍女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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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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