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加納克里他
我的名字叫加納克里他,給姐姐加納馬耳他當工作助手。
當然,我的真名不叫加納克里他。這是當姐姐助手時的名字,即工作用名。離開工作時,我使用加納多喜這個原名。我所以叫克里他,是因為姐姐叫馬耳他。
我還沒去過克里特島[1]。
時常在地圖上看。克里特是希臘距非洲最近的島,形狀如狗嘴叼的一塊肉骨頭,岌岌可危細細長長,是有名的古迹。克諾索斯宮殿。年輕的英雄沿着迷宮般的路線救助女王的故事。倘有機會去克里特島,我一定去。
我的工作是幫姐姐聽水的聲音。我的姐姐以聽水聲為職業——聽浸入人體的水的聲音。不用說,這並非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事。需要才能,需要訓練。日本大概惟姐姐一人勝任。姐姐很早以前在馬耳他島掌握了這項技術。姐姐修行的那個地方,艾倫·金斯伯格到過,基恩·理查茲也去過。馬耳他島就是有那種特殊地方,在那裏水具有極大意義,姐姐在那裏修行了好幾年,然後返回日本,取名加納馬耳他,開始了聽人體水聲的工作。
我們在山裏租了一座獨立的老房子兩人一起生活。房子還有個地下室,姐姐把從日本全國各地運來的好多種水集中放進去。水裝入瓷罐擺成一排。地下室最適宜保存水,同葡萄酒一個樣。我的任務是好好照料水。有雜物浮起便把它撈出,冬天注意不使之結冰,夏天不使之生蟲。做起來沒有多難,又不花時間,所以一天大部分時間我用來畫建築圖紙,若姐姐房間有客人來,我也端茶倒水。
姐姐天天把耳朵逐個貼在地下室里的水罐上,傾聽它們發出的細微聲響,每天聽兩三個小時。對姐姐來說,這便是所謂耳朵訓練。每一種水發出的聲音都不相同。姐姐也叫我做,我閉上眼睛,將全身神經集中在耳朵上。可是我幾乎一無所聞,大概我不具有姐姐那樣的才能。
姐姐說,要先聽罐里的水聲,那樣很快就能聽出人體內的水聲了。我也拚命傾聽,然而什麼都聽不到。也有時覺得多少聽到一點,感覺上似乎極遠極遠的地方有什麼在動,聲音就像小飛蛾動了兩三下翅膀。較之聽到,程度上更近乎空氣的微顫,可惜稍縱即逝,好像在跟我藏貓貓。
馬耳他說很遺憾我聽不到那聲音。“像你這樣的人更有必要好好聽取體內的水聲。”因為我是有問題的女性。“只要你能聽到,”馬耳他搖了搖頭,“只要你能聽到,問題就等於解決了。”姐姐是真心為我擔憂。
我的確是有問題的,而且是我無論如何也消除不了的問題。男人們一看見我,就全都要強姦我。只消看我一眼,就無不想把我按倒在地,解開褲帶。什麼原因我不明白,從來就如此,從我懂事時就始終如此。
我認為自己確實漂亮,體形也極好,胸部碩大,腰肢苗條,自己照鏡子都覺得性感。在街上行走,男人全部張大嘴巴看我。“可話又說回來,也並不是世間所有漂亮女人都被人強姦得一個不剩啊!”馬耳他說。這點我也承認,有如此遭遇的僅我自己,沒準我也有責任,男人們之所以對我想入非非,也許是因為我老是提心弔膽的。惟其如此,大家才一瞧見我這副樣子就全都按捺不住,不由自主地大動干戈。
這麼著,迄今為止我被所有種類的男人強姦過了。他們不由分說地撲上身來,有學校老師有同班同學有家庭教師有舅舅有煤氣收款員,甚至包括來隔壁家救火的消防隊員。怎麼逃避都無濟於事。他們用刀扎我,打我的臉,或用塑料軟管勒我的脖子——便是這樣凶相畢露地對我施暴。
於是,很久以前我就不再出門了。長此以往,我勢必丟掉性命。我跟姐姐馬耳他躲進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照料地下室的水罐。
但有一次我殺死了一個企圖強姦我的人。不,準確說來,是我姐姐殺的。那個男的同樣要強姦我,在地下室里。是個警察。他是前來搞什麼調查的,但開門那一瞬間便一副急不可耐的樣子,當場就把我按倒在地,“咔嗤咔嗤”撕我的衣服,把自己的褲子脫到膝蓋下面,手槍“噹啷”作響。我嚇得渾身發抖,哀求說別殺我隨你怎麼樣。警察打我的臉。這時正好姐姐馬耳他回來了,聽到動靜,便單手提一根撬棍趕來,朝警察後腦勺狠狠一擊。隨着類似什麼東西凹癟下去的“咕哧”一聲響,警察昏迷過去。接着,姐姐從廚房拿來菜刀,像切金槍魚肚皮似的把警察的喉管利利索索地切斷了。姐姐磨菜刀十分拿手,磨出的菜刀總是鋒利得令人無法置信。我目瞪口呆地看着。
“何苦那樣?幹嘛切斷喉管?”我問。
“大致還是切斷為好,以免留下後患。對方畢竟是警察,難保不會再來裝神弄鬼。”馬耳他說。姐姐處理事情非常講究現實。
血出了好多。姐姐把血收進一個水罐。“血最好控干排盡,”馬耳他說,“這樣就不會留下後患。”我們大頭朝下地拎起警察穿長靴的腳,直到血徹底排出。這傢伙牛高馬大,抓腳提起時身子重得不得了,若非馬耳他力氣大,根本提不動。她長得樵夫一般魁梧,力氣也甚是了得。“男人襲擊你不是你的責任。”馬耳他抓着腳腕說,“是你身上水的關係,那種水不適合你的身體,所以大家才為那水所吸引,才魂不守舍。”
“可怎樣才能把那水從體內趕跑呢?”我問,“我又不能老是這麼避人耳目偷偷摸摸活着,不想就這樣了此一生。”說實話,我真想到外面的世界生活。我有一級建築師資格,通過函授教育取得的。取得資格后,參加了許多製圖比賽,獎也拿了幾個。我的專業是火力發電站設計。
“急不得的,要側耳傾聽。那一來,很快就會聽到答案的。”說罷,馬耳他搖晃警察的腿,讓最後一滴血掉進水罐。
“可我們殺死一個警察,到底如何是好呢?一旦被發現可非同小可。”我說。殺害警察是重罪,很可能被判死刑。
“埋到後面去。”馬耳他說。
我們把被切斷喉管的警察埋在後院裏,手槍手銬文件夾長靴一古腦兒埋了進去。挖坑也好搬屍體也好埋坑也好,都是馬耳他做的。馬耳他一邊模仿米克·傑嘉的聲調哼着《去跳搖擺舞》,一邊進行善後作業。兩人把埋上的土踩實,在上面撒下枯樹葉。
當地警察當然徹底進行了調查,像扒草根一樣搜尋失蹤的同事。我們住處也來了刑警,這個那個詢問了一番,但沒發現線索。“放心,保證露不了餡。”馬耳他說,“喉管裂開,血已放干,坑又挖得那麼深。”於是我們鬆了口氣。
不料從下一星期開始,被害警察的幽靈在家中出現了。那幽靈把褲子脫到膝蓋以下,在地下室走來走去,手槍“噹啷噹啷”作響。形象自是有失文雅,但無論形象如何,幽靈終究是幽靈。
“奇怪呀,為了不使他裝神弄鬼再來,已經把他喉管整個切斷了么!”馬耳他說。一開始我怕那幽靈,畢竟警察是我們殺的。我嚇得鑽到姐姐床上渾身發抖。“沒什麼好怕的,他什麼也幹不成的。喉管斷了,血幹了,那個物件也休想挺起。”馬耳他說。
不久,我也習慣了幽靈的存在。警察幽靈只是開裂的喉管一張一合著走來走去,也不是要幹什麼,無非走動罷了,一旦習慣了,倒也無所謂。也不再要強姦我了,血都幹了,再無力氣胡作非為。就算想說什麼,空氣也全都“咻咻”地從裂口那兒漏走了,根本不成言語。確如姐姐所說,切開喉管即萬事大吉。我時不時故意一絲不掛地扭動身體勾引警察幽靈。腿張開了,色情動作也做了——實在色情得不得了,做夢都沒想到自己居然會那樣,可謂色膽包天。然而幽靈看上去完全無動於衷。
我因此有了充分的自信。
我再也不提心弔膽了。
“我再不提心弔膽了,誰也不怕了,誰都甭想打我的主意。”我對馬耳他說。
“或許。”馬耳他說,“不過你還是要聽自己身上的水聲才行,那才是再要緊不過的事。”
一天有電話打來,說準備新建一座大型火力發電廠,問我願不願意設計。聽得我熱血沸騰。我在腦海里勾勒出了幾種新電廠圖紙,想走到外面的世界去大顯身手。
“不過么,走到外面,說不定還要倒大霉的喲!”馬耳他說。
“可我想試試。”我說,“想從頭試一次。這回我覺得能行。因為我已不再提心弔膽,再不會被人欺負了。”
馬耳他搖了下頭,說拿我沒辦法。
“可要當心喲!萬萬馬虎不得。”馬耳他說。
我走到外面的世界,設計了好幾座火電廠。轉眼之間我就成了這個行業首屈一指的人物。我有才華。我設計的火電廠別具一格,堅固結實,從無故障,廠里工作人員交口稱譽。大凡有人想建火電廠必來找我,我很快成了富人。我在街上最好的位置買了一整座樓,住在最上一層,安了種種樣樣的報警裝置,上了電子鎖,雇了大猩猩般手段高強的保鏢。
如此這般,我過上了優雅而幸福的生活——直到那個男子出現。
男子異常高大,一對燃燒般的綠眼睛。他拆掉所有報警裝置,擰掉電子鎖,打翻保鏢,踢壞我房間的門。站在他面前我固然沒有提心弔膽,可是男子毫不理會。他“咔嗤咔嗤”撕開我的衣服,褲子脫到膝下,粗暴地強姦了我,之後用刀切開我的喉管。刀鋒利得很,簡直像切熱黃油一樣把我的喉管切出個大洞。動作太麻利了,幾乎沒等我意識到就切開了。黑暗隨之而來。警察在黑暗中走動。他想說什麼,但由於喉管開裂,只有空氣嘶嘶作響。接下去我聽到了水浸入自己體內的聲音。是的,聽到了。聲音雖小,但清晰可聞。我下到自己的體內,耳貼腸壁傾聽微弱的水滴聲:叮咚、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叮咚。
我的、名字叫、加納克里他。
註釋:
[1]原文中“克里他”和“克里特”為同一詞。但日語中“克里特”的“特”和“馬耳他”的“他”同音,均讀作“tɑ”,作者的原意是藉此提示加納馬耳他和加納克里他的姐妹關係,故本篇中逢人名譯作“克里他”以體現作者之意。關於加納姐妹,可參看作者的另一部長篇《奇鳥行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