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自我機會高估

第9章 自我機會高估

賭場裏沒有常勝將軍,入賭者總是輸多贏少,連一個個賭王最終也死得慘慘。但無論這一高風險是如何明白無誤,無論勝出概率在專家們反覆計算之下是如何的微小,賭業自古以來還是長盛不衰。賭徒們從來不缺乏火熱的激情、頑強的意志以及前仆後繼的大無畏精神。原因很簡單:他們的眼中多是成功,沒有失敗,總是把希望情不自禁地放大,誘導自己一次次攜款前往。

在這裏,賭業顯現出一切騙局的首要前提,顯示出一種人類普遍的心理頑症:自我機會高估。

自我機會高估不僅支撐賭業,也是諸多強權和罪惡的基礎。“文革”那些年,人們雖然經濟狀況大體平等,政治上卻有三六九等森嚴區分。奇怪的是,很長時間內多數人對這種地位分化非但不警覺,反而打心眼裏高興:革命的“依靠對象”覺得自己比“團結對象”優越,“團結對象”覺得自己比“爭取對象”優越,“爭取對象”覺得自己比“打擊對象”要安全和體面——即便是一些灰溜溜的知識分子,也暗暗盤算着自己如何榮升“工農化”和“革命化”之列,相信災難只會落在鄰家的頭上。機會非我莫屬,倒霉自有他人,如此幻想使一批批潛在受害者同時成為傷害者,大家共同推動了政治傾軋,直到運動結束方大夢初醒,發現人人都窩着一肚子冤屈,沒有幾個贏家。

眼下,政治歧視漸少,人際之間的經濟差距卻在拉開,甚至出現了以掠奪國民財富為主要手段的腐敗型暴富。有意思的是,很多人在怨恨腐敗的同時,對腐敗者的威風和奢華卻不無羨慕,對滋養着腐敗的拜金文化居然心神嚮往,對貧富過度分化甚至興高采烈——儘管他們大多身處社會金字塔的中下層。他們無非是面對新一輪的時代博彩,照例高估自己的機會。不能騙得省長的批文,至少也可吃吃單位的公款吧?不能吃吃單位的公款,至少可以向學生家長要點紅包吧?不能向學生家長要紅包,至少還可用假文憑撈個職稱吧?不能用假文憑撈職稱,至少也可倒賣點假煙假酒吧?……很多人憧憬着自己的美事,算計着眼前的飛蟬,卻不知黃雀在後,自己更有宰殺之虞。這一種由層層幻想疊加起來的普天同歡,使腐敗邏輯開始合法化和公理化,蓄積日趨嚴重的社會危機。一旦破產和洪水到來,一旦崩市和騷亂出現,受害者肯定不僅僅是少數可憐蟲。

無望當上贏家之後,才可能怨恨贏家。不幸的是,贏家的規則就是全體賭徒曾經甘願服從的規則。所有輸家的“候補贏家”心態,最終支持了贏家的通吃;所有輸家那裏“別人遭殃”的預期,使自己最終被別人快意地剝奪。在這個意義上,自我機會高估意味着人們自尋絕路,意味着我們的敵人其實源於我們自己。

制度易改而人性難移。正是受制於人性這一弱點,社會改造才總是特別困難:因為這樣做的時候,改造者需要面對既得利益者(贏家)的反對,還經常面對潛在受害者(輸家)的心理抵抗。歷史上一個個危險的政治、經濟、文化潮流,通常就是在贏家和輸家身份不太分明的情況下,由大多數人共同協力推動而成——可惜很多歷史描述都忽略了這一點。只有當失控的歷史之輪一路瘋狂旋轉下去,離心力所致,才有越來越多的人被甩到局外的清醒中來。但到了那個時候,事情就有些晚了。即便歷史流向還可以向合理的方位調整,即便人們又一次學會了抗議、揭發、反思、抹鼻涕、比傷疤、高論盈庭、大徹大悟,但苦酒已經釀就,過去的代價已不可追回。有什麼辦法呢?

人民是真正的英雄嗎?是的,但這裏是指覺悟了的人民。從人民的未覺悟到已覺悟,往往有漫長時光,有一個受害面逐漸擴大的過程。在這種變化到來之前,人民——至少是人民中的多數——也常常充當自掘陷阱的幫凶,使有識之士非常為難。因為能夠“學而知之”(孔子語)的畢竟不多,“困而知之”(孔子語)的才是多數。正因為如此,忠告的效果往往有限,忠告無法代替聆聽者的切膚之痛,常常要倚重於忠告者最不願意發生的災難,才能激發出人民的覺悟和行動。

請注意:這些災難,這些反覆上演的歷史悲劇,總是在人們得意洋洋自我機會高估的時候悄悄逼近。

1998年8月

*最初發表於1998年《芙蓉》雜誌,后收入隨筆集《性而上的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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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陌生人(韓少功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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