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馬市上的小買賣
雖然有些客商已經回家準備過年了,但今日的撫順馬市依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間透出一股年前特有的、歡快而紅火的氣息。
十二月的遼東可謂呵氣成冰,往來行人個個都裹得嚴嚴實實,若不細看,連對面來人是不是漢人都辨認不出。
龔正陸走走停停,想先看看今日是否有熟悉的客商來馬市收購皮毛。
必須承認的是,龔正陸的這一點特質還是相當值得學習的。
他剛剛思考完建州未來與遼東形勢,轉身就能繼續精打細算、錙銖必較,完全不覺得這兩樁事有甚麼上下之分。
一般人別說當了“偽國師”,就是以為自己能當個“偽國師”,也不禁會眼高手低,覺得在馬市上為了一點小錢討價還價有失身份,配不上自己的雄才大略。
而龔正陸雖說只有半瓶子水,但他沒真把那半瓶子水當回事兒,這一點是很難得的。
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了龔正陸的眼帘。
龔正陸將車推過幾步,拉下遮擋口鼻的風帽前圍,朝着那同樣裹得嚴嚴實實的臃腫身影試探性地喚道,
“瓊標兄?”
那身影微微一震,抬起頭來,也拉下風帽應道,
“龔中軍?”
晚明的遼東通事與女真中軍是雙方對外交涉的主要代理人。
遼東通事例有兩種,一為通事官,一為馬市通事,多半由遼東衛所的歸附夷人及其後裔擔任。
通事官負責女真人朝貢的審驗、伴送和京城交涉,馬市通事則負責監督交易、傳話和撫賞。
遼東通事群體,因其交涉於兩種文化和族群之間,在晚明遼東具有相當的特殊作用,如佟養性、董國雲和李慶賽等人,即曾經充任通事。
努爾哈赤崛起后,這些遼東通事紛紛投附后金,在後金小朝廷中佔據重要地位。
這一現象並非明廷獨有,連朝鮮也未免其難。
譬如朝鮮通事鄭命壽,他在“丙子胡亂”的時候,曾負責朝鮮和后金的聯絡,投附后金后,幾成朝鮮的太上皇。
女真內部,因與遼東和明廷交涉需要,也有通事群體存在,這種主管對明貿易和朝貢的女真通事,大部分在女真內部具有相當高的地位,多被稱為“中軍”。
從內部地位來講,女真的中軍,要遠遠超過明廷的通事,一般多如龔正陸一般在女真部落中扮演着謀臣的重要角色。
女真內部的中軍制度,與後來的扎爾固齊和都堂制度當有一脈相承的關係。
努爾哈赤崛起的過程中,其核心人物,尤其是曾任都堂、管理漢人的阿敦、武爾古岱、劉興祚等人,都曾在建州內部擔任過“中軍”。
倘或龔正陸後來沒有把小韃子一家挑撥得兄弟反目、父子成仇,他大概也能要麼管理漢人,要麼當了朝鮮的太上皇。
因此范明範瓊標的這一聲招呼,成功地將他周圍幾個同樣裹得身形臃腫的夥計模樣的人招呼得抬起頭來。
龔正陸朝那幾人笑了笑,將堆滿貂皮的小車推到了不擋路的一側,
“好久沒見到范掌柜了。”
范明仍是悠哉游哉的老樣子,
“山西那邊事多,一時也抽不出身來。”
龔正陸點點頭,笑道,
“可是巧了,淑勒貝勒昨兒還說起您呢。”
龔正陸指了指自己的那一車皮毛,
“說范掌柜不來,這撫順馬市連個靠得住的收皮子的人都沒有。”
范明的手縮在袖子裏,臉上笑呵呵的,似是很享受龔正陸的這一番稱讚,
“淑勒貝勒近來還好嗎?”
龔正陸道,
“還好,還好,就是大福晉不怎麼好。”
范明回道,
“大福晉不好也有幾年光景了。”
龔正陸嘆氣道,
“淑勒貝勒心裏早有準備,要能耗得一時,還是小心將養着。”
范明道,
“大福晉對淑勒貝勒,那是沒得說了,要不是這黑山白水的,大福晉真是戲文也上得,《列女傳》也錄得。”
龔正陸笑道,
“那是,要不淑勒貝勒怎麼能這麼痛快地就改了姓呢?”
范明呵呵直笑,
“是啊,姓可不是好改的,不過淑勒貝勒的性子就是專做一些‘不好改’的事兒。”
龔正陸偏了下頭,覺出今日的范明有些不大對勁,
“隨漢姓對女真人來說也不是甚麼大事兒,淑勒貝勒自己願意,旁人也不能替他計較甚麼。”
范明淡笑道,
“可要是遲早得改回來,早計較總比晚計較來得好。”
范明一面說,一面站起身,細細地翻看起龔正陸小車上的皮子,
“依我看,淑勒貝勒即使現在不計較,將來也是會後悔的……咳,這皮子不錯,準備賣多少錢吶?”
龔正陸看了范明一眼,隨口報了個不上不下的價錢,下巴朝着范明身後那幾個臃腫的身形一揚,不咸不淡地道,
“范掌柜的這幾個夥計別是新招的罷?怎麼這麼沒眼力見兒呀,這麼冷的天兒,就光看着自家掌柜動手,也不曉得上前來幫個忙!”
范明“噯”了一聲,揮手阻止了龔正陸的呵斥,
“馬上就要過年了,我原來手下的幾個夥計都給了分紅回家去了。”
“龔中軍也知道,北方這幾個省從萬曆十二年開始就旱個不停,為保民生計,皇上還曾親自步行二十餘里,從午門走到南郊天壇祈雨。”
“今年陝西又是大旱,山西也沒好到哪裏去,這饑民遍地,眼瞧着大傢伙兒都無心生意,我便只好早早地散了銀錢,隨他們各回各家了。”
范明放下手中的皮子,
“這幾個夥計都是臨時雇的,沒有參‘身股’,也指望不了他們甚麼。”
“咱們山西人有句話,‘一厘生意自家人,百兩薪金是外人’,人家不拿分紅,我也不好對人家頤指氣使的。”
龔正陸心中一沉,臉上神情不變,不動聲色地追問道,
“范掌柜的這幾個夥計是哪兒雇的呀?手腳這麼不勤快,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呀,范掌柜說出來,讓我以後也小心避上一避嘛。”
范明笑了一笑,道,
“龔中軍這話就不對了,這人和人又不一樣,哪兒能偶然見到一個人,就以為他能代表一個省呢?”
龔正陸笑笑,道,
“我猜他們肯定不是山西人,山西人都跟范掌柜似的聰明又勤快,哪兒像他們這樣木愣愣的呀?”
范明笑道,
“山西人也有愣的,是龔中軍沒瞧見罷了。”
龔正陸聞言,心中暗驚。
晉商的經商方式的確主要是股俸制,一般分為“銀股”和“身股”這兩種分紅方式。
出資者為“銀股”,出力者為“身股”,銀股是東家投資商號的金融資本,對商號的盈虧負無限責任;身股是東家允許手下掌柜和表現優異的夥計以人力入股,參與分紅,但不對商號的虧損負責。
萬曆十五年的范明雖算得上是小有資產,但還沒有豪闊到只出銀股的地步,他身兼東家與掌柜二職,經營之事,由他全權負責。
若是因着年節將近,臨時雇傭幾個只拿薪俸,無有股份的夥計也說得過去。
但晉商僱人,與徽商、浙商、閩商的用人標準都不同。
晉商在夥計的遴選上,嚴格遵循“避親就鄉”原則。
所謂“避親”,就是指商號不得聘用東家親戚,或是東家姻親,尤其嚴禁使用“三爺”,即舅爺、姑爺、少爺,一切和東家沾親帶故的關係人員都不能參與經營。
至於“就鄉”,則是指商號雇傭本省人為經商夥計,大多是同村或者是鄰村,或較為臨近的一個區域,一般不會超出山西省的範圍。
夥計外出經商,家眷須留居山西,發揮地緣相近之利,不準“裸商”,以資保證,極少有商號雇傭外省人的情況。
因此范明此言一出,龔正陸立刻察覺出那幾個“夥計”來歷不尋常,恐怕非是善類。
范明摸出錢袋,依龔正陸開的價數出些碎銀遞過去,
“這些皮子我都要了。”
許是龔正陸方才的話起了作用,范明這回一開口,那幾個“夥計”總算動了一動,一一上前來替范明把貂皮搬下了車。
龔正陸掂了掂手裏的銀子,主動向范明問道,
“不知范掌柜這回帶了甚麼稀罕東西來遼東買賣啊?”
范明溫聲笑道,
“布匹、絹綢都有,還有幾味藥材,不過帶得不多。”
龔正陸也笑道,
“正好我要買些葯,不知范掌柜這兒可有川芎、當歸、桂心、桃仁、木香?”
范明笑應道,
“這些都是常見的,我都有,龔中軍要多少?”
龔正陸道,
“范掌柜帶來的我全要了。”
范明應下,回頭隨口指派了一個正在搬皮子的“夥計”去為龔正陸拿藥材,
“這藥材都是治婦人病的,莫不是給大福晉買的?”
龔正陸笑了一下,道,
“是啊。”
范明道,
“這是治甚麼?產後心腹痛嗎?”
龔正陸“嗯”了一聲,
“大約是罷。”
范明道,
“那這葯也不夠吃啊,都是中成方子,怎麼治得好大福晉的病呢?”
龔正陸笑道,
“我倒不知范掌柜還會看病開藥。”
范明笑道,
“龔中軍在遼東或許沒聽說,皇上近來派潞王去南方主持海貿事宜,說是要重振永樂雄風,這海貿來去,最值錢的不就是香料和藥材嗎?”
“所以我近來專研此道,想來也是有些成就的。”
龔正陸應道,
“可不是么,聽說永樂年間,三寶太監自海外載來的香料用不完,成祖爺還曾下旨用胡椒、蘇木來折官俸呢。”
范明笑道,
“正好,我這兒也有一味藥材,名喚‘烏香’,有平肝補氣、散寒止痛之效,比胡椒、蘇木還得用呢,龔中軍可要拿一些回去給大福晉試試?”
龔正陸忙道,
“這怎麼好意思?”
范明笑道,
“皇上現今重海貿嘛,咱們做生意的也得跟着皇上的意思去做,龔中軍要覺得這東西用得好、在遼東有市場,回頭我就賣了山西的產業,也跟着南下開海船去!”
龔正陸心中一動,又看了一眼范明旁邊正在忙碌的那幾個“夥計”,道,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范明又笑了笑,道,
“龔中軍回去,別忘了替我向淑勒貝勒問聲好。”
龔正陸回笑道,
“范掌柜放心,您的話,我一定向淑勒貝勒全部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