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努爾哈赤的首任顧問兼漢學老師(下)

第二十八章 努爾哈赤的首任顧問兼漢學老師(下)

就在三人長吁短嘆之時,立在他三人背後的龔正陸開口了,

“孟聖人亦云:‘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

龔正陸走上前去,

“‘舜明於庶物,察於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

努爾哈齊見是龔正陸來了,忙站了起來,用漢人的禮節向他作揖道,

“先生。”

龔正陸一進來,努爾哈齊就將剛才的蒙語換成了漢語。

龔正陸還了一禮,又分別向費揚古和額亦都作了揖,這才重新轉向努爾哈齊道,

“依孟聖人所言,庶民無德,則與禽獸無異,淑勒貝勒理應按照我建州先前定下的法度來處罰那些犯法的諸申。”

努爾哈齊並沒有表態,只是自顧自地重新坐了下來。

額亦都也跟着努爾哈齊切換了語言,只聽他用漢語反駁道,

“這位孟聖人的這句話說得也太高高在上了,諸申因為食不果腹而越境犯法,怎麼就和禽獸一樣了呢?”

費揚古附和道,

“就是,漢人不是最講‘仁義’了嗎?”

龔正陸笑道,

“孟聖人所說的‘仁義’,是由君子定下的仁義。”

費揚古道,

“我懂了,這個孟聖人的意思是,從前那個舜自己定了一套規矩,然後自己宣佈那套規矩就是‘仁義’。”

“倘或有庶民違反了舜的那套規矩,就是違反了仁義,舜依照他自己定下的那套規矩處罰庶民,這就叫‘由仁義行’。”

龔正陸朝費揚古道,

“舜乃我中國上古五帝之一,淑勒貝勒若想為女真之主,就該向舜虛心學習。”

“孟聖人云,‘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游,其所以異於深山之野人者幾希’。”

“‘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這意思就是說呢,舜當初居於深山之中,鄰於樹木岩石之間,行於鹿豕出入之地,與我建州如今並無差別。”

“可舜每聽見一句對自己有益的話,看見一件對自己有益的事時,就馬上去施行,這種力量就像江河決了口一樣,浩浩蕩蕩地沒有人能阻止得住。”

額亦都道,

“那個舜從前肯定不是住在遼東,他要是住在遼東,肯定也是會越境去朝鮮的。”

費揚古亦道,

“我覺得聖人們講的道理咱們也不能全聽,那三皇五帝治下的庶民都是靠耕種謀生的,咱們建州雖然也種地,但和上古時期全然不同。”

“旁的不提,就說水源這一項,現在佛阿拉城城中的泉井僅四五處,外城的諸申想要吃水,就只能去嘉哈河或碩里加河上鑿冰,然後再拿擔子挑進城中。”

“這種情況下,咱們怎麼能拿三皇五帝的法度標準來要求諸申呢?”

龔正陸道,

“孟聖人云,‘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

“‘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於後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

“‘仁政’就是要讓庶民遵守規矩,庶民遵守了規矩,感到了守規矩帶來的好處,自發地以先王定義的‘仁義’為準則,這才能使天下受國君治理。”

“如果因善心而放任庶民違法,則不足以治國理政,如果制定了法度卻不去貫徹實行,那麼庶民是不會自發地去遵守規矩的。”

額亦都道,

“可諸申若是守了法,那就要餓肚子啊,這守法的好處又在哪裏呢?”

龔正陸道,

“國家之危定,百姓之治亂,在君行之賞罰,賞當則賢人勸,罰得則奸人止。”

“如今諸申知法犯法,淑勒貝勒理應對違法之人予以懲戒,對遵法之人予以獎賞。”

努爾哈齊終於開口道,

“可是我覺得上回咱們定下的刑罰太重了。”

努爾哈齊的臉有點兒紅,看上去彷彿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

“諸申又餓肚子又挨打,那不得更想往朝鮮跑了?”

費揚古贊同道,

“再說了,朝廷現在又發兵來打我們,免不了要抽些諸申去當兵。”

“這一動了刑罰,諸申心裏難免就會有怨氣,萬一諸申在戰場上倒戈向敵,那孟聖人能幫咱們向朝廷說理去嗎?”

方才費揚古、額亦都與努爾哈齊在一處時,提起明廷的用語是“漢人又來打我們”。

而此刻龔正陸一加入談話,三人頓時便轉了口風。

龔正陸道,

“即使罰得輕些,也不能放任違法之人不管。”

“且帶兵講究的就是個‘令行禁止’,即使要徵調諸申為兵員,也應從守法之人中抽選。”

努爾哈齊道,

“那先生以為,用何種刑罰處罰違法諸申最為妥善呢?”

龔正陸道,

“或是罰銀,或是服苦役,總之就不能這麼不了了之了。”

努爾哈齊想了想,道,

“罰銀就算了罷,馬上就要過年了,諸申手頭都緊,能攢下幾個錢的也要留着買明年的春種。”

費揚古道,

“罰甚麼都不現實,越境的諸申這麼多,他們為了逃脫懲罰,一定會互相包庇,漢人不是就有句話叫‘法不責眾’嗎?”

龔正陸認真道,

“即便淑勒貝勒要開恩,或是輕判,或是赦免,也要淑勒貝勒親自對着違法諸申的面兒說出。”

“淑勒貝勒念及我建州諸申困苦,即使庶民行竊,也不忍按律加以極刑,只是稍作處罰,令其服役以代,如此法度存、上下安,方可稱為‘仁政’。”

努爾哈齊若有所悟,

“原來上古五帝以前是這樣治國的嗎?”

龔正陸笑道,

“聖人云,‘隱惡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

“古代的聖賢之所以能得到庶民的擁戴,就在於他們能採取中庸的態度來治理國家、安撫百姓。”

額亦都道,

“可明明制定了法律卻不依法處置,那諸申以後不是會更加輕視法律了嗎?”

龔正陸斂容道,

“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法雖如此規定,但如何加刑,必須以淑勒貝勒的裁奪為準,這便是古人所謂之‘一言九鼎’。”

“若是事事都依照法律一絲不苟地執行,那諸申往後便是受法律制約,而不是受淑勒貝勒掌控。”

“倘或有朝一日,諸申利用法律來攻擊淑勒貝勒,或是淑勒貝勒至親至信之人,那淑勒貝勒又該如何自處呢?”

“法律只是淑勒貝勒治理國家的輔助工具,它必須由淑勒貝勒的意志所決定。”

“淑勒貝勒要做的,就是通過法律定義仁義,讓建州所有的諸申都認同法律,這就是孟聖人說的,‘舜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

費揚古問道,

“可沒有違法的諸申也餓着肚子,他們心裏想違法,見到違反的諸申因覓食而被處置,心裏只會感到害怕,哪裏會認同淑勒貝勒制定的法律呢?”

龔正陸笑道,

“這就要靠淑勒貝勒的賞賜了。”

額亦都道,

“那淑勒貝勒該怎麼賞賜來得好呢?”

龔正陸笑答道,

“譬如費揚古方才說這佛阿拉城城中缺水,那淑勒貝勒便可令違法諸申在城中打井,或讓他們鑿冰送與遵守法律之人。”

“守法諸申通過法律和淑勒貝勒的裁決白白得了一筆‘水’的好處,又怎麼會不認同法律有益,又怎麼會不感謝淑勒貝勒的恩賞呢?”

努爾哈齊道,

“這不是慷他人之慨嗎?我又沒有親自去挖井鑿冰,諸申怎麼會感謝我呢?”

龔正陸笑道,

“這也是孟聖人說的道理,庶民蓋與禽獸無異,只見其表,不見其里。”

“得了好處的人只會想到淑勒貝勒替他們找了一群不花錢的勞力,沒有淑勒貝勒他們就享受不到免費的水。”

“他們只會戰戰兢兢的繼續守法,想通過順從來獲得淑勒貝勒給予的其他好處,哪裏還會去思考‘為何淑勒貝勒不用鑿冰’這樣的問題呢?”

費揚古道,

“那要是受罰的諸申想到了這個問題,忽然鬧了起來,那該怎麼辦呢?”

龔正陸道,

“那就出動勇士去鎮壓。”

努爾哈齊問道,

“鎮壓完了呢?”

龔正陸道,

“帶頭的當眾斬首,從者一律貶為‘包衣阿哈’。”

“包衣阿哈”即指女真部落中的奴僕,一般來源有三種。

一是由諸申轉化而來,譬如平民犯罪,被發落為奴僕,或是窮困欠債,將妻子兒女典賣為奴。

二是家生奴婢,包衣阿哈世代為奴,其所生子女則依舊為奴。

三是戰爭掠奪的俘虜,女真各部落之間時常互相征伐,掠取對方部落人口為奴。

由於包衣阿哈是主人的私有財產,所以他們既可以被饋贈,也可以被買賣。

萬曆十五年的建州女真還沒發展出八旗,自然也沒有“包衣旗人”和“旗下家奴”的概念,龔正陸口中的“包衣阿哈”只是等同於女真部落中的底層奴隸。

努爾哈齊道,

“那要是有諸申想到了這個問題,卻並沒有鬧,只是不願再臣服於我建州,那該怎麼辦呢?”

龔正陸笑道,

“那淑勒貝勒就該給這樣的人官爵,他當了官,自然就再也不會反對淑勒貝勒的法律了。”

額亦都好奇道,

“那個舜從前也是這樣做的嗎?”

龔正陸點頭笑道,

“也是這樣,《論語》中雲,‘舜有天下,選於眾,舉皋陶,不仁者遠矣’。”

“皋陶造獄作刑,卻能與堯舜禹同列‘上古四聖’,依照的便是這樣的道理。”

努爾哈齊感慨道,

“我得之先生輔佐,便如舜舉之皋陶。”

努爾哈齊此言一出,便意味着處罰違法諸申已成了板上釘釘之事。

額亦都與費揚古勸了努爾哈齊好半天,卻落得這樣一個結果,不禁都有些悻悻。

費揚古道,

“龔先生的處置只能應付一時,若是建州的困窘無法解決,任憑淑勒貝勒如何處罰,總會有諸申再冒險跑到朝鮮去。”

額亦都贊同道,

“是啊,外患未平,諸申要是跑得多了,人丁流失也是一大隱憂啊。”

努爾哈齊朝龔正陸問道,

“朝廷近來屢屢向我建州揮師進軍,不知先生可有退敵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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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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