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不在乎虛名

第二十二章 不在乎虛名

朱翊鈞和李氏花了兩三天時間將後世徐光啟總結的番薯種植方法整理了出來,這一來,朱翊鈞就更發現了李氏的好處,李氏大約是這時空裏唯一一個真真正正理解他的人了,這就好比隕石總是要落到隕石坑裏,萬曆朝的古代女人怕是一個都及不上李氏。

“……你在想甚麼?”

李氏伸出手來,在怔神的朱翊鈞眼前晃了晃,

“怎麼半響沒有聲音?”

朱翊鈞“哦”了一聲,回過神來道,

“我在想……我們這樣算不算是搶奪了徐光啟的研究成果?畢竟歷史上他也是經過反覆耕種和實驗才總結出這些成果。”

李氏朝他笑笑,

“難不成你想在萬曆十七年的時候就在番薯的種植方法上署上徐光啟的名字?”

她這笑不知怎的,就讓朱翊鈞心頭一漾,

“噯,我是在想……能不能……”

李氏看着他,

“甚麼?”

朱翊鈞躊躇半響,終於道,

“我在想,要是能署上你的名字就好了。”

李氏卻反問道,

“幹嘛署我的名字?”

朱翊鈞心裏知道這時的最佳反應應該是伸出手臂輕輕攬過李氏,然後柔聲細氣地湊到她耳邊說一句“因為朕心悅你”,那肯定就是後世最流行的霸道總裁款皇帝了。

但是不知為何,這套動作朱翊鈞想是想得好好的,真對着李氏一出口全走了樣,

“……因為我總覺得,女性應該在歷史中留下姓名。”

這句話一說完,連朱翊鈞自己都覺得落了下乘,他這人原不是這樣指東道西的,怎麼一見李氏,就本來想誇她美的,莫名就變成誇頭飾了,本來想說願意討好她的,莫名就變成要抬高女性地位了。

果然,李氏聽了並不感動,只是狐疑地看着他道,

“那萬曆朝才女不是挺多的嗎?後面還有個女將軍秦良玉呢,實在不必將原本屬於徐光啟的功勞強行按在我頭上罷?”

朱翊鈞被她說得有些羞赧,

“對,對,是我想得不周到。”

兩人默然相處了一會兒,李氏又道,

“再者說,現在是因為徐光啟沒考上進士,番薯推廣等不及拖到那時候才先把這些整理出來,待徐光啟考上進士了,你再把這些番薯種植的方法歸功於他,那他不得感動得涕淚漣漣的?”

朱翊鈞道,

“噯,也是。”

皇帝默然片刻,想來想去還是給自己勉強找了個理由,

“主要是我覺得不能說這法子是皇帝發明出來的,一說是皇帝發明出來的,那下面人就算遇到不合理的困難也不敢提反對意見了,當年***的時候不就有個‘農業八字憲法’,講甚麼‘土、肥、水、種、密、保、管、工’,結果執行下去就餓死了好多人。”

李氏這才笑道,

“原來你是怕這個。”

朱翊鈞道,

“而且我現在吃的飯都是太監辦的膳,後世評價總說明朝宮廷用度奢侈,我也不好宣傳我自己與民共苦不吃肉罷?”

李氏道,

“這你做得倒對,說自己大飢荒里不吃肉那位實際上也是假的,人家當時每頓魚蝦就有十七種,光雞就有十四種,牛羊肉菜十多種,中餐之外還有西式菜,你還吃不上西式菜呢,我看你比那位可謙虛多了。”

朱翊鈞輕輕笑道,

“我這人就總不好意思攬功。”

李氏想了一會兒,道,

“那你為何不說是鄭貴妃發明的?反正明朝後妃都是從民間選出來的,你說這是鄭貴妃待字閨中時發明的,也沒人會挑出錯兒來。”

朱翊鈞道,

“那不是白白給《閨範圖說》提供素材了嗎?”

皇帝猶豫片刻,又道,

“我就是覺得,如果說這是你發明的,你就能不成為歷史上的那個李敬妃了。”

李氏驀地一愣。

朱翊鈞接着道,

“我總怕保護不了你。”

李氏道,

“沒那麼誇張罷?世界上還有皇帝保護不了的人?”

朱翊鈞道,

“怎麼說呢,晚明宮廷就是許多人都死得奇奇怪怪的,除了後世有明確文獻記載是魏忠賢所害之外,其餘不少后妃皇子都是不明不白沒的。”

“我記得我在現代讀過一則史料,原是外廷士大夫讚賞明仁宗寶翰很有趙孟頫圓熟秀勁的風範的,其佐證就是當時在明朝宮中供職的太醫院院判去職后,在家中收藏的一巨冊仁宗墨寶。”

“因為明初的時候,朱元璋有規定,為避外人耳目,宮中人看病只能示症取葯,也就是只能讓宮中人在紙條上寫下病症遞給太醫院,而太醫不能進入後宮親自為病人診斷,所以明仁宗居東宮的時候,東宮裏的宮人想瞧病,也要由他寫下病症傳遞給太醫院。”

“但是明仁宗當時非常小心謹慎,即使是示症取葯,給太醫的字條上也從沒有一次寫明了東宮中人究竟寫明所患何種病症,而是用不同的字號秘密告訴太醫院病情程度,因此即使後來院判收藏了明仁宗的墨寶,也沒有人能知道當時的東宮宮人到底患的是甚麼病。”

“按照道理來說,這條規定發展到了萬曆年間,乃至後來的明末那個時代,理應和其他明初規定一樣有所鬆動,可天啟皇帝的子嗣無緣無故地死了那麼多,卻止說是被後宮養的貓兒叫聲給嚇死的,從來沒有記錄下這些孩子到底生的是甚麼病。”

“要說是因為中醫太落後,有了病也診斷不出來,那是另一回事,可是明朝宮廷就怎麼說呢,越到後期,就越連具體的癥狀記錄都沒有,後宮宮人的死因都是相當籠統的一句話。”

“即使是明光宗這樣影響大局的關鍵人物,也不過是多了一句他死前吃了甚麼葯,至於他究竟得了甚麼病,那是一點痕迹都沒留下來,因此我就是總擔心你,雖然你我已經決定了不生育,但是要是哪一天你也不明不白地死了,重複了一遍歷史上李敬妃的結局……”

朱翊鈞說到這裏,憂愁而痛苦地皺了皺眉,又接着道,

“可如果我說是你發明的番薯種植方法,那情形就不一樣了,對於明清兩朝而言,番薯是提高糧食產量最直接、最簡單的方式。”

“如果這個方法是你發明的,那宮中定然有許多人會感激你,即使再有人會下毒害你,你也絕不會像歷史上的李敬妃一樣死得不明不白,肯定會有人感念你的恩德,為你鳴不平……”

一番情真意切的好意卻是給朱翊鈞說得絮絮叨叨,他自己聽了都覺得羞澀,他想他從不是這麼啰嗦的人,怎麼一到李氏面前就沒完沒了,

“不過你要覺得不合適……那我……”

話音未落,李氏便一把勾住了他的肩,這個動作極其現代,

“既然是為人好的事,為何說得這般支支吾吾的?”

李氏湊近到皇帝耳邊道,

“你也太容易害羞了罷。”

熱烘烘的氣息吹入耳中,朱翊鈞的臉頓時紅了起來,

“不是我容易害羞。”

皇帝稍稍一掙,就離開了李氏的懷抱,

“是你太不拘小節了罷。”

李氏哈哈笑了起來,沒外人的時候她是一點兒矜持都沒有,

“噯呦,那是,連九千歲見了我都紅了臉呢。”

朱翊鈞無奈道,

“跟你說正經的呢。”

李氏肅了肅形容,道,

“說正經的啊,我覺得你想保護我也不需要用這種形式,我可以就住在乾清宮,跟你同吃同住,這樣誰也不敢怠慢我,連鋪宮都不必了。”

朱翊鈞憂慮道,

“這樣會不會顯得你太過於特殊了?”

李氏道,

“不會,這是明朝後宮的成例,這乾清宮后廡有個青霞軒,本來應該住的是皇帝不欲走宮時隨時供皇帝御幸的女答應,或者是一些不選作妃嬪但適合在宮中任職的低階女官。”

“只是歷史上的萬曆皇帝應該沒有在後宮沿用這個職位,或許實際上是設置了,但是後來天啟年間把萬曆皇帝的後宮全部給追封了,於是萬曆皇帝左右看起來就不存在這些有名無分的答應了。”

被李氏這麼一提醒,朱翊鈞也想起來了,

“這個職位在歷史上應該叫‘青霞女子’,崇禎的時候應該是恢復了,因為後來李自成進京之後,這些青霞女子為了名節就集體自盡了。”

李氏毫不在意地笑道,

“對嘛,所以它一點兒都不特殊。”

朱翊鈞道,

“我怕你覺得委屈。”

李氏道,

“咱們要是最後能達到憲政民主的改革目標,給大明全體婦女投票權和參政權,我就不覺得委屈,只要能達到這個目標,我現在是甚麼位分、名下有甚麼發明,我都覺得無關緊要。”

朱翊鈞對於李氏這種過於博大的歷史觀感到相當佩服,

“那這番薯的種植方法豈不是無人認領了?”

李氏回道,

“那不如乾脆就說是老百姓自己發明的,被你這個皇帝聽去了,你覺得這個方法特別不錯,所以特命有司在潞王藩地推廣,這樣誰都不必居功,也不必擔責了。”

朱翊鈞道,

“倘或我這樣說,外臣定會追問。”

李氏道,

“你可以說是從東廠番子那裏聽來的么,這東廠的職責,就是包括每日訪看兵部,察看有無進部、有無塘報,還有京城各門和皇城各門的關防出入,甚至地方的失火、雷擊,以及北京的雜糧、米、豆、油、面之價都要在每月晦日彙報上來。”

“你從這一項里隨便找個借口,就說是東廠在探聽民間物價多寡、晨歲豐歉的時候,打聽到了這種新興的種植方法,比李材在雲南試種的還要先進一步,是百姓根據因地制宜自己發明創造出來的。”

“你這樣一說,東廠難道還會反過來說沒有這回事?然後你把這些整理出來的方法像朱元璋當年分發《大誥》一樣,往潞王藩地一印再一傳,待番薯普及成功,不就都齊活兒了?”

朱翊鈞笑道,

“你這法子真好。”

皇帝嘆了一聲,又道,

“要是我面見閣臣的時候,你也在我身邊就好了。”

李氏聞言卻笑道,

“別用這一套來當情話好罷,我才不用你哄。”

朱翊鈞淡笑道,

“我是認真的。”

李氏笑道,

“算了罷,我不要這種垂簾聽政的權利,我要的是能堂堂正正參政投票的權利。”

朱翊鈞對着這笑容由衷地道,

“我覺得你真了不起。”

翌日,朱翊鈞坐在文華殿召見閣臣之時,還在想李氏的笑容。

他想他讚許李氏了不起是真心的,一個人得有多大的忍耐力才能經受住“成為晚明番薯種植法發明者”的誘惑,這是拯救蒼生的千古美名啊,朕親手捧到她跟前,她為何能如此不屑一顧?

或者李氏靠的不是忍耐力,而是她心裏的恨,她恨到能奉獻一切去成全他朱翊鈞,乃至連虛名都不稀罕。

又或者並沒有這麼複雜,就是她單純不想告訴自己在現代的名字,畢竟朱翊鈞是朱翊鈞,名姓貼合得恰到好處,而李氏就是李氏,普普通通,簡直不值一提。

就在朱翊鈞還在細細琢磨李氏此人品格的時候,申時行在例行問候過了皇帝身體狀況之後,開始了議事,

“……先該臣等與同原任大學士王家屏在閣辦事,后因家屏回籍守制,臣等兩請增置閣臣,未蒙愉允,以故至今虛席,不敢再有瀆陳。”

“近該宣大總督尚書鄭雒、巡撫都御史王基、巡按御史林文英,各題稱輔臣家屏服制已滿,

臣等看得,官員丁憂,例得起複,大臣服闋,例得會推,惟是內閣輔臣,必由聖恩特召。”

“竊聞官必擇人,人惟求舊,王家屏德器宏雅,學識深淳,十載講帷,啟沃之功最茂,兩年政地,經綸之業方新,臣等忝與同官,皆自以為不及。”

“今其服制已滿,相應及時召用,光佐聖明,則上得忠賢,以資謨明弼諧之益,下得僚采。以成同心共濟之功,特望皇上,俯垂鑒允,將家屏特賜召用,容臣等撰擬手敕,下吏部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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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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