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寶和六店(下)

第十六章 寶和六店(下)

魏忠賢說這話時相當愁苦,他不明白他信仰的佛祖怎麼就普度不了他,有意無意地總是把他置於一個浪費智慧的境地。

要麼是周圍人都對他的智慧視而不見,要麼是重視得太過分了,將他的智慧看成了一種不安分的徵兆,因而總是防備着他。

老魏簡直是要嘆息了,他也弄不明白他為何總是聰明得如此不識相,尤其在宮裏不識相的代價是關乎性命的,

“倘或我真是個傻子,我倒是會無條件地贊成宗主爺了,這誰管東廠,跟我李進忠有甚麼關係呢?”

蘇若霖笑道,

“你這是在罵我傻?其實這東廠有許多好處,是你我現下還見不到的。”

魏忠賢回道,

“這不是畫餅充饑嗎?這將來的好處是甚麼,都是你自己想像出來的,將來還不一定能拿到手呢。”

蘇若霖道,

“怎麼就不一定了呢?”

魏忠賢反問道,

“你怎麼就能篤定皇爺會看不出宗主爺在利用王承勛這件事強奪東廠主事之權呢?反正我不信皇爺會看不出,這要看出來了,你說誰能救你,這一道旨意下來……”

蘇若霖哈哈道,

“你不會是因為看到皇爺杖死個人,就此便被嚇破了膽子罷?”

魏忠賢沒好氣地白了蘇若霖一眼,他這個動作有些女氣,實際上老魏要當真雌化成了女人,那他倒沒甚麼不好開口的了。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說,以他的直覺和第六感,他覺得朱翊鈞這人陰絲絲的,盯着他的眼神有一種如何極力潛藏也遮掩不住的隱憂和厭惡,彷彿一個路邊時常恐懼被搶走手中糖人的乞兒,並且對他老魏還尤其戒備。

一個時刻處於恐懼和戒備中的人是最難伺候的,何況這樣一個難伺候的人當真握有生殺予奪的權力。

但是偏偏魏忠賢一直就拒絕承認他和女人有甚麼生理上的共性,因此此刻他也沒好意思拿他九千歲的第六感說事兒。

蘇若霖卻把魏忠賢這種隱晦的羞怯當作是因害怕而難以啟齒,故而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用一種哥倆好的親熱語調接着道,

“你也太柔弱罷,膽子這麼小,一開始怎麼挨的這一刀?”

魏忠賢生得高大,蘇若霖想去攬他肩膀,不料伸手比劃了幾下,發現自己必須稍稍踮起腳尖才能完成這一動作,故而作罷,

“我不信你在宮外就沒看見過死人,你是肅寧縣人罷,那就是河間府,我是保定府安肅縣的,咱倆家鄉離得不遠罷,我不說遠的啊,就說前兩年……前三年罷,就是萬曆十四年的時候,咱們那一帶還鬧過飢荒咧。”

魏忠賢不語,蘇若霖便追着他道,

“那飢荒一鬧起來,真是一片片的死人,一天找不到吃的就躺着餓死啊,我那會兒還跟着我爹吃過老鼠哩,餓得沒有辦法呀,就在牆根邊兒撿死老鼠,那老鼠不知道怎麼死的,我爹看見了就收拾回來,煮熟給我們一家吃。”

“老李呀,你不知道啊,那會兒那老鼠肉可香得很呀,當時我先吃了一半,想留下一半明天吃,到那天晚上睡下,我餓得睡不着,咋都睡不着,就又起來,把那半碗吃上了,我當時一邊吃,一邊想,吃上這一頓,我還能再多活五天,不會馬上就死。”

“後來老鼠吃沒了,剩下來的都是老鼠皮,那怎麼辦呢,就去撿屎吃,首先最好撿的是牛屎,我記得我帶着我妹妹,在牛糞裏面找穀粒吃,撿一顆吃一顆,吃一顆撿一顆,後來另一家一個大些的男娃也來撿着吃,就打我妹妹,不讓我妹妹吃,把我妹妹打得直哭,就為那牛屎里的谷顆顆,幾個孩兒搶着吃呢。”

魏忠賢的嘴蠕動了一下,道,

“吃屎的事也值得你這樣講,好像就你吃過一樣,萬曆十年八月,北直隸鬧旱災,我還見人吃過大雁屎呢。”

蘇若霖相當熟絡地接口道,

“大雁屎我也吃過啊,大雁是吃麥青的,屎拉在河灘上,我們去撿回來,夏天的時候一遇天黑,北飛的大雁就要落下來歇息,大家要估摸准它們的落腳地兒,好乘着夜黑去逮大雁。”

“那大雁啊,歇息時有自己的哨口,人還沒走近,雁群就叫起來呼啦啦飛走了,沒人能捉得到大雁,所以撿雁屎也得估摸准雁群的落腳處,如果去得太早了,驚飛了雁群,那就撿不到雁屎了。”

“我記得嘿,手指粗的雁屎,前邊發白的一小段是不能吃的,要摘去,只有青綠的一段才可以吃,我們那兒雁屎的吃法有兩種,講究的一種,是把雁屎用清水泡開,然後再潷去水,拍成小餅貼在鍋邊焙熟了吃,另一種呢,就是把撿回來的雁屎直接放在鍋里焙炒,像炒玉米籽那樣。”

“那炒熟的雁屎,嚼在嘴裏會咯嘣咯嘣響,火氣很大,吃完之後,嗓子會刺啦啦得疼,幸好那個時候還能找到一些野地黃,用熟地黃泡水喝,才解了雁屎的毒,就這大雁屎,到冬天的時候還沒有了呢。”

“然後春荒的時候就更難挨了,能吃的東西都吃光了,草根,樹皮,房檐上的草,幾乎天天死人,都是餓死的,起初死了人還掩埋,還要哭哭啼啼地到村頭的土地廟去‘報廟’。”

“後來沒力氣了,就誰也不管誰了,只聽說窪地里那種白色的觀音土能吃,就一窩蜂地去挖來吃,吃了拉不下來,肚子脹得滾圓,拿竹竿、樹枝去掏屎也掏不出來,就活活把人給憋死了。”

“不瞞你說,我爹就是那麼被脹死的,死前還嚷着他還能繼續填土咧,但是我入宮之後打聽了啊,這事兒它也不能都怪朝廷,皇爺知道北直隸遭災,當時就把那幾個州的夏稅秋糧都給蠲免了。”

“這事兒不是我一廂情願瞎說的,那文史館都有記錄,所以我心裏是不怨皇爺,也不怪朝廷的,這天災誰都避免不了,是命裏帶着的,不過我就覺得罷,這苦命人他也不能一直就白白地把苦吃了,你說這好不容易有個讓我上進的機會……噯,老李啊,你認真聽我講啊,這一個人他不能總被命運欺負,你說是罷?”

魏忠賢憋着勁板著臉,蘇若霖的邏輯在他這裏是無可挑剔無法反駁的,他唯一的道德制高點已經被瓦解了,不但瓦解了,還是用他們宦官自己的邏輯瓦解的。

就像蘇若霖先前勸魏忠賢給自己女兒攢嫁妝,他老魏直接就表示他不在乎人倫,現在這個邏輯反噬了,魏忠賢勸蘇若霖不要干這種要掉腦袋的事,他蘇若霖也直接表示他壓根就不在乎性命,反正原來就是吃屎的命,沒了就沒了,干吃屎的事總比當真吃一輩子的屎好。

所以魏忠賢他不勸了,

“你要幹甚麼,你自己覺得值就行了。”

蘇若霖又道,

“再說了,真出了事……起碼你李進忠會替我想想辦法罷?”

魏忠賢“呸”他一口,

“想得美!我有那麼神通廣大我早不在這兒兩面受氣了,你想想,司禮監管批紅,宗主爺總是在皇爺身邊伺候,皇爺能看不出宗主爺想掌管東廠嗎?皇爺看出來了,卻一直按着不給,那就是不想給的意思嘛,所以你出事是肯定的,我才不要接你這人情呢。”

蘇若霖嘻嘻一笑,彷彿剛才的那通飢餓親歷者並不是他似的,

“我要是把那個邊將的事情跟你講清楚了,你就不覺得我會出事了,我跟你說,這個吳大斌吶……”

魏忠賢抬起一隻手來,“唉唉唉”地制止了他,

“我不聽,我不聽,宗主爺乾的這事兒,就不是我該知道的,你講了我也不要聽。”

蘇若霖立刻停下了解釋的話頭,

“你倒是撇得乾淨。”

魏忠賢道,

“我怕受牽連,知道嗎?挨餓受災的死人和宮裏的死人不一樣,老蘇啊,別跟我在這轉移話題,咱們彼此心知肚明啊,咱們之所以會覺得餓死的人不可怕,那是因為咱們活下來了。”

“咱們心裏就覺得咱們跟那些被餓死的人不一樣,肯定比他們聰明、比他們能忍飢挨餓、比他們受菩薩眷顧,可是這一套在宮裏它行不通,你想救命不能靠這麼救。”

蘇若霖反問道,

“那該怎麼救呢?”

魏忠賢道,

“只能老老實實求皇爺開恩唄,還能怎麼救?”

蘇若霖道,

“咳,你這說了等於沒說。”

魏忠賢笑了一笑,他不告訴蘇若霖他覺得朱翊鈞就是那種別人一求饒就自個兒先受不了的人,他覺得即使他這樣說了,蘇若霖也不會相信,一個皇帝竟然能同時具有時刻戒備以及受不了奴婢求饒這兩種特質,但是魏忠賢卻是實實在在那麼覺得的,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試着去求一求李娘娘么,我覺得皇爺挺喜歡這位李娘娘的。”

蘇若霖以為魏忠賢是在敷衍他,他是不大相信皇帝會被一個后妃影響的。

畢竟古往今來的男光棍都尤其仇女,沒能力跟女人發展出一段正常親密關係的男人都會走向兩個極端。

一種是把女人無限神話,不是能推翻一個王朝就是顛覆一個國家,另一種是把女人無限矮化,好像她們不是玩寵就是器具,總之跟普世意義上的“人”這個概念沒甚麼關係。

蘇若霖很不幸就是后一種,

“這李娘娘不也得聽皇爺的嗎?這國家大事,皇爺說東,李娘娘還敢往西?我是說自救啊,假設這事兒它沒成,王承勛卻又給放出詔獄了,皇爺不肯把東廠交給宗主爺,那該怎麼辦呢?”

魏忠賢笑道,

“這個問題究竟是你問來自救的呢,還是宗主爺托你來考我的?”

蘇若霖大方承認道,

“兩者兼有罷!這協商的事情你不參與,難道還不能任宗主爺考你一下子?”

魏忠賢道,

“我要會考試,我早參加科舉去了嘛。”

蘇若霖道,

“你就說你知道不知道罷。”

魏忠賢嘆了口氣,道,

“那簡單嘛,直接再讓宗主爺派人把新建伯的府邸給抄上一遍,那不就成了?”

蘇若霖一下子沒聽懂,

“怎麼成了?”

魏忠賢解釋道,

“外廷對東廠的成見,早就不是一天兩天了,科道官上疏彈劾,博的就是一個名聲,具體的罪名根本無關緊要。”

“譬如咱們之前說的,王承勛如果死在詔獄裏,科道官會彈劾張鯨專擅威福,可若是王承勛無罪出獄,或是疑罪未明,內廷再派人去抄家,科道官就會彈劾東廠濫用職權、以賄見用。”

“倘或外廷認為,張鯨抄沒新建伯府邸,就跟抄沒張居正府邸一樣,是因為皇爺看上了權臣勛貴的財產,必定會爭相上疏,畢竟這種事情關乎他們外臣的切身利益。”

“而張居正獲罪,是出自皇爺當年的意願,張鯨只是執行者,何況當時張居正已經是死了的人了,他開不了口為自己辯解,可現下王承勛一事,皇爺已然表明態度不準用刑,又有門生後人為其鳴不平,若是內廷再派人去查抄,丟的就是皇爺的臉了,皇爺怎麼會任由一個奴婢損傷聖譽呢?”

蘇若霖道,

“那宗主爺能派誰呢?東廠的人他們都不歸宗主爺調遣啊。”

魏忠賢道,

“這更簡單了,派錦衣衛嘛,我早就聽孫秉筆說了,北鎮撫司現在不行了,基本上一切事都聽內廷調派,宗主爺調不動東廠的人,難道還調遣不了北鎮撫司?這緹騎一出,誰能分得清是不是督主爺下的命令?”

蘇若霖想了一想,又覺得不對,

“別人分辨不出來,難道皇爺也分辨不出嗎?”

魏忠賢笑道,

“關鍵還在於錦衣衛,我剛進宮的時候就曾聽宗主爺說起,外廷有一個御史馬象乾,年前就上了奏疏,彈劾錦衣衛和東廠狼狽為奸。”

“現在的錦衣衛都督是劉守有,倘或他知道御史在這節骨眼上彈劾了他,涉及內廷爭鬥,為了保住性命,他一定會站到宗主爺這邊。”

蘇若霖聽罷,不禁贊道,

“厲害啊,老李,你不說我還真的一點沒想到這事兒可以這樣操作,怪不得宗主爺說你這人不一般呢,宗主爺瞧人還真准!”

魏忠賢揮了揮手,道,

“別誇了,別誇了,我這主意,宗主爺肯定也想得到,就是刻意讓你來捧我罷了。”

蘇若霖笑道,

“被人捧那感覺還不好?”

魏忠賢比較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他具備的這種智慧和真正的才華根本是兩碼事,只是宮裏有這個環境和餘地去讓他自如地把這種智慧偽裝成一種才華,

“感覺是不錯,關鍵是我這人他經不起捧,一捧准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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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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