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寶和六店(上)

第十四章 寶和六店(上)

萬曆十七年,正月十八日。

魏忠賢從惜薪司空着手出來的時候,恰見蘇若霖抱着手臂在西安門下等着他,

“我說老李啊,你這時候來討柴,也太沒眼色了,這寒冬臘月里,各宮內官都要往宮中的銅缸木桶里添水安鐵篘,惜薪司每日添炭,以防冰凍、備火災,你說就這時候,哪兒有多餘的柴火給你嘛。”

魏忠賢白了他一眼,別過身往內皇城走去,

“你瞧你這話說的,我討的是柴火嗎?我為的是皇爺的恩典。”

蘇若霖一點兒也不生氣地跟上了他,

“是,是,是恩典嘛,恩典。”

魏忠賢又道,

“這內官送終,一向是內官監給棺本,惜薪司給焚化柴,這是祖宗為宦官始終定下的成例,甚麼叫‘討’啊、甚麼叫‘多餘’啊,你看這多好聽的話到你嘴裏就平白讓人討嫌,怪不得你一進宮就被欺負呢,擱我我也欺負你。”

蘇若霖快走兩步,並肩追上了他,

“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但是李娘娘從前的那個對食也不算是你殺的啊,退一步說啊,就算夠得上是你殺的,那我不也是兇手之一嗎?你自責成這樣,教我如何是好呢?”

魏忠賢回道,

“那你捐點錢唄。”

蘇若霖反問道,

“捐啥錢吶?”

魏忠賢道,

“我問過孫秉筆了,宮中內官富厚之人,都會預先捐資擺酒,立老衣會、棺木會、壽地會,專門負責內官身後的念經殯葬,你要真不好受,你就為那人捐點錢唄。”

蘇若霖一時還不能適應這套由晚明宦官自己發展出來的NGO互助公益理念,不禁道,

“孔聖人都說了,‘以德報怨,何以報德’,那人都要燒成灰了,穿甚麼衣服、念甚麼經都沒用。”

魏忠賢不理他,

“你既然不捐,那就別攔着我唄。”

蘇若霖不願見到從前欺負過他的人死後還能得到這一點哀榮,於是換了個角度勸道,

“老李,你也別總惦記着別人,聽說你在老家不是還有個女兒嗎?就是為你閨女着想,你也好歹得為她攢下嫁妝錢罷?”

不料魏忠賢此人在親情人倫觀念上跟正常父親不太一樣,他聞言一笑,並不說捨己為人那些至高至聖的大道理,只是道,

“我這人還真不惦記着別人,我連我閨女都不惦記呢,我還惦記別人,你不說我女兒我還不想說這些話,你這一提那我就要聲明一下了,我捐錢做好事是為我自個兒,是我自己覺得心裏不大受用,想送那人一程,跟我那閨女是一點關係沒有。”

“我真的就很煩一些人,啊,女人也就算了,關鍵是男人和宦官也這樣,老把我女兒當道德枷鎖往我脖子上套,好像一個人一旦有了孩子,就必須奉獻一切,處處為孩子打算,真是要人老命了,蘇若霖,你就不能覺得我李進忠做好事是因為我在這件事上確實發了善心嗎?”

蘇若霖忙點頭應道,

“可不是發了善心么。”

魏忠賢繼續道,

“還東一個孩子,西一個閨女的,說出來怕你不信,當年我是真不想結婚生孩子,早知道有孩子是這麼回事兒,當年打死我都不圓房,還整出這麼一大個兒後遺症來了,你憑啥覺得我是因為有了女兒才做好事的?我沒孩子我也會做這樣的好事啊。”

蘇若霖被魏忠賢的這一套說辭嚇傻了,

“那是,那是,兒孫自有兒孫福嘛。”

魏忠賢又道,

“我是真不管我閨女,噯呀,這事兒上我可理解皇爺,不想要孩子的時候偏有個孩子蹦出來,蹦出來還不算,還非得要當爹的喜歡這孩子,全心全意地奉獻給這孩子,否則就是冷血無情之人,這事兒真是可煩人了。”

“憑甚麼我自己辛苦賺的錢要莫名其妙地攢去給一個我本來就不想要的孩子啊?我就想捐給這人不行嗎?一個人自己賺的錢,想怎麼花就怎麼花不行嗎?憑甚麼有了孩子就必須得為孩子着想啊?”

蘇若霖趕忙道,

“是我又說錯話了,你就是沒你那閨女,往後肯定也一堆小閹對你磕頭喊爺爺。”

魏忠賢道,

“沒有兒孫就未必不能享福,這依我說呢,一個人的福氣是命裏帶的,有的人福氣大,將福氣分給子孫一些還不要緊,有的人本來就沒福過得苦,有了子孫更是一代傳一代的苦,本就是無福之人,還偏要生孩子,那不就是佛祖說的作孽嗎?”

“我真的是煩透了要為子孫長遠計那一套!我挨那一刀之前就打聽清楚了,閹人反而容易長壽,我一個人就把子孫十八代的福都享盡了,可不比克勤克儉地從牙齒縫兒里摳出銀錢來給我孩子舒坦多了?我積了這些德,說不定哪天佛祖開眼,讓整個大明都喊我爺爺呢!”

蘇若霖哈哈大笑了起來。

此刻他二人正經過玉熙宮,往金鰲玉蝀橋西的羊房夾道走去,玉熙宮內的唱曲聲與他二人的說笑聲混在了一起,倒有些分辨不真切。

“李進忠,你這人真有些意思。”

蘇若霖笑道,

“可是宮中不幸的宮人那麼多,你想幫也幫不過來啊。”

魏忠賢隨手指了一圈羊房夾道的房舍,道,

“我幫人就圖我自己心裏一個痛快,你瞧瞧這兒,從前這裏是內安樂堂,凡宮人病老或有罪,都先發配於此處,待年久再發落去浣衣局,當然了,現在那安樂堂改去北安門了。”

“不過據說成化年間,憲宗爺的皇貴妃萬娘娘專寵時,孝穆皇后紀娘娘有孕,就托居於此,生下了孝宗爺,你想想啊,要是沒有像我這樣願意發善心的宦官幫忙,那孝宗爺能平平安安地被生下來么?真要想幫人,那能幫一個就幫一個唄。”

蘇若霖道,

“行唄,你這想法實在是太新奇了,我是聞所未聞,說不過你,就是我還是覺得那人是死有餘辜,不值得你出錢。”

魏忠賢道,

“說不過就對咯,我一句話下去就能說死一個人呢,你能說得過我咧,你要實在心裏過不去,我不妨就告訴你,我生於戊辰年正月晦日,也就是說這每年初晦都是我的生辰,老話說‘初晦送窮’你知道罷?我生辰想干點兒好事積德總可以罷?”

蘇若霖這下終於尋不出理由來反對了,

“噯,算了算了,你想干好事兒你就干罷,那你……你現在是往哪兒去啊?”

魏忠賢擺擺手,道,

“去司禮監經廠看看皇爺要的書刻得怎麼樣了,現今市面上流傳的都是李贄與他那些朋友辯論學問的書信文章,正經文集倒還沒一部呢,他們寫的那些我都看不大懂,還是得讓孫秉筆瞧瞧,孫秉筆有學問、懂門道,哪些話適合呈給皇爺,他一看就知道。”

魏忠賢心裏記着孫暹叮囑他要好生學習的話,只是想着不通文墨着實不大方便,蘇若霖的腦子這時卻動得飛快,他是致力於要去內官監發財的,比魏忠賢還不願意節外生枝,

“怎麼?難道皇爺對這甚麼心學還能格外優容?”

魏忠賢回道,

“大約是。”

蘇若霖想了想,不禁提醒道,

“既然皇爺想捧,那你就不能跟着踩。”

魏忠賢道,

“這我知道,踩一踩人倒不要緊,踩學問不行,文人士大夫就這點彆扭,無論踩他們之中的哪一個,其實都會有一群人叫好,但要是一下子想把哪一門學問踩死了,他們一定會群起而攻之。”

蘇若霖道,

“要不怎麼說秦始皇焚書坑儒呢,後來是不是還有人說秦始皇只焚書沒坑儒來着?想想就不可能嘛,就算秦始皇不想坑儒,那儒生不得跟秦始皇拚命?拼來拼去都是一個下場,不就等於秦始皇焚書坑儒了?”

魏忠賢不耐煩聽他繞來繞去的,直接便問道,

“不說那個假和尚李贄了,你來惜薪司等我是為甚麼?不會就是為了勸我別捐錢罷?”

蘇若霖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道,

“我就想問問,那個王承勛究竟認罪了沒有啊?”

魏忠賢道,

“還在談呢。”

魏忠賢頓了一頓,又補充了一句道,

“還有兩天,得讓張鯨同他多談談,皇爺讓我和張鯨唱紅白臉,那我和張鯨也得把戲給唱足了啊。”

魏忠賢和蘇若霖是不知道控辯交易這個現代詞彙的,只是他們兩句話一說,彼此就想通了其中關節,

“那是得多談談,往細了談。”

此時二人已然走到了司禮監經廠前,魏忠賢卻忽然止住了腳步,將蘇若霖往側邊拉去,行至太液池邊,

“你是不是知道些緊要關竅?卻不知道該如何告訴我?”

蘇若霖看向魏忠賢,但見魏忠賢朝他挑眉,

“甚麼事兒不能等我回去說?你知道我文化不行,一定是會去找孫秉筆請教的,為何不能等我回去再問?”

蘇若霖笑了起來,

“老李啊,你也太警醒了罷,我才問了一句話而已啊。”

蘇若霖攏起手道,

“你要不是過於心軟了,你可比張鯨還適合當東廠廠公。”

魏忠賢斜睨他道,

“我適合當啥是你說了算的嗎?那不是皇爺說了算的嗎?”

蘇若霖立刻收斂道,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油腔滑調了。”

魏忠賢道,

“你有甚麼要緊話就說罷,太液池邊四周開闊,沒甚麼人。”

蘇若霖道,

“咳,也不算甚麼要緊的話。”

魏忠賢接口道,

“那就更沒甚麼不能說的。”

蘇若霖輕咳了一聲,開口說道,

“這兩天你忙着皇爺交代的差事,不似我是個閑人,我聽說那李娘娘原是慈寧宮的宮女,於是便趁着節下里向慈寧宮的人打探了一番,你也知道,這有的時候,沒封妃的得寵選侍反而比皇爺不看重的嬪妃值得巴結,畢竟有王恭妃的例子在前……”

魏忠賢打斷道,

“你就直說你打聽出甚麼了罷。”

蘇若霖道,

“這李娘娘倒沒甚麼稀奇,聽說就是容貌佳、性子爽利,不過我聽慈寧宮的人在抱怨,潞王今年暫時不去封地,這潞王名下的皇店,或許還要延後一年才能收利。”

“你我都是內官,這話我就不藏着掖着了,你可知道,這京中的寶和六店,都是自武宗爺起傳下來的皇店,當時是劉瑾在幫忙打理,後來世宗爺的時候,由穆宗爺在裕邸差官徵收,現在是慈聖老娘娘宮中的管事張隆、齊棟在料理。”

魏忠賢點頭道,

“這我知道,這寶和六店的廳廨在戎政府街,六店都是經管各處商客販來雜貨的,這一年所掙的銀子,也大約有數萬兩,除正額進御前外,其餘皆賞與提督內臣公用,這筆錢本就不在祖宗制定的內府衙門額設之內,是皇爺和慈聖老娘娘單獨給提督內臣的恩賞。”

蘇若霖道,

“這筆錢是沒多大問題,關鍵是這寶和六店的貨源是來自與張隆、齊棟相熟的各處商客,東南西北到處都有,你知道這裏面就包含了誰嗎?”

魏忠賢想了想,問道,

“不會是王承勛罷?真就那麼巧?”

蘇若霖道,

“不,不,不是王承勛,是他們新建伯的姻親,從前的薊遼總督吳兌的那個吳家。”

魏忠賢道,

“管他是哪一家,他們倆管這甚麼吳家作甚?他們要是覺得新建伯生意做不成,直接換一家不就完了?皇家開的店,還怕沒有貨源?我看那個范明就挺厲害的,乾脆就都換成晉商好了。”

魏忠賢朝太液池邊走了兩步,冬日天寒,內外皇城的河水與池水全都凍成了堅冰,魏忠賢伸出腳去踩了幾下冰面,又接過話頭反問道,

“難道他們是怕王承勛向我和張鯨揭發他們狼狽為奸?不能罷?”

蘇若霖道,

“倘或王承勛料定你不敢讓張鯨對他過度用刑呢?”

魏忠賢思索片刻,依舊搖頭道,

“不對!王承勛不會這麼蠢,他這麼一揭發,不是一下子把提督內臣都給得罪了嗎?得罪了內廷,那即使張鯨忌憚科道官的彈劾,他也難保不會在詔獄中受罪。”

蘇若霖又道,

“但倘或這個吳家同時涉及漕運走私和裏通外國,又能讓新建伯撇清貪墨的罪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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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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