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弟如昨,兄非舊(上)
沈舟足足用了兩天的時間,從無法置信,到憤怒,到無可奈何,到最後終於沉默不語。
因為他終於明白,自己現在已經叫沈舟了,這一點已經無法改變。從一個身家十幾億的地產大亨,到一個明朝嘉靖年間的舉人,從一個三十而立的成功男人,到一個十九歲的毛頭小夥子,從一個柔道黑帶的健將到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這些,也已經無法改變。
整整兩天,他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有時會沉沉睡去,但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從甜美的夢裏突然醒來,抬起頭看着那充滿了古典韻味的青花綉帳出神。一會兒是明朝時十年寒窗的苦讀,一會兒是現代時杯觥交錯的得意,兩份記憶在腦子裏攪來攪去,讓沈舟不知道自己是那夢到蝴蝶的莊周呢,還是那夢到莊周的蝴蝶。
或者,前世與今生,本來就是同一個人?
短短兩天,他的眼窩開始深深地陷了下去,整個人瘦的只剩皮包骨,看去形如鬼魅,沒有人陪伴,那些伺候的下人們都不敢靠近他。
兩天之後,他徹底醒了過來,除了還是沉默寡言之外,他拚命的吃飯,一頓飯能吃掉五碗米。吃完飯休息一會兒就到后花園裏跑步,秋末冬初的江南已經有些冷了,但是他卻穿着單衣一圈圈的跑,好像是永遠都不會累,他還用幾根光滑的大竹在花園裏扎了一個架子,每天引體向上一百個,再累都要做完。
運動完之後,沈舟會去洗一個熱水澡,換上乾淨的衣服,喝一杯丫鬟們早就沏好的釅釅的茶,然後便一個人在園子裏踱步,思索自己以後的路。
或許是因為身體太過虛弱的關係,沈舟覺得幾百年前蘇州的秋天,比幾百年後要涼一些,九月剛過,後花園的小塘里便只剩下半萍殘荷,岸邊樹葉紛紛飄落,就連盆栽的菊花都已經凋零,只剩得一地枯枝敗葉上幾點淡淡蕊黃。
不過還好,不管前世還是今生,沈舟始終是一個能夠迅速的認清現實,並且永遠都充滿激情的人,即便是眼前秋風四起天地蕭蕭,他的心中仍然像是燃燒着一把火,並不會因為眼前的殘景而傷春悲秋的自憐不幸。
不就是轉世為人了嘛,雖然身體差了一點,但是自己卻白饒了十幾歲呢,以三十多歲的心智,回到十**歲來享受人生,這是多麼美妙的一種感覺!以現代人的心智,回到自己最喜歡的明代中期來享受人生,這豈不也是一種美妙的享受?
再說了,自己現在好歹還是個地主階級呢,每日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起步的平台可比前一世要強多了,加上又是去年新晉的舉人老爺,這身份這地位,要是自己還不能經營一份讓自己滿意的人生出來,那可就辜負了這二世為人的待遇了。
想到這裏,沈舟覺得身上熱乎乎的,卻還是把肩上的青花蜀錦披風緊了緊,因為現在的這副身子還太過虛弱,畢竟不是以前的自己了,一切還是小心為上。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幾天來他倒是逐漸的有些適應了,便覺得這江南的秋天也並不是那麼涼了,因為人心,比這秋風涼多了。
身後隱約傳來吵鬧聲,而且越來越大。
沈舟靜靜地看了一會子乾枯的荷梗,便突然轉過身沖身後不遠處的小丫鬟招招手。那小丫鬟見狀忙跑過來,“大少爺,您有什麼吩咐。”
沈舟嘆了口氣,“到前面去,告訴章總管,讓老二過來吧。”
這些日子因為大家都知道自己得了“失心瘋”,所以自己的那個親弟弟便幾次逼上門來要求重新分家。這事兒早就已經鬧得四鄰皆知了,而沈舟雖然一直躲在後面不願意理他,但卻並不代表他不知道。現在既然想好了要在大明朝活出一份精彩人生來,那就先從他身上來一份精彩的開篇吧。
那丫鬟聞言愣了愣,卻還是點頭答應了一聲,轉身去了。
沈舟收了收披風,到椅子上坐下,靜靜地閉目養神。他前世的時候是個孤兒,無父無母無兄無妹,所以,雖然這個彪悍的弟弟做事情有些過分,但是沈舟心裏對他卻也並沒有什麼憎惡之心,有的倒是一份多了個弟弟的新鮮感——小孩子嘛,哪有不犯錯的。
不過,這個傻小子還是得先敲打敲打才好,否則以後免不了要給自己惹麻煩。
家事不治,何以治天下。
丫鬟走了不一會兒,前面吵鬧的聲音就消失了,又過了一會兒,沈舟就聽得耳畔有沙沙的腳步聲,便知道自己那弟弟過來了。
按照沈舟腦子裏的記憶,沈老爺子夫妻二人一直非常恩愛,所以並不曾隨時從份的納妾,只是到了四十歲卻仍舊膝下空空,老爺子為了求嗣,這才納了一房小妾,那便是自己的母親,可誰知道,一直無子的正妻周氏卻在沈舟出生的那一年突然懷孕了,第二年便也生下了一個兒子,那就是自己的弟弟,沈重。
沈重,音chong,寓意沈老爺子年近半百卻忽然得了一雙兒子,其喜可謂重疊而來。
但是在沈舟的記憶里,自己這位弟弟的名字好像應該讀另外一個音才對,因為他,很重。
當然,這並不是說沈重是個大胖子,相反他雖然生得膀大腰圓,但是身手卻非常矯健。他們兄弟倆個子長的都挺高,但是因為一個喜歡讀書,另一個喜歡學武,所以便形成了今天沈舟身材頎長而偏文弱,沈重身材壯碩而偏粗莽的差異。
沈舟聽着腳步聲已到面前,這才施施然地睜開眼睛打量了對面站着的沈重一眼,見他正用兇惡且不屑的眼神看着自己,便不由得笑了笑。
在沈舟的記憶中,因為是老蚌結子,又是嫡出,所以自打出生起,沈重便被家裏視如珍寶,因此便養成了他驕縱不可一世的脾性。而沈舟因為是庶出,所以比他不得,加上又是讀書人,積年的不運動使他看上去非常瘦弱可欺,因此在去年秋天考中南直隸省鄉試二甲第六名之前,街坊們只知沈重,不知沈舟,而自己這位弟弟也確實一直瞧不起自己,認為自己是個廢物。
“怎麼了老二,你這又是吵又是鬧的,讓街坊們聽了去,成何體統!”
剛才沈舟睜眼時那個微笑,已經讓沈重覺得好奇,現在這副長兄如父的口氣,更是讓他有些驚詫,“這個廢物,他怎麼敢這麼跟我說話了?”
不過想起了此來的目的,他臉上還是笑了笑,但語氣卻沒有一點兒客氣,反而顯得更加咄咄逼人,“大哥,我覺得咱們還得重新分家!”
“哦,重新分家?章總管,剛才你們在前面鬧得就是這麼回子事兒吧?”沈舟轉首問章潛。
園子裏只有一把椅子,沈舟老神在在的坐在那裏,沈重總不好拉起他來自己坐下,所以就只好站着跟沈舟說話,這多少讓他心裏有點不自在。而這正是沈舟想要的。
這小子一副吃定了自己的樣子,真是囂張的很哪!那就先煞一煞你的銳氣再說!
不過,沈舟如此鎮定的表現倒是先讓章潛愣了一會子,畢竟從小到大挨了沈重無數次拳打腳踢,所以在從前,沈舟這個哥哥每次見了健碩兇猛的弟弟總是嚇得渾身發抖。也因此,每次沈重氣勢洶洶的登門,都只能是他章潛豁出一張老臉去在前院攔着,不然兄弟倆一見面,大少爺就要吃虧了。但是現在,大少爺見了二少爺居然還能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裏,而且意態從容不迫,口氣中很有一份長兄的威嚴,這可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不過幸好他有了此前幾天沈舟的奇怪舉止做底子,所以很快便反應過來,趕緊施禮道:“回大少爺的話,正是因為這件事!”
說完了他趕緊低下頭去,說實話,大家心裏都有一桿秤,二少爺也實在是欺人太甚了些,他也就是碰上了大少爺這麼個軟弱好欺的罷了,這要換了別人,只怕早就翻臉不認人了,縱然打架打不過,還不能到衙門裏告狀去?有這麼明擺着欺負人的嘛!
不過,這些話也就是大家私下裏說說,當著主子的面可沒誰願意給自己添這份不自在,所以,章潛心裏雖然也替沈舟着急,卻也並不敢主動的出面攬事,這種事兒,可沒下人們說話的份兒,躲還沒處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