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敲山鼓(二)
咚!咚!咚!
陽光升上雲端,鳥兒拍着翅膀飛出一畝畝田地。破舊的皮鼓從村老家拉出來,架在村裡曬壩,裹了紅巾的槌頭有節奏的不斷落下,震的塵粒瀰漫。
三月下籽種,四月趕鳥雀走獸,耿家村家家戶戶聽着高亢的喊山出門,如同村裡吃酒席般,全都聚在一起,圍着大鼓跟着石磨上的那漢子大喊。
人聲鼎沸,驚的周圍山林、田地鳥群盤旋天空不敢落下,林子邊緣探頭探腦的野豬撒開蹄子驚慌的掉頭跑回山裡。
跑在田埂上的幾個村漢不管看沒看到野獸被驚跑,也要回到村口向眾人大聲彙報喜訊,一些喜歡說笑的,編出讓人哭笑不得一連串瞎話,什麼下山的野豬崽子都不要來了,晃着一排大奶崩着屁就往山裡跑,惹得一些大小媳婦朝他叫罵。
一整年來,也就年關節氣才能有這般熱鬧,敲了山鼓,村裡人大多還不能走,挨家挨戶湊了許多香燭,還要敬一敬村裏的祖輩,一家接着一家的上前作揖磕頭,保佑家宅平安,今年能有一個好收成。
王金秋看着挨家挨戶的上去,心裏擔憂的四下張望,不時看去外面的道路,眼睛紅紅的。
“大柱這個時候也沒見回來,他到底去哪兒了?!”
耿老漢在一旁,抿着嘴沒有說話,他躺了兩晚,腦袋還是昏沉的厲害,可耿青沒有回來,一個家裏,沒男人出面怎麼成?硬撐着下地,兩腿顫顫的也要趕這趟山鼓。大村他爹看到他這模樣,跟妻子說了聲,趕忙過來,氣得罵他。
“你下榻做甚,病沒好別沾地氣......讓嫂子去磕頭就行了,你摻和什麼?!”
“敬祖宗,家裏男人怎能不出面?!”
耿老漢捏緊棍子,撐着走了兩步,表情平靜,可鬍鬚都一根根的怒張,聲音不大,周圍人也多是能聽到的,耿青出去這般久,四周山裡都尋了遍,就算被野獸叼走,血跡、碎布鞋子總能找着一些吧?可村裡擅長打獵的,翻遍兩座山,都沒瞧着一絲痕迹。
“.......大柱也是山裡長大,不會不識得路。”
“上次不是被鬼迷了嗎?你們非說開竅了,我看肯定是附身的女鬼給勾到鬼門關了,不然怎麼會不聲不響,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萬一,大柱是去城裏了呢?”
“他去城裏幹嘛?父母都在,家裏也沒短他吃穿,沒理由去城裏受人白眼。”
作揖磕頭完的人家聚在一起,看着那邊偷偷抹眼淚的王金秋,三三兩兩地說著話,嗡嗡嗡的嘈雜,一時間什麼猜疑的話都有,主持敲山鼓的村老朝連呵斥、使眼色都止不住。耿老漢緊抿着嘴,手裏的棍子重重在地上拄了一下,王金秋聲音有些哽咽。
“只盼柱子能平平安安.......”
“金秋嬸,到你家了!”那邊有人喊了一聲,王金秋這才趕忙擦了下眼淚,扶着丈夫慢騰騰過去,老兩口雙手合十向著整個村子慢慢躬下身子,還沒來得及跪下,一旁忽然有人喊:“大夥看外面,來了一群人!”
周圍頓時喧嘩,聚在一起的村人擠了過去,耿老漢兩口子也跟着回望村外的泥路,還以為耿青回來了,卻是一撥身着短打衣裳的護院,足有三十多人,提着棍棒、刀兵圍在一輛牛車周圍,殺氣騰騰的朝這邊過來。
“是劉邙!”
“好啊,挑這個時候過來,明顯是不想讓我耿家村好過!”
村裡一幫大小爺們頓時炸毛了,這個時候帶人過來就跟辦喜事送別人錢紙一樣晦氣,紛紛沖回家裏拿了扁擔、鋤頭、柴刀,聚攏在村口,“大夥樣子做凶點,別讓對方以為我們怕了!”
有漢子在人堆里鼓動的叫喊,一撥村漢擠在一起拿着扁擔鋤頭跟着叫囂,死死盯着在村口停下來的牛車,以及劉家那幫凶神惡煞的打手、護院。
護院擁簇的牛車上,劉邙看着一幫村漢拿着農具堵在那裏,咧開嘴角,‘嗤’的短促笑了聲,看了眼天色,便朝那邊擺了一下手,撐去車斗邊沿。
“......敲山鼓這樣的事,我也該過來上柱香,拜上一拜,你們用不着這般相迎,大夥更用不着這般表情,我巡視我劉某人的田地,可不算礙着你們。不過也好,既然大家都聚在一起,也不用等會兒村老挨家挨戶的去找。”
聲音不大,不過旁邊還有嗓門兒大的護院,將話轉述,村口扎堆的耿家村人各個鴉雀無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半會兒不明白這個劉邙說的什麼意思,有性子剛烈的,拄着鋤頭,朝對面吐了一口口水。
“呸,你想地是想魔怔了,”回頭,漢子朝村裡叫喊:“大夥別聽他胡口亂說,只要他們敢踏過來一步,咱們就拼了。”
“對,拼了!”
人群激憤,舞着農具,大叫着劉邙滾出耿家村,“再不走,我一棒子打死你!”
“你個黑心的,今天祭祖,不怕耿家村祖宗半夜找你去!”
然而,那邊牛車上的劉老爺一副笑吟吟的表情,也不惱,仍由這幫村民叫嚷,末了,叫罵聲漸小后,他摸着唇上那點小鬍鬚,慢悠悠抬手按了按。
“罵夠了嗎?你們先聽我說,剛才我那話不是沒有來由,事情是這樣.......有個叫耿青的年輕人,是你們村的吧?昨日,他到我院裏,可憐巴巴的模樣,說家裏老爹被打了一棒子,需要抓藥,他身子骨又弱,種不了家裏那口薄田,便要賣給我,起先我是不願的,念他一片孝心,給他幾十文去給他抓藥,可這年輕人倔啊,不願白白拿錢,我這人心軟,就同意賣田的事........他還說他能代表耿家村一起賣田,這不,你們大夥看看。”
劉邙從懷裏掏出兩張紙頁,一張皺巴巴的田契,一張黑紙白字畫了押的契書,“大夥看到了嗎?看不到也沒關係,讓村裏的老人過來,看個清楚也行。”
話語傳去村口,回蕩在人群里,村裡大大小小的男人、女人徹底啞了下來,舉着的農具也一一垂下些許,對方口中的‘耿青’他們自然是知曉的,青年病癒不久,就給自己改了這個大名。
村裏的老人也有認識幾個字的,從人堆里出來,過去看着劉財主手裏的契書,轉過身來時,整個人都在發抖,搖搖晃晃差點栽倒,見老人神色,王金秋唰的變得慘白,一屁股坐去地上,雙眼無神的盯着劉邙手中那張皺巴巴的田契,那還是她給兒子的。
‘對不住大夥.......’
耿老漢顫顫巍巍的拄着木棍轉過身,看向一個個臉色極為難看的村裡人,低下頭:“我對不起大家.......柱子對不起你們.......”
那邊眾人心情怎麼樣,劉邙看在眼裏,也有些許的疑惑,不過眼下,這些人失魂落魄的狀態,他還是滿意的,揚了揚手裏兩張紙頁,“想不到啊,你們村裡那個耿青,拿了六十兩居然沒分給你們,一個人私吞那筆銀兩,真是狼心狗肺,我都替你們不值,可我已經付了買田的錢,你們總不能讓我蒙受損失吧?上面可還有里正的作保。”
相隔叫罵、哭喊的耿家村三裡外的牛家集,他口中提及的王里正,此時雙腿搭在矮凳,躺靠着椅子,享受着婆娘給他買來的甜品,一旁粗壯的婦人摸着兩個銀錠一邊親上一口。
“這銀子啊,總是比一串一串的銅錢好看,怎麼都看不夠,以後你要天天能拿一錠回來,就算你到外面養小的,老娘也睜隻眼閉隻眼。”
躺靠椅背的里正愣了愣,隨後笑起來。
“你說哪裏話,我豈會那般做......不過,等劉老爺收了耿家村那邊的田地,一高興,總是還有油水可以接的。”
嘭!
插上的房門陡然向內打開,屋裏正說話的夫妻倆嚇得唰的站起,門口兩個穿着衙門服飾的差役壓着腰間佩刀站在兩側,看着婦人手中的銀兩,嘴角都翹了起來。
“喲......這是受賄啊。不知,我們哥倆能不能分一杯羹?”
門外,還有兩人,安敬思瞥了一眼神色淡然的耿青,拄着長槊朝屋裏猛的揮下手:“王里正,跟我走一趟吧”
甜品滑落手間,裏面那精瘦的男人,早沒了剛才的神氣,雙腿一軟,嘭的坐到了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