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歐陽霧
用錢解決了問題,呂亞坤就走了,帶走了小婉和純純。
聽他在直播間中說,小婉和純純就住在這附近,所以她們才能這麼快趕到,現在呂亞坤就是先去她們家歇歇腳,緩一緩。
那APP小姐還在原地,不知為何還沒走。
隱約可以聽到四周傳來一些零碎的話語聲,那是周圍的一些路人,都是被這熱鬧吸引過來了。
這些人有路過的行人,有附近的居民。他們三三兩兩的四下散落着,對着那APP小姐的方向指指點點。
APP小姐的名字叫做歐陽霧。
她正坐在路邊,將高跟鞋小心地從腳上除下來。
可以看到,她的左腳踝已經紅腫了起來,還有點紫色在其中,那是在剛才扭打——準確說,是挨打——中扭到的,一開始沒發現,現在卻是越來越痛了。
“嘶!……”
脫鞋的時候,歐陽霧不小心碰到了腫處,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氣,隨後小聲咒罵起來:“死八婆,沒講就打,還打這麼重,有錢大曬啊!以後別讓老娘碰到你,不然打得你滿臉桃花開!這次看在錢的面子上就先放過你……”
罵著罵著,她又從隨身的小包里拿出手機,打開游神直播點進一個直播間看了下。
是呂亞坤的直播間,人氣火爆,彈幕刷屏了:有刷“上當了”的,有說主播太心軟被騙了的,有讓男助理走開,要小婉女俠來直播的,更多的則是在罵這APP小姐的,罵她賤,罵她醜人多作怪,罵什麼的都有,有些字眼不堪入目。
歐陽霧沉默片刻,忽嘴角扯了扯,自嘲地笑了一下。
“接這個本子就預想到啦,小歐,看開點,至少完成任務了……不過這打戲是真沒想到,她發什麼瘋啊……”
直播間裏,那呂亞坤則是在跟水友們互動:“兄弟們,今晚我們婉哥威不威武?屬實是人美話不多,社會我婉哥,霸氣!愛了愛了!大家喜歡的給我們婉哥點點訂閱,直播間號是84216987,名字是‘是小婉呀’,別點錯了,我再說一遍直播間號,84216987,84216987,兄弟們幫忙刷一下,等到一萬訂閱,小婉就正式開播!……”
“這姓呂的也真是小氣,臨時加了打戲就給五百,看醫生都不夠啊……還說五千,真是吹得威哦……”
歐陽霧嘀咕着,關掉了直播間,收起了手機。
她低着頭,嘀咕聲越來越小,直至不可聞。
“真想把錢甩她臉上,打回去……”
突然,這蚊鳴般的低語戛然而止。
歐陽霧猛地抬起頭來,朝着前方警惕地看去。
有一對少男少女正在穿過馬路向她走過來,看着像是大學生,男的相貌平平無奇,女的一頭短髮,面容很精緻。
這對男女走到她面前後,那個女生對她友好地笑了一下,說:“你好,我們是安慶大學的學生,我叫張瑤,他叫方青。我們剛才在那邊看到了你們的表演,覺得你演得挺好的,正好我也在拍一部電影,想問問你有沒有興趣拍電影?有報酬的。”
這兩人正是方青和張瑤,他們剛才已經見到了李欣怡學姐——那個“小婉”,就是李欣怡學姐。
看到小婉之後,張瑤就覺得事情有些奇怪了,而方青一副什麼都看透了的模樣,於是在張瑤追問之下,方青說出了這些人應該是在演戲,所以他才不讓張瑤過去。而這些人演戲的目的,自然就是做直播節目,吸引流量、人氣、禮物,還有捧李欣怡——看樣子李欣怡也是打算要干直播了。
現在來找這個APP小姐,則是方青說她演技不錯,找李欣怡不如找她。
……
歐陽霧看這兩人手上沒拿着手機,稍微放鬆了些,但眼中的警惕還是沒有完全卸去。
張瑤又道:“其實剛才那個呂亞坤我們也認識的,算是我們學長,還有那個……那個小婉,我們也算認識,今天晚上就是過來找她的……”
張瑤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歐陽霧這才真放鬆了下來。
“原來如此,你們跟呂亞坤也認識。”
她笑了笑,捋了捋臉頰邊的亂髮,想讓自己看起來正經一些,但是她臉上的妝被打花了,口紅從嘴角拉到臉頰,青色眼影彌散開來,像個吃人的夜叉。
“大學生拍電影挺好的,有理想,有前途……對了,我叫歐陽霧……”
三人就蹲在路邊聊了起來,主要是張瑤跟歐陽霧聊。
聊得也很順利,那歐陽霧並沒有因為他們是大學生自拍電影就嫌棄,反而表示出了興趣,只是另外要約個時間具體地看看劇本、劇組什麼的。最後兩人交換了手機號和微訊,相約這兩天找個時間再詳談。
聊定之後,方青和張瑤就走了,站去了一旁準備打車回學校。
“沒想到這麼順利。”
張瑤有些驚訝,“我還以為五百塊的片酬她不會願意接呢,畢竟她剛才不是才拿到五千嗎?我還以為她不會把這點錢放在眼裏呢。”
方青猜測道:“呂亞坤說五千,但是誰都沒看到,也許沒有五千。”
張瑤若有所思點點頭,突然問道:“你說,李欣怡學姐剛才打她,是入戲太深還是……故意的?”
方青想了想,說了自己的看法:“入戲太深也是要立足於角色的,是角色的延伸,但是李欣怡的行為跟她之前所表演的人設衝突了,不符合,所以是失控了。她脫離了角色和劇本,變成了她自己,表達的是她自己的情緒。”
“最明顯的是那句‘她配嗎’,情緒很強烈,我聽到的意思是‘我們給了她錢,打她她就應該受着,憑什麼我要道歉?’,但當時呂亞坤還沒給她打錢。李欣怡就差明說出來歐陽霧是他們花錢雇來的了,差點把整場戲弄砸,失控很明顯。”
“……唉。”
張瑤長嘆一聲,小眉頭糾着,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方青也不去打擾她,拿出手機,正準備看看附近還有沒有公交,張瑤卻是突然向歐陽霧的方向走了過去。
“你是要去醫院嗎?”
她對歐陽霧喊道。
只見歐陽霧的兩隻高跟鞋都脫了下來,用手提着,右腳踮起金雞獨立,赤着腳,一小跳一小跳地朝着東邊跳去。
聽到張瑤的聲音,歐陽霧回頭看了一眼,笑道:“用不着去醫院,我回家擦點紅花油就好了。”
張瑤已經走到了她身邊,又問:“你往那走幹什麼?你坐這兒打個車不就行了么。”
歐陽霧說:“那邊有個公交站台,就那,兩步路就到了。我來的時候看過了,現在這個點還有公交。”
張瑤小眉頭糾得更緊了,想了想,說道:“正好我們也要打車回學校,順便就先把你送回家吧。”
歐陽霧卻只說不順路,她坐公交就行。
方青這時也走了過來,看着這兩人。
張瑤和歐陽霧一番推來推去,最後張瑤屈服了,說陪歐陽霧去坐公交送她回家,歐陽霧卻是沒立刻答應,而是看了看方青。
方青知道她什麼意思。
她明顯對張瑤很有好感,對張瑤放心,但卻怕他這男的對她怎麼著,想他先走,可方青就是不吭聲:歐陽霧怕他對她怎麼著,他還怕歐陽霧把張瑤怎麼著呢,是絕不可能讓張瑤一個人跟歐陽霧走的。
“……好吧。”
歐陽霧最終還是同意了張瑤和方青送她回家。
她在社會上混了也這些年了,走南闖北的,好人壞人還是看得出來的。這張瑤絕對是個熱心腸的好姑娘,那方青雖說不陰不陽的,但也還湊合。
……
歐陽霧家在一個老舊小區里,是和人合租的。
她的卧室是她的私人空間,不算太大,卻很整潔,最為醒目的東西是書,很多書,衣柜上有,床頭有,化妝枱上有,飄窗上有。
方青坐在一張塑料小凳上,隨便瞟了一眼,見到化妝枱上那本書的封面上寫着《從詩經到流行》,再瞟過去一本,封面上寫着《演員藝術語言基本技巧》。
全是這種書,不是音樂就是表演,他剛才已經瞟遍整個屋子了。
最後,方青的目光落向床上,張瑤和歐陽霧正坐在床上,摟在一起、頭靠着頭說話,親熱得像是閨中密友一般,但兩人明明今晚才認識。
方青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女生之間能夠這麼短的時間就親密成這樣,這實在是一個世界性謎題。
這算一見如故還是一見鍾情?
這兩人甚至都聊到了小時候。
“我出生在燕京,是一個傳統的北方家庭,我還有一個大姐,一個二哥,我是老三。我姐姐很漂亮,像我媽,我哥哥也很帥,像我爸,就我最難看,我爸媽臉上的缺點都遺傳給我了,小時候我爸也總說我是抱來的,哈哈……”
這是歐陽霧在說。
她已經卸掉了那被打花的妝,脫掉了那略顯浮誇的露腰裝,換上了休閑家居服。
素顏下的她看着20出頭,長得不算太漂亮,但也算清秀,整個人清爽多了。
“不止臉不行,我學東西也不行。我姐姐學鋼琴的時候,一周就能彈《綠草青青》了,我學了一個月也彈不好,我哥哥做吹牛練習的時候,5分鐘都說不夠,我上去卻是憋不出一句話來。所以每次家裏來了客人讓我們表演的時候,誇的也都是大姐二哥……”
方青靜靜地聽着。
他之前有給張瑤使過眼色,示意她該走了,但張瑤全當沒看見。他無奈,也只能既來之則安之,聽歐陽霧說她的這些故事了。
張瑤把頭靠在歐陽霧肩上,也安靜地聽着。
“後來我爸爸就說,我不是這塊料子,好好學習就行了,那些東西也別學了,給我改報了補習班,還給我定了目標,以後當個律師。”
“但是我不想當律師。”
“我雖然彈不好琴,唱不好歌,但是我喜歡彈琴,喜歡唱歌,我雖然在那些練習里總是做得最差的,但我喜歡做那些練習,喜歡去發現新的自己。他們不允許我學,我就偷偷地學,但還是被我爸發現了,說我是浪費生命,沒天賦就是沒天賦,我永遠成為不了我姐,也成為不了我哥。與其一輩子混不出個樣來,還不如早點清醒,走一條更適合自己的路。”
“再然後我就出來了,一個人離開了家。”
“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做我喜歡做的事了,我看那些我想看的書,學那些我想學的東西。我學了很多,從北邊走到南邊,在凌渡當過群演,去劇團學過藝,還參加過兩次唱聯,不過我確實沒天賦,演戲演不出來,唱聯區賽也沖不出去,到現在還是寂寂無名,混不出個什麼來。”
張瑤突然開口,“那你有想過放棄嗎?”
歐陽霧笑了笑,“有想過,但是睡一覺起來就忘了。”
方青冷不丁冒出一句:“所以現在這就是你要的人生嗎?像今晚這麼狼狽,然後一生寂寂無名,庸庸碌碌,毫無作為?”
張瑤憤怒地注視過來,方青全當看不見。
歐陽霧沉默片刻,然後語氣堅定:“是的,這就是我要的生活。即使一生寂寂無名,庸庸碌碌,毫無作為,即使一直像今晚這麼狼狽,但這就是我要的生活。”
沒看過生活的殘酷而去妄想,那叫天真,可明明撞了一頭血卻還執着地撞下去,明明知道自己會撞死在南牆上還要一直撞下去……
那叫蠢,叫愚不可及,叫失心瘋。
方青眉頭皺了起來。
因為歐陽霧的蠢,也因為他的腦子。
他的腦子裏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鬆動,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下面蠢蠢欲動,急欲衝出來。
這種感覺他曾經有過。
“這樣我才活着。”
隨着歐陽霧的這句話,那些東西終於掙脫束縛,從下面猛地沖了上來!
也許很累,一身狼狽,也許卑微,一生無為,也許永遠成為不了你的光輝……也許永遠也成為不了誰……誰生來不都是一樣,儘管叫我無名之輩……
這是一首歌,按照經驗,這種方式,應該是未來的歌,歌名叫《無名之輩》。
他未來的記憶再一次蘇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