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先生

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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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在教師節時寫的一篇文章,最近完善了,所以發上來,想讓大家一起看看,感受些悲涼。

至於小說,我會加快進度,5章,〈王朝〉就要結束了。謝謝大家的支持!

最初構思這個故事是9月10號教師節,因為那天看到很多文章都是讚頌老師的專業,讚頌老師的幽默,讚頌老師的勤奮。

而我卻突然想起要寫這樣一個人物。

或許這麼多的悲劇不會同時發生在一個人身上,但是我絕對相信,很多山裡民辦老師的生活中,依稀會有樹先生的影子。

他們的思想境界並不出眾,大部分人只把教書當成一種謀生手段;他們的專業水平沒有城裏老師高,他們可能往往會把多音字讀錯;他們生活艱難,拖欠的工資總是讓他們度日維艱;他們可能糾纏於蠅頭小利,把教師的翩翩風度遺忘殆盡………

但他們仍然站在講台上,給那些或許並不會有大出息的孩子們傳授着文化,把蒙昧一點點的從鄉村驅逐。

家鄉以前有個小學老師,叫樹先生!

樹先生五十有五,長的頗為矮壯,皮膚黝黑,與山裡老農無異,只是一副眼鏡襯托出他與眾不同的身份。

他是鄰近三村的小學代課教師,三十年前從外地進來,就再沒出去過。

平心而論,樹先生教書並不好,那副老花眼裏總是透着迷茫的光,缺兩顆牙的嘴巴讀出來的音符,大多已經變音。他看着“十”,讀成“四”,把貉讀成駱。他教算術的時候,要把算盤帶着,數字一大,他就迷糊了,要拿出算盤開始打,那個古老的算盤噼里啪啦的聲音,傳的遠遠的,村裡躺着曬太陽的老頭老太們聽了,都點頭誇獎,“樹先生頂有學問!”誇完,教室里又傳出一陣“四”“十”的發音,在二十幾張奶聲奶氣的嘴巴里形成合聲,彷彿是對這些誇獎的註腳!

他教的孩子很少能考上縣城初中的,一般會了幾個字,讀完小學,也就去種田上山了,村裡人也不當他教的差,還叫他先生,樹先生。

樹先生的工錢很低,維持生活的費用,基本上是村裡給一部分,鄉里給一部分,自己再種幾分田保證點口糧。佔大頭的是鄉里發的,卻又經常拖欠,有一年他拿着6個多月的白條去要,被鄉里趕了出來,還讓鄉政府的狗咬了一口。他被鄉里的幹部嚇了幾句,也就不敢再去,只領村裏的一點錢,日子越發拮据。

樹先生聽說是有過媳婦的,不過跟山外來的貨郎跑了,再沒回來,留給他一個十三歲的孩子,非常聰明,在樹先生這個“明師”的教導下,居然考上了縣裏的重點中學,這很讓樹先生自豪,可惜暑假過完還沒開學,小孩得了急性闌尾炎,等跑了幾十里山路送到鄉醫院的時候已經斷氣了。

樹先生那以後一下老了好多,變的沉悶起來,見了人只點點頭,整天顧自忙碌在地里和教室里。到了夜晚,就點盞小油燈批改作業,燈油錢是他自己出的,村裡不會給他報銷。油燈用的是非常小的燈心,這樣耗油少。他戴着老花鏡,湊在油燈前,一頁頁的批改,一邊嘟噥着四和十。昏黃的燈光外面,是一望無盡的沉沉大山和呼嘯而過的夜風。

一個人的屋子是冷清的,閑暇時樹先生開始學着拉二胡,從開始的噪音到後來的漸漸為人所喜愛,又漸漸在方圓百里出名。他無師自通,一曲鳳求凰拉的迴腸盪氣,如凄如述,附近村裏有人結婚,都要叫他。樹先生一下變的很是風光,不過他依然沒什麼笑容,沉悶的低頭拉着二胡,拉完喝一碗主人遞過來的酒,點點頭示意一下就走了。

老人說,樹先生心死了!

又過了兩年,樹先生突然振奮起來,因為鄉里傳來消息,這年民辦教師轉正有三個名額。當了30年的民辦教師,樹先生做夢都在想着轉正。

樹先生開始提着煙酒去跑,這點不用人教,他懂,現在沒有東西就辦不成事。提着東西跑了鄉里好幾趟,花光了所有的積蓄后,管轉正的副鄉長喝的醉醺醺的,拍拍他的肩膀,“老樹啊,這次肯定有你!”

樹先生很高興,連連鞠躬道謝。這天晚上他破例的去村裏的小雜貨店買了半斤最便宜的燒酒,慶祝一番。晚上喝醉了,就對着家裏那張陳舊的合家福照片哭,“英啊,你咋就跑了呢?老樹我要當公辦教師了,我可以養活你了啊,你咋就跑了呢?”又對着孩子的像哭,“伢兒呀,爹要轉正了,爹能給你買新書包了,伢兒呀,爹沒保住你,爹對不起你啊!”樹先生又哭又笑,象個孩子!

樹先生真的得到了轉正名額,過兩個禮拜就可以辦手續了。樹先生高興的差點發狂,他逢人就說自己要轉正了,馬上就是公辦教師了,他還四處說副鄉長的好話,說沒有他就沒有這麼好的事情。樹先生是文化人,懂得知恩圖報。

但是樹先生實在是命運多劫,得到轉正的消息還不到一個星期,他就出事了。

那天是星期四,他象往常一樣給孩子上課,到下午第二堂課的時候,天色突然變黑了,看起來馬上就要下雨。樹先生急急忙忙的佈置學生自修,自己飛快的跑回家去收曬在穀場的稻穀。山裏的雨來的是很急很兇的,他不收的話,接下去的日子要餓肚子的。

樹先生運氣不好。

他剛離開學校,縣裏的檢查組由鄉領導陪着來檢查了。

一群孩子吵鬧着在教室里嬉戲,還有幾個淘氣的在外面爬樹,爬的高高的,對着下面的人做鬼臉!講台邊有兩個孩子打架,哭的淅瀝嘩啦。

縣裏領導很生氣的對鄉里的幹部說,“這樣的老師,玩忽職守,只會誤人子弟!讓他回家吧!”

於是樹先生被辭退了,他連民辦老師都當不了了。

樹先生在鄉領導面前跪下,他小聲的哀求着,說著他從沒說過的好話。他想繼續當老師,他當了30年了。

但樹先生還是被辭退了,鄉領導沒有縣領導官大,他們違抗不了。

樹先生成了農民,其實他本來也是農民,農活一樣沒少干。只是現在他不用買燈油了,鄉村的夜晚是不用燈的。樹先生靜靜的坐在黑暗裏,一動不動,良久,嘆口氣,摸索着開始拉他的二胡。那天村民們都聽到了鳳求凰,一樣的曲調,但今天的分外悲涼,凄婉悱惻,催人淚下。

(二)

學校停了幾天,又突然開了,又來了個新老師,是山外來的,城市裏的大學生,思想過硬自願來援助山區的,才20幾歲,長的眉清目秀。他姓束,山裡人分不清楚“樹”和“束”,為了把他和樹先生區別開來,於是村民又叫他小樹老師。

小樹老師教的比樹先生好多了。他的普通話很准,數學算的又快又對,而且還會說洋文。他住在村裡新蓋的一間瓦房裏,那是縣裏特意來人給他蓋的,政府要照顧這些下凡的“文曲星”。

樹先生孑然一人,孤零零的生活着,偶爾得空想去學校看看,在門外轉了又轉,卻終於沒有進去。

小束老師是個很好的人,他給孩子們上課,教他們踢足球,還讓他們聽他帶來的收音機,孩子們很喜歡他,漸漸的也就把樹先生忘了。見面依然叫樹先生,但是那已只是個招呼,不再有實質性的內容,裏面曾經包含的畏懼和尊敬已經消失了。

…………………………….

日子慢慢的又過去一年,有一天,樹先生趕集的時候,從鎮上的市集裏揀到一個人販子丟下的孩子。那孩子患了癲癇病,時常間歇性發作,已經賣不出價錢,所以人販子就把他扔了。小傢伙六、七歲,面黃肌瘦,一雙眼睛烏溜溜的,透露着對人世的陌生和恐懼,樹先生遇見他的時候他已經餓了好些天了。

樹先生覺得相逢就是緣,看他也實在可憐,就收留了孩子,又張羅着讓他讀書。

樹先生來找小束老師,這是一年多來他第一次回學校,他求小樹老師能收下他。

小束老師搖搖頭,收下這個看起來傻呼呼的孩子只會影響自己的升學率,他很明確的拒絕了,“這樣的孩子我是不收的。”

樹先生默默無言,拉着孩子回家。他把祖上傳下的兩對玉鐲拿出來,跪告了先祖后,取走一副賣了,得了四千多塊錢,帶着孩子去城裏治病。

這孩子的病其實很簡單,樹先生沒花完四千就治好了。

樹先生又把孩子送去給小束老師,但無論他怎麼懇求,小束老師還是堅決的不肯收。

樹先生嘆了口氣,決定自己帶。白天他要上山幹活,只能晚上教。

樹先生的房間又開始點油燈了。他認真的教孩子讀書認字,“四”“十”“貉”“駱”…….他的燈心變大了些,因為他怕壞了孩子的眼睛。

全天的忙碌讓樹先生比以前更累了,但他卻有了笑容,因為他看到孩子的眼裏,正慢慢開始閃現睿智的光芒。

……………………..

春去秋來,又是幾年過去了。

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半癲的孩子居然是天才!只花了3年,他就把小學五年的東西學完了,而且還自修了全部初中的課程。樹先生非常高興,他求了很多人,終於讓這個編外戶能和其他學生一起參加當年的中學考試。

樹先生提起筆,在報名冊上莊重的給他寫了名字:樹平娃。

樹先生希望他一生平安!

考試成績出來了,小束老師的班裏有8個孩子考上了中學,這是這個小學成立以來上線人數最多的一次。

“小束老師是下凡的文曲星。”老人們嘖嘖稱讚道。

讓所有人吃驚的是,樹先生的平娃子居然也考上了,而且還是重點中學,是整個縣裏考大學升學率最高的一個學校。

“樹先生頂有學問!”村裏的老人們讚歎道。

平娃子開始讀中學了,他在縣城裏讀書依然很好,次次考試名列前矛,幾年後,他考上了省里的重點大學。

樹先生那天晚上又喝醉了,他這次什麼都沒說,只是拚命的拉他的二胡,拉的臨近幾個村子都能聽到。樹先生彷彿要用曲聲宣洩他的苦難和快樂,宣洩他的堅持和收穫,守得雲開見日出,自己終於要苦盡甘來了。

但是很快,酒醒的樹先生就對著錄取通知書上那5000塊學雜費發獃了。

“怎麼這麼貴啊!”樹先生嘟噥着,出去四處借錢。轉了幾圈,無人肯借,只能空着雙手回來了。樹先生無可奈何的擺出香燭,再次祭告先祖,把最後一副玉鐲子取出賣了。這次賣的多,有7000多塊,樹先生拿了5000送平娃子上學,又按月給他匯400生活費,平娃子正在長身體,樹先生不能委屈了他。

…………………………..

一年過去了,樹先生又蒼老了幾分。平娃子的回信日漸頻繁,差不多都是一個字:錢!報名費、資料費,補習費…….樹先生沉默了,他賣鐲子的錢早就用光了,現在是靠給人打短工維持的。

面對着催款單,實在沒辦法了,樹先生決定瞞着平娃子去省城賣藝,有個鄉親告訴他,那裏的錢好賺。

樹先生提着個包袱,一把二胡,出現在省城的火車站外。

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樹先生實在拉不下臉來賣藝,幾次擺出攤子又收了。最後,他想想平娃子,終於咬咬牙,顫抖着拉出了第一個音。

樹先生從此開始賣藝!

(三)

樹先生被趕過好幾次,甚至還差點被當成盲流遣送回去,但後來他終於被默許能留下了,因為有一次城管處的那個副科長生日,大擺酒席,樹先生得人指點在酒店門口拉了一個《祝壽》,讓副科長非常高興。

樹先生的生意漸漸好起來,除了給平娃子生活費外,他已經能有點積蓄了。樹先生開始容光煥發,他的曲子也日漸歡快,他盤算着再做些日子就能賺夠錢回鄉了。“什麼時候買些補品去看看平娃子,”樹先生開心的摸了摸縫在衣服里的錢。

但這時有人開始眼紅他的生意了。

在都市裏行乞賣藝,一般都是有幫派的,象樹先生這樣的單幹戶很少。火車站原來是一夥河南流浪者的地盤,開始看樹先生可憐,也就讓他混碗飯吃,現在就不同了,樹先生一枝獨大,已經開始觸犯他們的利益了。

於是有一天,一群流浪漢把樹先生裹脅到一條小巷子裏,什麼都沒說,對着他拳腳相加。

“不要打,不要打,疼哩,求你們了,莫打了,哎呀………”樹先生哭喊着,被打的滿地亂滾,他不住的求饒,鮮血和眼淚混成一塊。那群人只是不理,打的越發兇狠,直到最後看他已經奄奄一息了才悻悻而去,臨走又把他的積蓄席捲一空。

樹先生慢慢爬起來,到小水溝邊用清水洗去臉上的血污,疼的眼淚刷刷的流。他沒去報警,不想,也不敢。

清洗完,他坐在街角,也不拉二胡,也沒出聲,失神的看着都市裏的紅男綠女走過,看人們夾着公文包行色匆匆,看人們咬着他沒見過的漢堡,看情侶們親昵的低聲細語。

沒有人看他,都市的人群離他總是那麼遙遠。

樹先生休息了一會,慢慢爬起來,準備回去。

然後他突然看到了平娃子。

是平娃子。

已經改名叫樹志的平娃子帶着一個姑娘,騎着單車,衣着光鮮,兩人神態親密的騎了過來。樹先生連忙轉頭,怕讓他看到自己這副樣子,但終於又忍不住回頭,他嘗盡了世間白眼,欺侮凌辱,真的很希望能得到點溫暖,一點點溫暖,從他視如親人的平娃子身上。

平娃子看到他了,樹先生知道他一定看到他了。兩人的目光碰在一起,樹先生看到了他眼裏的驚訝和惶恐,樹先生向他慢慢微笑,這個動作牽動了他的傷口,樹先生疼的冒出冷汗。

然後他看到,平娃子猛的蹬了一下車輪,直騎了過去。

樹先生獃獃的,站在街邊,提着二胡,站了一個下午……………….。

樹先生病倒了,一病就是好幾天,發著高燒,說起了胡話,差點就過去了。幸虧有個收破爛的老頭救了他一命,他把不知哪裏收來的過期退燒藥給樹先生服了。樹先生又躺了一個晚上,居然就好了。

“咱們的命賤!”那老頭笑道。

樹先生沉默的點點頭。

~`。

樹先生病好了,他帶着二胡,在市郊的山邊坐下,看着浮雲和流水,看着風和落日,閉目沉思他的過往。他坐了三天,動也不動。

然後他站起來,慢慢走回到市區,在商業街最中心的地方坐下,靜氣凝神,手指微顫,拉出了第一個音符。

那就是“悲”的絕詣了,再沒有一個曲子能把悲涼演繹的如此徹底,那裏包含了所有的孤獨,所有的不幸,所有面對生離死別時無能為力的無奈,所有面對世間白眼時的傷心寒冷。樹先生拉着二胡,用曲聲婉婉的述說著他一生的痛楚和憂傷,執着和失望,述說著那些難以言說的落寞,那些大山深處沒有燈光的夜晚…..

行人的腳步都停住了,情侶們沉默了,小販們也停止了叫賣,他們都沉浸在從來沒有過的震撼中,所有人彷彿都想起了自己曾經有過的那些或多或少的失落。

曲聲越來越悲,到最後突然停頓,然後樹先生的右手顫動,悲涼開始變成了平淡,曲聲如深山裏的清泉,流過落葉,流過竹林,伴着風的呼嘯。天空白雲流動,幻化萬端,如雄師,如綿羊。夕陽下有炊煙裊裊的升起,落日染紅了滿天的彩霞,

樹先生的樂曲彷彿是聖潔的梵唱,從遙遠的西天傳來。

從所未見的盛景出現了,越來越多的鳥從四面八方飛了過來,在他的頭頂盤旋成一塊烏雲。不知道這麼多的鳥是怎麼出現在都市的天空的,但遠處還有更多的鳥飛過來。鳥聲齊鳴,整齊劃一,彷彿是配樂,卻怎麼也掩蓋不了主音。烏雲下面,樹先生聚精會神,面露微笑,神態幽雅,那一刻,彷彿他就是整個世界,彷彿他就是菩提樹下徹悟的佛祖。

樹先生終於達到了大成,他從冰涼中,體會到了平淡;他從冷眼裏,領悟到了世情,他的二胡突破了傳統的悲音,他拉出了聖潔和大氣。

他得道了。

~。

樹先生享年68歲,桃李滿天下,卻無一成大器。他的學生除了平娃子,沒有一個考上大學,混的最好的,那個考上縣城中學的學生,後來在省城的酒店——當保安!

他只是小學文化,教不出大學生。

樹先生死後兩天才在小木屋裏被人發現:他盤膝而坐,鬚髮皆白,神態安詳,左手微垂,右手提二胡,身後是他的全家福照片。

村民把樹先生葬於村子後山。一個草就的淺坑,一塊劣質石碑,雇一匠人刻“樹先生之墓”五字,不知是否有意,墳墓面南朝北,遠遠的對着山下的學校。

由於無人掃墓,樹先生墳前很快就荒草凄凄,支離破敗了。有鄰村村民在上面雜七雜八的種了些扁豆,墓碑也漸漸模糊不清,“樹先生”三字,不復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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