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本姓赫連(三)

第94章 本姓赫連(三)

“他們認定我是福澤之人後,就開始猜測那個禍害城州的人究竟是誰……後來有人猜測,所謂‘善惡同出’的那個惡人,就是我的同胞弟弟。而那孩子,當晚就夭折了……”

“我想知道,他究竟是怎樣逝世的。是否與一城的安寧有關?是否因為我的生,所以莫須有地定了他的死?”

“……”

趙水想起了許久前,赫連破知曉他娘是城主夫人的閨中密友時,向他說過的一番話。他當時還覺心驚,為何會對他這一個認識不久的外人說這些話——估計那時候,連赫連破都不知道。

原來是因緣使然。

趙水斷然不想做這樣的假設,可曾守宮長對他說的話,城主幾次三番的對他“特別的關注”,還有他異於常人的天賦、捏碎的玉牌和其中星念……

“天地混沌,善惡同出。城州將亂,吾輩禍福。后室將至,開陽生***陽玄和,靈主之魄,終破天下之詛。”

所以……

他就是,別人口中的那個“詛咒”,那個罪大惡極之人嗎?

趙水忽然覺得不寒而慄——

他死,便不是預言中的罪惡;他生,此生就要始終承受這一份責難。

怪不得從小到大,只要他稍一出格,爹娘便會小題大做地管束他。

怪不得有好幾次,身邊的親近之人都囑託他“擇路”、“本心”。倘若更多的人知道他的身份,肯定將迎來更多的監視與指責。

怪不得,爹娘要三緘其口,不惜多次編造謊言。

趙水還記得那時候他自己對赫連破說,天下父母心,斷然不會對孩子出手。卻沒想到還有另一種做法的可能,就是瞞過所有的人,給新生的嬰孩烙上“已亡”的印記。

赫連水,其實早“死”了。

大雨瓢潑,隨風傾灑,沾濕趙水的鞋子和衣擺。

巷口處拐出來一人,撐着紙傘,手裏也握了一把,左右張望後向這邊喊道:“趙水?”

趙水趕緊將手中的如意收起來。

“付錚,你怎麼來了?”他蹭了下鼻頭的雨珠,說道。

“方才找你房間裏沒人,看下雨了就出來找找看。”付錚回道,走進棚下與趙水並肩立着,將傘遞給他。

“多謝。”

“那回去嗎?”

“回去吧。”

趙水打開傘,邁過道邊積攢的一灘水,走近付錚。

付錚打量了眼他的神色,先轉過身,往來時的巷口走去。

兩人一人一傘,並肩而行。趙水那藏在胸襟中的如意凹凸不平,隔得他心口有些不舒服。

“怎麼了?”付錚問道,“從哨塔回來就見你不對勁兒。”

趙水未答,而是轉口向她問道:“今日支撐那麼久,你有沒有受傷?”

“還行,就是胳膊有點酸。”付錚回道,捏了捏撐傘的那條胳膊,酸爽的感覺讓她覺得舒服一些。

趙水將傘把從她手中接過,說道:“我來吧。今日多謝你了。”

失了手中傘柄的掌控,付錚愣了下,才跟隨他幫忙撐起的傘緩步往前走着。

看一眼趙水,付錚背過兩手說道:“倒是確實該謝。你自己在那裏對赫連破喊着撐住撐住,好個像模像樣的鐵漢子,結果最後出力的還不是我?”

這話讓趙水笑了,點頭回道:“今日脫險,確實全仰仗女俠之力,在下佩服。”

“得了吧。”

這場雨絲毫沒有消歇的意思。

急沖沖的雨幕將周遭的一切隔絕在外,長街上,彷彿只剩下兩把傘、兩個人,緩緩而行。

“付錚。”半晌的沉默后,趙水開口道。

“嗯?”

“剛開始知道星門預言的時候,你還記得是什麼心情?”

付錚轉了下眼睛,果斷回道:“很驕傲。當時我爹說,我身負使命,以後將有很大的作為。”

對於這樣肯定的回答,趙水感到意外。他本以為,付錚會排斥這些命定之言。

他的心中略感黯淡——雖然她這樣想,再正常不過。

落雨將付錚攔得更慢了些,她身後的衣裳貼着趙水撐傘的衣袖,將靠未靠。

“但是……”她語氣轉弱,接著說道,“後來溜出山聽到外頭的傳言,才發現根本不是爹說的那樣。預言中的我,根本不會有什麼作為——除非嫁給赫連氏,一榮俱榮。”

趙水捏緊傘柄,沒有說話,

“然後發現,不管我再做什麼好事,別人都會說,原來是開陽之女,怪不得。後來跟赫連聊起,才發現一樣的,預言抹殺了我所有的長處,也抹殺了他的勤勉。世人所見的我們,不過是一個嫁對人,一個天賜優異而已。”

說到這裏,付錚仰脖嘆了嘆。

她接着道:“這預言,生生束縛了我們兩個。我真怕,會束縛一生。”

“其實……”趙水以極輕的聲音道,“還有第三人。”

“嗯?”

“沒什麼。”

趙水彎彎嘴,搪塞過去。兩人拐過街角,望見了酒樓。

此時門前正走過一隊夜防,察看着街道的損壞,彷彿一場敗仗之後的清點,緊張,又疲累。

“那你相信這預言嗎?”趙水忽然問道。

“我不信。”

她不嫁赫連氏,照樣可做一朝良臣。

“我也一樣。”趙水接着她的話,輕聲而篤定地道。

這一句話彷彿一齒爪勾,勾得付錚抬起眸睫。

她微微側頭看向趙水,道:“你……”

卻見他仍望着前面,目光茫茫沒什麼波瀾,好似方才的話根本是無心之言,沒有其他的意思。

“進去吧。”趙水說道。

付錚回神,這才發覺兩人已走到門口的階前。於是她沒再作聲,接過趙水幫忙合上的紙傘,進了酒樓。

趙水跟在後頭,心思越發空洞,明明是得到了浮於水面的真相與身份,卻好像失去了什麼似的。走上樓的時候,他看着付錚進屋的背影,又掃了眼赫連破已然熄燈的房間。

預言束縛的是三個人。

承受那最重的枷鎖的,應該是將為禍世間的那個“惡人”吧。可幸運的是,這二十餘年來,趙水都未曾像他們一樣背負過這枷鎖——是他的爹娘一直背着。趙水不敢想像他的身份揭開會發生什麼,他將如何面對身邊之人,他們又如何面對他、世人如何面對他……

只有一切依舊掩藏住,往後的日子就一如往常,他想。

他是趙水,做好趙水就行了。

長夜漫漫,凌晨的雨聲漸小,一拖拉,便淅淅瀝瀝了兩日。

第三天,撥雲見日,光芒映着滿城,煥然如新。

“噼里啪啦——”

“來來來,各位裏面請,隨便坐!”

酒樓就像新開張一樣,弄了兩個大紅燈籠高高掛,還在門前放了幾串鞭炮。

開店的不愧是生意人,明面上說是為遠道而來的靈人們接風洗塵,以對救幻絲城一劫表示感謝,實則是把他們當成了招攬客人的稀罕,引來不少城民圍觀。這一下,店鋪不僅把請他們星門中人的錢收回本兒,還賺了一筆,又能把酒樓的名聲給一炮打響,真是一舉三得的好算計。

趙水百無聊賴地坐在圓桌一角,一粒一粒地往嘴拋着花生米。

“來,幾位靈人,請這裏入座。”掌柜的熱切招呼聲由遠及近,往趙水他們這桌走來。

“沒事,您忙您的!”是開陽門主一貫的樂呵聲。

周圍人紛紛站起,趙水也跟着恭敬地行禮。

他看見開陽門主身後跟着幾位開陽門的前輩,其中還有郭垂星長,兩人相互注意到,笑着點頭致意。

“可以啊,你們幾個,第一次下山歷練就搞出這麼大陣仗。”開陽門主背着手,沿圓桌挨個看過去,“你們都在這兒了嗎?”

“回開陽門主,玉衡門人汪嵐星同,和天璇門人寧從善寧星同,沒有在這裏。”司馬昕起身答道。

“他們怎麼沒下來?”開陽門主拍着肚皮笑道,“大吃大喝這麼好的機會都不要?”

“汪星同昨日感染風寒,沒什麼胃口,門主見諒。”司馬昕答道。

“哦,所以找寧從善去醫治了?他一個研究毒術的敢讓他看嗎……”

司馬昕抿抿嘴,與桌邊幾人對視了眼,沒有答話。

雖然不知具體原因,但寧從善和汪嵐相互看不順眼已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寧星同哪裏會去給他看病,估計是這幾日看不上付靖澤,不想吃他爹娘做的飯菜罷了。

“不過這寧從善倒真入對了門,這次能管住那麼多百姓沒受傷,他的功勞不小。”沒人接話,開陽門主自顧自說了下去,一屁股坐在趙水對面的空位上,說道,“這小子一開始我就有些印象,當時跟趙水一同比試暗器,脾氣不小嘞。誒,趙水,聽說你練到‘牽靈作’了?”

“回門主,是。”趙水拱手答道。

“你這小子!”開陽門主半怒半笑地拍案道,“這麼大的事都不與星門裏說一聲!多長臉哪,趕明兒咱超了他赫連世子,你看怎樣?”

趙水訕訕而笑。

“那看來晚輩要加倍努力了。”赫連破笑着接口道,“莫讓貴門壓了一頭去。”

“嘿嘿,好小子,待會兒陪本門主喝一杯!”

“是。”

“爹——”付錚陰着臉道。

開陽門主原本張揚的姿態立馬收斂,好聲好氣地抿起手指,向付錚低聲道:“就一杯,一點兒,你娘在家裏都不讓我沾一滴,這好不容易出來了……”

三人的對話在他人看來,就是一家人的相互打趣,皆閉口含笑地坐着,沒有插話。

唯獨趙水,軟趴趴的身子看上去甚無精神。

“門主!”付靖澤從后廚端菜上來,望見開陽門主,欣喜地上前行禮道。

“好徒兒。”開陽門主起身道,“你爹娘在後廚呢?”

“是,他們說好久未見您,待會兒忙完了便來。”

“行,讓他們少做點兒就行,別累着。”

“爹娘說,特地給各位單獨做菜,時間可能會久點兒,見諒哈。門主,弟子先去送菜了。”說完,付靖澤笑呵呵地一手一個菜盤,往別處的客人桌上送去了。

許瑤兒嘴角勾笑,一邊夾着桌上的涼菜一邊說道:“付門主剛還說要大吃大喝呢,裝得這麼客氣不怕人笑?”

“你這小娘子。”開陽門主回道,“伶牙俐齒的,真跟小時候一樣!”

許瑤兒驟然停筷,看了看付錚,向開陽門主問道:“你們,說過這件事了?”

“是,昨日娃子跟我說過了,搖光門主之女,俺記得清楚。當時是娃子她娘領你去見你娘的,忘了?”

“晚輩……”許瑤兒在記憶中搜尋,拾摘出了些許模糊的印象。

當年她娘好像是受了傷,在一處偏院休養,當時她被一女子領進門時,她滿眼只剩下消瘦蒼白的母親。

後來他娘說有機會要記得向開陽門報恩,她只當是為報母命而還恩。

未曾想,她心心念念救己於孱弱之中的恩人,卻正是開陽之女。

許瑤兒立即放筷起身,目含鱗波,低眸向開陽門主與付錚蹲身行禮,說道:“晚輩,謝過當年開陽門主一家相助之恩。”

“誒,女娃子,受意了。”開陽門主起身向她擺擺手,說道,“你要真想謝,幫幫忙,把俺閨女拾掇拾掇,這一天天的總跟一群男子混在一起,連打扮都學他們,嗯,不好看……”

一大桌子的男子聽到這話,默默低下頭。

“老頭兒你坐下。”付錚一把把他爹拉下,塞了口涼菜給他道,“別說了,吃菜!”

“誒,吃菜吃菜。”開陽門主笑呵呵地取出插在口中的木筷,笑呵呵地一邊嚼着,一邊招呼各人動筷開餐。

整個酒樓被雜言雜語弄得鬧騰騰的,稍微小聲了點兒,便沒法讓對方聽到。

星門靈人的這桌的確是上菜最慢的,但每一道都是顯而易見的精心烹制,或是軟糯酥潤、或是入口即化,或是嘎嘣兒脆的爽口。

但他們沒得空閑安然地吃——來這桌言謝拜見的客人接踵而至,這幾人根本應付不過來。

“來,肉質肥厚的幻絲鯉魚咯!祝各位年年有餘,立此一劫躍過龍門,好運連連!”掌柜親自領着一排跑堂從后廚走了出來,向各位喊道。

“好!”

“啪啪……”

掌聲與叫好在酒樓內交疊回蕩,一盤盤整條的紅燒鯉魚送上大桌,引得眾人氣氛再達高潮。

觥籌交錯間,誰也沒注意到,從后廚傳來的第一聲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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