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一騎絕塵(一)

第67章 一騎絕塵(一)

許瑤兒的情緒變化之快,真是過於讓人意外。

前兩日還消沉得閉門不見,勸一句頂一句,可到了正式開始授課的這一天,卻見她穿着白底綠衣,裊裊婷婷地走進了講堂。

與平常的學堂不同,星門的第一節授課安排在酉時末,此時已經入夜,講堂中全憑燈火映得滿屋亮堂。許瑤兒衝著幾人笑盈盈地打過招呼后,環視講堂一圈,找到了坐在後排的趙水。

“這沒人吧?”她對着空氣問道,然後在趙水的前桌席地而坐。

“來得這麼早。”趙水見她恢復了往日的精緻打扮,問道,“想清楚了?”

許瑤兒聞言,身子一頓,然後轉身前傾趴在了他的書案上。她一手撐着下巴,向趙水露出一弧彎笑,盯着他說道:“是啊,水哥在這兒,我怎麼能不來?就怕這裏年輕貌美的小娘子太多,把人的魂兒給勾沒了。”

危險。

趙水暗暗往後挪了下重心。

果然,許瑤兒笑完后,立即冷下臉,抬起下巴眼神寒漠地轉過身去。

趙水望着她的後背,斜身往一旁的金湛湛問道:“我是不是惹到她了?”

“嗯。”金湛湛伏在書案上寫寫劃劃,點頭應道。

“可你不是說昨日她還給了一位擅長妝容的星長竹牌嗎,心情應該不錯啊?”

“我說了,不是妝容,是易容。”金湛湛糾正道,停下筆細數起來,“宋眾儀,人稱宋婆娘,體瘦面老、性子百變,傳承易容之術已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這是門有用的技藝!”

趙水點點頭。

說完,金湛湛突然一皺眉,轉頭問道:“你怎麼不上前面跟蘇星同他們一起坐?”

“前面聽課多累,我習慣坐後頭。”趙水回道。

“嘿嘿,我也是。”

說話間,趙水往前面望去,看見蘇承恆挺直的肩背——他正端端正正地坐在第一排。

這講堂是個由竹木搭起的開敞屋子,南北兩面的窗戶大開,盆植被成列地擺着,正冒出綠尖,在夜色中微顫,帶着點點春意。頭頂並非全是屋蓋遮攔,而是中空的四方磚瓦,仰頭便可見黑夜星辰。堂中七十多人的桌榻被分成了兩組,東西相對,師台擺在正中的通道上,將前後門相連,可以讓人來來往往地行走。

忽而,有人站起身到窗邊張望着。

“赫連世子來了。”其中一人說道。

“還有付星同呢。”

趙水聞聲抬頭,也望見了他們,那兩位相同的紅焰衣裝,在人堆中格外醒目。

往常只要赫連世子一出現,便會被人圍着成為場中的焦點。但現在他和付錚一起聊着天走來,竟無人上前相擾,而是都用一種含着淡淡曖昧的目光看着他們。

趙水暗暗呼了口氣。

“喂,你聽說了嗎,世子和開陽之女都選去學機關迷陣的輔修,給那幾位星長樂壞了。”

“那可不高興,有他二人在,這一技藝肯定將是一枝獨秀。”

“是啊,看他們二人興趣相投,甚為般配,真讓人羨慕呢。”

“般配……那是自然,一個鐵中錚錚,一個庸中佼佼嘛。”聽到旁人說話的許瑤兒插口道,側過身子斜眼看向坐在後面的趙水,似笑非笑道,“只是先前也沒聽說他們都喜好機巧玩意,真的是單純想學才碰巧到一塊兒的嗎?”

她的話內里含刺,讓趙水聽着有些不是滋味。

“你……”他抬頭剛要開口,目光一晃,卻正好與付錚碰了上。

只見她向這邊一笑,轉頭和赫連破說了句什麼,然後往後排走來。

趙水頓時心跳得如猿馬般難以控制。

“你們怎麼都坐這麼後面?”付錚走過來道,見趙水斜後方的坐榻空着,直接過去坐下。

“自然是各懷心思咯。”許瑤兒幽幽地回道,略顯慵懶地轉過身去。

金湛湛見付錚坐到了她後面,立馬抓起小賬本向她說道:“誒,聽說你加了做機玩的輔修?”

“是。”付錚回道。

“那以後做出東西了,記得讓我觀賞下哈,說不定能拿到我們鋪子裏出賣。”

“你承接了星長的鋪子?”

“對,和另外兩位星同一起。”金湛湛應道,鼓了鼓腮轉頭看向趙水,“趙星同,星長說也問你了,怎麼不來?”

趙水回以不失禮貌的微笑。

旁邊的付錚也看向他,側頭問道:“那你,沒選輔修嗎?”

轉回眸,趙水的視線落在付錚臉上,只見燭火映得她面頰紅紅的,腦海不由得空白一瞬。

然後他才反應過來這句問話,想起那河邊滿身臭氣、說了一通大話的奇怪星長,有點底氣不足,斂聲答道:“應該——選了一個,是位叫做溫生的星長,他說是……”

“溫星長?”金湛湛驚訝地接口道。

趙水不禁收聲,從她的反應中,他讀出了一絲不妙。

只聽金湛湛說道:“趙水,你現在在星門弟子中可吃香了,好幾位星長都搶着想認識呢,為什麼這麼想不開去他那邊?”

一句問話,讓趙水直接哽住。

果然。

“這位溫生星長,有何不同嗎?”付錚問道。

金湛湛立刻將心中的小本本翻了出來,摸着下巴說道:“溫生,天璇門人,星門從學三年,年年考評墊底,為人愛說大話、特立獨行,平日裏神龍見首不見尾——你竟然入門的第二日就碰見了他,也是不一般的運道啊。”

趙水對她的“讚歎”絲毫沒感受到有幾分好意。

而且她所描述的溫生星長和前日見到的八九不離十,讓他不由得更為好奇,回道:“就算為人如此也沒什麼,我聽他論斷查屍,應該也是有一些經驗的。”

“哪止一些經驗,簡直是經驗頗豐。”金湛湛說道,“畢竟他入星門之前,可是子承父業做了十幾年的仵作,從小就跟屍體打交道!”

什麼……

仵作?

趙水登時愣住。

金湛湛繼續說道:“所以啊,此人入星門后,雖然修習上弔兒郎當,但因為身在天璇學得一些醫術毒物,驗屍的技藝上不錯,不然也不會得山宮准允為他一人開這輔修培養新弟子。聽說他有時候不來上課,是在幫星理寺驗屍呢!”

“那聽起來,這位星長也很厲害。”付錚說道,笑着看向趙水,“若你學成,的確不止驗屍,而是查案了。”

“可是……那,屍體……多可怕啊。”金湛湛打了個哆嗦,說道,“聽說有人碰見過溫星長研究屍體,什麼山兔啊狐狸的,自己也假扮過嚇了其他星長一跳。甚至有一次,他從別處拖回一個流浪的死者藏在自己房中!人家都在傳,這溫星長是不是對死屍有什麼癖好,也太過痴迷了。活兒又臟又臭,星長也不正常,誰想跟着啊。”

付錚聽着她的話,彷彿聞到了話語中描述的那股令人作惡的反胃感,指間在嘴邊蹭着堵住了口。

“那——值得敬佩哈。”她勉強找出比較安慰人的話說道,眼眸轉向趙水。

趙水一眼便看出了她目光中的同情之意,還藏着幾分隱隱的好笑感。

“你是在幸災樂禍吧?”他眯起眼問道。

於是付錚再掩蓋不住,彎嘴笑了起來,說道:“這樣的星長沒在古道上見着過,趙水你是怎麼碰上的?不會是被忽悠着給了竹牌吧?”

趙水皮笑肉不笑地做以回應。

還不因為你嗎。

但被忽悠了倒是真的,什麼查案,當時見那星長的模樣就應該知道,根本與明察秋毫、雷厲風行沾不上邊兒……

聽這星長的“事迹”,他甚至有點擔心,以後不會要被拉着一起去挖人墳吧?

“常前輩來了!”

眾人聞聲,立刻回到各自的位置上,趙水他們也停下話站起了身。

堂中很快靜默下來。

常安前輩今日沒有穿官服,而是換上了和大家一樣的衣裝——內里白服,外搭深紅。

相比於堂中弟子們的一件件凈白新衣,她的衣衫已然發黃,袖肘上還有縫補過的痕迹,看樣子已穿了很久了。

“拜見常門人。”眾弟子說道。

“不必拘禮。”常安說道,“日後稱我師長便可,坐吧。”

“是。”

眾弟子盤腿落座,常安向兩邊環顧一圈,又向坐在最前排的赫連破點頭笑笑,然後揚手一揮,一道紅光飛入空中,倏忽不見。

趙水仰頭看去,只見頭上沒有屋頂的檐口之間,有光束如水流般波動,鋪開蓋住了整個學堂的上空。在它的映襯下,原本一閃一爍的碎小繁星似乎都安靜下來,光芒更甚,紋絲不動彷彿直到永恆。

“星辰曆法,古來有之。‘七月流火’,農夫之辭也;‘三星在戶’,婦人之語也;‘月離於畢’,戍卒之作也;‘龍尾伏辰’,兒童之謠也。”常安開始娓娓說道,“今日是修習衍星術的第一次授課,亦是各位修行伊始的關鍵,天資何如,可見一斑。

衍星術共有七大階:觀星、星語、通星,牽靈作、與同、昭星和上歸隱。

‘觀星’和‘星語’兩階是基本,重在知曉天星運律、星地之系,以及如何做解。雖需一定的悟性,但有心研讀,皆可融會貫通。

‘通星’講求靈力互通,分為感受星靈波動的領階,牽引靈力的引階,內化靈力的修階,與將其運用到功夫技藝上的集階四個階段。這一階段,則是各位拉開差距的一關。悟性高者,或可一騎絕塵,持之以恆者,亦可層層直上,倘若二者兼無,便是泯然眾人。”

學堂中,一時連呼吸聲都消退不少。

前路漫漫,阻隔重重,也不知這將來,幾時可及所望之高處。

常安踱了幾步,背起手繼續說道:“衍星術的第四階為‘牽靈作’,可臨時挪移星體,達到趨利避害、化繁就簡的目的。這個階段,需要很長時間的靈力積攢和很強的通星之能,因此一般星門弟子,需要苦練多年才可到達。

第五階‘與同’是又一個分水嶺,星門人可降服一星,合二為一共同成長,是各位可獨當一面的表現。而‘昭星’,則是通過自己的星靈,召喚其他星的力量,各大門派中,除門主、副門主之外,寥寥無幾;至於上歸隱,便是反給星體靈力,是為最終之階。各位可有何疑問?”

單是這幾個大大小小的“星階”,已有部分人聽得暈頭了,只能暗暗鼓勵自己勤苦修行,早日更上一層樓。

大高個兒坐在最後一排,撓着腦袋,忽然眼睛一睜,起身憨憨地行了個禮,說道:“常門……不,常師長,弟子開陽門李四有問。此等功法星門統一,那各星門又有何區分嗎?”

常安思索了下,答道:“開陽門人重武,擅習純陽之氣,與星靈天生陰陽相衝,但若內化靈力便是剛柔並濟。因此,開陽門令人稱道的獨門絕技,叫做‘形星功’,擬天星相連之態自創招式,唯有力道剛中帶柔、溫寒並出者可有造詣。”

大高個兒聽她說了這麼一通,不僅不明白,反而迷惑地皺起了眉頭。

見他愣愣站着,常安向他一笑,轉向眾人耐心地解釋道:“在座各位星門不同,是因為性情、喜好、天賦不一,在各自擅長的事物上可以走得更快更遠。

木本無形,割據為船;石落天然,去余成像。衍星術之所以厲害,並非是它本身強大,而是我們將其內化到自己擅長的東西上才可發揮其用。習文者,如天璇門的五星法、天璣門的星算術;習武者如開陽之形星功,皆是如此。”

“弟子懂了。”大高個兒拱手低頭,恍然道。

他剛坐下,寧從善又站起來行禮,問道:“敢為常師長,星門四年,一般而言可達衍星術的第幾階?”

“大多在‘通星’的引階和修階,當然,也有不少弟子可將靈力運用自如,甚至優異者,可達‘牽靈作’。”

“這樣啊……”寧從善抓着鐵扇點頭道,“多謝師長。”

“可還有不清楚的?”常安問道。

又有一星同站起來,好奇道:“敢為師長,最後一階的‘上歸隱’反傳靈力給天星,不是自身就沒內力了嗎,有何用處?”

“並非如此。”常安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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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星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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