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誤承輔修(一)
“你別攔我。”
跟着兩人拐到大殿旁的夾道中,趙水聽到許瑤兒的聲音。
她的語氣是顫抖的,即便被努力地強壓着,但仍能清楚地察覺到那喉嚨中含着的隱隱哽咽。
蘇承恆擋在她前面,定定地看着她。
“走開!”許瑤兒咬牙道,手一推,想繞過他往別處走。
在她擦身而過的時候,蘇承恆順勢一把握住她的手,低聲問道:“你要去哪兒?”
許瑤兒甩動胳膊,沒有掙脫掉。
揚起下巴氣息一抽,她吞了口氣仰頭看向蘇承恆,恨恨地回道:“你管我去那裏……什麼破星門,拿了塊石頭就想判我,沒門!”
說完,她又是使勁兒一抽手,卻沒想到蘇承恆拽住她的力氣如此之大,根本動彈不得。
“你!”她急道,又無可奈何。
見兩人就這麼僵持着站在越來越密的雨滴中,趙水清清嗓子,走上前去。
他左右看看兩人,然後向許瑤兒小心地問道:“你還好嗎?”
“不好!很不好!”許瑤兒給了個無比肯定且怒氣沖沖的回答,又眨巴着眼低下頭,“憑什麼呀,憑什麼判我去天權,老娘活這二十年,哪一刻像是貪圖安樂之輩了?”
“許瑤兒。”蘇承恆說道。
“怎麼了,我說得不對嗎?你若覺得天權好那你去啊。”許瑤兒回嘴道,看了看他又瞥了眼趙水,終於忍不住落下一滴委屈的淚,“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連自家的天璣門都不放在眼裏,去了玉衡終於開心了吧?你們心滿意足說得輕巧,可我呢,如此費勁巴拉地考進星門,險些連命都搭進去,卻給了我這樣一個無滋無味的結果……”
蘇承恆的眼神一動,看着許瑤兒的面龐露出些許訝然與難過。
訝然的是,他性子向來內斂,心中所思只對一兩人表露過些許而已,卻沒想到許瑤兒竟這麼清楚他想入的門派——或許是趙水他猜出來和她說的?
而難過的,自然是感同身受她的難過。
“你若真想換也不是不行,之後不是還要確認意願才定下來嗎?”趙水說道,將紙傘遞給她。
許瑤兒揮手將他擋了開。
見她如此,趙水也不敢再說話。
他向蘇承恆拋了個眼色,轉而將傘把交給他后,故意提起聲音說道:“傷病初愈,淋了雨可不妙,還是得留着力氣才好。”
說完,趙水悄悄用手頂了下蘇承恆的腰背。
後者餘光泛起波瀾,略顯木訥地將傘骨往前一伸,喉結動了動,才向許瑤兒開口道:“你打算如何做?”
許瑤兒抬起胳膊按着流淚的臉頰,淺紅的唇角一抿,說道:“要麼換門,要麼走人,反正我不去天權窩囊地活着!”
“天權並不窩囊,它是星門之一。”
“那你告訴我它能做什麼,東拉西扯地給人傳道,還是每日通報一聲明日是否下雨?哼,他們連今天的都算不準。”
“你明知道不只如此。”
趙水見兩人一問一答,稍覺放心。
雖然許瑤兒仍心緒難穩,但她這樣的脾氣,也就碰上蘇承恆能被降住——就像一拳打在棉花里,脫不開身也吃不着痛。
於是他悄悄後退幾步,貓着腰轉身,往過來的路轉了回去。
“那是怎樣?”身後,許瑤兒用力一扯,脫開了蘇承恆的手,捂住心口道,“我身上的血海深仇,你讓我如何報,嗯?靠每天動動嘴皮子把那些惡人詛咒死嗎!”
“我幫你報。”
“與你何干!”
蘇承恆一時哽住,無言地看着仍在繼續發泄情緒的許瑤兒,聽她說道:“我要自己、親自、親手找到那些流竄在外的畜生,將他們抽筋剝皮、碎屍萬段,拋到荒野里去喂狗!”
“許瑤兒。”蘇承恆再次叫道。
雖然他只是念着這三個字,那輕卻有力的口吻,卻將許瑤兒越說越冒騰的怒火壓下了幾分。
怒意消減后,便悲從心起。
見她不說話了,眼睛斜向別處一下下低低抽泣着,蘇承恆抓着傘把的手握得緊了些。
他看着漸大的雨,沉靜下來硬了硬心,說道:“許瑤兒,或許你難受,覺得不公,想拒絕或者更改星門,更不願意入天權門。但在下還是要說。”
許瑤兒抬起濕潤的眼睫看他一眼,被蘇承恆側臉避開。
“人有所長、攻之必精,七大星門,各有旁人無法匹及的獨門秘法,每一個都足以令敵人膽寒。”他說道,語速比往常快了許多,“所以第一,星門歷屆,棄天石判定而入他門者,無一佼佼。你若要報仇,獨樹一幟為佳。天石既已告知你的天賦,且所現靈光活躍,足以說明你的天賦高於常人。再加之心若磐石的毅力,入天權門定會在最短的時間裏有所成,可助你殺惡或是復仇。
第二,在下也想過,想過多次,若真的歸入天璣該當如何,因此先前多方打聽。星門並非只顧專長,四年所授文武兼施,且將來為官為將並非只看星門。曾經也有通曉糧草買賣、天文地理等數十位文職者被派往戰場。
所以,無論辯駁幾次,最後的結論都是,與其在一個缺乏天資、不得要領的門派耗着,還不如揚長避短、事半功倍。許瑤兒,天賦雖然被拘束,可你的心,是可以做選擇的。”
蘇承恆好久沒說過這麼多話,上一次如此“費心費舌”,還是和趙水一同去星考的時候。
唯獨珍惜之友人,才願吐露真正所思。
但似乎,這一次的聽者並聽不見進去他的一字一句。
許瑤兒沒有回話,只是盯着他,彷彿是在盯一個仇人般紅了眼。然後,她一把扯過蘇承恆手中的紙傘,撂下一句“屁話”后,顧自跑遠了。
雨中留下蘇承恆獨自一人,站在狹窄的小巷中,慢慢握緊拳頭,覺得心疼。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開始心疼了……
頂着一頭雨滴回到大殿時,殿內的另一番景象讓蘇承恆一時難以反應過來——除了最裏面在正中坐着的那些恭敬得體的大臣城主外,其他隊伍已成一團一團相聚着,各自的新舊弟子正熱情地相互交談,人聲鼎沸。
趙水很快發現了他,從被圍着的人群中擠出來,向他扔過去一條手巾道:“許瑤兒呢?”
“不知。”
“不知?讓你安慰人弄了半天把人安慰沒了?”
“她需要冷靜下來想想。”
趙水想起許瑤兒方才的模樣,心內贊同,便略過話題笑道:“那你趕緊擦擦吧,玉衡門的星長們可是找你很久了——”
眼睛一瞟,便見兩位白衣青帶的門人往這邊走來,他識相地退後。
很快,蘇承恆成為了一堆人的中心——跟趙水剛才一模一樣。
趙水剛才被好幾位同門星長拉着問了一個又一個的問題,什麼來自何方可有家室、擅長的武藝、喜好什麼……然後那位郭垂星長也加入了談話,給一圈人繪聲繪色地講起當時終試時在山裏被趙水“追着打”的場景,讓趙水聽着都覺得臉紅。
他當時感覺自己,就像逢年過節被一群長輩圍觀的孩童一樣。
直到星長們說起門主的女兒遇險受傷的事,趙水才總算知曉他們為何這樣熱情了——在開陽門主的添油加醋下,他已經成為了他女兒的救命恩人。
好吧。
他只是,萍水相逢、拔刀相助的救命恩人而已。
還有不少人,對他被天石判出的潛力甚為好奇,問他師從何處。這一次,趙水終於可以大大方方地介紹家人了。
“回星長,在下師從家父趙孜。”
“這位趙前輩是……”
“哦,我記起來了!趙門人的父親,可是江湖中流傳的那位‘暗箭神手’趙孜趙前輩?”
得到趙水肯定的點頭后,一圈人瞪大眼睛,口中“哦”了聲,似乎總算知曉了他的天賦所在。
就連站在一旁的付靖澤也甚為吃驚,向他問道:“令堂曾是開陽門人?你為何不早與我們說?”
“是啊,據說趙前輩也是位天資非凡之人,怪不得呢,看來是要青出於藍了,趙門人,看好你哦!”
“……”
話被別人接去,趙水只能不住地笑着。
他的心情也從雜亂煩擾中慢慢轉好,入門所見的這一切,足以比得過他這一路經歷過的困頓。
半個時辰后,雨過天晴。
眾人再次被集聚到大殿前,此時新弟子們也已按門派站定。
天樞主門的常安常門人站在殿前,對眾人說道:“判別結束,若有異議者儘快提出,三日後,將正式星門授課。四年修習,專心致志,是為根基,亦重養性。爾等新入星門,基礎不一,務必戒驕戒躁、腳踏實地,方可長遠。因此,三日後將舉行入門第一試——記誦星訓。”
“弟子領命。”殿前的新弟子紛紛躬身,回道。
頓了頓,常門人那嚴肅的面孔稍微緩和一些,轉換語氣繼續說道:“各位弟子,接下來的四年,將由本官統籌修習安排,若大家有難處與建議者,盡可找本官商量。此外,已入門三年的弟子們要對本門、他門新弟子多加關照,悉心回答,並以身作則。再有一年,你們也將入仕為官,星門重任,將要交與你們了,所學所悟,望謹記。”
“弟子受教、謹記於心!”
“咚咚咚……”
急促的鼓聲宣告新一屆的星門判別結束,眾人跟隨各自門派分成兩隊,向殿後的山宮眾院走去。
后啟山宮的寢舍、習教之處也是順着山坡向上,層層疊疊,那一重重黛青色的屋檐翹角,如山巒般連綿展開。
趙水跟着隊伍穿過院子后,拐入側門,一路沿石砌的山道蜿蜒向上,便到了山宮的後園——星門弟子統一修習的地方。
與擇天山的粗獷孤寂不同的是,這裏的山石叢林錯落有致,流水曲觴、亭台樓榭,應有盡有。每一處都是經人工修飾琢磨過的,卻不是空無一物的精緻,而是夾雜着晾衣的竹竿、風乾的紙鳶,這些帶着生活氣息的物件加以點綴,讓山宮的整個後園都溫暖舒服起來。
跟前面莊嚴肅穆的大殿相比,走進這裏,彷彿是到了另外一個天地。
有年長者側坐在藏書閣的女兒靠上,隊伍從樓閣下走過時,持書看得入迷的他眼睛都沒睜一下;兩條黑狗一前一後搖着尾巴在不遠處來回奔跑,吠聲不止,被打頭的星長喝了一聲后,轉眼躲沒了影兒;還有幾位沒到殿前的星長正在遠處的習練場靜坐,忽然齊齊出手,七光合聚化為一道長虹……
眼前的一切,寧靜、和樂。
領完星門的衣裝,趙水循着號牌去找房舍。
每個合院按不同門派分組,南北兩座通長的屋子被劃分成了五間,東西廂房則各自分成單獨的兩間,雖然日光不盛,但好在更寬敞安靜一些。
趙水與付靖澤一商量,便選了靠近院門的東廂房那兩間住下。
同住合院裏的不止有新入門的弟子,幾位未尋去處的上一屆星長也留住在此,趙水認得的一位便是郭垂星長,他正挨個兒迎人進門,邊幫忙整理院子,邊給各人做着介紹。
“一般而言,星門弟子頭兩年在山宮通學百門,打好衍星術的根基,第三年至各自星門研習,最後一年則是分組入世遊歷,將來拜官入職,很大部分與此相關。”他說道。
“那衍星術修習的成果呢,是否也很重要?”付靖澤問道。
郭垂搖頭笑了笑,回道:“不然。授課四年,只是教授基礎心法術語,至於成果如何,看各人努力與天賦了。星門前輩,天賦高者進步快速,但持之以恆者走得更遠,所以,好好學吧。”
正談話間,一聲洪亮的叫喊從門口傳來,嚇了他們一跳。
“趙星同,付星同!嘿嘿總算找着你們了。”
趙水循聲看去,只見大高個兒背着個大袋子,正樂呵呵地向他們直招手,又彎腰行禮道:“各位星長、星同們好,在下李四,日後承蒙各位照顧了。”
趙水向他笑了笑,轉頭向郭垂問道:“星長,那我們這幾日做什麼?”
被他這麼一問,郭垂彷彿想到了什麼趣事,彎嘴笑起。
“你們等着瞧吧!”他賣關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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