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天定異稟(二)
趙水扯了扯嘴角。
他一下子往旁側開身,一掌糊上許瑤兒的臉,不由分說地往後推去。
“正常點兒,許瑤兒。”他無奈道。
“你你……”許瑤兒被捂着說不出話,急道。
女子最愛惜面容,尤其她這樣姣好又妝容精美的天生麗質更是不得輕動。這趙水倒好,直接蓋住她的臉,都要把她的妝弄花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姓趙的,你想被收拾是嗎?”許瑤兒叫道。
“是你自己湊上來。”趙水晃着身子說道。
“是么,那這樣也是你撞過來的!”許瑤兒不服氣地“啪”一掌,正好打在趙水淤青未散的肩膀上。
肩上吃痛,趙水看着她幸災樂禍似的揚起下巴,挺了挺腰桿。
“許瑤兒,你是覺得我不知道你的傷口在哪兒是嗎?”
“哼,就憑你現在還想打過我,又虛又喪的男人。”
“你……”
趙水咬了咬牙。
好男不跟女斗。
在打鬧的二人身後不遠處,一條曲折小道上,有道頎長的身影在竹叢後面停住了腳。
他靜靜地看着那倆一點兒都不像傷者的人,默然而立。
怕是自己無論何時,都做不到像趙水和她那樣,如此隨意自如的相處吧。
“蘇星同?”
身後傳來女子的輕聲招呼。
蘇承恆轉過頭,見是一身白衣、端莊而立的白附子,便拱手行禮道:“白星同。”
“你找他們?”白附子問道。
“嗯,剛剛家父來過,有話讓我轉達。”蘇承恆微微側頭,餘光瞟見前面空地處嬉鬧的二人,說道,“倒是不急,晚些再說吧。白星同有事嗎?”
白附子搖搖頭,微微笑道:“屋裏悶,出來走走。”
“這些日子勞煩你醫治照顧他們,辛苦了。”
“分內之事,無妨。”
“令尊快到都城了嗎?”
“兩日前收到的來信,算算日子應該快了。”白附子答道,與蘇承恆並肩順着小道踱步往回走,“不過他老人家逍遙慣了,路上說不定碰見疑難雜症,又耽擱幾日也未可知。”
蘇承恆淡淡笑道:“久仰‘江南白醫’之名,果然是妙手仁心的風度,真想一睹風采。”
“蘇星同過獎了。家父也想親自多謝收留小女,屆時引見。”白附子身子微蹲,回道。
他們住的地方是蘇家在都城裏的一座別院,雖然不大,但每一處景緻都被精心佈置過,曲水石橋、怪石林立。
別院只住了蘇承恆他們四人,因此除了趙水和許瑤兒二人恢復了體力后,時不時地吵鬧外,朝夕相處的大多數時光里,都是閑適而寧靜的。
蘇承恆也與白附子慢慢熟識,這位白醫者恬靜端淑,與他性情相投,因此漸漸的多有話聊。
“還有半月入門,蘇星同不回伴星城準備一二嗎?”
“不了。”蘇承恆回道,仰頭看了看夜空的黑雲,“還是等判入星門之後再說吧。”
白附子抬頭看向他,發現那仰望的雙目中,似有霧韻繚繚。
她停步問道:“蘇星同,難道是在為判定星門憂心?”
飄遠的思緒被她的疑問打斷,蘇承恆感到驚訝,她竟看破了他的心中所慮——自己已經表現得如此明顯了嗎?
轉過頭,只聽白附子說道:“星城百年,蘇家出過兩任天璣門主、四任副門主,皆以統管天下官商貨通為重。蘇星同既為蘇家獨子,才能出眾,將來必有作為。莫非……你對星家門派,心中另有他屬?”
蘇承恆垂眸片刻,才回道:“是。”
兩人又再次往前緩緩走去。
“星門判別,天定異稟。”白附子說道,“新入門的弟子被划入何門派,是由天權門專有的天石判定。聽說它對每個人判斷的天分甚為準確,可使人揚長避短。歷屆也曾有不滿於判定的前輩,可縱使一開始能力如何強大,自主歸於他門后,資質都落入了平平。蘇星同,你是在為此擔憂?”
蘇承恆點了下頭,嘆然笑道:“說起來,在下倒羨慕白星同,世代醫家,以救死扶傷為己任,入天璇門下毫無疑問。”
腳底踢到路邊碎石,白附子不由得停了住。
“沒有門派的糾結,確實幸運。”她的雙眸放空,靜然一瞬后,說道,“不過蘇星同高看了,在下考入星門,並非是為救濟傷病之志。”
蘇承恆聞言,略帶疑惑看向她,問道:“此言何解?”
白附子稍稍轉頭,回答道:“家母早逝,曾因未治癒一名久病不起的婦人而被其丈夫記恨,最後……害了她。傷人者雖入獄,可百姓紛言,怪家母醫術不精者竟不在少數……吾之所願,是為醫者爭權,所謂醫者仁心,並非理所當然。”
她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淡眉之間已無一絲哀怨痛楚。
但正因如此,才顯得意願更為決絕。
蘇承恆一時不知如何接口。
“讓蘇星同見笑了。”白附子收回空然目光,蹲身行禮道,“如此心思,是小氣了些吧。”
“不然。”蘇承恆回道,“想要推己及人,先能自愛。白星同方才所言,在下倒是覺得更為闊達明正。”
“是么?”白附子抬眸道。
她那雙淡澈如水的眸子裏,少見地泛起波瀾,映着蘇承恆的倒影,眼光忽閃。
蘇承恆笑着向她點了點頭。
這肯定的回應宛如一點漣漪。
匆匆的腳步聲從後面傳來,趙水小跑着搭上蘇承恆的肩頭,叫道:“可算是找着你了!誒,快管管她,我可要二次重傷了……”
“我都跟你說了別把我倆扯在一起,你是聽不懂人話嗎?”
“那也得是個人說的啊。你問白醫者,她的哪句叮囑我沒遵從?”
他倆一來,靜謐的氛圍瞬間不見。
本來閑聊的二人夾在他們中間,登時斷了話語。白附子看了蘇承恆一眼,抿起嘴角,低頭往旁退開一步。
“趙水。”蘇承恆開口道,“我爹讓我轉告你——”
“蘇伯父過來了?”趙水立馬停住腳,問道。
“是。他說明日將趙風妹妹接過來,晚膳時分,帶你們一同去見令尊令堂。”
趙水怔愣一下,欣然笑了。
他還以為蘇伯父說把傷養好后帶他見爹娘是在哄騙他呢,等了這麼些天,真的可以見到他們了。
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變瘦,這幾日天又冷了——不行,明日得多買些東西帶過去。
心內暢快,他的思慮跳縱,又想到了別處的疑惑上。
“對了,老蘇。”趙水問道,“你聽說過有個地方叫做‘太微殿’嗎?”
蘇承恆皺起眉頭,看向他。
趙水從他的目光中看到了那熟悉的困惑之色,感到自己似乎又問了什麼眾所周知的問題,不禁抿了抿嘴。
“你知道嗎?”他偏頭悄悄向許瑤兒問道。
後者搖搖頭。
趙水平衡了些,轉向蘇承恆說道:“你也沒聽說過嗎?”
“聽過。”
“那你還這樣看我?”
“我是奇怪,你怎會知曉這座大殿。從哪裏聽得的?”
趙水自然不能說是自己“臆想”出來的,撓撓腦袋后選擇保持沉默,等着他開口。
可蘇承恆卻將頭一偏,回道:“宮城內事,我輩多言,於禮不合。”
宮城裏的事情?
他“幻聽”到的大殿名字,竟然真的存在,還與星宮有關?
趙水在想是不是自己被星靈附體,變得神通廣大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了……
“行吧,既然是宮城之事,你不願意說,我之後問問赫連世子好了,他定更清楚些。”
“不行!”
蘇承恆睜大眼睛,忙道。
趙水等人見他反應強烈,都露出不惑的神情,看得他有些不自在。
“是啊,你不說自然也能知曉。什麼秘聞還說不得了?”許瑤兒哼聲道,“倒像是我們愛嚼舌根子似的。”
無奈,蘇承恆開口答道:“之所以說莫問世子,是因為那太微殿,是已故城主夫人的舊殿。此殿已沉寂多年,世子見之便觸景生情,所以莫要輕易在他面前提起。”
他輕聲說著,是為體恤世子。
可聽者趙水的心中,卻已翻江倒海。
他仍能清晰地“回憶”起,暴雨如注中,他的母親懷中抱着個啼哭的嬰孩屈身而跪,眼淚汪汪、面布愁容。
“所以,你為何問起這個?”蘇承恆見趙水兩眼怔愣,問道。
“哦,沒什麼。聽說書的提過。”趙水隨意撿了個理由搪塞着答道,“明日要見爹娘,我先回去收拾了。”
說完,他向幾人擺擺手,顧自先離開。
白附子眼睛掃過面前二人,也垂眸躬身,跟隨趙水後面轉身離開。
肩膀微微晃着,許瑤兒頓住一瞬,也抬腳要走。
“父親帶了些東西過來。”蘇承恆跟上她道。
“什麼,又是葯膳嗎?”
“也有。”
“那有飾品嗎?銀子也行。”
“嗯,都有。”
“這麼大方,小女子我可受不起啊。”
“……”
幾人住在同一個合院裏,各自回屋后,一圈燈火挨個熄滅,最後剩着下西廂房裏趙水的身影還映在窗牗上。
屋內,他握緊碎成兩片的玉牌,陷入了沉思。
他娘肯定曾遭受過什麼。
明日便能見到爹娘,可直覺告訴他,這件事不可問——
那洶湧悲愴的心緒,註定了是個值得掩埋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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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趙水領着妹妹興高采烈地下了馬車后,呈現他們面前的是一面緊閉的陳舊大門。
朱紅的漆斑駁掉落,懸在上頭的牌匾也色澤暗淡,寫着“虞宅”兩個大字。
“哥,這不會是娘的老家吧?”趙風瞪大眼睛道。
陪着他倆過來的蘇清遠走上前,一邊敲着門環,一邊向她笑道:“風兒,這是你姥爺姥姥的住所,你娘從小是在這裏長大的。”
趙風“哇”了一聲,雀躍道:“這宅子好像很大啊,沒人住嗎?”
“嗯。虞家多年前搬到了輔城,這裏便閑置下來。”
“真可惜……”
趙風一級一級地跳上大台階,在大門的門縫兒上扒拉着,眯眼往裏看。
“喂,這麼高興……”趙水跟上去道,“是發現自己是個小千金了?”
趙風向她哥一哼鼻子,不做理會,又仰頭望向頭頂的“虞宅”牌匾,嘖嘖欣賞起來。
大門被徐徐打開一條縫兒。
趙家兄妹趕忙期待地探出腦袋,卻見是位陌生而衣衫端莊的老伯。他與蘇清遠相互行禮后,向趙水他們做了個“請”的手勢。
“我就把你們送到這裏,進去吧。”蘇清遠轉頭說道。
“謝謝蘇伯父。”
走進宅子,順着側廊一直往前,穿過兩個大院后,趙水望見斜對面的堂屋門扇大開,裏面似有人在坐着。
趙風已按捺不住腳步,跑跑跳跳地衝過去了。
趙水提提手中買的幾袋東西,揚起笑容,也邁開大步跟上。
他本想着,堂內有他的爹娘在等待,一進屋便會被兩人迎上左右打量,然後一家人好好互相說道一番,將這幾個月缺失的交談都補上。
可一進門,堂中氣氛卻與想像中的熱鬧差之千里。
甚至說,還有一些嚴肅的寂靜——
因為堂前正中坐着的,是個陌生的男子。
“那麼,小民先帶小女退下了。”趙水他娘正搭着閨女的肩,向那男子行禮道。
“娘。”趙水停在門檻外,叫道,“爹。”
他娘轉過身,看見他,眉間一擰,卻是慰藉地笑了。
她拉着趙風往外走,在他跟前停了下腳,抬手撫了撫他的側鬢,眼中竟忽而泛起淚花。
“娘?”趙水回握她的手,笑起道,“我們過來了。”
“嗯。”
他娘直點頭,呼出口氣平穩情緒后,眼眸往堂中一轉向他使了個眼色,然後說道:“先進去拜見下吧。”
“好。”趙水應道,將手中的東西遞給了趙風。
看她們離開,趙水理了理衣裳,走進大堂。
“爹。”
他先向他爹行了禮,然後轉身面向坐在正中的男子,與他對視一眼,抬手躬身。
眼前的這人,看着比他爹娘的年紀更大一些,雍容正襟的儀態,比趙水先前所見的所有人都有所不同。他的眉眼寬濃,似乎在哪裏見過。
“趙水,跪拜。”趙孜說道。
雖然一頭霧水,但趙水還是聽話地跪了下,彎身行拜禮。
只聽他爹介紹道:“你面前的這位,便是天樞主門門主赫連氏——當今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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