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山崩獸醒(三)
付錚搖搖頭,回道:“沒比完。兩人文武技藝百招奇出比了三個日夜,等到三對三平局時,搖光門始祖不僅見識到啟靈主的才識,更為其氣概與胸中抱負所動,已然心悅誠服,所以任他出山再闖。”
“然後呢?”
“後來啟靈主挫敗最重的那次,之所以能夠幸免於難,就是得益於搖光始祖的救助。當時始祖移交寨主之位,跟隨啟靈主一行人退山歸隱。據說那一眾人中,反倒是他勸說啟靈主捲土重來的意願最為強烈,再後來,他就成了星城戰功卓著、名聲赫赫的大將之一。”
“閉口。”忽然傳來前面衛連的聲音。
被打斷了話,趙水和付錚皆是一頓,立即斂聲屏息。
原本大步流星的衛連在不遠處慢慢停住腳,他們二人意識到不對勁,加快往他那裏走去。
一抬頭,只見在前方甬道頂上的石壁,此時變成了黑乎乎的一片,就像一大塊黑布粘連在上面。明明沒有聲音,卻總感覺有什麼東西在動。
趙水跟着衛連徐徐往前靠近,墊腳仰頭細看。
他本以為是些蝙蝠什麼的飛物,誰知一打眼,不禁應激地豎起了汗毛。
密密麻麻的,全是黑蟻。
它們擁擠着在彼此的身上爬動,彷彿每一隻都有極要緊的事情急着做,便胡亂踩在其他同類的頭上、細腰上。黑蟻的背上還有薄翅,好多時不時地臨空飛起,很快找到落腳的地方再擠進密集的群體中。
趙水以前見過這種飛蟻,生於山林,聚集成群。只是這裏都是石壁又非木枝,怎麼會有如此之多?
被飛蟻叮咬后,身上會生出小紅點,讓人覺得有些發癢。
只是,如果這麼多飛蟻一起的話……
怕是直接把人叮成“紅辣椒”吧。
看清是何物后,衛連反倒沒那麼緊張,將戟勾橫提起貼緊身側后彎腰繼續快步往前。
趙水轉頭招呼付錚跟着,卻見她眉頭蹙起看着挨挨擠擠的蟻群,硬是沒挪動一步。
她怕飛蟲?
思慮一瞬,趙水微微一笑,低頭去解腰間的系帶。
付錚的注意力從頂端的黑蟻轉移到他身上,看他“正大光明”地解帶寬衣,微一皺眉又把目光移開,默不作聲地往後收了半步。
發現她不知其意又無法發聲言語的拘窘,外衣脫到一半的趙水忍不住輕輕勾起了嘴角。他目光透着笑意轉過身,將衣裳完全脫下后,又向她走去。
付錚的心驀地一提。
她剛想再往後退開,卻見趙水兩手一抬,然後耳邊惹了風眼前一黑,她的整個腦袋便被寬大的外衣遮了個嚴嚴實實。
“走吧。”趙水伏在她耳邊說道,拉上她的手腕帶着往前走。
躲在衣裳下的付錚鬆了口氣,也不再害怕頭頂的那大片黑蟻中會有站不住腳的掉一串下來了。
穿過蟻群底下后,他們聽到了流水聲,同時隱約間看到了甬道盡頭的人影,似乎……
不止衛連一人。
“赫連世子!”趙水看清那人的身形后,欣然叫道。
赫連破也是剛碰見衛連,還沒問幾句便聽到趙水的喊聲,連忙迎了過來。
“太好了,你們都在。”他拍上趙水的肩膀,笑道。
然後他看向旁邊的付錚,笑容不大自在地收起,目光在她肩上披着的外衣停頓了下,才頷首立身,雙手交握向她行禮。
付錚稍稍點頭以做回應。
“還有其他人嗎?”趙水問道。
“嗯。”赫連破點頭道,“跟我來。”
跟着往前走,趙水一邊將付錚遞迴的外衣穿上,一邊打量着周遭。
這是又一個地穴,與上一個寬敞亮堂的不同,裏面垂下好些個石柱,中間細長而端頭逐漸變粗,整個地穴被它們擱成了一個個猶如迷宮般的陰暗洞巢。
而除了趙水等人走出來的那條甬道,地穴四角還有其他幾個拱洞,是通往別處的暗道。
怪不得他們會在這裏遇到。
繞過幾道石柱,在正中那根最粗的柱子後面,趙水看到蘇承恆半蹲在地上,正全神貫注地盯着面前盤腿而坐的二人。
許瑤兒那一身粉黃的衣衫上染着好幾道顯目的血痕,嘴角開裂,一雙眼睛緊閉,額頭上滲出的細密汗珠讓人感受到她正在強忍着渾身的難受。開陽門主坐在她身後,正閉目為她調息。
“她怎麼樣?”趙水看着渾身不住顫抖的許瑤兒,問道。
“體熱如火燒,身上有多處被獸物抓咬過的痕迹,承恆找到她的時候已經體力不支了。付門主在維持她的內息,兩日未曾進食,怕是不能再多耽擱。外面的傷口處已經上過葯了,但……”赫連破停頓一下,轉頭看向付錚,“付星同,要煩請你再細細檢查一遍,多加照顧。”
“好。”付錚應道,走了上去。
“什麼厲害的獸物能將她傷成這樣?”趙水皺眉道。
許瑤兒的功夫不低,人又機警,就算碰上個打不過的,至少也能逃開。可這身狼狽,傷口又不儘是相同,讓他感到擔心又不惑。
還有……
趙水環顧一圈,問道:“你們也沒見到靖澤兄嗎?”
“他在。”赫連破回道,“是與我一同找下來的,在前面。”
他領着趙水穿過地穴,水聲漸大,跨過個只容一人曲身通過的低矮洞口后,視野豁然打開。
這是一個平整的狹長平台,左右被石壁環繞封堵。平台前是條地下河道,既寬又深,看不清流水,但它的湍急卻從急促奔騰的水聲中可見一斑。
付靖澤正站在平台邊上的立柱旁,看見趙水時,立馬走了來。
“錚子呢?”他問道。
“在幫忙照顧許瑤兒。放心,她未傷要害。”
“哦,那便好。”像是了了一件心事,付靖澤鬆口氣,才向赫連破說道,“流水很深,且會腐蝕,不可飲用,應該也無法乘水離開。”
說著,他提起手上水壺,它的底部破了個小洞,邊緣焦黑,被一根系帶連着。
“趙水,你們那邊情況如何?”赫連破問道。
“盡頭是距離地面四五丈的地縫,中間有扇石門封堵,來得匆忙,並未仔細看是否有機關開啟。”
“我們也是被門關住。”付靖澤粗眉倒橫,說道,“蘇星同那邊剛去看過,巨石卡在了兩側的凸石之間,地面傾斜得挺大,如果咱們輕舉妄動,很有可能不僅沒推開巨石,反而讓它脫開了限制。”
“這麼說——”赫連破轉頭向河道對面看去,說道,“現在唯一可以確定的出口,便是那裏。”
趙水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幾步。
對面的景象從踏上平台的一瞬間,就讓他有些舌橋不下了,現在仔細看去,浮在胸口的那難以形容的感受更甚。
首先是石柱,衝天的、敦實的石柱,如一個個虎背熊腰的天兵似的筆直立着,支撐着堪比佛塔之高的石頂,一眼望去,柱林叢叢,彷彿天地便是由它們支撐分成兩片,相距甚遠,又彼此接連。
石柱間,也不再是堅硬冰冷的石壁,而是平坦的土壤,上面長滿了叢草、灌木,甚至稀疏卻枝葉茂盛的大樹,入目所見,宛若藏在地下的另一片林海,生於晦暗,卻生機勃勃。再往遠處,草地向上起坡,彷彿不斷地往天上漫延,最終淹沒在盡頭的那片黑暗之中。
“那邊有出口嗎?”趙水問道。
赫連破走到他身旁,說道:“仔細看。”
眯起眼睛,視野中的光亮更暗了些后,趙水才發現那盡頭的漆黑中有點點星光閃爍——
那是……微弱卻真實的星光。
趙水不禁悅然,如此,只要過了這條河、穿過林子就能出去。有隕鏈和付錚的長鞭做隔空支撐,他有信心頭一個躍過河道。
可是赫連破他們被困在這裏,難道是因為沒有長物嗎?畢竟開陽門主也在,不可能毫無辦法。
思慮間,趙水再看那片樹林,才望見灌木後面的兩對綠熒熒的亮點,以及光亮後面那緩緩移動的黑影。
“山狼?”趙水驚道。
“不止。還有冬眠初醒的長蟲、野豬,和其他小的獸物。”付靖澤一手搭着被隔斷了繩索的木墩子,上面染了一攤血,說道,“這裏本來也是山狼的窩點,被許星同驅趕后切斷了橋才無法過來。她身上的傷,應該就是與獸物纏鬥弄的。”
“它們現在藏在對面,就等着我們過去填飽肚子呢。”赫連破說道。
原來是這樣……
真是想着辦法逼人入絕境啊。
趙水真想請教下開闢這麼一個宏大地景的搖光門前輩們,是打算在這裏藏什麼寶貝東西,還是興趣獨特就喜歡自己挑戰自己?
“哼,想吃咱們……我何嘗不想拿它們飽餐一頓。”趙水笑了下,轉頭往回邊走邊道,“走吧,咱們商量商量怎麼給許瑤兒出這口氣。”
許瑤兒清醒過來時,其他人已準備好越過河道了。
她挨個看了一圈人,又低下頭,似在怔愣。
“許丫頭,感覺怎麼樣?”開陽門主問道。
她沒有說話。
其實從被蘇承恆發現之後,她便未與旁人說過一句。
“是不是餓了?”趙水上前笑道,“這就帶你出去,保證天亮之前,讓你吃上熱乎乎的饅頭!”
“區區饅頭?趙水你想得也太寒磣了些。”付錚說道,見許瑤兒趴着石柱想起身,連忙扶住了她。
“行。那下山後愛吃什麼,我請客!”趙水回道,向她一笑,轉身跟着開陽門主往前面走去。
地穴內漸漸空靜,一股冷風吹入,許瑤兒的身子不禁一縮。
“冷么?”付錚問道。
付錚還是第一次這樣攙扶同齡的女子,那隻撐在手中的胳膊纖細柔軟,讓她不知如何用力才會顯得自己沒那麼大手大腳。
於是腦筋一轉,她一手掀開外衣,預備脫下。
“不必麻煩。”許瑤兒忽然輕聲說道。
“沒關……”
“聽聞是你來找我的?”許瑤兒打斷了話,停下腳步問道。
“嗯。”
她的性情一向讓付錚敬而遠之,現下只剩兩人留在後頭,頭一次看到她雙眸無神、冷若冰霜的模樣,付錚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麼。
“多謝你。”許瑤兒說道。
付錚一愣——
這麼多人,她第一個特地開口道謝,竟是向她?可為何聲音卻仍冷冰冰的……
“救你的是蘇星同他們,我並未做什麼,不必言謝。”付錚說道。
“當然要謝你。”許瑤兒咬了下牙,又哼笑一聲,“要不是因為你的失蹤,怎麼會有人發現我的不見,上山來找?怕是只能與這群獸物一同做搖光門的陪葬品,呵,也挺好。”
付錚有些不懂,默然閉口。
這許瑤兒在人前,明明是千嬌百媚的熱烈,可此時說的話,卻是百念灰冷的透晰。付錚感覺忽而從此時的她身上,看到了那個年幼家破、在世事沼澤中長大的模樣——原來這才是真正的許瑤兒。
“並非如此,聽趙水說,是蘇星同先發現你不見。”付錚最不會的就是安慰人,何況還是個女人,只能一板一眼地說道,“而且你考入星門,通報名單時,自會知曉人不在場,我也是因此才被發現失蹤,並無差別。”
許瑤兒抬眸看了她一眼。
那蒼白的臉上終於露出一些表情,卻是種嘆氣般的淺嘲。
“你這樣的女子,他怎麼就有興趣?”
“什麼?”付錚蹙眉問道,聽不懂的言語讓她覺得彷彿連聽力也下降了。
“錚子,許星同沒事吧?”地穴口子外面傳來付靖澤的叫聲,“咱們要準備過去了!”
許瑤兒吐了口氣,移開目光。
付錚趕忙回道:“哦,沒事!”
扶着她彎身走出去,只見幾人已退到平台兩側,開陽門主與赫連破站在正中,準備起勢。
“娃子們,好了嗎?”開陽門主問道。
“是!”
“丫頭你呢?”
“可以。”付錚不甚在意地回道。
開陽門主向她憨然一笑,摩拳擦掌,喝了一聲“走”后,手持布衫系成的長繩沖向平台邊緣,一個健步飛跨而起。
急流奔騰,幾人寬的河道中無立腳之地,付錚和其他人看着他躍向河上,無不攥緊了手掌。
下一瞬,赫連破抽刀旋身,將它往河面上空擲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