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孤獨囚籠(六)

第49章 孤獨囚籠(六)

“可是,我從未見過子民們長什麼樣,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的一群人,以及——值不值得去守護……”

說著,他捏緊了拳頭。

趙水見他疲憊的雙眸中少了幾分平日裏的奕奕光亮。

“這幾日發生了什麼?”趙水問道。

他本以為星同們找赫連破商量,他自會統籌一切,便沒來打擾。

赫連破嘴邊一扯,像是苦笑了下,回道:“說來其實也沒什麼。無非是各位的猜測、懷疑,還有五花八門的主意。往日不交好的,此刻認定對方有嫌疑,要我查;深陷流言飛文的,滿心不安與怪談,雖是來問我,卻什麼也聽不進去;還有講着講着開始怒罵動手的……

明明現在任何實質性的傷害都未親眼所見,可來這裏的每一個人心裏都已經被恐懼困住了——早知道,回來面對的是這些,還不如也隨之消失。”

趙水和付錚相互看了一眼,都默然無聲。

聽赫連破所言,他大抵能想像得到這裏的吵嚷是到怎樣的程度。

整日整夜地面對這些亢奮之人,光是想想就頭痛,趙水不免同情地搭上赫連破的肩膀。

“之前小漁門發生命案時,衙門裏也被鬧得雞犬不寧。”趙水說道,“他們逼着鎮司抓出犯人,可幾乎沒人想出個可用的法子。”

他頓了頓,付錚見赫連破目光輕動,接口向趙水問道:“然後呢?”

“然後我就被當做嫌疑人抓進去了。”趙水聳聳肩,轉身看向門扇回道,“好在司鎮查明真相還了清白。然後有一次我問司鎮,衙門每天都被人圍着盯着,他怎麼還能不當回事兒樂呵呵的。”

“他如何說?”付錚問道。

“他說,鎮裏的人頭一次碰到這種事情,自然會害怕。但是有人慌張,也就有人仍無所謂地過日子,有人擾亂,自然也有人來幫忙。他們就是他們,如此而已。”

赫連破聞言,稍稍回頭。

付錚走上前兩步,尋思道:“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如果同一而論,有好有壞便是無好無壞,水就是水——是這個意思吧?”

趙水向她笑道:“或許吧。世子,你覺得呢?”

聽二人一言一語像唱雙簧似的,赫連破輕笑了下,落眸回道:“司鎮所言,果然通透。”

“他年紀都多大了,老油條一個,當然通透。”趙水回道,側身倚在門框上,“不過外面這群人說的,確實聽聽就過了,不然耳朵都起繭子也做不了什麼。”

聽聽就過了嗎……

赫連破知曉該是這樣,但他心裏總有根弦繃著,放不下才堅持到現在,弄得一身塵灰——

緣何,無法使眾人皆信服?

屋外的嘈雜聲又入了新的浪潮,往房中壓來。

趙水他們沒再說話,慢慢等着時間一刻刻過去。可約定的時間還未到,外面的人似乎開始逐漸離開了。

莫非星同們自己消停了?

“赫連世子!”付靖澤小聲敲門道。

趙水將門打開,讓他擠了進來。

“他們準備夜間上山。”付靖澤說道。

“做什麼?”付錚皺眉問道。

“捉鬼。”付靖澤嘆了口氣,回道,“順便找下山的路,他們說,夜間山下賊人不提防,容易出去。”

“胡鬧!”付錚低語道。

她看了趙水一眼,兩人同時想到在山林深處遇到的索命藤蔓,還有獵場裏傷人的山野獸物。

這哪裏是找活路,明明自討苦吃。

趙水轉頭去看赫連破,問道:“接下來怎麼辦?”

“快結束了。”赫連破喃喃吐出一句,抬眸回道,“護好星同,莫讓火把着了山林。其他如何做,看你們自己。”

“好。”

夜間上山的隊伍可謂是“浩浩蕩蕩”。

猶如火龍般的熒熒火把下,約莫有百八十人,自行分成了大大小小的幾個組,往各自認準的方向沒入林中。赫連破等人決定分頭行動,各自跟着其中一支隊伍上山。趙水選了人數稍顯單薄的隊伍,跟在後面走了進去。

隊伍的最後頭,他發現白附子竟也跟着,上前問道:“你也要上山驅邪么?”

“此行必有人受傷。”白附子摸着手上的藥箱,回道,“放心,我自幼行走山間採藥,不會拖累。”

“好吧。”見她態度堅定,趙水說道,“那你自己小心。”

說完,他邁開大步,往隊伍前頭走去。

樹木漸漸密集,雜草已吞沒了山間小道,越往林子深處,火把的光亮便被消減幾分。

趙水發現原本還成一排隊伍的人,已經三三兩兩各走各的,他只好跟在離每波人都差不多距離的中間,以便有事能儘快上前。

“那邊有發現嗎?”

“沒……等等,好像有。”

林子裏充滿了這樣的喊聲。

趙水不由得哼笑——要是這樣子“鬼”還出來,那真是赤裸裸的挑釁了。

“噓——”突然有人長長地吹氣道。

附近的人立即半蹲下,回頭看向那人。

只見他手持弓箭,和旁邊舉着火把的人縮着脖子踮起腳尖,一步步往一處灌木叢走去。

趙水暗暗捏緊手中鐵片。

那人拉着弓弦一點點往灌木里伸,用箭身抵住枝葉,突然一下將它們全部移開。

“別動!”他慌忙喊道。

灌木叢一陣搖晃,讓附近的人瞬間汗毛豎起,喉結扯動。

他們下意識地握緊手中器刃,心提到了嗓子眼兒,隨時準備從裏面鑽出一人面白鬼,好提前防身。

“沒、沒事兒。”旁邊舉着火把的人緊張得都結巴了,嘴上卻扯出了抱歉的笑容,“是個小穿、穿山甲……”

“咳。”林子裏的其他人鬆了口氣。

“下次看清楚點兒,別浪費大伙兒精力!”

“哈哈,膽子也太小了吧。沒上過山啊?”

“……”黑暗中,火把下的一張張面孔看不清,話卻從各處冒了出來。

拿着弓箭的那人頷首擦了擦額頭。

趙水無奈地做了個深呼吸。

在山林之中,最常見的便是窸窣聲。

或是夜風穿林,或是獸物躲藏,接連而起的聲響讓散入林中的人陷入了一驚一乍的緊張。

不知不覺,月黑風高。

“真是的,都過夜半了,哪有什麼黑白煞。”一人嘟噥道。

“這山上夜物多,說不定呀,是白狐媚把那些人給勾引走了。”

行走山間,星同們一開始繃著的弦早已鬆懈,東拉西扯起來。

“若是這樣,那我也想見見,哈哈。”另一個肚子滾圓、手握雙斧的胖子說道,拿斧背敲敲酸痛的雙腿,“啊——好累啊。”

發自肺腑的嘆氣吐出去,讓他舒服了些。

脖子上吹來一絲冷風,陰涼又潮濕,讓他縮着脖子抹了把後頸的細汗。

又是一股氣若遊絲的風。

就像……人的呼吸氣。

胖子這才覺出不對勁兒,抹汗的手捂着脖子不敢再動,兩隻眼睛先往旁邊使勁兒瞅了過去。

“誰!”他大喝一聲猛然轉身,卻不想入目便是張白森森的臉面,不由得大喊,“啊!鬼啊——”

“還沒玩兒膩啊。”距離他幾尺外的一人懶得理會這嚇人的招數,往前走着說道。

誰知那胖子揮舞着往短斧后蹦開,直把他撞了個踉蹌。

“你——”他轉頭剛欲開口,兩隻眼珠子忽然呆愣住,因為他看見一抹白影正不由紛說地直面而來。

然後那人聽到自己的腦門兒上乾脆的“嘭”一聲,眼前一黑,便沒了知覺倒在地上。

等提着斧子亂砍的胖子睜開眼,白影已不見。

“來、來了……”那胖子喃喃自語幾句,緩過神兒來后舉着斧頭便往火把多的地方躥去,邊跑邊喊道,“小心哪!它來了!”

“誰來了?”

他的手上突然被一把扯住,讓他顫抖的心臟又驟停一下。

胖子定睛一看,發現是一路跟着他們、不時勸人回去的那位啰嗦星同,這才鬆了口氣。

“還能有誰,白無煞啊!”他答道,聲音大得唯恐遠處的人聽不見,“它已經……已經索了人的魂兒了……”

這誇張的喊聲果然奏效,林子裏舉着火把的人聞聲,正逐漸往這裏靠近。

看樣子從這胖子口中也問不出什麼,趙水鬆開他的手腕,往前面的樹叢間走去。

地上果然躺着一位星同。

趙水蹲下身子摸了摸那人的手腕,又探探鼻息,沒死。火把映着他保持着驚恐的臉,還有額頭上的一塊印子,趙水暗自估摸着這人與其說是被打暈的,只怕嚇過去的可能更大。

“它在那裏!”林子中又有人道,“有兩個。”

“快追!”

“符咒呢?不對不是這個,‘急急如律令’那張……”

越來越多的聲音牽動着趙水的注意力,他也望見了那幾次在眾人面前如閃電般出現又消失的白色影子。

略一思索,趙水放低火把,在地上躺着那人的附近仔細察看起來。

和先前一樣,沒有雜草被踩壓過的痕。

於是他順着暈倒之人的方向往前上方看了看,兩手上舉輕輕一躍,跳到了樹枝上,開始摸索起來——

很快,他便發現了幾根枝丫上,都有兩三個像是被人為割出的小缺口。

“救命啊!”一女子在不遠處叫道。

踏在枝頭的趙水立即抬頭看去,只見一道白衣從天而降,衣角飛揚如八爪魚,衝著那尖叫着的女星同而去。

“我去!”另一人正好就在她邊兒上,也來不及動腦,提起長刀便是一陣亂砍。

白衣的寬帽子被一刀削下,趙水看見從那衣裳緊扣的領口處噴出血漿似的粘液,全糊在了面前二人的臉上。

漿液四濺,滅了火把,啪嗒啪嗒地滴落地面。

旁觀之人只一眼便發出了驚懼的尖叫,讓趙水聽着也陡然心驚。

“救命!”提刀的那人滿身濕粘,用手捂着臉左右轉身,叫道,“怎麼辦,我好像看不見了……”

“嗚嗚嗚。”旁邊的女星同哭了起來。

好些人都開始慌張地往四下跑開,彷彿離得越遠就越安全。但很快,還是有人被白影迎頭攔住。

他們看見一張張毫無生氣的僵白之臉半隱在白衣之後,模樣似曾相識,卻眼眶充血、目光狠厲,讓人不敢再看第二眼。

有幾人嚇軟了腿,蹲在地上抱頭一動不動。

趙水趕緊跳下地,但沒走兩步眼眸一抬,又停住了動作——

留在那兩人旁邊的幾位星同上前幫忙,其中一人嘗試着抓了下那提大刀的人,不禁一愣。趙水看着他抬起染黑的手掌,才看清那滿身的漿水並非想像中的絳紅色,而是烏漆麻黑的,好像……是墨水?

嚇死人了,趙水捂着胸口道。

等一下。

墨水,黑色、白衣……

“是郭垂!”左邊的林中傳來白附子的聲音,“這邊的鬼影子是郭垂!”

趙水聞聲沖了過去,只見確實有一身披白衣之人立於高石上,模樣與先前金湛湛的畫像大差不差,只是比想像中的更蒼白消瘦。

此時他的手中,正抓着白附子,捏住她的喉嚨掃視着衝上來的幾人。

“咳咳……”那叫郭垂的人咳嗽了兩聲,半邊嘴角勾起了一絲笑容。

“他、他是人是妖啊?”

“會不會走火入魔了?抓人去,不會是要以人血練邪術吧?”

“怎麼辦,得救下白星同!”

圍在高石周圍的人中傳來幾聲哆嗦的碎語,郭垂始終沒有說話,也無人敢近前一步叫嚷。

趙水定定地看着郭垂,手中暗暗捏緊鐵片。忽然間,他與白附子的目光交錯,低下眸子,見她手腕處的衣袖中滑下了一隻藥瓶。

“哼!”郭垂輕蔑地笑了一聲,抓着白附子轉身跳起。

說時遲那時快,白附子攥緊藥瓶往郭垂手背上一按,不知裏面是何物,痛得他悶哼一聲,甩開了手。趙水趁機拋出暗器,踏步而起。

藥瓶墜落,白附子也從空中掉下。

一道清麗的白衣身影飛快地掠過林子,攔腰將她穩穩地接了住,扶在懷中翩然下落。

眾人一驚,又發覺其人衣裝與那白袍子不同,定睛細看,竟是消失了幾日的蘇承恆。

趙水轉頭見是他接住了白附子,向他挑眉一笑,又端正神色,往白衣郭垂跑走的方向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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