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年幼往事(三)
懷揣着被惡人圍困的緊張感,過了晌午後,趙水如約往赫連破的寢捨去。
他的寢舍在眾屋房的最後頭,落在正中間最高的位置,坐北朝南,外圈種着兩排竹木,在微風中漱漱作響。
此時赫連破正在屋外習練。
趙水立在竹林邊,拱手道:“赫連星同,打擾了。”
“你來了?”赫連破轉眸看見他,停下動作笑道,“進屋坐。”
“好。”
他的房門大開着,日光灑了一地。
屋內的佈局與趙水他們的一樣,中間是木桌,床鋪貼着山牆,兩邊帘子被隨意地卷了一圈繫上。
另一邊則是擺着棋局的坐榻,幾枚黑白子散落在地。旁邊是攤着一打宣紙的書案,划寫着龍飛鳳舞的大字,兩隻粗毫橫在紙上,而竹木的圓筆筒中則空空如也。
“想過你的寢舍會稍有精簡,卻沒想到竟帶着些粗獷氣。”趙水立在屋子中央,說道。
“這些天備試,便落下了收拾。”赫連破回道。
“怎麼樣,比試沒讓赫連星同失望吧?”
赫連破泡了杯茶遞給趙水,自個兒舉着涼水一飲而盡,聞言笑笑道:“始料未及,沒想到你們一個個深藏不露,竟都是能人異士。早知道便不特意叮囑,多此一舉了。”
想到複試的前前後後,趙水淺笑起來,在赫連破的招呼下落座。
茶氣氤氳,給屋中添了些許暖意。
赫連破捏着茶杯轉了轉,抬頭道:“趙星同,先前你說有事要去伴星城,可是為了交還璣雲石給蘇家?”
“是。”趙水回道,“當時不知赫連星同的身份,有所隱瞞才生誤會,抱歉。”
“雲石之事事關重大,理應如此。”赫連破回道,向他一笑,“更何況傷的是你又不是我,有何可抱歉的?”
那倒確實,趙水心道。
停頓一會兒,又聽他問道:“你一人從小漁門出來去到伴星城的嗎?”
“是。”
“那令尊與令堂呢?”
“……”趙水不知該如何作答。畢竟赫連破身為城主之子,對於他們一家,或許知曉的比旁人更多一些。
“敢問,令尊是否為前開陽門徒趙孜、令堂為天璣虞問巧?”
他既如此問,肯定是已經打探清楚了。不過他問這些做什麼,閑來無事嘮嗑嗎?
想歸想,趙水仍是乾脆地答道:“是。”
赫連破看他肯定地點頭,一瞬失神,收眸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他手指微微捏緊茶杯,開口道:“那璣雲石,曾是我母親的陪嫁之物……當年被傳璣雲石失蹤的時候,正好是趙虞二人攜手離開都城之時,又聽聞母親年少時曾與虞前輩交好,所以聯繫起來若便作此猜測。我想,若璣雲石真的在令尊令堂手中,應該就是他們離開星都城的時候,母親將雲石交於他們。”
這些前塵往事,爹娘未曾提過,趙水自然一無所知,也無法接話。
“如果令尊令堂方便,待星考之後,可否安排與他們見上一面?”赫連破望着趙水,說道。
原來是想安排舊友見面啊。
趙水欣然道:“當然可以。若家母真是城主夫人的老朋友,她肯定也想再見上一面的。”
他的答話讓赫連破嘴角一滯,垂下了眼眸。
“母親她——”赫連破似笑非笑地吐了口氣,保持着臉上的笑容回道,“她在我十歲那年積憂成疾,早已故去。”
“……”
趙水真想拍打幾下自己這張不假思索的嘴。
赫連破的話讓他想起來了,七歲那年鎮子上確實流傳城主夫人亡故的消息,但地方偏遠,所以除了衙門裏做個簡單的祈福禮外,大多數人依舊過着自己平淡的日子。
之所以趙水會有印象,是因為當時他想出去玩,卻被爹娘按着在一塊牌位前跪了很久,三人還都身着白衣,說是遵從衙門告令,要對城主夫人心存敬意、祈念禱告。
當時他還不解為何爹娘如此認真,現在想來,竟是傷懷之舉。
“抱歉。”趙水開口道,“赫連星同找我爹娘,是有何交代嗎?”
“不是。是有事相問。”
“以前的事?”
“嗯。”赫連破回道,迎上趙水疑惑而澄明的目光,不由得做出解釋,“據說當年母親懷了家弟,分娩當夜嬰兒不幸夭折,而虞前輩恰好那幾日進過宮城,想問問具體的情形。”
這有何可問的,他想知曉什麼?
彷彿看出趙水心中所思,赫連破雙唇微緊,握着茶杯的手也捏成拳頭。
糾結過後,他還是開了口,說道:“此事……外界大多不知,但在宮城之內卻廣為流傳,你既為虞前輩之子,說不定聽她提及過一二。那句星城裏最盛行的預言,你可知道?”
“評你為天選之子的那一句嗎?”
“嗯……自從他們認定我是福澤之人後,就開始猜測那個禍害城州的人究竟是誰。後來母親懷了弟弟,生他當夜大風呼嘯烏雲密佈,明明已入春,東南方的州縣卻突然天降大雪,險些凍壞一眾春苗。
然後他們便有人猜測,所謂‘善惡同出’的那個惡人,就是我的同胞弟弟。而那孩子,在出生當晚就夭折了。”
赫連破頓了一頓,思緒飄遠。
他想起自己問過當年照顧懷胎母親的嬤嬤們,都說母親的狀況一直很好,胎氣也穩,卻不想最後竟沒保住孩子。
“你想知曉什麼?”趙水皺眉問道。
“我想知道,他究竟是怎樣逝世的。”赫連破目含光亮,輕聲道,“是否與一城的安寧有關,是否因為我的生所以莫須有地定了他的死。否則母親她……”
否則她也不會時常神思恍惚,拿着他穿小了的衣裳說留給弟弟,也不會悶悶不樂幾年,身患哀疾。
趙水直直地坐着,赫連破的話中深意讓他驚詫,不敢細思。
倘若真的如他所言存有未可知之事……這位赫連世子,又當如何自處呢?
這一刻,趙水大致能體會到一絲那“高處不勝寒”內心裏,還藏着的幾分孤寂與苦楚。
覺察到氛圍的凝重,赫連破收回思緒,看着趙水苦笑一聲,說道:“抱歉,都是些胡思亂想,不知怎得竟會對你說了出來。且當作我自己的胡言亂語吧。”
“那——”趙水一手靠在桌邊,挑眉低聲道,“聽了這‘胡言亂語’,應該不會被殺人滅口吧?”
看着他誇張的擔憂模樣,言語間有意撥開陰霾,赫連破感到心頭鬆快許多,點頭笑道:“嗯,有可能。”
“那我可得抓緊練功,不然就有危險咯。”
赫連破忍俊不禁。
他平緩下心潮,剛想轉換話題開口,卻聽趙水說道:“不過你說的事情,大抵就是胡言亂語。父母之愛,從不會因外界所擾而變,更何況是名嬰孩又非作惡多端之人。若換做我,就算做個混世魔王,爹娘頂多也只會打得我滿地找牙,卻不會真的傷我。”
玩笑歸玩笑,赫連世子既願意真心相交,趙水自然要認真回應才行。
他撐着桌子,看向赫連破問道:“或者換個角度想,你若不是預言中的善人,難道城主與城主夫人,對你的期許就會減少嗎?”
這一問話,正敲到了赫連破的心坎兒里。
順着趙水的話一思索,他頓時覺得暢然許多——
以己心換彼心,始知原意。
赫連破輕輕一笑,果然,煩憂如同枷鎖,找人說出來才會解開。
“多謝你,趙水。”他說道。
“得了。”趙水笑道,“若要謝我,就請赫連星同不吝賜教,多教授些在下自保的功夫。”
“好。”
午後靜謐,日光映得屋中一片橙紅,烘托出洋洋暖意。
在赫連破的指教下,趙水閉目打坐,默念心法引導全身真氣。
赫連破所學的功法都是星城最上乘的修行之法,直接而純粹,稍一習練,趙水便覺基底的功力被打通,渾身舒暢自如。
一入神,便是一個多時辰。
二人又一同交流了些招式拆解,直到日落天昏,趙水方告辭離去。
已經臨近晚膳,小道上寒風陣陣,幾無人跡。
本該一路安靜的,但趙水走出不遠,便聽到前面的岔路旁傳來一陣鬧騰的說話聲。
“你說,今早看見他往哪兒去了?”
“他舍友說來找你的,你不知道他去哪裏誰知道?”
這聲音趙水耳熟,是寧從善的那兩個朋友,“豆芽菜”和油膩的“白面小生”。
也不知道他們在對誰說話,態度這麼沖。
趙水不禁放緩腳步,往岔路裏面張望,只見站在兩人對面的是個身材剛硬、寸頭薄衫的男子,正是衛連。
“我看就是你把他藏起來了吧,因為他無心散播了你的短處。”“白面小生”哼了一聲,說道,“就算是這樣,那他——說得也是事實。”
他的眼睛在衛連身上打量,雙眉始終抬着,一臉彷彿說的話與他無關的神情。
“趕緊跟我們說,你們發生了何事,他怎麼會不見的?”“豆芽菜”問道。
在兩人一言一句的追問下,衛連始終一聲不吭。
他只是瞪着他們,本就陰鬱的眸子透着敵意與威脅,無言中,讓人膽寒。
被如此盯着,“豆芽菜”往後縮了下脖子。
彷彿覺着氣勢不能輸,他又突然橫起來,抬着下巴沖衛連大聲道:“你不說,肯定心裏有鬼!哼,果然,‘身殘’之人的性情也有缺陷,說不定控制不住對小辰做出了什麼事情來!”
“我看他不止下面被閹了,連喉嚨也沒用咯……”
這一句,讓衛連的雙拳陡然握緊,目含怒意。
“呵,怎麼,生氣了?”“白面小生”嘲弄道。
“他不敢怎麼著,畢竟這種丟人的事情,誰想鬧大了讓人知道呢?”“豆芽菜”仗着在山道上有恃無恐,甩着袖子說道,“說到底,也不過是世子的一條看門狗而已。”
聽到他們提到赫連世子,衛連終於再忍受不住,拳頭一抬,低聲怒道:“你們……”
“我們怎麼了?”
“還想動手?我們可不是小辰,誰怕誰啊!”
他們的話語越發難聽,眼見對方就要動起手來,衛連怒目圓睜,卻仍強忍着一動不動。
他畢竟是護衛赫連世子的人。
衛連怕自己稍一放手,便再控制不住火氣。因此即便“豆芽菜”舉起劍鞘衝著他的肩膀直逼而下,他也打算閉上眼睛,咬牙暫且忍下了。
“砰——”
一閃強風拂面,劍鞘在肩側發出一聲脆響。
衛連立刻警覺地睜開眼。
“誰!”那器刃脫了手的“豆芽菜”臉色一變,緊皺鼻子道。
“好端端的‘夕陽無限好’,怎麼偏偏聽到犬吠擾耳呢。”趙水揉着耳朵走上前,一抬頭似乎這才發現他們,招呼道,“喲,原來是你們啊,真巧。”
“豆芽菜”白了眼他,說道:“你來湊什麼熱鬧,別以為打成平手就張揚了!”
“打成平手,和誰,你們嗎?”趙水說著,擋在了二人面前,“敢問兩位,是拿下過半枚獵石,還是抵擋住一二人?倒是這位衛星同,出力又有功,讓我們心生敬畏呢。”
“你……”“豆芽菜”一時語塞。
“別理他。”“白面小生”上前去推趙水,說道,“我們有事找衛星同,不管你的事。”
“這樣啊。”趙水點頭道,腳下卻為移動半步,“我突然想起來,也有事要找你們——昨日獵場之上承蒙二位抬舉,在下挨了不少打,回頭想想,實在忍不下這口氣。”
說著,他突然一把抓住“白面小生”的手腕,往外擰動。
對方吃痛地叫了聲,彎起膝蓋想往下躲避。
“豆芽菜”見狀,罵了句“你小子”,提劍便向趙水刺去。
“嗙!”
又是一聲響亮的器刃相碰聲,這次是一把刀斧,直接將“豆芽菜”連劍帶人一同撞了開。
刀光入眼,衛連立即正身轉頭,向來人的方向稍稍低頭。
另外兩個見狀,也趕忙往回看,一時慌然趕緊彎腰行禮:
“赫連世子。”
“世子……”
“擇天山上不得鬥毆,你們是想被逐出資格嗎?”赫連破在不遠處停住腳,負手而立,說道。
“不是,我們……”“白面小生”為難地偷偷瞅了旁邊一眼。
“豆芽菜”抿抿嘴,說道:“赫連世子,我們一朋友從今早便找不到他,聽說曾去見過這位衛星同便來問問。既然、既然他不知曉,我們再去其他地方找找……先告辭!”
說完,兩人彼此推擠着,順着小道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