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黑語漫天(二)
“付星同這是怎麼了?”
“他看上去好像不大正常,莫非是被惡人害成了這樣!”
“……”
一句句窸窣的碎語從人群中傳到趙水的耳朵里,就像是一面面巴掌似的拍打在他的臉上。
他感到兩頰像在發燒般的逐漸麻木,心中湧上了莫名的羞愧感,彷彿此時陷入窘境的是他而非被眾目睽睽盯着的、被驚嚇得哭得越來越大聲的付靖澤。
“我……不、啊哇哇……”
“付兄,是我啊,你別這個樣,你怎麼了?”
一邊是成年男子的嚎啕,而另一邊則是大高個兒不明所以接二連三的問話,讓趙水腦中混亂。
他將大高個兒攔了住,示意他退後。身後傳來拳頭砸向車底板的聲音,眼看着付靖澤就要往外爬出來。
趙水察覺到其他人越走越近,將要把這裏圍上,眉頭一緊,向歇斯底里哭着的付靖澤直言道:“不要鬧了!”
只一句,哭聲頓消。
眾人只見轉眼之間,本還“生龍活虎”哭泣着的付靖澤,突然間像是被抽去了魂魄的牽線木偶般,停下爬動,表情全無,獃獃地睜着雙眼坐着。
就因為趙水說了句“不要鬧”,剛才還在像娃娃哭的人就像是被控制住一般,立即噤聲。與此同時,付靖澤的身上還散發出一閃一閃的藍光,向著趙水的方向飄忽不定。
原本的竊竊私語都被打住,所有注意到這變化的人都驚奇起來,在分辨眼前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疑惑、猜測、驚訝的目光,一根根地往二人身上扎來。
置身於視線中心的趙水,怎會沒有感受到這一句后氣氛的變化?他咬了下牙,一翻身坐上馬車,車簾揚起,將其內陷入獃滯的付靖澤遮掩住。
“走吧,麻煩快些。”趙水對車夫說道。
馬蹄重行,湊上來的人群隨之分在了兩邊,讓馬車愈加快速地往山宮行去。
一旦有了蛛絲馬跡,就會有人捕風捉影,漸漸的勢頭暗起、逐漸凝匯,化為一股愈卷愈無法忽視的黑語流言。
猜疑,開始在人人的心頭上悄然滋長。
這場輿論,很快從都城的某個角落,燃遍了整座星城。
“喂,你們聽說了嗎,城主的那位出生便夭折的赫連家二世子,其實根本就沒死,而是被偷偷送出去了!”
“好好的孩子,為什麼要給別人?”
“呵,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俺們可是記得清楚。二十多年前的一個晚上,都城裏突然狂風大作,那雨嘩嘩地下啊,電閃雷鳴的好像天都要塌下來了,掐指算算,應該正好是城主宣佈二世子夭折的那幾日。‘天地混沌,善惡同出’,‘善’是赫連世子,那這‘惡’定是一母同胞的老二了,不然怎麼會把自己的兒子送走,還編出謊言欺瞞咱們老百姓啊!”
“竟是這樣……那二世子叫啥,現在在都城不?”
“老早在啦,就是這一屆星門弟子裏的黑馬,叫什麼——哦,趙水。聽說他修的星階,修習十多年的官員都比不過,還超過了赫連世子呢!更恐怖的是,他這次去惡淵海,把以前的一個兄弟弄成了只聽命自己的傻子。”
“誒,我一個在兵隊裏的親戚說,當時他們在惡淵戰後清理的時候,有一處地方的人,嘖,全都被切成了一塊塊的肉啊,他們在肉塊里翻找才發現惡人奪人壹的頭顱。就算他們是惡人,這種死法,動手的還能是什麼好東西?”
“……”
流言蜚語傳得愈發猛烈,使得星都城中的百姓,每一日都活在了“內憂外患”的惶惶之中。
可偏偏,陷入流言的人們惶恐過、抨擊過,也向上請願過要把那個叫做“趙水”的人從山宮中“請”出來好生監視看管。但這些沸騰的意願傳到宮城中,通通有如石沉大海,沒了消息。除此之外,星城上下該佈防的在佈防、該鎮壓的反賊也挨個打擊,各地的衙門調集了兵力,為說不準什麼時候突然爆發的惡人之亂做好準備。
但時日一天天地過去,並未再起什麼大的波瀾。
反叛隊伍中很多的惡人,就像是逮着一個身披榮耀的同類一般,掩藏在黑暗中睜着幽綠的虎狼之眼盯住都城山宮中的那個叫做“趙水”人的一舉一動,期待着他隨時的揭皮現形,然後一舉翻了這星城。
於是乎,形勢反而出乎意料地穩定下來,一個月接一個月,竟是意外的風平浪靜。
而且誰又會想到,這風口浪尖上人人謾罵詆毀的主人翁,此時正悶在山宮中,做着一個“老媽子”的角色——
為了讓付靖澤儘快回復,趙水夜以繼日地伴在他身邊,給他疏通星靈。看着他折騰吵鬧的時候,趙水只覺得自己越發像個奶娘,心中不斷地默默祈願,希望這個“大小孩”能儘快地“長大”。
可意識總要一點點喚醒。因此不可避免的,在付靖澤的恢復中,他還是要經歷“最難管的年紀”。
“喂,我數三聲,你趕緊給我下來啊。”趙水仰頭說道,口中之氣在寒冬中化成白霧。
“不。”樹上坐着付靖澤,兩手一叉背過身去,拒絕道。
趙水撫了撫額頭。
“今日副城主過來辦年終大會,可熱鬧了,你不想看看?”他試探道。
付靖澤的身子動了動,但仍未回頭,憋着氣回道:“我才不去,他們都不跟我們說話就算了,還那樣看着我在背後指指點點,煩死了。不要去!”
趙水無言落眸。
自流言傳散之後,縱然他被護在山宮內,遠離了外面的唇槍舌劍,但在山宮內的星門弟子們難免不會受到影響。因此無論是吃飯、上課修習,或是睡在寢舍里,他們總是會被其他人隔開一段距離,縱然不是異類也勝似一類,越發地顯得格格不入。
付靖澤會躲在這裏,想必是又受了這種被孤立的刺激吧。
“誰說的,赫連世子專門讓我來叫你,老蘇他們都等着呢。”趙水吐出一口氣,兩臂交叉垂在胸前勸道,“而且年終大會還要論功行賞,說不定會有什麼獎勵。”
聽到“獎勵”二字,付靖澤的一條腿跨過樹榦,碰掉幾團散雪,轉身問道:“有獎勵關我什麼事,我也會有嗎?”
“嗯。既然世子提到你,應該有獎。你抗敵有功,是應得的。”
“會獎些什麼?”
趙水摸着下巴,尋思着答道:“往年不是送過靈石么?這次加上抵禦惡人的功勞,說不定會有錦旗之類。”
樹上的付靖澤聞言笑開,裝作掂量片刻,才一個躍步輕盈跳下了樹。
他拍拍沾了樹渣的手,笑道:“那我到時候要全部打包帶回去,讓爹娘看看!嘿嘿……”
然後他挺起胸膛,腳步略顯輕盈地走了。
擦肩而過的時候,趙水聽到他的這句話,整個人有一瞬的停滯。
爹娘……
趙水為流言所擾一時未得見到家人,便是分外想念,更別說付靖澤了。可現在的他一個孩子頭腦,又如何開得了口,告訴他的父母已經不在人世,只留他一個了?
“喂,可不可以等等我?”趙水喊道,跟在後面小跑了過去。
已入寒冬,小雪綿綿堆在道邊的夾縫處,風一吹,如散沙般輕舞。
待二人趕到大殿前時,星門弟子差不多都排好了隊,趙水帶着付靖澤跟在隊伍的最後頭,停住腳。
原本還低語聊天的弟子們,像是心有靈犀般的打住了話題,大殿之前,陷入一時的緘默。
接二連三的目光往角落裏投過來,排在趙水旁邊的幾人都不自覺地緊緊身子,挪步往前或是往旁邊退讓出一步、兩步,直至覺得足夠明顯地劃清界限。
趙水看見汪嵐站在後排的邊兒上,視線始終盯着自己,還沒反應過來要不要打招呼,那汪嵐便被旁邊的人往回拉了一把。而斜對面的大高個兒,也用餘光瞟了眼他們,然後糾結着神情往旁動了動腳,假裝沒有看見似的背過身去。
相比之下,最為神態自若的,反而是趙水本人。
他筆直地站在原地,面色平平,雙目之間絲毫未瞧得見這些小動作,只是望着大殿的台基上,等待大會開始。
周圍安靜片刻,便有人忍不住開了口。
“他還真把他給帶來了。”
“畢竟人家也是一同去了惡淵的人,榜上有名不是沒有可能。”
“不是吧,年終大會乃是選拔優良之才,會有他們么……算了,咱們還是關心下自己吧,對他們,離得遠點兒就好。”
碎碎言語,不僅縈繞在趙水和付靖澤耳邊嗡嗡作響,也傳入了站在前排的幾人耳中。
赫連破先轉過頭,朝最後排的角落望了眼,看見趙水的身邊被空出位置,目光一沉,直接轉身,在一排人訝異問詢的目光中往後排走了過去。
隨即跟上的是一聲不吭的蘇承恆,還有揚頭款款而行的許瑤兒,各自排到隊伍末端,將空出的那塊地方補得齊齊整整。
“還以為你們不來了呢,水哥你們動作怎麼這麼慢?”許瑤兒在趙水前頭站定,怪道。
趙水瞟了眼身後的付靖澤,回道:“有本事,下次換你來哄。”
“謝邀,別了。”許瑤兒一擺手拒絕道。
趙水笑了笑,回頭時視線掠過立在旁邊的赫連破,低頭背過手,又重新挺起胸膛目視前方,笑道:“怎麼樣,現在眾人矚目的換做了我,嫉妒不?”
赫連破微微蹙眉,朝嬉皮打趣的趙水看過去,搖了搖頭道:“求之不得。”
“不用刻意親近讓人更看了熱鬧去。咱們兩個,眼下還是保持些距離為好。”
“我知曉。”
相互掃了眼,二人各自移開視線,一同望向天定殿那正緩緩而開的殿門。
站在正中的是龔副城主,旁邊站着手握紅榜的常安師長,以及天權的柳副門主、玉衡的黎門人等。
他們並成一排,緩緩轉身面朝大殿之內,兩手相合撐在身前。
常安師長翻轉手掌,拋出一束靈力將那殿內星光點燃。一時間,七彩炫目,在白日天光中勾勒出一團霓虹。
“天定星門,弟子行禮。”
一排排的星門弟子跟隨殿前幾位的姿態,紛紛拱手,有如青松般肅然直立。
“一拜啟靈!”
眾人應聲鞠躬而下,停頓片刻后緩緩起身。
“二拜先祖……”
整齊的隊伍中,立在角落一臉怔愣的付靖澤顯得有些突兀。
這是他“印象中”第一次見識如此嚴肅莊重的場面,一方面心裏有些緊張與震撼,另一方面實在搞不懂,自己為何會身處這種場合。
“趙水!”他小聲叫道。
趙水微微側頭,豎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見他轉了回去,付靖澤掃了眼再次躬身的其他人,上前一步捅了捅他的背,問道:“我真的是星門的弟子嗎?”
“是。”
“怎麼進來的?”
“考進來的。”趙水答道。
付靖澤眼睛一亮,又道:“我長大以後這麼厲害嗎?”
“是。”
“……”
對話間,行禮已畢。
“咳咳。”赫連破輕咳提醒道。然而還是沒來得及讓他們避開。
台基上轉過身的幾位,不難注意到角落裏湊到一起的二人。龔副城主動了下眼眸,垂下視線,而立在一旁的常安師長也悄悄擰起了眉尖。
“弟子肅靜!”她朗聲道。
弟子們絲毫未有反應,泰泰站着——畢竟這句話會衝著誰,各自都心知肚明。
而趙水身後的付靖澤,則像只被驚嚇到的兔子似的,立即往後跳開,兩手緊貼褲縫,筆直地繃住了身子。
所言所行,真如赤子。
趙水暗暗在心中嘆了口氣。
場上全然寂靜,龔副城主靜默片刻后,摸着袖口走上前一步,抬頭看向台下的眾弟子,露出了淺淺的微笑。
“各位,寒冬臘月,年關將至,本官趁此機會,先在這裏給眾位弟子拜個早年了!”龔副城主說著,向底下眾人鞠躬頷首。
冬風略過,卻未讓人覺得衣寒。
弟子們反而因這和善親近的語氣而倍感鼓舞,紛紛拱手道:“弟子謝過龔副城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