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野艾飄香 第四章 華欣長大了(2)

第一集 野艾飄香 第四章 華欣長大了(2)

葫蘆河往年發洪水,上點年紀的人都知到這樣一句俚語:“水發慢牛,浪不漿泥,洪不出槽。”這在說葫蘆河川的植被好,蓄水力強,發洪水時不會暴漲暴落:洪水一般沖不出河槽,河邊的莊稼不會受害:洪水的流質和顏色也是半綠半黃的混濁,絕不像洛河、塞河發洪水時那樣,全是黃稠泥漿子。

然而,現在這一切都在迅速地改變着。這幾年社員們在川道周圍的峁峁坡坡上,“大幹快上”地開起了荒地。山頂的樹木被砍了,剃了光頭——像囚犯的時髦髮型:山坡大片大片的狼牙刺林用火圍住一燒,當下就能開出一片肥土地——更像是街痞二流子故意敞胸露懷亮出的“黑膘”……山光了,一下暴雨,山洪就像山裡人在白草皮上“溜滑滑”玩,直泄而下。以川寬地平引以自豪的葫蘆河隊受害最深——稻田都種在地勢低的河邊,最易受淹。

就在華欣和康曉河相“撞”后不幾天的夜晚,下了近兩個多時辰的暴雨,河裏就發了暴洪。

洪澇后的葫蘆河隊,滿目瘡痍,慘不忍睹。

淹進玉米地的洪水齊了膝蓋深,地里套種的大豆秧子,只有幾苗可憐的豆莢伸出水面呻吟:套種的洋芋蛋子是百姓一冬的菜蔬,此時也難見天日——即使洪水過後從淤泥中摳出來,也只能用碾子壓了粉做粉條,粉渣餵豬,不能當鮮菜吃——過了水的東西不能久儲:正在灌漿的稻禾,攔半腰被淤泥淤住,原本在“秋老虎”太陽的灼燒中應該彎下高昂的穗頭成熟起來,此時卻葳蕤地泛起了青,返老還童般地煥發著勃勃生機。庄稼人知道,稻穗“白露不低頭、割了喂老牛”——就是收穫癟癟稻穀,此時也得衝進淤洪中把稻穗割下來晾曬了,能收成一點算一點。“三天不吃大米飯腰桿痛”的葫蘆河人,這次真的被洪水“撞了腰”!

河岸邊,平日半人深的白茅草此時匍匐在淤泥里苟延殘喘:小樹的根部堆積了不少的浪渣,甚至連頭都低垂到了淤泥,失去了往日的婀娜身姿。橋墩上浪渣淤泥爛樹枝一直從河面堆積纏裹到橋面:橋頭和岸相連的土基被衝垮,過往的人只得暫時搭上木棒才能行通:橋中連接着水渠的石涵洞進了淤泥,要用四、五米長的木棍安了鐵杴才能剷出來……

地勢稍低些的馬路邊也進了泥,路邊一顆碗口粗的白楊樹向著稻田斜斜的倒了去,沒有人理會。馬路上不時有上點年紀的婦女跪對着河水和莊稼地嚎啕大哭:“我的天呀——這可怎麼活呀……”聲調抑揚頓挫,凄厲哀婉,和哭喪沒有二致:婦女們全然不顧濕泥沾身……於是就有兒媳婦走上來,把平日怒目相向的婆婆攙扶起來,還象徵性拍拍婆婆身上難以揮去的污泥:兒媳婦甚至會陪上幾滴淚,感動得婆婆急忙摔了淚涕,在衣襟上抹了手,和兒媳抱在一起——婆媳間的小彆扭瞬間風過雲散。男人們不聲不響地蹲在地上抽着老旱煙,有風路過,周圍的旱煙味就愈發濃烈。一條黃狗停止了對過路生人的狂吠,討好地嗅嗅主人的褲腿,被主人踢了一腳,黃狗“嗷”的叫了聲,灰溜溜地夾着尾巴向自家院子逃遁而去……

災后,鄉親們發瘋似地都上了山,千方百計地彌補災中的損失。婦女和放禮拜的學生,上山主要是挖藥材、拾木耳、打樹籽。藥材干后要賣給供銷社的收購點,很便宜,一斤只有幾分或一二角錢:木耳貴些,但滿山遍野的人都拾木耳,一天也拾不了多少:樹籽是水楸子籽和杜梨籽兩種——前者的樹苗可嫁接蘋果樹、後者嫁接梨樹,為了能搶到更多的果實,人們乾脆把樹枝砍了下來。男勞力則套上牛去開荒——川道周圍的緩坡已經無處可墾,只能去後山十多里遠的十里坡、卧牛灣——這些地方是鄉親們沒加入生產隊前當黑戶時曾經呆過,土窯洞都是現成的,故地重遊,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鄉親們陷入了惡性循環的怪圈:越荒越墾,越墾越荒!隊員們似乎已經預見了這一切,但暫時還顧不上理會——才進了淤泥的川地,又瘠又生,第二年收成肯定好不了,不墾荒,喝風拉屁?!

災害,打亂了葫蘆河川季節行進的腳步。第二年的春天似乎成熟得早了點。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河川一片奼紫嫣紅,花香沁人心脾。桃紅的杏花、雪白的梨花,在院落前後競相開放,爭奇鬥豔:粉紅的山桃花、白皚皚的杜梨花,滿山遍野,迫不及待地揚香吐芳。花簇中夾雜着樹木的嫩葉:野草抖動着腰身,破土而出:人們徜徉在花的世界裏,沐浴着慵懶的春陽,洪災在心頭的陰雲一下子掃去許多……

“……乍暖還寒時節,最難將息……”華麗的辭藻用在庄稼人身上恰如其分——“冷天一身棉、熱天一身單”,按穿衣來說,庄稼人只有非冷即熱兩季:至於季節、氣溫過渡時,所需替換的夾襖毛衣做夢也不去想。……還是有人換上了單衣。

這些,只是老天爺和葫蘆河川開了一個美麗的玩笑!水災過後是“寒災”!

這天臨近黃昏時,突然狂風大作,氣溫驟降,天上竟然飄起了雪花!在狂風的挾持下,雪花、梨花、杜梨花、山桃花……花花飄揚:雪白、粉紅、桃紅……競相在空中渲染——整個是五彩繽紛的童話世界。——初冬一樣的“倒春寒”,鋪天蓋地地淹沒了葫蘆河川!

當天晚飄了一夜的雪——不是“鵝毛大雪”,是那種讓人聽着毛骨悚然、“沙沙”有聲、像細沙石樣的小冰顆粒。第二天早晨推門一看:地面上,野草上,樹枝上,都結着一層晶瑩透亮的冰殼!和煦的陽光下有一道靚麗景觀:樹枝上、屋檐邊的冰凌,邊凍邊淌,邊淌邊凍,形成一條條螺絲狀的冰柱……

不幾天,春風依舊,暖陽依舊,只是山川一片肅殺凄涼,黑枯葉比冬天枯了還醜陋——冬葉在枯黃后自己就知趣地落下了……

農諺:“春天的天氣孩兒面”,春寒在葫蘆河川並不罕見,這也是川道不能和同縣南塬上一樣大面積栽植果樹的根本緣由。只是這次倒春寒也太過猛烈了些!

草醫康先生念過一首詩的前半句:“天有不測風雲”,老天爺就補充後半句:“人有旦夕禍福”——洪災、倒春寒過後,康、華兩家的厄遠便接接踵而至。

華欣母親類風濕的老毛病,每年到春上青草發芽時就犯,比氣象預報還靈。這個春天忽冷忽熱,犯得就比往年任何時候都歷害——病痛難忍,夜夜呻喚,痛得實在受不了,就只好吃“強的松”之類的激素葯。吃了激素葯,臉就腫得像面瓜:不僅如此,夏醫生曾說過,激素葯吃多了,會造成骨質疏鬆等很多副作用。

夏醫生在葫蘆河公社衛生院時經常給華欣母親開些祛風通絡、活血止痛的中草藥不僅便宜還挺管用。華欣上五年級這年,夏醫生就調到了柏山鎮,一年多時間又調到了古驛鎮。每逢隊上有去古驛鎮跟會趕集的人,總要給華欣母捎葯,但畢竟錢不湊手,又離着近百華里路,很不方便。

華欣的父親腰疼了多半年,全身浮腫。腿腫的像小桶,穿不上鞋,手指在腿上一壓,就是個“肉坑”:冬天把個棉褲尿得**的,門也不敢出。華強用架子車拉父親到公社醫院看,醫生初步檢查是腎炎:讓進一步到縣醫院檢查,華強父犟得很,說什麼也不去。

華強去山上扛柴崴了腳,崴得很厲害,一個多月不能下地。

康曉河家更是雪上加霜。

倒春寒后不幾天,當枯草又一輪泛綠時,康先生就走了——到地下追逐自己的師傅葫蘆老藥師去了,這年他七十三歲,應了山裡人那句土話“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找自己去。”

康先生走得很平靜,隊上人都說:“好結果,沒受罪。”意思是指去世前沒有劇烈疼痛掙扎的那類。

春雪那幾天裏,康先生就高燒不退,昏迷不醒,吃藥也不見好。母親打發華欣晚上去看望,沒說上話。康先生去世的前一天中午,華欣又去看望——中午看望的人少,碰巧華欣又是禮拜天不去學,康曉河也說爺爺找他有話說。

華欣剛到門口,康爺爺就喊他的乳名“是石墩來了吧……”

華欣來到康爺爺的病榻前,康爺爺竟自己坐了起來,康曉河的父母都很異樣:病好了?

康先生輕輕揮了手,讓女子、女婿退下,他單獨和華欣有話說。

……自這中午康先生和華欣說過話后,康先生又昏迷了,到第二天中午臨終也沒和任何人再說一句話。別人說什麼閑話都無所謂,關鍵是給康曉河家人留下了無盡的遺憾——康先生臨終的話沒有留給家人,而是留給了所謂的“干孫子”華欣。儘管這只是巧合,但遺憾卻是實實在在的!

後來隊上人,甚至華欣的家人、康曉河及家人,不厭其煩地問起華欣,康先生最後說了啥?華欣只是淡淡的一句:“康爺爺讓我好好學習考大學!”便打發啦。別人都信,康曉河卻將信將疑——爺爺最心疼她,常和她拉許多事情,她知道爺爺的處事性格……

康先生的墓地在望河坡。望河坡是花欣家住的水泉溝口和康曉河家住的寨鄰溝口間的一塊小地台。墓地是康先生生前自己選好的,一是葫蘆老藥師就埋在這裏,他要和師傅作伴:二是他想永遠地看着葫蘆河……

葫蘆河川十里八村的鄉親們都趕來弔唁康先生。公社機關、學校等單位派人送花圈——當時的農村人去世,一般都是一個花圈。於是有人說“人活到這份上,值啦!”由於康先生不是意外去世,按葫蘆河后溝塞北移民的說法:是“順心老人”。葬禮的氣氛不是十分悲痛,更多的是人們對康先生的崇敬和懷念。康曉河和母親在默默地流淚,她們的悲痛在心裏——有人說喪葬上乾嚎的是外人和兒媳婦,也許有道理。

裝殮父親時,瑟縮在華嬸懷裏的曉河母親,突然撲在父親的遺體上,只大哭了一聲就昏了過去……隨即人群的哭聲就連成一片。曉河抱着母親哭得失了聲,劇烈地痙攣着,癱軟在地……

曉河母沒有跟着出殯的隊伍去望河坡,康家出殯的人就剩下康曉河和父親。需要“孝子”或嫡親“扶棺”、接“引魂幡”、舉“火盆”、“靈牌”……等等事,喪葬的總管只好按排康曉河的同學來做。華欣從跌跌撞撞的康曉河手中接過了“火盆”——人們都處在莊嚴肅穆中,沒有人在意這麼這麼重要環節,由他來干是否出格。康曉河原本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此時已哭腫成了一條線,路也看不見了。

“咯咯咯咯……”,華欣此時走在望河坡上,康曉河銀鈴般的笑聲從天籟傳來……小學時,華欣和康曉河經常在這挖小蒜,拾豬草。陽春三月,一連數日的黃風像老牛般吼過之後,總是有一場纖纖細雨將山川清洗得爽朗明潤,狗兒蔓、苦菜、野艾撥開酥軟的泥土,揚着頭密密匝匝站滿了山坡。那種頑強的嬌嫩,讓人心醉,讓人神迷。她拾豬草時總是那麼專心致志,他卻總是東跑西顛。他實在不願拾豬草,覺着這是女孩子乾的事。但母親說他小時候受了症,家裏重活都讓哥哥木墩去干,只讓他干這類輕活。他很想和男夥伴們在一起找點帶勁的事玩,譬如掏鳥窩、捉長蟲(蛇)、下河耍水、打泥巴仗之類,這多有趣呀。他很有悟性的,加之身體瘦削的緣故吧,耍水先不學“狗刨”水,直接就會“鷂子水”了,讓男夥伴們很是嫉妒。他有時膽也大,碰見蛇時會像大人那樣猛地捉起蛇的尾巴一圈圈輪轉——這樣蛇的腸腸肚肚全都涌在了脖頸上,它必死無疑。母親這時知道了他耍二杆子的事,就罵兒子:你在學校張老師沒教你們嗎?蛇是益蟲呀,造孽呀!再說要讓蛇咬着還得了!母親把他拉回家用編筐子的荊條抽他的屁股。全隊上人都知道他娘疼愛兒子卻從不嬌慣。

此時,她已拾了多半筐子豬草了,而他一把也沒拾下。他無聊地拿鐮刀鑿者地上的泥土,並輕蔑地看着她抬起手臂輕拭額頭細汗。她終於計上心來,裝作自言自語其實是專門說給他聽:山坡綠全了,背窪窪里的“指甲花”(葫蘆河川人把山丹丹花稱作此名)都開得紅透了,可離着花遠,可沒人敢去摘咧。近處的陽坡這花長得少,就是有幾顆不是被牛羊糟蹋了就是被別人採取了;我好想好想采幾顆染指甲咧,可就不敢去,唉。他自認是男子漢,從不喜愛花呀草呀的,但一聽她說“沒人敢去”,他立馬就來勁了:我敢去采,你等着看!山丹丹雖是草花,但卻不是滿山遍野,只在背窪里長得多,他去找這花還真不易。荊棘划傷了他的腳脖,樹梢划爛了臉,但他卻渾然不覺,因為心裏有股很刺激的“勁”在涌動。

當他手捧着幾顆紅艷艷的山丹丹花遞到她跟前時,她笑靨如花的臉一會又掛上了淚:這花多麼俊呀,可只能在背窪里孤單單地開呢,像我的命一樣苦咧。咱隊上人家都是姊妹好幾個,可我是康家獨苗又是個女子,我要有個哥哥有多好呀。他迷惑不解:你咋孤單了?你的爺爺我叫康爺爺,我不就是你哥嗎?她似乎有點意味地問他:你一直當我哥嗎?他“嘭”地把鐮刀砍進土裏認真對她說:我永遠都是你哥!她用山丹丹花蕊染着指甲又說,你學習不傻,有時卻很傻。他不解:我給你當一輩子哥,怎麼就是傻呢?

眼見的太陽落山了,她突然一本正經地對他:哼,天黑快看不見了,你還沒拾下豬草,你回到家小心我華嬸拿桃木條子刷你屁股咧!就在他大驚失色時,她卻從草叢中提出他的筐子——滿滿一筐,原來她早已替他拾滿了一筐豬草!他還在愣怔,她提着自己的也是一滿筐豬草先走了,灑落在她身後的是銀鈴的笑聲……

“爺爺呀,你不能就這麼撇下孫女走了呀……”下葬時,康曉河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聲打斷了華欣的思緒。

華欣在康先生葬禮的這幾天沒有嚎啕大哭——他覺着自己突然長大了,像大男人那樣克制着。他要讓曉河儘快從悲痛中擺脫出來……再有三個多月就要考高中!

厄運是一頭惡魔,它總是在善良可憐的人們頭上降臨!

就在考高中的前一天,康曉河的母親上山采草藥時,不慎從山崖上跌下,摔得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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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丹丹花落黃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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