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野艾飄香 第二章 瓜棚夜話(2)
“要讓全公社的人都知道,葫蘆河小學不僅是學習成績好。”張老師和胡老師都這樣想。胡老師是本隊人,去年初中畢業,隊上讓去小學臨時代一部分課,為的是讓張老師騰出更多的時間複習高考。
拿出像樣的晚會節目當然是葫蘆河人榮譽的重要一部分,但真正做起來卻“老虎吃天無處下爪”。張近北對樂器是“擀麵杖吹火——一竅不通”,在塞城中學歡迎同學去農村時,敲鑼打鼓倒是學會一點,此時用不上呀!二胡、手風琴之類的樂器沒有,有也不會。
“這難度可不亞於高考。”張老師犯了難。“只要咱們盡了力,隊上人是不會責怪的。除了畢業班的課,你的主要精力還是應在高考複習上,其它事就交給我。”胡老師安慰道。考上大學,才是葫蘆何人的至愛,提着討飯棍來的第一天起,葫蘆河人就在夢想着。
胡老師提議:葫蘆河小學的優勢在於普通話講的好,可以搞對口詞、快板書、詩歌朗誦之類的,小合唱只能做為預備節目,到時怕配不上樂;老師做引導,讓學生自己去編台詞,也是個鍛煉。
“就搞詩歌朗誦,讓學生們鍛煉一下。”兩位老師在這條思路上是不期而遇。平時,每篇課文同學們都能背誦過,很大程度上歸結於張老師的普通話。有的學生拾着豬草都在背課文——其實是當成了“娛樂”,當成了炫耀——炫耀自己會講“北京話”。連家長都感到光彩:“山裏的步槍照樣可以打出北京子彈”。
每天下午放學后,只練一小時小合唱,“陰蔽戰線”是詩歌朗誦。張老師翻出了一本發了黃的“詩集”和一本“晚會集錦”作為晚會材料。這些書是過年回家找給華叔的,書本大又掉了皮,被誤以為是生物課本來了。華叔後來竟對生物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不懂的字就問兒子石墩——兒子會拼音會查字典。華叔愛看書的嗜好,就像吆車人趕着爬坡的毛驢,驅趕得張老師高考複習中不得不在煤油燈下熬油夜戰。
胡老師向華石墩、康曉河佈置了詩歌朗誦任務:要發自內心的反映出對家鄉和農民的熱愛,既要真實感人,也要有一定的藝術色彩……內容方面的就參照“詩集”,形式就摹仿“集錦”。
“兩人聯合寫,三天內交上來,還不能影響上課學習和合唱。”胡老師早就聽說華石墩腦子得過什麼病,怎麼一下子就成了全公社的“學習尖子”?胡老師想向張老師學一下教學經驗,也順便“火力偵察”一下兩位同學的實力。
三天後的下午,同學們合唱完放了學,教室里,兩位緊張的學生向兩位嚴肅的老師遞交了“台詞”。
“這、這……是你們寫的嗎?”不光胡老師不敢相信,連張老師都大跌眼鏡——
合我愛家鄉的葫蘆河
華我是家鄉柴房前的石墩
康我是家鄉山澗的小河
華願化作展翅的雄鷹在天空飛翔
守護家鄉的山川
康願化作清清的河水在大地流淌
澆灌家鄉的沃土
…………
華才智勇敢獻給青山
康嫻慧美麗捧給河流
合我們不舍離去
是家鄉的山家鄉的水
太富饒太神奇
…………
兩位老師不約而同地翻起了書:台詞內容參照了“詩集”的一篇“家鄉的月”,形式參照了“集錦”上的“對口快板”。“參照”的天衣無縫,“水平”之高使老師都望其項背,但絕對不是“照抄”!
兩位老師驚異地笑了。康曉河緊張得臉都紅了,華石墩卻狡黠的笑。
張老師只在台詞中,將夏天勞動的場景“農民伯伯累得屁股流油”略作修改為“農民伯伯辛勤的耕耘着,東山的日頭背到西山”,台詞就算敲定了。兩位老師只做了一些技巧輔導:剛上台如果安靜不下來,就等上一會兒,觀眾的眼球馬上就會被吸收過來;朗誦前兩個人把通篇台詞都背得滾瓜料熟,中間有一人忘了台詞,另一人就接着朗誦,不能啞場……演出中可能出現的“突發事項”都提前想到了。
演出這天,公社中學的操場,人山人海。山裡人用一句幽默來講述人來地齊整:“能來的都來了,沒來的請舉手,沒人舉手?說明都來了。”
說是晚會,實際在中午演出,為的是鄉親們能在中午趕到,晚上能回去。這天,天公作美,淡雲掠日,不冷不熱,對演員和觀眾都是好事。
“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張老師和胡老師一直挺細地看着“門道”。從道具、化妝足以看出各學校的重視程度:
公社中學演出的“小八路放哨”,不是用手比劃,用的是“真刀實槍”——用木頭削制的紅櫻槍,這可要費不少功夫製做。……“殺”的一聲,一位“小八路”的“紅櫻”從“槍”上掉了下來,台下一片驚呼,但這位演員一點都不緊張,繼續着動作……黃花松隊小學的“四個老漢笑眯眯,政治夜校來學習”的“老頭”,更是憨態可掬,一個“老漢”的假鬍子掉下半截,另一個“老漢”用煙鍋子不經意地指了指,“老漢”稍一轉身,假鬍子又重新粘了上去,台下觀眾鼓起了掌,佩服着“小老漢”的機智沉着……葫蘆河小學能預料的“突發事項”,別的小學也提前想到了。
果然不出所料,最煞風景的節目就是合唱,除了公社中學,沒有一家能合上樂。“不在多在精”——葫蘆河小學只參加詩歌朗誦一首節目,小合唱只是“虛晃一槍”,這次壓根就沒準備上台。
就這一首——晚會上唯一的詩歌朗誦:“我愛家鄉的葫蘆河”,把晚會推向了**。
台上一對童男玉女宏亮、甜美的歌喉誦頌着“家鄉葫蘆河”的美;台下寂靜的觀眾,輕輕抹去盈眶的淚水,重新打量着四周的山巒;不遠處“嘩嘩”流淌的河水,則是最和諧的伴秦曲……
葫蘆河人一下子就被這“詩朗誦”吸引着。在“暴風驟雨”的口號、嬉笑怒罵的“娛樂”之外,竟有如此奇妙的“戲”?
“戲”中的“背景”是葫蘆河川的山水畫:一抹夕陽映紅了半個山川,炊煙已裊裊升起;老黃牛領着扛着犁耙的農夫,慢悠悠從土橋走過……潺潺流淌的小河中,窈窕淑女,時而彎腰時而伸腰,漂洗着什麼。靜謐的畫面上,少女披着霞光的身影,時而修長,直漂向遠處青山;時而匯聚,親吻着綠水——無聲的影子是這曲樂章中跳動的音符——神秘、莊嚴、自豪……
華石墩、康曉河彎腰鞠躬。掌聲更像是春天的雷鳴,咕隆隆——低沉卻傳得久遠;一點不像夏天傾盆大雨前雷的怒吼——“咔嚓”——來得猛也去得快。觀眾有人喊出了“葫蘆河,第一名”……張老師突然覺着,“雷”聲不只擊在了台上兩同學演出的“第一”,更多的是供銷社牆紅紙上葫蘆河小學在全公社統考的“第一”。
石墩提着柳條編製的猩紅色菜籃子拿飯菜來了。
“讓你去叫你康爺爺,叫了嗎?”華叔問兒子。
“康爺爺說他吃完飯就過來,讓你和我張老師先說著話、喝着酒,康爺爺好像在給張老師找個什麼東西……”華石墩佒佒地對父親答道。華叔心理想,會找什麼呢?
華叔和石墩都在家吃過飯了。張老師還真餓了,三下五去二就把華嬸做的腌肉炒酸辣子蓋着的一老碗米飯吃了個精光。華叔從籃子裏拿出下酒菜:咸雞蛋、腌蒜、香椿炒雞蛋、清油炒豆食——都是不怕涼吃也是張老師最愛吃的菜。
石墩苦喪着臉。
“華石墩,有什麼心事嗎?”張老師一開口,石墩成串的淚珠就流了下來,以至於泣不成聲:“……老師要離開葫蘆河了,是真的嗎……我們學生都不讓你走。”
張老師心如刀較般難受。這一初選結束,就要回塞城集中複習,參加明年春的高考了,即使考不上大學,也會被招工招回去的,馬上就要離開葫蘆河了——只是在他心裏不願相信這突如其來的事實。
張老師拉石墩在身邊坐下來:“老師會在塞城等你上高中、上大學……”
“康曉河也去嗎?她數學期末考試成績都快超過我了……”
“去,咱們葫蘆河小學的學生都去。”張老師這一說,華石墩破涕為笑。
“石墩馬上到公社上學啦,張老師給起個官名吧”華叔突然想起。
農村孩子一般都有兩個名字:小名(乳名)叫得土氣,按山裡人說法是“耐實”、好養活;大些啦,就得有一個“官名”,叫起來文雅,洋氣。石墩的哥哥木墩官名叫華強。
張老師脫口而出:“就叫‘華欣’,欣欣向榮,勃勃生機”。華叔暗自點頭:這名字不錯,洋氣又不失“墩實”,“一斤還欠着點”,和農村“狗蛋”、“八成”的土名正好相投——老百姓有個說法,名字起得“太硬”,一般人“服不住”。
“‘華欣’、‘華欣’……我有新名字嘍!”華欣一路跑着回去給娘報喜去了。
“開喝吧,康先生來了再補。葫蘆里是散酒,今晚咱喝瓶裝的。”華叔一瓶“老美泉”砘在了瓜桌上,和張老師拿來的“老美泉”緊緊靠在了一起。
兩人喝着悶酒。在葫蘆河,朝夕相處近三年時間,比任何人處的時間都多,就要離別了,這各自心裏能好受嗎?
張老師先打破沉寂:“都說葫蘆河人家家有本苦經,這幾年也沒好意思打聽什麼,借用土話‘孩不嫌母醜’,就說說您和華嬸吧。”
華叔向杯子斟滿酒和張老師默默地碰了,才緩緩提起了沉重的話題——
“我和你華嬸在老家是鄰居,是從山東海邊維海地區來的。石墩的姥爺在城裏師範教書,石墩娘也跟着在城裏上師範;石墩姥娘在農村,農村還有石墩兩個舅舅。‘反右’時,石墩老爺被批鬥死了,石墩的老娘也被打斷了腰……實在是呆不去了,石墩娘就花錢雇了我,背着石墩姥娘一路就逃到了這子午嶺大山裡來了。在村子裏碰着康先生,覺着很投緣,川道又寬,地多,我說啥也不打算走了;石墩娘也無處可逃了,也只好住了下來……兩年後,我們就住在了一起,就算成家了。石墩娘是大家閨秀,是文化人,我就處處讓着她……隊上人都說我怕她,怕就怕吧……”
藉著月光,張老師看到,一顆晶瑩的淚珠從平日樂哈哈的山東大漢臉上滾了下來。張老師想:這淚中既含着苦難,也含着喜悅和自信。
“木墩出生時,雖說正趕上大飢荒,山區地濕,也沒有很受餓,木墩食口好,長得墩實,虎惺惺的,八歲就能用小桶擔水。他娘多少有了安慰……”
“生石墩時,可遇大難了,他娘胎不正,硬是生不出來,那叫聲喲,現在想起來都惡夢……。眼看着大人命都保不住了,鄰家他兩個大嬸,卡着頭,硬是把石墩拽了出來……要不是提前喝了康先生止大出血的偏方,他娘血都流死了……。”
“石墩生下來就沒叫一聲,頭腫着,虛泡泡的,高燒、抽搐……”華叔潸然淚下,講不下去啦。
華叔猛喝了一口酒:“夏醫生來了,情況有了些變化。夏醫生說,石墩頭腫頭暈,有時抽筋的癥狀,最大的可能是接生時腦袋受了擠壓造成的腦積水所致;伴隨着還有貪血病——生石墩時他娘沒奶水,營養一直沒跟上。夏醫生就試着開了許多祛‘腦受風’的葯,果然有了療效,隨後又補:核桃仁、柏子仁、麻雀腦、豬腦……就差吃猴腦啦!”
“為了給石墩看病,家裏窮得就剩下火炕了。他娘月子裏又落下婦科病、風濕病。木墩一口好飯都不吃,全讓給石墩。我啥都干:編籠、編席賣……山裡人腌菜多,交能通又不便,販鹽利就大些。販鹽的時候,常走夜路。有一次路上碰見了狼,是酒救了命……”華叔覺着說狼的故事比“苦難史”能輕些。
從“苦難史”回到正常“拉呱”渠道,華叔臉上又重現了大難不死後的樂哈自信:也就是這麼個快腌菜的季節,那晚月亮在天上也是明晃晃的。是去古驛鎮糶了鹽返回的路上,在帶子寨嶺上碰見狼的。一前一後兩隻狼跟着,我用挑鹽的扁擔前後掄着,狼也近不了身。為了給自己壯膽,我把在集上買的一大葫蘆酒都快喝完了。嶺路走完快到胡家坡,都能看見村子燈光、能聽見狗叫時,後邊的一隻狼兩隻前爪搭在了我的雙肩上……山裡人都知道,一回頭准被咬斷喉嚨。後來酒醉了,就癱在地上,隱約覺着狼在我臉上舔了舔就離開了——也許狼怕酒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