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野艾飄香 第一章 烏雲伴月(2)
從這天起,他就有了一個新的名字:“張老師”。從咿呀學語的孩童到髫髫白髮的老人都這樣稱呼。連與他形影相隨的老華,連救死扶傷分文不取、葫蘆河人無尚崇敬的草醫康先生,連本隊權高位重的隊幹部,對他都不會直呼其名的。在隊上開會、記工分等莊重場合萬不得已得叫他性名時,性名後邊“老師”兩個字是千萬省不得的。
葫蘆河人對老師無以倫加的尊重,不僅是一個稱呼,而是滲透到舉手投足間的“枝枝節節”。山裡人愛開玩笑,但張老師一到,“嘣——”一切的髒話都像斷了弦的二胡,嘎然而止;不管在什麼場合,打嗝放屁打哈欠的粗俗之舉,在張老師面前是絕對不能有的。張老師到誰加去參加婚慶筵席,必定是坐在酒席“上崗子”左方(第一位置),右方第二位置(一桌圍坐八個人,“上崗子”有兩個座)才坐主人家的重要親朋或隊上年長一些的。轉圈輪流喝酒時,“下崗子”的人在輪到自己喝酒入口之前,雙手端杯會面向張老師禮讓一下:“張老師,您請。”張老師手一招“回禮”:“不客氣,不客氣”。張老師常感到這禮儀太繁瑣——“繁”也沒辦法,誰讓您是老師呢!隊上大大小小的人在路上遇着他都會停下來打招呼:張老師,你吃了嗎?(這句是當時最親切最流行最具中國特色的問候語,相當於若干年後的“您好”)
張老師一封封發往塞城中學給母親的信中,一次次對有“兩把刷子”的“問題父親”,講述着葫蘆河人待他的最高禮遇,講述着鄉親們把絕大多數大米都繳了公糧,只吃着玉米仁和大米做的“兩絞飯”,他卻例外的吃着純大米乾飯;講着葫蘆河川“移民村落”里的奇山神水,奇人異事……
在張老師的眼裏,葫蘆河的一草一木都是神奇的。
蜿蜒的山峰,雄奇竣偉的紅砂石岩上,密密麻麻的佈滿着匆匆鬱郁的松樹、側柏——它們怎麼就把根須頑強的扎進貧瘠堅硬的石崖中了呢?這在葫蘆河人看來一點也不奇:“苦命,長錯了地方,成不了材的……”張老師迷惑,近觀岩坡松柏,果然發現一點瑕疵:樹榦不顯粗壯,無參天大樹之竣拔;樹冠不顯寬大,無遮天蔽日之勢;樹枝多朝太陽光一面生長,還顯得扭曲……就這種在艱難困境和以痛苦姿勢生長着的松柏,張老師還是賦予了它悲壯的詩意:他們在默默忍受中陪伴着葫蘆河川的冬去春來,花開花落,雲捲雲舒……
山不奇,那該是水奇了。沒有人細究大家眼皮底下的這條河源頭在哪裏,捻溝、大洞溝、大麥秸溝、水磨溝……一條條小岔溝里的小河匯入河干,流經川道時,受川道山形地勢、水流落差的影響,河流水面的輪廓就狀若一串串連着的“水葫蘆”。山口狹窄,水流湍急、窄細的地方,就是葫蘆河的“入口”和“上半身”;水流漸行漸遠,每到川寬、地勢低凹的地方,水面就平緩寬闊了,就形成“葫蘆肚”了,葫蘆河隊所在的位置,川寬水闊,特別是水流在“倒水灣”受到寨子嶺前圓弧形山崖的阻擋,水面愈發園闊,愈似“葫蘆底”了。河水冰封季節,你走上葫蘆河隊的任何一個山峁,俯瞰河川,一隻平躺着、熠熠閃光的巨大“冰葫蘆”就會盡收眼底,不由你不驚嘆大自然的神奇造化。據康先生講,葫蘆河的名字就是由此而來。實際上,葫蘆河水在很長的川道里都是以這樣的形狀行進的,只不過大多地方川道窄水面亦窄,加之沒有“倒水灣”這樣的山崖阻擋,河面便呈現像節節相連有些彎曲的藕或不甚明顯的小葫蘆罷了。
整個葫蘆河,就數倒水灣的景緻最為奇特:在嶙峋的紅石崖前,河水到此受到挽留,頓足不前,每到夏秋河水汪時,當你向那綠森森、紋絲不動的水面仍下柴輥、樹葉,它竟然會緩緩的向上游飄去,一直飄到“葫蘆嘴”——公社所在地燕角處才停下來。
這水奇嗎?一點也不!眼下這年月,這麼不識時務的河,給它定個“倒行逆駛”(原話說的是人:“一小撮牛鬼蛇神,躲在陰暗的角落裏,開歷史倒車”)的罪名,一點也不為過。就這,它比起康先生的“封建大毒草”——世間獨一無二的“葫蘆河草醫”,還是小巫見大巫了!
在葫蘆河,民間草醫康先生有着與張老師比肩受人尊敬的地位,不能像普通人那樣老王老張(既使康先生年齡小時)直呼的,對康先生“先生”的這一特殊稱謂,沿用了民國初對男子的尊稱,這和剃頭匠、木匠、做廚的、編草帽的手藝人“師傅”就有了區別;和公家衛生院那些端鐵飯碗的“醫生”“大夫”之類就有了區分。——單純對康先生的稱謂看,草醫就顯現出特異處。
夏天,山裡人愛光着腳板走路,不單是農民光,有時機關班幹部也光,當時是一種時尚。這讓硬樹杈子,包穀茬子、銹鐵釘子什麼的扎着腳心,麻瘩就大了。公社衛生院夏醫生說,搞不好會得“破傷風”(山裡人叫“肉內風”),打一針“破抗”,催促你趕快去縣醫院做手術把傷口內的髒東西去出來。夏醫生會做手術,但公社衛生院卻無手術條件。“做手術?”,這可不是說著玩的,誤了農活不說了,得有毛票呀!
山裡人再傻,命怎麼不值毛票,也知道把傷口裏的髒東西弄出來,要不然,“風”不了也是個心病呀!此時,康先生的普通草藥就開始量身定做地為葫蘆河人治上了病。草藥在康先生嘴裏被嚼成了綠乎乎的藥膏子(有時是黃膏子、黑膏子),找片寬大於凈的鮮樹葉(樹葉枯后多用新白布)盛了藥膏往上一“扒”,怕藥膏掉下來再用白沙布一纏裹,治療過程就完成了,竟然有奇效。藥膏會把髒東西從肉內一點點排出來,新肉也跟着從裏邊長出來,要不了十天半月(中間需換兩三回葯),人“風”不了,還能下地幹活了,一紙毛票也不用花。誰得個黃水瘡、“懶頭”瘡或蚊叮蟲咬什麼的痛癤子,把康先生的草藥一用,立馬藥到病除。治毒蛇咬傷的療效更為顯著——張老師從塞城帶來的“蛇毒靈”只能藏在箱底。
康先生的草藥所用藥料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川道有名的老中醫,曾偷偷琢磨過康先生的藥方子,的的確確是周圍山坡、地頭、田埂一腳都能踩到的中草藥。——其實根本用不着偷摸,康先生嚼葯時,基本上是公開的,你甚至可以翻一翻那縫滿小布袋的葯褡褳——除了草根、草葉、草果之類當場要用的葯,其它什麼也沒有。
康先生這專治山野草民皮毛之疾的草藥,用藥儀式和傳承規矩卻很怪異。
用藥前你得去“討”。“討”的一層是“實意”,是去告訴病狀,以便康先生儘快備葯;另一層是“虛意”,是不希望你得病,像其它的地方借了葯鍋不能去還,而是等人家下次熬藥主動取回是一個意思。
接下來是“悟”。康先生家窯洞前有一間小茅草房,叫“草悟堂”,草悟堂內設有草藥祖師的“靈位”——不是人像,而是刻着與葫蘆河形狀酷似的葫蘆畫像,靈位兩邊的小石碑上篆刻着四句十六字:一邊是“鄰里和睦棄惡揚善”八個字;另一邊是“尊文重教發揚光大”八個字。燒了香,磕了頭,念過這四句話(文化淺的人,常常只能記起個“鄰里和睦”),說聲“勞駕”,“悟”的程序才算完。這道程序必不可少,病急待病好后再“悟”;除了是行動不便的老人,可找後輩人代“悟”,連康先生自己看病也得“悟”。
最後一道程序是“報”。“報”要用糧食之類——背一升糧也行,拿一顆也行,反正不能用錢和肉食類東西。
草藥太講究、太古板、太封建、太……康先生為此也飽受了災難。時光流轉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的一個夏天,一群“破四舊”的“武鬥”造反英雄來葫蘆河“串連”,打破了葫蘆河難得的寧靜,造反派的頭頭被手下嘍啰喚做“程司令”(由於造反有功,後來被任命為古驛鎮的公社書記)。“程司令”指使手下砸爛了康先生家“封建大毒草”的象徵——“草悟堂”,並逼着康先生交出草藥秘笈。康先生寧死不交,被打翻在地,還踩上一隻大腳。批判會後,康先生對程司令說:草藥秘方太多,我一時也記不準,對面寨子嶺一塊石碑上都刻着呢,找到這塊石碑就等於找到秘方了……。程司令聽后欣喜若狂,迫不及待的要上山嶺把“大毒草”連根拔掉。
當天晚上,弦月當空,程司令就領着他手下的蝦兵蟹將上了寨子嶺,一路上還高呼着:“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更大的勝利”的口號。口號聲劃破了葫蘆河的夜空。公社的一位“革命戰友”勸說程司令:寨子嶺上“妖氣”很重,聽說老鴰、麻雀飛進去就沒有飛出來的,要去還是白天再去……。程司令正在興頭上,大聲呵斥這位戰友:你再散佈破壞革命行動的謠言,連你一塊批鬥。
寨子嶺山勢陡峭,高約二十丈余。它和其它地方的寨子的功用一樣,是葫蘆河百姓為逃避戰亂、匪禍傍河依山修建的避難地(歷史老人見證了一切:可悲的百姓們從來沒有因為寨子的存在,而避開“難”的)。
程司令帶着手下,藉著殘月,打着手電,吆三喝四的就來到寨子頂,但見:圍繞嶺頂一圈是約丈余的殘壁斷牆;牆內就是寨院,院內荒草叢生,靠牆四周有幾間倒塌的破房,靠山川的牆邊長着一棵水缸粗的大杜梨樹——白天在山下就能看見,樹下橫七豎八的堆積着一些爛石條;院中間有一口廢棄的水井,井台高出荒草半截,井台上歪斜的軲轆在月光下格外現眼。院內死一般的寂靜,沒有山風,沒有鳥叫,沒有蛙鳴……造反派戰士們儘管壯着膽,還是感到了一股不祥之氣。
就在幾名戰士翻動破石條時,奇怪的事終於發生了:杜梨樹葉開始窸窸窣窣地做起響來,樹枝和樹葉向著院中的方向被一種吸力吸引延伸着;人人都感到一種粘濕的腥味襲來——腥味很重,像爛魚的味道。“快看,井裏有妖怪!”一名執手電的戰士大呼。順着這名戰士指的方向,所有人都發現了,廢井中不知什麼時間豎起一根有碗口粗的大“柱子”,“柱子”在月光下粼粼閃光……
程司令和他的戰士們此時被嚇得魂飛寨外,誰都想拔起屁股跑,卻都似一具具殭屍被定在原地——“妖怪”有很強的吸力。被定在地上時間不長,“妖怪”就朝戰士們所處的位置彎下了柔軟的身子,沒等弄清怎麼回事,造反派們就被一股強勁的“妖風”平掀到了寨門口……驚魂未定,又一股更大的“妖風”,把造反派所有人員連滾帶爬的刮下了寨子嶺……
回到山下,康先生對程司令道:“妖怪”這次不傷你們只是一次警告,下次再發生什麼,誰也保不準……。
程司令惱羞成怒,親自動手打折了康先生的一隻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