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柳鶯銜泥 第六章 陷入困境(4)

第二集 柳鶯銜泥 第六章 陷入困境(4)

張國全為華欣能轉到塞中年級中最好的“火箭班”相當於後來的實驗班,頗費了一番周折。幹校撤銷后,郝校長和張國全都得以“平反昭雪”,郝校長回塞中繼續當校長,張國全回塞中繼續任教,賈局長還是穩坐地區教育局第一把交椅的寶座。

儘管張國全和郝校長下放幹校勞動改造時是“同一戰壕里的難友”,“運動”過後倆人已拋棄前嫌:儘管張國全返回塞中任后,人緣更好了,威望更高了:儘管華欣在全地區統考成績離“火箭班”的錄取分數線僅有幾分之差……但華欣要進此班,難度依然很大。因為這除了正常統考選拔外,其他“關係戶”得行署領導批條子或地區教育局賈局長批准,僅郝校長同意還不算。單從“正常渠道”,張國全要把華欣要轉學到此班,除了分數相差無幾這個優勢外,其餘諸如“隨親上學”、“學區內就近”等等“硬件”一個也不具備。

張國全平生第一次低下了高昂的頭顱——向無數次批鬥過他的賈局長求了情。張近北託了初中同學在糖業煙酒公司批條子買了一瓶茅台酒,在一個漆黑的晚上,張國全提着這瓶酒做賊似的去了賈局長家。“拒腐蝕、永不沾”的賈局長當然不會收下酒的——只要張國全低頭就行。張國全出門就在自己臉上扇了巴掌,但不管怎樣賈局長總算點了頭,他內心還是感激的。

學校方面,張國全以塞中語文教研組組長的職務做擔保,以華欣在班上期末成績最低也要在後二十名之前為承諾,才勉強被批准華欣以“借讀”的身份轉進來“試試”。就這也算是郝校長格外開恩——華欣最大的制掣是沒有塞城戶口。

這天星期五下午,張近北從塞城大學一進家門,父親就告訴他:“欣欣張國全雖然沒見過華欣,但在拉起話中早已像親兒子樣稱謂了轉學的事我已經給校長、教導處、班主任全說妥了……夏醫生來了電話說,如果能順利坐上班車的話,明天中午一兩點就到東大街車站……”

性格一貫文弱、內向、靦腆的張近北還是禁不住在父親的圈臉胡臉上親了一口:“這才是我的好爸!”

張國全高興得哈哈對兒子:“……這次向領導求情像孫子一樣的下賤,值了!近北,大學都快畢業了,你還像個小孩童……”

張近北又情不自禁地擁抱了繼母:“媽媽,最應該感謝的是您,這次多虧了你擰着我爸的耳朵去給領導求情……要不然我爸犟得還是放不下臭架子。”張近北來塞城的多少年中,心情始終很鬱悶,常常思念他的親生母,很少把她叫“媽”。既是考上大學時,他也沒有這樣高興過。繼母趕緊應了聲:“哎……兒子高興媽就高興……”淚水在眼眶裏打着顫。

給華欣轉學的事,歷時一個多月,費盡了周折,這下總算有了眉目,張近北全家人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華欣被程安驛打倒后,在古驛鎮醫院渾天渾地躺了三天。在這三天中,夏醫生沒少給張國全打電話催華欣轉學的事:“……萬一辦不好,就考慮往縣一中轉……”

星期五晚,江天長、仁可久和華欣一塊宿在古驛鎮醫院的病房裏。星期六大早天朦朦亮,三人在夏春雨家匆匆吃了早飯,江天長背着華欣卷着氈的鋪蓋、仁可久提着發白的大帆布提包,去香河溝送華欣等班車去塞城。華欣感到下身還是隱隱有些作疼……

老天陰沉着臉,叆叇的黑雲,遮住了朝暉。

沒人說一句話,一片沉寂。

古驛鎮醫院的一顆大土槐樹下,夏春雨靜靜站立着向華欣送別,她咬了一下下唇,欲言又止……

夏醫生推開醫院的鐵大門,在華欣的肩頭輕按了一下,擠出一句關中腔:“好娃咧……抽空去地區醫院把傷再檢查一下,叔這有五塊錢你拿上作路費……”華欣一顆寒苦的心感動得輕顫起來——但他嘴哆嗦了幾下,什麼也沒說出來,淚水從他前襟“噗”地劃過,重重地落在地上!

張近北和父親早已在塞城東大街汽車站等侯着華欣。華欣叫了一句:“張老師……”就泣不成聲地和張近北抱在一起,華欣肩膀劇烈地抽搐着,釋放着無盡的悲苦。

“嘿……我的小欣欣,還挺愛哭的呀……”華欣透過模糊的淚水,看見一個瘦高條、花白頭髮的身影滿面笑容的向他迎了過來——不用猜,是張近北的父親無疑!華欣把張近北的父親叫“大伯”京腔音:“大掰”。

大伯一臉的愛憐和慈祥。

剛踏進塞城中學,華欣就陷入困境。

首先,來自方言方面。華欣話一出口同學就笑,有的更是鸚鵡學舌般學他說話。在葫蘆河老家和同學們在一起常用的方言,是以鹿縣南塬面上的語音為“母語”,摻雜着臨省太水一帶語音形的——和鹿縣城的語音近似卻不完全相同。生產隊來自五湖四海的大人們在一塊交流,都一直保留各自老家帶來的方言,學些“四不像”的當地口音,會被人笑話。

事實上,華欣上初中的班上就有不少持塞北方言的學生。學生的父母都是七十年代初期,塞丹、塞旗、美泉縣一帶不堪忍受當的“強迫民”政策,鑽進子午嶺,分佈在葫蘆河川上游支流的捻溝、大麥秸、大洞溝等處的拐溝里。大川的同學都愛學拐溝來的同學用塞北方言說葫蘆河公社最遠的三個小村名:“新集音”筋“、老集、五家圪台音”騰“。”拐溝同學那“圪哩哩、圪啦啦、圪哩噠嘟”語音成了大川同學嘲諷的佐料。華欣對此很反感,方言能說明什麼嗎?葫蘆河川都是天南海北的逃難人,何必自相輕蔑呢?華欣反感學別人方言的事,竟又發生在自己身上。

塞北語音最大的特點是鼻音重,語調沖。每天早中晚,響徹在塞城上空伴隨着噝噝啦啦噪音的高音喇叭,連播音員播出的聲音都是那麼“走調”:像常說的“平安”的“安”——就是輕微出口的“哦”和“安”組成——幾乎是用鼻子哼出來的:“老師”“師”讀成“絲”的音……這樣的例子司空見慣,華欣聽着都暗自發笑——塞北語音真的沒有什麼了不起!華欣一氣之下,用起了張近北小學時教的“北京話”,看你再笑不?

華欣的“北京話”招致了更大的麻煩,同學們嘲笑得更凶了。一個身着洗得發白的土布上衣,,一雙洗得早已失去綠色的膠鞋、短得不能再短的“半吊子”褲,麻桿一樣瘦弱的體軀……怎麼看也不像有“來頭”的人呀!口音問題讓華欣無所適從。

來自學習的壓力也不小。在“火箭班”,城裏的同學在初中都學了英語課,華欣到鹿縣二中才第一次接觸。二中代英語的老師原來是教俄語的,讀英語單詞時總免不了發“顫音”,把“no”讀成“弄”。這到塞中,老師讓華欣讀英語課文,“弄”字一出口,就惹起了同學們的哄堂大笑,一度中斷了老師的講課。——“弄”在塞北方言中的語意很寬泛,牽扯到很多動詞都通用,隱晦指男女之間要乾的事。化學有很強的實踐性和直觀性,可初中時連個燒杯都沒有見過:到了高中,隨着知識深度的增加,僅靠死記硬背,就顯得力不從心……華欣這個曾被師生眾星捧月的尖子學生,從山頂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再次是生活方面。在塞中,農村來的學生都上學生灶,灶上的主食是小米飯和粗糧細作的玉米發糕:主菜基本頓頓是白菜熬洋芋。灶上為了充數,小米乾飯常蒸得半生不熟一顆一顆,華欣吃着怎麼也不如自己家豆子和玉米攤的山東大煎餅可口:發糕倒是經過發酵的,很虛很甜——放了“糖精”一種化工產品,對人體有害,甜度是普通蔗糖的十幾倍甜過了頭,一吃胃就反酸吐酸水。

中學操場後門歪脖子柳樹下,每天中午都有賣粉湯和白麵餅子的,花上三毛五分錢就可以美美飽餐一頓。但華欣在操場矮牆邊,靜靜地看着城裏同學和農村家庭條件好的同學“唏溜唏溜”地吃完,褲兜里的一張五毛錢被捏出了汗漬,硬是捨不得掏出來,抿了抿嘴唇,咽下讒讒的口水,灰頭土臉地離去……父母有病都捨不得看,供自己上學已很不容易了,那還捨得亂花錢!

華欣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蘆柴般手指甲蓋上的“甲白”一天天擴大。小時候在老家,父母就常按夏醫生講的指甲狀況來診病,指甲灰白或“甲白”很大,一般都是營養不良或貧血的癥狀。夏醫生依據人體表狀況來診病確實很地道,誰家孩子臉上有蟲癬,眼白有藍絲絲,下唇里有凸起的小白疣,加上指甲有絲狀凸起,就可以判定小孩體內有寄生蟲,一副“寶塔糖”形狀似寶塔的驅蟲葯,有甜味,服時忌油膩:後來已禁用下肚,保准小孩會便出蛔蟲。

方言上的差異,學習上的落差,生活上的窘迫,一下子讓華欣變得自卑、自閉,沉默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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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丹丹花落黃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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