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她是彩雲的妹妹
2000年夏天。
這是個炎熱的下午,天高夫妻用三輪車拖着涼粉車上市場了。市場的兩旁擺攤做小買賣的一個挨着一個,買東西的人也是摩肩接踵,天高在前面扶着三輪車的車把,妻子在後面推着車幫,小心地走着,就怕壓到了別人的腳討人嫌,弄不好還會挨上一句:“眼瞎嗎?”走到市場中心南側(市場設在護城河東西河崖上),無意之中,天高看見了“彩雲”蹲在南邊賣粘棒米。他的心瞬間一驚——鬼!
怎麼是她?她不是早死了嗎?
一會兒顫抖的心又平靜下來。噢,想起來了,這不是鬼,這是彩雲的雙胞胎妹妹。
“……粘棒米啦,滾熱的粘棒米啦,一塊錢三個……”“彩雲”不停地吆喊着,卻根本沒想到有個人正目不轉睛地盯着她,慢慢地走進她的跟前——與她近在咫尺了。天高驚了,她的音容笑貌,體態及說話的聲音完全如同當年的彩雲,她們兩人簡直是一模一樣,只是現在的這個她眼角有了魚尾,頭上多了幾根白髮:“粘棒米啦,粘棒米啦……”像是招呼天高,又像是招呼別人。
天高買的是固定攤位,與“彩雲”的攤位對面。放好攤位,夫妻倆忙碌招呼着新老主顧。間歇之空,天高看對面的“彩雲”賣的也挺好,還不時地從身旁男人的編織袋裏拿出粘棒米放進自己的編織袋裏。天高據此猜出,那男人是她的老公。
此時的天高,人在做買賣,心卻心猿意馬,精神恍恍惚惚的,妻子見天高心不在焉的,就問到:“你怎麼了?——病了嗎?”
“啊,沒有,我沒事。”妻子哪裏知道天高此時已經陷入痛苦的往事回憶之中,他思潮翻湧,波瀾起伏,水庫工地的往事又一幕幕重現眼前……
日頭落了,路燈亮了,“彩雲”夫婦收攤走了,天高這邊也打發了最後一名主顧,匆匆收攤了……
回家后,天高一言不發,晚飯沒吃幾口就放下了碗筷,妻子見他心思重重的樣子,真的以為他是病了,問他哪兒不舒服,天高也不說,只是早早地躺下了。
月照紗窗,風送幽香,勞累了一天的妻子很快進入了夢鄉,天高卻無法入睡,他整宿在想市場上的“彩雲”,撫今追昔,惘然若失……
真是有緣。第二天下午三點,天高又在市場上見到“彩雲”夫婦在賣粘棒米了。
大概五點來鍾,天高攤位右邊的那個鄉下賣桃子的人收攤走了,南邊的“彩雲”見天高右邊騰出了個空地方,便瞅上了“縫”,同她老公耳語了幾句,就背着半袋子粘棒米朝天高這邊走來:“大哥,沾個光行嗎?”
“行,你在這裏賣吧。”天高說完用手指指身邊的空地方。
“謝謝你,大哥。”“彩雲”放下袋子,從裏面拿出一個粘棒米:“大哥吃個吧,自己種的,來……”說著將粘棒米遞給天高。
“不了,謝謝……”天高婉拒了。
面對活生生的“彩雲”,天高心亂極了,他怎麼也沒想到與彩雲永別了二十年後能再次同“她”並肩而坐。他仔細地端詳着眼前的“彩雲”,雖然春盡香消,然而音聲依然,容貌依舊,等於見妹如見姐。天高暗算了一下,她屬大龍的,四十九歲了。“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能同“彩雲”再次相見,天高覺得這是巧合,也是緣分,他很痛苦,暗暗地端量着眼前這個曾經熟悉的“彩雲”,千言萬語不禁湧上心頭,含淚欲說心中事,話到嘴邊不敢言……
“大哥,買賣還行吧?”“彩雲”與天高搭訕着說話。
“還算行,將就着干吧。”此時已過六點,雖然夏天天長,離天黑還有段時間,但市場上的買賣已過了**,天高今天的時間不多了,往後還不知哪一年再能見到“她”,他不招呼買賣了,把全部的時間用在看着“彩雲”的臉上。“花開易見落難尋”,人死魂去總難留,他看着“彩雲”的臉,想傾訴離別之苦,想表達思念之情,但他知道,這不是彩雲,這是她雙胞胎的妹妹,人“同”心不同,可別亂彈琴。
“大哥,你幹嗎老這樣看着我?”
天高異樣的眼光,異樣的表情,已經引起“彩雲”的猜疑。
“我……不,是這樣,你很像一個人……”
“誰?我像誰?”
天高低下頭,他很痛苦,他不想錯過這次機會,他想讓她知道自己是誰。他沒有直接說出她姐的名字,而是先說出她的年齡和她娘家的住址,還有她大哥、她侄兒的姓名:“我說的對吧?”
“對呀,一點不差,”“彩雲”滿腹的疑團:“大哥,你是……你是哪裏家?你怎麼認識我?”
“你別介意,其實我不認識你,我只是認識你姐,”天高直截了當說出了她姐的名字:“你姐叫彩雲,和你是雙胞胎,二十二歲那年喝葯死了……”
“你?你怎麼知道這些事?”“彩雲”驚呆了,當然,此時她也不賣粘棒米了,用驚疑的目光盯着天高:“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大哥,你是怎麼認識俺姐的?”
“這個……”天高沉思了一會兒:“你真的猜不出我是誰嗎?”
“猜不出。”她搖搖頭,依然疑團莫釋。
“那好吧,我直說了,我就是當初同你姐在水庫戀愛的那個……”
“啊?——就是你嗎?”“彩雲”立即呆若木雞,直愣愣地看着天高,然後痛苦地低下了頭……
天高知道自己的唐突,勾起她對姐姐的思念,後悔不該輕率地表明自己的身份。
顧客稀少,各攤位都很清閑,天高趁機向她道歉,表示不該提起沉痛的往事:“事情過去了這麼多年,今天我不該跟你提起這件事,是我不好,惹你傷心了,請你原諒我的唐突。”
“大哥別這麼說,當初俺姐的事,你別埋怨她就行了。”她眼裏已經閃着淚光……
“我不埋怨她,都是我不好,”天高無法控制感情,終於和盤托出了同她姐戀愛的事:“……要不是因為成份,咱們今兒可能是親戚了……”
“是啊大哥,當初你和俺姐的事,全家都反對,連街坊鄰居都笑話,沒有辦法,就那種社會,都是叫你的成份鬧的……”
“當初你姐明知我成份不好,也明知將來要背個‘小地主老婆’的名,我也勸過你姐最好離開我,可你姐秉性剛烈,認準了的事百折不回,她看中了一個人,明知是火坑也要往裏跳,就是死也不能違背自己的意願,但不管怎麼說,實際上是我害了她……”
“大哥你千萬別這麼說,你沒有錯,俺姐也沒有錯,是那個社會害了她,也是俺姐的命不好,沒有福,要是能看透形勢,早知今天能改成份,俺姐就不至於死了。”
天高告訴她:“從水庫回來不久,曾在集上見過你姐一面,她說你們全家都反對,我知道她的壓力很大,也勸過她放棄,但她對我說:‘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你以為我是錢棲嗎?’從那以後就再也沒見過面。你姐死的前一天,曾托祥哥捎信罵過我,目的是叫我恨她,即使她死了,也不準叫我想她,可憐她用心良苦了……”
“彩雲”告訴天高:“我姐從水庫回家后,整天愁眉不展,家裏人知道她的心思,都不去理睬她,以為時間長了,就會把你忘了,沒想到她對你的感情那麼深,根本沒忘……”
“你們想錯了,太小看你姐了,你姐不是那種隨隨便便的人,也不是感情漂浮的人,在愛情上,她是非常專一的女孩。”
“是啊,當時俺姐太難了,要跟你吧,家裏人都不同意,不跟你吧,她可憐你一個人過日子太苦了,不忍心離開你。當時有很多人為她提親,她都一口拒絕,我知道俺姐的心思,她心裏只有你,你是她唯一的男人。街面上的人知道俺姐和你的事,都喪門她是二百五,怎麼瞎了眼,能看中地主子弟,最後,真把俺姐逼得無路可走了……”
“你們家明知道我和你姐的關係,她死了為什麼不通知我一聲,活着不准我到你們家去見你姐,死了也不肯讓我見她最後一面嗎?”
“葬我姐那天,我媽曾提出:‘閨女已經死了,去叫那小子來看看閨女吧。’俺哥當時就派人去通知你了,不料半路上遇見俺村的一位老尊長,老尊長說:‘那不行,不能去叫那小子,他是女婿?還是朋友?他名不正言不順的,非親非故地算了哪一道?回去吧,別跑腿了。’就這樣,前去通知你的人半路上回來了。”
“你知道嗎?因為我沒見你姐最後一面,這件事讓我遺憾了一輩子。”
“是嗎大哥,事後我們家也有點後悔,就該讓你見見俺姐最後一面……”“彩雲”陷入了無限的悲傷之中,完全停止了賣粘棒米,含着眼淚,繼續訴說著她對姐姐的思念:“俺姐死了后,我天天想姐姐,哭姐姐,俺媽勸我不要哭了,說你姐是因為那個小子才活夠了,哭也沒有用,人死了是哭不回來的……”
“你媽說的對,你姐是因為我才死的。你姐死的那天,你可以想像到我心裏痛苦的滋味嗎?當時我真想去見你姐一面,可是你們沒有通知我(傳葬),我沒辦法去,結果留下了終生的遺憾。現在不知道你姐葬在何處,不管葬在哪裏,都是孤墳,臨到她過‘節’時,不知道你們家的人有沒有給她燒紙點香的,我可是每次都祭奠她,你姐雖然沒有過門,但在我心裏,她早就是過門的‘媳婦’了,所以每到了清明、中元、除夕等節日,我都祭奠你姐,為她燒紙燃香,從未間斷過。我打光棍那些年,每當我在小院裏為你姐燒完香紙,我就進屋掀開鍋蓋,舀一勺菜湯潑在燒完的紙灰上,然後再盛一碗菜放在鍋台角上,擺上一雙筷子,我陪着你姐一起在鍋台角上吃一頓晚飯。結婚後,我把同你姐的‘故事’全告訴了你大嫂(指妻子),你大嫂雖然沒什麼文化,但她‘拙不能詩亦不俗’,她是開通人,不計較我同你姐的過去,我的兩個女兒也很開明,都不反對我祭奠你姐,你姐的供品由菜湯換成了餃子,供桌也由鍋台角換了地方——與我父母同桌了……”
“大哥,你是好人,俺姐沒有看錯你,這麼多年,你仍然沒有忘記俺姐,還按時按節的祭奠她,年年想着給俺姐‘錢’花,俺姐雖然死了,也算是有福的人了,她如果地下有知,她一定會感激你的……”“彩雲”心裏酸楚,喉嚨哽咽,她沒想到天高會如此對她的姐姐,她低下頭,望着眼前的粘棒米袋子,再次潸然落淚了,天高見她撩起衣襟擦淚,也禁不住流淚了。
市場上最忌諱不做買賣光顧得說閑話了,所以有“說話耽誤賣膏藥”的說法,本來,“彩雲”完全可以集中精力連喊帶招呼,趕黑把粘棒米賣完。可是,她自從同天高說上了話,就再沒賣一個粘棒米。她除了聽天高講她姐的“故事”,就是向天高泣訴她對姐姐的思念。她老公不了解情況,在南邊急了,用手指着她:“怎麼回事?你在那兒幹什麼?光顧說話了,不賣了嗎?家雀包餃子,光剩嘴了……”
“彩雲”像是沒聽見,仍然低着頭,一把一把地抹眼淚。她老公火了:“你怎麼了?沒聽見嗎?”
天高同情也理解眼前這個“彩雲”,悄聲勸她:“別哭了,那邊你老公火了,別想那麼多了,趕快賣粘棒米吧。”
她哪有心思賣下去,索性捂住袋口,一個也不賣了,繼續擦眼抹淚的……
天高的妻子雖然賢惠,但見他倆這樣“粘乎”,也有些不耐煩了:“行了,別說了,咱的涼粉賣不賣了?……”
天色漸晚,顧客依稀。因為兩人光顧得談“情”說“愛”了,自然耽誤了買賣,“彩雲”的粘棒米剩了半袋子,天高的涼粉也剩了半盒子(塑料盒,一盒子盛三十斤涼粉)。擺攤的人開始陸續地收攤了,天高知道“彩雲”離家有三十多里路,就勸她:“你們路遠,先走吧。”
“大哥,什麼時候再能見到你?”
“那好說,你能常來市場,准能見面。”
“這茬粘棒米賣完了我就不來了,平時都是他(老公)來市場……”
“他對你好嗎?”天高問了又後悔了。
“他對我挺好,重活累活從來不讓我干……”
“那就好……哎,你媽好嗎?身體結實嗎?”
“我媽挺好,快到九十歲了,我每年都家去看她幾次……大哥,我看你過的也挺好……”
“我挺好,大女兒上大三了,入了黨,小女兒上初中了,也入了團。我在建築公司上班,剛退休了。我現在給別人寫招牌,刻科室牌、搞門頭字什麼的。近來活兒不多,就同你大嫂來賣涼粉了。我退休金不多,不能閑着,必須再掙點,供兩個孩子讀書,經濟緊巴點,我不富裕,但我過的挺好,我這人追求的是精神上富有,物質上窮點不算什麼,總起來說,現在的日子比我以前,算是上天堂了,我很知足……”
臨別時,“彩雲”給了天高八個粘棒米,天高也拌好了一碗涼粉送給了“彩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