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后媽,百里挑一

第六章 后媽,百里挑一

豆葉黃了,山村進入了秋收秋種的大忙季節,家裏有牛有犁有男勞力的人家不用發愁,但象天高家無牛無犁無男力的“三無戶”,艱辛是可想而知的。

天高家的麥田在村南,村南有條河,河水繞村北去,長流不息,每到夏季,河水漲滿,水深流急,到了秋天,水就小了,這條河把村子與村南的大片土地隔成南北兩岸,多少年來,村裡祖祖輩輩的人們都是淌水過河種地的。

天高家有一輛雞弓車,是父親自己做的,木製的軲轆,中間是十字形木頭撐着軲轆的外幫,外幫周圍釘了一圈廢膠皮,車上有個扁形的車簍,車簍是父親用柳條編的——這輛雞弓車是天高家唯一的交通運輸工具。母親就是用這輛雞弓車推泥、送糞、運草的……

要往麥地里送糞了。包着小腳的母親,推着滿滿的一車簍糞,兩手握着車桿,將車襻勒在脖子後面,哈着腰,一步一步地艱難地拱着沙河灘。沙灘鬆軟,車軲轆總往下陷,母親就用盡全力地推,車軲轆過後,沙灘上留下了深深的腳窩和車轍。到了流水處,母親從不脫鞋,穿着鞋從水裏一氣拱到對岸,鄰人見母親穿着濕鞋走路咕唧咕唧地響,就問母親為什麼不脫鞋過河,母親說她是玉米瓤子腳,赤腳拱沙用不上勁兒……母親將糞倒在地里,喘喘氣,消消汗,再裝滿一車豆子、玉米穗子回來。

母親就是這樣推着這輛雞弓車,滿載着艱辛后的收穫,滿載着對兒女的希望,滿載着本能的天性的偉大的母愛,往返於家裏、沙灘、河水、田地之間……

母親總說,種田不施肥,等於瞎胡混,為了多積糞,母親平時勤往豬圈裏填泥、放草、加水,並且勤填勤出,母親積的糞堆總比別人家的大,當然,糞多了就要推得多,辛苦也多。

學校放了幾天秋假,天高要給母親拉車,母親說什麼也不用,天高要跟着母親上山玩,母親也不讓,她讓天高在家看着妹妹,和妹妹一起玩,天高說他想到山裏抓螞蚱,母親禁不住天高的軟磨硬纏,就答應下一趟送糞回來一定抓個大螞蚱捎給天高玩。

母親沒有失信,回來時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翠綠色的大油螞蚱,為了防止跑掉,母親用線兒拴住螞蚱的一條大腿,叫天高扯着螞蚱同妹妹玩,哥妹倆這下可樂了,天高讓妹妹扯着線頭,自己小心地用手去觸摸螞蚱的後腿,想看看這個“俘虜”有什麼反應。

“哎呀!”天高的手被螞蚱那帶刺兒的大腿狠狠地蹬了一下,好痛。母親看了,笑了:“你呀,小膽兒還沒有兔子膽大,還想抓螞蚱?”母親抓過螞蚱,扯掉了螞蚱的兩條大腿“孩子,這下好了,玩吧……”

被“截肢”后的螞蚱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不蹬不蹦也不飛,天高用草棍兒撥動它的屁股,它就動一下,又撥,它又動一下,再撥,“咦?”怎麼不動了?想耍賴,那不行!天高又用草棍兒敲它的頭和身子:“走哇……快點走哇……”螞蚱似乎要跟天高作對,一點也不動了,天高索性用手推它的屁股,強迫它前進,誰知它只撲拉了一下翅膀,又不動了。

天高又壯着膽兒用手捏住它的後背,翻過身來看看它的前胸,它前胸的顏色與後身不同,白裏帶灰,近乎乳白色,胸脯平平的、亮亮的,四隻前腿不停地在空中蹬着,頭上的兩根長須不知什麼時候被弄掉了一根,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豎著,用手一觸就耷拉了,兩隻凸出眼眶的眼球瞪的圓溜溜的,像是在對自己的遭遇表示憤怒。

兄妹倆終於玩夠了螞蚱。母親做晚飯了,看見鍋台角上的螞蚱,腿朝天,靜靜地躺着,知道哥妹倆玩膩了:“把螞蚱燒着吃了,香着呢。”母親一手拿着水瓢一手指指近乎奄奄一息的螞蚱。

“媽,螞蚱好吃嗎?”

“好吃,”母親笑着說:“這是只母的,肚裏還有籽。”說著就拤下了螞蚱頭,又到院子的豆垛上摘了個豆莢,剝開豆殼,取出兩個嫩豆粒,塞進螞蚱肚裏,然後放在灶膛里,用鍋底的熱灰埋着,慢慢地烘熟了。烘熟的螞蚱焦黃的、香噴噴的,好饞人,母親將螞蚱一拤兩截,分給哥妹倆吃,哥妹倆都爭着讓母親嘗嘗,母親接過來放在鼻尖聞了聞:“嗯,挺香……媽不願吃,你們吃吧……”

臨近秋分了,有的人家已經開始耬麥子了,眼看着別人家(有牛有犁的人家)的地都耕完了,母親着急了,她想在夜裏熬通宵刨地,父親予以制止:“着什麼急?慢慢刨,麥子早種一天晚種一天無所謂……”

“不用你管,反正也不指望着你干,照你的意思,咱家的麥子到猴年馬月也種不上……”

秋夜,黑漆漆,涼颼颼的,母親隻身一人,在空廓的野外干起了活,熱了,出汗了,她乾脆脫了上衣,光着膀子掄着大钁。

夜色迷茫,山色蒙蒙,母親幹了一夜的活。天快亮了,城裏有個鋦匠(專門修鍋、碗、盆的人)因起早要到鄉下,路過地頭邊的小路,看見有人這麼早在地里刨地,就熱情地招呼:“喂,這位老哥起的這麼早啊……天冷了,還光着膀子幹活啊?”

“啊!——你是誰?”母親嚇了一跳,扔下大钁就跑去找衣服……

那位鋦匠一聽是女的聲音,先是一驚再是一愣,拔腿就走。

後來,那位鋦匠終於知道了那天夜裏是誰在光着膀子刨地了,便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了……

“哐當……哐當……”地里響起了清脆的耬聲。下種了,父親扶耬,母親拉耬,天高也有分工,負責用濕地瓜蔓子拉麥壠,這道工序叫蓋泥。當時兩個耬角的行距是八寸,父親一趟播兩壠種子,一個來回就能播四壠,可天高是一趟拉一壠,來回只能拉兩壠,為了不拉下太多的麥壠,天高只好奮起直追,多拉快跑……

麥子是種上了,可母親的忙活還在後頭呢——刨花生、曬地瓜干,一環接着一環……有好幾次天高夜裏起來撒尿,見母親還在院子裏就着月光摘豆莢、摘花生,而他們爺仨卻躺在熱乎乎的被窩裏睡覺。

北風呼嘯,雪花飛舞,漫長的冬天來到了,忙活了一年的農民們開始“蹲老冬”(沒有活干,在家裏玩)了,享受着“大地瓜,稀溜溜,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然而,母親從未蹲過老冬,她還在忙——忙着賣豆腐。

院子裏有個四腿支架,也是父親自己做的,一盤青石水磨安在支架上,支架下放着特大號的泥盆,直徑有一米左右。磨豆時,豆汁能順着磨唇直接滴到大泥盆里。

冬天晝短夜長,過了中午母親就開始忙活了,先將豆子在磨上粗磨一遍,然後用簸箕扇去豆皮,再就開始用水泡粗磨后的豆碴子了,半個小時后,就能開始磨豆汁了。

磨的頂上固定着一根磨棍兒,棍兒的另一頭頂在母親的心窩,在磨頂的圓軸心處有個約直徑十公分的磨眼,旁邊放着個小盆,盆里盛着泡好的豆碴子,母親一邊轉着圈推着水磨,一邊用勺子舀着豆碴子往磨眼裏倒……

豆汁磨完了,母親就往磨眼裏倒清水,繼續推着水磨,邊推邊倒水,說這叫送磨底兒,然後掀起上方水磨,用清水將兩葉水磨沖刷乾淨,又說磨齒一定要刷乾淨,不然,磨齒內殘留的豆碴碴會變味,會直接影響下一筐豆腐的質量,母親還說,豆腐喜乾淨,乾淨出豆腐……

父親幫母親將盛着豆汁的大泥盆抬進屋內,燒了一鍋開水,父親用大瓢舀出開水往大泥盆里倒,母親就用擀麵杖在大盆里不停地攪動,這樣,一個倒開水,一個攪動,等一鍋水倒完了,豆汁也基本上燙成半熟了……

鍋上樘着一個木框(當地叫“豆腐掛掛”),木框裏有間隔的木條,留有空隙,母親跪在鍋台旁邊,用手撐開布袋子口,父親用水瓢從大泥盆里舀出豆汁倒進布袋子裏,等布袋子滿了,母親就把住袋子口使勁地搖晃,豆汁滲出布袋,嘩嘩的流到鍋里,漸漸的,袋裏的豆汁有些稠了,母親就用手擰緊布袋,擠壓豆汁,豆汁燙手,就在鍋台角上放着一盆涼水,母親不時地將手蘸進涼水,調節一下手溫。為了擠壓出最後一滴豆汁,母親弓起腰,把整個身子壓在布袋上……豆汁終於擠幹了,布袋內只剩下乾巴巴的豆腐碴了,豆碴倒出來留着餵豬,再倒入滿滿一袋子豆汁,再擠……

母親擠壓豆汁的同時,父親已經在慢慢地燒火煮豆汁了,這時的屋內煙氣騰騰,因無後窗,空氣不能對流,煙氣自然出不去,全停滯在屋內,面對面的也無法看清對方。那盞昏暗的煤油燈在東屋牆壁上的窗窩裏輕輕搖曳着,站在屋內,透過朦朦的煙氣,看不見發亮的燈光,只能看到一個小的可憐的紅點。這時,別人家的孩子可能早就吃完了晚飯,也許有的已經鑽進了熱被窩,而天高哥妹倆卻在屋裏轉來竄去,一會兒蹲在鍋灶前看看父親燒火,一會兒又站起來看看母親弓着身子壓在布袋子上,一會兒再到院子裏看看滿天的星星……玩夠了,他們才知道餓了:“媽,俺餓了。”兄妹倆從父親身後擦背而過,“媽,俺妹餓了,我也餓了,吃飯吧。”天高看着母親。

“你們吃吧,飯在磨盤上,吃飽了先睡吧。”

中午的剩飯擱在磨盤上,哥妹倆趴在磨盤上胡亂的吃了幾口,就上炕了,炕上滾熱,哥妹倆不脫衣服不蓋被子,一會兒就呼呼入睡了。

豆汁煮好了,鍋底下立即熄火,母親拿着水瓢盯着鍋里滾沸的豆汁,等着豆汁表面的泡沫慢慢上漲,直到泡沫要溢出鍋邊的一霎那,母親一瓢下去舀起了豆汁……

煮好的豆汁仍被放在大泥盆里,加了適量的滷水,蓋上木蓋子,用被子捂住邊縫,一會兒豆汁就凝固成豆腐腦兒了,再將豆腐腦兒盛在用紗布墊好的柳條筐里,一壓再壓,就成了又白又嫩的豆腐了。

那時村裡還有幾家賣豆腐的,人家都是男人一大早挑着豆腐進城去賣,而天高家是由母親承擔這一角色。因為家裏的那架老式座鐘壞了,母親每天夜裏都要起來看北斗星,根據北斗星的位置來估計時間,一般是兩點鐘左右起來拾掇豆腐擔子——一條扁擔——一頭是豆腐筐子,一頭是個空筐子,裏面盛着梆子,稱,還有用來墜筐子的石頭。等收拾好了要出門了,才只有三點鐘。從家裏到城裏八里路,路上要翻過一道山嶺,走過彎曲的羊腸小道,經過山後坡的南陽村,穿過北陽村的中心街,再走一段平坦的田間路,到天亮時就進了南關橋……

天寒地凍,母親穿的極單薄,上身只穿兩件衣服,一件是“內衣”——補丁摞補丁,不知有多少層補丁,一次偶然的機會天高掂量過母親的這件“內衣”,很沉,“內衣”的厚度足有半公分,其實這既是“內衣”也是棉襖;外衣是一件乾淨而褪色的灰布褂子。母親的腿上只穿着一條雙層布做的夾褲,從天高記事起,母親渾身上下就沒有一丁點棉花。母親的腳倒是挺暖和的,父親用豬皮為母親縫了一雙大大的所謂的鞋,出門前,母親會先將稻草塞進大鞋中,再伸進腳,將褲腳綁好。

冰天雪地里,城裏的大街小巷,留下了母親寒苦的身影,留下了母親清晰的大鞋印,留下了陣陣的梆子聲……

父親做的梆子,敲起來清脆響亮,許多老主顧一聽見梆子聲就知道是母親來賣豆腐了。人們對母親的處境已有所聞,知道這個賣豆腐的家庭婦女——城裏大街上唯一一個冬天賣豆腐的女人,是個當后媽的地主婆——后媽當的勝過親媽。

買豆腐的人三三兩兩地過來了,人們看見母親那雙凍得發紫的手和瑟瑟發抖的身子,可能都有些惻隱之心,再加上母親的豆腐質量好,也從未缺斤少兩,所以有的老主顧坦白地說:“今兒豆腐買也可,不買也可,不過,聽見你的梆子響了,知道又是你來了,看這麼大的雪天,出來照顧照顧你的買賣吧……”

“謝謝……謝謝……”母親對他們心存感激。

整個冬天,不管天氣怎麼惡劣,母親賣豆腐從不間斷,等賣完豆腐回來,天就快到晌午了。母親一進門的第一句話總是:“唉,餓死我了……。”早晨熱過的飯早已涼了,母親也只是胡亂吃點,吃着這早飯也是午飯。

母親每次回來把豆腐擔子往院裏一放,天高哥妹倆就圍上了豆腐筐子,掀起筐蓋,揀豆腐渣渣吃。奶黃色的豆腐渣渣凍在硬邦邦的包袱上,用手摳不下來,哥妹倆就用手使勁抖着包袱,抖下來的豆腐渣渣小的有綠豆粒大,大的有花生粒大,全凍成冰碴了,豆腐渣渣含在嘴裏涼絲絲的,香噴噴的。

聽人說:“編席子爺爺睡涼炕,賣咸鹽的婆婆喝淡湯……”這話不假,豆腐全被不賣豆腐的人吃了,而賣豆腐的人卻吃不着豆腐……

有時天高會對母親說:“媽,聽說熱漿豆腐好吃,你割塊給我吃吧。”

“那怎麼行?整塊豆腐開了刀就要空水,空水就掉秤,就少賣錢了……”

天高只好寄希望老天爺,希望老天爺壞天,如果大雪封門了,母親就不用去賣豆腐了,豆腐就可以留着自家吃了……

前天晚上做好了豆腐,第二天大雪果真封了門,其他幾家賣豆腐的都不進城賣了,他們都留着第二天再去賣。看看外面風雪漫天,父親也建議母親:“今兒不去了,留着明天賣吧。”

“明天天還不好怎麼辦?”

“那就留着自己吃。”父親所言正合天高心意,心裏暗自高興。

“吃不了怎麼辦?”

“吃不了不要緊,用鹽腌着,留着過年。”

“唉,我還是去賣了吧……”母親還是走了……

風高雪大,母親出門不久,大雪就把兩個筐子蓋住了,大雪還蓋住了路邊的溝,分不清哪裏是路哪裏是溝,母親不敢走快了,小心地挪動着步子,那雙大鞋在雪地里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爬上山嶺的頂峰,聽見南陽村的雞叫聲,母親知道天快亮了,便稍稍加快了下坡路的腳步。

山後坡通往南陽村的山路崎嶇難行,是進城的必經之路,母親不小心滑進了路邊長滿刺槐的溝里,幸好,扁擔剛好橫在溝的上沿,兩個筐子也擱在溝沿上,母親憑藉著扁擔的支撐爬出了雪溝……也許吉人自有天相吧,豆腐扁擔救了母親。

到了城裏,天已大亮,天氣不好,買豆腐的人也少,結果那筐豆腐賣到了晌午。父親在家等焦急了,拄着拐棍兒去迎母親……

過晌午了,別人家孩子都吃完飯了,天高哥妹倆要等父母回來一起吃。見外面風雪停了,父母仍未回來,在家就呆不住了,想到街上看看那銀色的世界,他們一出門,一群在打雪仗的孩子們就衝著哥妹倆喊:“梆……梆……賣豆腐,掙個熱炕烙屁股……”

一個大集天的中午,上圈村的三舅推着小車送來了兩包松柴毛(針型的松樹葉),說是他上山摟的,特意送來給母親做豆腐燒火用。

下午三舅要走了,母親領着天高哥妹倆送三舅到村頭:“姐,回去吧,不用送了……”衣衫襤褸的三舅停下了腳步。

“三兄弟你回去吧,以後不用送草給我了,你也挺忙的,草不夠,我自己上山摟去……”

“再說吧,以後有空我還來送草給你……”

“等你姐什麼時候死了兄弟就得了好了,就不用遭這罪了……”母親已是淚流滿面。

三舅心裏酸楚,抹了把淚,推着小車走了。哥妹倆一人扯着母親的一隻手,看看淚流滿面的母親,看看三舅遠去的背影……

送走了三舅,母親回家后將兩包松柴毛垛在東屋外,高度超過了窗檯,松柴毛觸到了東邊的籬笆障子……

夜幕降臨了,父母又在屋裏做豆腐了。那晚,父親燒的松樹球,父親一手拉着風匣,一手用鐵鏟子往灶膛里送松樹球,還不時地用木棍撥弄着火苗……天高不知怎麼的勤快了,從院子裏找來了一根木棍也伸進了灶膛里,幫助父親撥弄起火苗,父親嫌礙事,讓天高到一邊去,天高不聽,繼續撥弄着火苗,看看木棍上的火苗,又看看蹲在身邊的妹妹,天高突發其想:“妹妹,咱倆到院子裏玩過家家——做飯吧?”妹妹高興了:“行,你燒火,我做飯……”

漆黑的院子伸手不見五指,藉著正屋透出的一點亮光,天高在院子裏揀了兩塊半截的磚頭,貼着籬笆障子壘起了“鍋灶”——將兩塊半截的磚頭並排樹立,上面橫着草棍兒當“爐條”,又從草包里抓了兩把松柴毛放在“爐條”上。按照分工,妹妹做飯,她到屋裏磨盤上拿了兩個熟地瓜放在松柴毛上面;天高燒火,到東屋炕席下面找到了一盒火柴,開始生火了,風太大,天高一連劃了好幾根火柴都被風吹滅了。生不着火,怎麼做飯?天高進屋又拿起剛才的木棍伸進了灶膛:“爹,我幫你燒火。”天高似乎很乖。趁父親到裏屋找東西的時候,天高從灶膛里拖出着了的木棍,一手拿着木棍,一手護着火苗,來到院子,結果一次性“成功”,點着了松柴毛。

哥妹倆高興極了:“點着了,開始做飯了……”剛喊了兩聲,哥妹倆就嚇呆了——火借風勢,“鍋灶”上的松柴毛忽地燎着了包里的松柴毛,霎那間,火光衝天,舅舅送來的那兩包松柴毛着了火,連同東邊籬笆障子也着了起來,哥妹倆嚇得放聲大哭,父母也急了眼,一面呼救:“起火啦,起火啦……”一面從缸里舀水潑火。火勢兇猛,控制不住,父親就敲起了銅臉盆,喊着救火。響亮的銅盆聲把鄰居們從夢中驚醒了,他們紛紛出來救火,都從自家缸里舀水出來,但這樣實在太慢,有人又提出用土能壓住火,大家又用鐵鍬在院子裏就地取土。眼看着火苗已燎着了窗戶紙,烤糊了窗欞子,火苗馬上就要竄上屋檐了,缸里的水沒了,情急之下,母親乾脆把整鍋的豆汁也潑向了火……

火終於被撲滅了,父親對前來幫忙的鄰居們一一道謝。

此時的哥妹倆知道闖下了大禍,誰也顧不得誰了,驚慌之中,天高從混亂的救火的人縫裏跑了出去,跑到學校門口躲了起來;妹妹沒跑多遠,在街外的一棵刺槐樹下蹲着。

送走了鄰居們,父親想起了哥妹倆。盛怒的父親,先是找到了妹妹,他將吃飯的小桌子壓在妹妹身上,揚起巴掌,猛打妹妹的頭和臉,發泄着心中的怒火……

可憐的母親——妹妹親生的母親,不但沒有阻止父親的暴行,反而違心地“火上澆油”:“該,再看你敢不敢玩火了?……”

“爹呀,我不敢了,爹呀,我不敢了……”妹妹的告饒並沒有使父親心軟,母親也是“鐵石心腸”:“打,該打,讓你爹使勁打……”

幸虧鄰居家大嫂聞聲出來勸住了父親,拉起了魂不附體的妹妹,妹妹已經被打懵了,哭不出聲了。父親余怒未息:“那個兔崽子上哪去了?”對母親說:“去把他找回來,我饒不了他……”

天高瑟縮在學校門口,聽到了妹妹的哭聲,渾身早就嚇得哆嗦了。

一個黑影出現在天高面前——母親來了:“……走,跟媽家去。”母親拉起了天高。

“媽,我不回去,我怕……怕爹打我……”

“別怕,有媽在。”母親拖着天高的手往家走,路上還特別囑咐:“回去給你爹告告饒,不用怕,有我護着你……”

到了家門口,聽到了父親的吼聲:“兔崽子回來了嗎?”天高嚇得趕緊躲在母親身後。

“你這個老東西想幹什麼?”

“幹什麼?我打死這個兔崽子!”

“你敢!看你敢動孩子一指頭……要打,先把我打死吧!”母親俯下身子,緊緊摟住了天高。

“你就慣吧,兔崽子就是讓你慣壞了……”氣呼呼的父親一甩身進屋了。

在母親的袒護下,天高幸運地躲過了父親的毒打。

長大后,天高每想到此事,都會覺得內疚,覺得對不起妹妹。自己是縱火者,理應挨打,可偏偏挨打的是妹妹,自己卻“逍遙法外”。當然也替母親難過,他能想像到母親當時看着妹妹挨打的難過心情:嘴上說得恨,心卻如刀絞,看似無動於衷,心卻在滴血。作為一個母親,看着親生女兒在遭毒打,能不心疼嗎?妹妹挨打的第二天,母親摸着妹妹紅腫的臉腮偷偷地流淚……

親媽怎麼能這樣當?后媽又怎麼能這樣當?……

活潑的妹妹從此以後,性格變了,反應慢了,也有些獃滯了,長大了雖然好些,但學習一隻跟不上,也許是那次毒打影響了妹妹的一生。

誠然,母親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為什麼當初不勸阻父親?為什麼不幫幫妹妹?為什麼偏偏要護着天高?什麼親媽后媽的?一碗水端平了不就行了嗎?母親太累了,太苦了……

臘月過了小年了,養豬的人家陸陸續續開始殺豬賣肉了。村裡人都知道天高家的豬吃的是豆腐碴,喝的是豆漿水,肉膘子是又肥又厚。窮人都想買肥肉,回家后可以烤點油,所以都提前到天高家來預定肉。

殺豬的日子,也是孩子們高興的日子。孩子們成幫結夥的,挨家挨戶看殺豬的,有時連飯也忘了回家吃。

臨到天高家殺豬了,兩個殺豬師傅把殺豬床子放在院子,後面跟來了一大群看熱鬧的孩子,孩子們最愛看的是從豬圈裏拖豬了。

兩師傅下了豬圈,老師傅用鉤子先鉤住豬的腮幫,小師傅趕緊扯住豬尾巴,把豬拖出豬圈,按倒在殺豬床上,在豬慘烈的尖叫聲中,一把尖刀捅進了豬的喉嚨,鮮紅的豬血流進了事先放好的盆里……

小孩子們都看得興高采烈的,只有妹妹膽兒小,師傅在捅刀時,妹妹雙手捂着眼,等豬不叫了,她才睜開眼,心疼地笑了……

師傅用大釘的圓頭兒在豬身上拔毛,聽說他們要留着賣錢。接着兩師傅進行了分工:一個用刀在豬的一條後腿上切開了一道口子,用嘴往皮層里吹氣,另一個用木棍子猛打豬的全身,一會兒豬的肚子先鼓了起來,漸漸地全身也鼓的圓溜溜的,大有一觸即破的樣子。聽大人們說,師傅這麼做,是為了剝皮省事,果然開膛后,兩師傅剝豬皮又快又好,乾淨利索。

肉一會兒就賣完了。

父母留下了豬下貨、板油、水油,還留了塊豬肉——準備過個豐盛年。

肉不夠賣了,一些事先訂肉的人家還想再買點兒,有的沒訂的人家也想來買點,礙於情面,父親將本來是留着過年的肉賣了。還不行,沒買到肉的人不肯走,還想買豬下貨、板油什麼的,父親對人們解釋:“大家都回去吧,剩下的這點兒俺們貴賤不賣了,老婆遭了一年的罪,平日裏捨不得吃,眼下要過年了,留着享受享受……”人們覺得父親的話合乎情理,大都不好意思的走了,可有的人還是磨磨蹭蹭不肯走——真是想買啊。母親終於心軟了,先賣了豬下貨,又賣了板油,最後連水油也賣了,只剩下一盆豬血和一堆骨頭。

父親火了:“你真是賤啊!不讓你賣,你偏要賣,這下可好,都賣光了,什麼也吃不着了。”

“不吃就不吃吧,難過的日子好過的年,吃也過年,不吃也過年……”

“你那是屁話,沒有別的,我看你天生是個遭罪的命……”

母親知道父親的脾氣,不再說什麼了,有意讓着父親,她想過個和和順順的年,雖然窮點兒。為了堵住父親的嘴,讓父親在除夕晚上能吃上有肉的餃子,母親用剪子和刀從豬骨頭上一點一點地剔下肉渣渣,母親用肉渣渣和大白菜剁成餡兒,為父親包了兩碗肉餡餃子,餃子皮是白面的。

娘仨兒也吃上了餃子,只是餃子餡是蘿蔔絲的,也沒有肉渣渣,餃子皮是白面兌上了地瓜面。

大年初一早晨,母親打發天高到街南的兩個親舅家拜年。

自從生母唐氏去世后,父親很少同唐姓舅家來往,按照父親的說法:“死了老婆拜丈人——沒有滋味……”因為來往少,父親平時也不讓天高去舅家,相互之間已經有些生分了。

直到天高上小學三年級了,母親跟父親商議:“孩子一年小兩年大,越來越懂事了,是不是該叫孩子去認認親娘舅了?”

父親不同意,但又說不出理由。

“孩子什麼都知道了,知道自己的娘舅就在街南住着,知道自己的親媽就是娘舅的妹妹……”

“認娘舅?有什麼用?”父親還是不同意:“我看不必了。”

“孩子的根一半是王家,一半是唐家,怎麼能叫孩子忘記唐家那一半根兒呢?”母親繼續說服父親:“今年過年,就叫孩子去給兩個娘舅拜個年吧,反正這是早晚的事,就這麼定了吧。”

父親執拗不過,只得依了母親。

初一這天,母親打點了禮物,用小簍盛了兩個帶棗兒的餑餑,又放了兩斤桃酥,要天高去娘舅家。

天高走出門口,母親又叫住了天高:“等會兒,媽有件事忘了告訴你。”

“媽,什麼事?”

“你爹說你親媽有張全身相片放在你大舅家裏,你和舅好好說說把相片拿回來……,記着這事別叫你爹知道……”

兩個舅舅分住南屋北屋,天高進門先拜望了二舅家,后拜望了大舅家。

天高的到來,兩個舅舅悲喜交加。悲的是觸動了哥哥的心痛,想到了妹妹的早逝;喜的是妹妹幸好留下了條根苗——大年初一外甥來給舅舅拜年了。這不,外甥的臉盤多麼像妹妹,看見了外甥如同看見了妹妹,當哥哥的心裏自然得到了少許的慰籍。

天高向大舅提出要把親媽的相片帶回去,並說這是母親的意思。

大舅媽從一個小木匣里取出一張放大相片,天高捧着相片,凝視着相片上的母親,身穿旗袍,手扶花架,風韻的姿態,溫柔的眼神,他第一次看見親媽了,親媽原來就是這般模樣,漂亮溫柔,和藹可親,可惜自己還來不及叫聲“媽”她就走了,也許出於骨血相連的緣故吧,天高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淚水盈眶。

“孩子,好生保存你媽這張相片吧,想起你媽了,就拿出來看看……”大舅媽有些傷感。

“雖然你親媽死了,可你命挺好,搪了個好后媽,你這個后媽是天下最好的了,”大舅嚴肅的說:“你如果惹你現在的媽生氣,是要遭天打五雷轟的……。”

聽說天高要走了,二舅也來了,也對天高進行了教訓:“聽着,不要生分,要好好孝順你媽,要是叫我知道了你惹你媽生氣,不孝順你媽,我決不算你的事兒……。。”

天高回來了,小心翼翼地從小簍底下拿出親媽的照片交給了母親,不巧被父親發現了,父親要天高立即送回去,母親不讓:“孩子一落地就沒有媽了,命本來就夠苦了……把相片留下吧,讓孩子記住親媽的模樣有什麼不好的?”母親繼而點中了父親的思想要害:“不用再顧顧慮慮地不放心了,留下他媽的相片,不會影響我和孩子的感情,再說,這事也不關你的事,連我這個當后媽的都不吃味,你還在乎什麼?”

父親不吭聲了,等於默認了,親媽的相片終於留下了,一直到現在,每當天高看見親媽的相片,立刻就會想到:自己的年齡,就是親媽去世的年數,自己的生日這天,就是親媽的祭日。

天高感激母親的寬大胸襟,為自己留下了親媽的相片,要不他怎麼能知道親媽的模樣呢?一個人,不管自己的母親去世了多少年,都不應該忘記母親的模樣,否則就是最大的不孝,天大的生分。

天高沒有忘記自己的親媽,也沒有忘記自己的后媽。

后媽——百里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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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上烙印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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