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若將花比人間事
而此時妘纓趁着安陽空虛,宮中無人時,接應貅離、百里垣壹和月恆一同出逃,乘坐齊國公的車馬北上千昌。
可如今,八卦門涉險通知她私逃,那定然是媯翼在出逃安陽城時,發現了什麼貓膩。
以至於妘纓現在也才恍然大悟,原來昭明太子真實目的並不是媯翼與月恆,而是她。
將她囚禁在安陽,再隨便織羅個罪名,昭明太子便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暗中將她殺死,控制宋國與梁國,甚至可以在鬼羌九部大做文章,詆毀妘纓居心叵測,挑撥梁國與鬼羌九部之間的相殘。
往後這九州再無人敢與大周抗衡,順意周地,秉承天子之命,便是天命。
那時,這世上只剩下一個綏綏,要如何敵得過昭明太子這些個明目張胆的居心叵測。
但凡她身死,昭明太子憑一家之說來詆毀她,她都不能再為自己辯駁。況且這九州之上,對她充滿惡意的人並不少,肯為她辯駁***,屈指可數。
這些寥寥無幾,卻如稀世珍寶的情誼,更令她難以割捨。
她願意成為一扇堅硬的城牆,為了那些肯為她一言而怒髮衝冠的情真意切而變得固若金湯。
万俟忌在石橋下的南牆後來回踱步,直至妘纓與夜鈴鐺趕來時,他才鬆了一口氣。
他將手上的斗篷遞給二人,令她們將自己裹嚴實。
隨後,一前二后地行至宮牆南門。
妘纓將帷帽壓低,頷首俯身地跟在万俟忌身後。
一行人至宮門前,有守衛攔住万俟忌,道:「太子有令,夜宴結束前,任何人不得離宮。」
「齊公酒醉在暖閣更衣時,壓壞了衣裳,我等並非離宮,不過是奉齊公令,前去車馬中取一件新衣來。」万俟忌道。
守衛偏過身,看了一眼万俟忌身後的妘纓與夜鈴鐺。
許是覺得他們並無他意,這才側身讓開了路,准許他們過宮門去車馬中拿衣物。
三人依舊保持着原有的順序,向宮門外走去。
其實,每年逐除夜宴,總會有諸侯身邊的侍婢進出這第三道宮門,來為歇在暖閣之中更衣的國君取拿新衣裳。
照以往來看,衛國與息國是最為常見的,息國被滅后,衛國便成了這安陽王宮裏的一枝獨秀。
與其說是更衣,但也大都能彼此心照不宣地明白,能讓國君於飲宴里更換新衣的,無非逃不過一件事情。
宮內侍奉的宮婢之中,有人於暖閣受幸。
齊國公是這泱泱九州里,難得潔身自好的明君,他肯為妘纓犧牲自己的清明,妘纓心中頗為感慨。
各國諸侯的車馬皆停在第三道宮門外,由宮內掌管車馬的主行方負責看管。
齊國公是最早一個抵達王宮的,且車駕相較其他諸侯國君所乘車駕龐大,因而停靠在主行方最內側。
隨着夜深,外面的人也是瞧不清楚車內是何模樣。
妘纓與夜鈴鐺二人也是在進入車內時,才看清楚車內坐着兩個與她倆身形相仿的女子。
同樣是斗篷裹身,帷帽遮頭蓋臉。
二位女子見她們已經進入車內,便一同起了身,捧着一尊長長的木匣,緩緩走下車駕。
万俟忌趁此於車下來回踱步,見周圍無人時,輕敲車桁。
妘纓聞聲貼近,聽他壓低話音,道:「忌只能止步於此,幸而過了這第三道宮門后,中門與首門之間的巡守鬆散,公莫要耽誤,儘快出逃。」
說罷,他輕輕地咳嗽了兩聲,不等妘纓回復,便催促這兩位女子跟在他身後,三人再度回到宮內。
妘纓凝神細思半晌,忽而覺得這其中仿若有什麼不妥之處。
夜鈴鐺見她猶豫,便問:「國君可是有什麼顧忌?」
「他定然知曉孤今夜會奔逃,所以絕不會這般輕易地將孤放走,也絕對不會將所有的兵力都用於一處。」妘纓似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講給夜鈴鐺聽。
夜鈴鐺不明所以,只當妘纓是在質疑她倆能否安然無恙地逃出王宮。
她壓低聲音,俯身探頭於妘纓耳畔道:「中門與首門的巡守鬆散,來回巡守的隊伍不過七八人,且每一組隊間隔半刻,我平時往來宮內外,皆是利用他們彼此錯開的時間混進混出的。」
「不對。」妘纓斬釘截鐵地說道。
夜鈴鐺一怔,不明她方才話中哪裏有錯。
此時的主行方內,一眾御者牽出些許車駕,逐一停靠在諸侯車駕對面,妘纓隔着幔帳,緊盯着對面的一舉一動。
夜鈴鐺心急如焚,生怕再耽誤一會兒,她們二人就會被人發現。她再三猶豫,勸言的話語到了嘴邊,卻見妘纓緊縮的眉心,漸漸舒展開來。
她運籌帷幄地回首淺笑,與夜鈴鐺道:「回去。」
夜鈴鐺愣住。
「你且回到齊國公的暖閣去,務必告訴他,孤在車駕內等着他。」
此時的朝陽閣內已然是推杯換盞,意興闌珊,最先起身拜別的是魯國公,其次是衛公與楚公,許久未見離席的齊公與宋公回來,年輕的晉國公不禁做起了昭明太子話引子。
「眼瞧着諸君拜別天子,怎還不見宋公與齊公,莫不是太子將他們二人留於宮內過夜了?」晉公搖晃着站立嬉笑着與昭明太子拜身。
早前屈於姬懷與童氏的***,晉國公慣於偽裝,如現在這般酒醉的微醺,不過是信手拈來。
「留諸侯國君於宮內過夜可是大忌,晉公莫要妄言。」昭明太子起身道。
晉國公愧意地拍了一下額頭,道:「多飲了幾盞,適才失禮了。」
「可若二人當真是忘記了時辰,總該回來拜別,哪怕是令親信來稟報一聲,倒也不失禮數。」晉國公的話音剛落,一名身着齊國內官服制的宮婢款款入殿內。
「齊公酣然,難以自持,暖閣休憩后,愧對天子,特令婢前來告罪,待明日公清醒后,再前來宮中請罪。」宮婢拜禮於周女王。
「能令齊公這樣的清越之君難以自持,孤還是頭次見。」周女王道。
她知道昭明太子今夜於宮中的佈置,故而說了這樣一句不深不淺的話后,便不再開口。
昭明太子緩緩行至那宮婢面前,問道:「齊公可是已經離開了?」
宮婢伏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回道:「婢子受命前來殿前時,公已然隨着万俟將軍的引領向宮外去了。」
昭明太子如願以償地點了點頭,道:「如此甚好。」
「且一起瞧一瞧能令這清越之君的齊公難以自持的宮人,到底是何等模樣。」
齊國公美人在懷時,身體一度僵硬到四肢相繼抽筋,好不容易挨到万俟忌前來稟報,事情辦妥后,才推開纏繞四側的鶯鶯燕燕。
他借口更衣,將一眾的宮婢歌伎趕了出去,抹凈鬢角的汗滴后,方喘息了一口氣,卻又見那夜鈴鐺來到了他面前。
「早前你求請孤協助,助宋公出逃王宮,怎生万俟好不容易將你們送出宮去,你卻又回來了?」齊公不解。
此時的夜鈴鐺也是丈二摸不着頭腦,一臉迷惑地與齊公道:「國君說,要見您,就在你的車駕里等着您。」
齊國公一聽,固然心急如焚,但轉念一想,妘纓並非混鬧之人,若她令夜鈴鐺來傳話,必然有自己的思量。
他長嘆一口氣,無奈道:「孤的這些個清明,都毀在她的手上了。」
齊國公自方才的宮婢歌伎之中,選得一模樣嬌俏之人,一番巧言令色后,令對方春心蕩漾,嬌羞地蜷縮於齊國公懷中,任隨擺佈。
齊國公見狀,遂而橫抱美人在懷,迅速向宮外走去。
眼瞧着齊國車駕近在跟前,卻偏偏與昭明太子和晉國公一行人迎面相逢。
齊國公瞥了一眼被他遣去殿前,偽裝成婢女替他告罪的夜鈴鐺也身於其中,登時心中驚覺不妙。
「世說齊公清傲,不好風月,不知是哪位宮姬有幸能得齊公青睞。」昭明太子橫在齊公與車駕之間。
齊公將懷中女子輕放,方欲附身施禮,那立於昭明太子身旁的侍衛拔出長刀,不由分說地斬下女子的頭顱。
齊公驚得向後退了幾步,隨後被万俟忌護在身後。
「怎麼,昭明太子便是連個宮姬都不捨得予齊公嗎?」万俟忌強忍着怒火。
昭明太子垂眸看了一眼滾落於一旁的頭顱,並非心中所想的那人,眼中頗有不甘。
他上前一步,道:「並非不舍,只是這位宮姬先前衝撞了王上,本就以死罪懲罰,她能活到今日,也不過恐其之死衝撞逐除祭禮罷了。」
「假使她再令齊公神魂顛倒,也不能藐視大周律法,不是?」
好話歹話也不過都是昭明太子搪塞齊公的話罷了,齊公又如何不知他心中真實目的。
如今之計,只能息事寧人,快些帶着車內的人離開這是非之地。
齊公附身前去,完成方才被打斷的施禮。
「是寡身思慮不周了。」齊公道。
「瞧着魯公與衛公已然先行離去,逐除的夜宴已是終了,寡身於此拜別太子,這便歸去了。」
齊公再拜后,退身至馬車另一側,欲登車離去。
「且慢。」昭明太子跟在齊公身後。
「王上見諸君貪飲,故為諸君備下清邪驅寒香爐於宮駕之中,還請齊公莫要辜負王上一片心意。」昭明太子說罷,預先停靠在對面的車駕,緩緩行使而至,停在齊公面前。
隔着厚重的幔帳,也能聞到車內清幽的香氣。
齊公不予上前,附身再拜道:「寡身多謝王上仁愛,不過寡身戀舊,不忍將跟隨多年的車駕丟棄,還請太子令其隨寡身一同歸去。」
昭明太子目露寒光,素手拂袖,輕輕觸碰鬢角,便有宮衛舉着火把,將齊國公的車駕點燃了。
冬日風乾且烈,頃刻大火蔓延車身,驚動了車前的馬匹。
昭明太子抽出侍衛的長刀,逐一砍斷車駕之間的韁繩,又令一眾御者安撫受驚的馬匹。
見車身燃了火,最先穩不住的是夜鈴鐺,她起身向火中奔去,卻被四周的宮衛擒住,一眾利器壓在她的身上,使她無力抗拒。
齊國公臉色煞白,不怒而威:「太子若有怨言,大可衝著寡身直言,何以燒寡身車駕泄憤?」
「齊國不比周地物豐,車駕上的一織一木皆是齊民血汗,無故焚毀,寡身豈不是愧對齊民辛勞?」
昭明太子將長刀收回至宮衛刀鞘中,冷道:「齊公莫惱,我將周地的車駕送予你,銅車錦帳,不僅堅實華美,最重要還能防火防蛀。」
昭明太子一語雙關,令齊國公不禁打了個冷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