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秋風肅肅晨風颸
「大周律法,即使死罪,也要三家過審,天家,諸家,眾家,那晉國二卿既然敢訴狀,便不怕這三家過審,既然如此,便都叫來天家面前,各自評說。」
「我也好叫受盡九霄宮折磨,九死一生而逃出生天的晉國放牧女,來給王上親自講一講,晉國蒼生疾苦。」
放牧女所指嗣央。
媯翼料到晉國會向周女王狀告弒君之罪,故與嗣央分路,在離開聖安后一日,令禁衛護着嗣央前來安陽,盤算着時辰,想必已然抵達驛館。
周女王聞此,即刻派人傳話,將晉國二卿與剛剛登位國公的姬緒風召入朧北宮,媯翼也令隨行來的女婢返回驛館,將剛剛抵達的嗣央帶入宮中。
當嗣央平靜地訴說著晉國的荒Yin無道時,晉國二卿立即在周女王面前狡辯,誇大其詞,怒指媯翼歹毒,尋個隨便的放牧女來誣陷已逝的晉暘公。
姬緒風緊鎖着眉頭一言不發,直至嗣央褪去衣裳,露出滿身的傷疤。
那些傷疤,是九霄宮方士所留,因着那些方士懼怕嗣央死後的靈前來尋仇,故而那些傷,有許多是方術中,禁術滅靈的符咒。
原是血跡斑斑,而今結了痂,便更能瞧得清,那些傷痕的醜陋。
晉國二卿這才閉上了嘴,連周女王也面露怒容,怒斥道晉暘公的荒Yin無道。
嗣央穿好衣裳,又道在逃亡路上的所見所聞,那被毒藥所傷的少女們的屍身,不再腐爛,層層疊疊地躺在土坑之中,等着這天下的公道。
那些本應歸家的陳國女眷,是如何被脅迫着灌下藥物,被送回家園,又是如何抱着玉碎的忠貞之心,沉湖而死。
眼見周女王的神情愈加憤然,姬緒風見風使舵地上前去,匍匐在地,承認弒君之事,是他所為,而媯翼不過是受他所託,毀掉那吃人的九霄宮。
他將仁義趁機攬在身上,自以為替媯翼解了圍,又令周女王看清楚他的大義,更令自己從此名聲大震。
他覺得這是三全其美,殊不知,在眾虎狼環視的情況下,過早暴露了自己的睿智,往後之路,皆是血腥險惡,再得不到片刻安寧。
除了震悚與憤恨,周女王更想接近事情的真相,她再三逼問晉國二卿,為何晉暘公不守天子許諾,仍舊尊崇方術,戕害國人,甚至藉助陳國歸國女眷的由子,向陳國侵入陳國內政。
姬懷與童氏二人面面相覷,為了遮掩身後的腌臢,故而一言不發,任憑周女王數落。
妘纓見此,緩緩上前,道:「若想知道事情的真相,纓尚有一人,能為王上解惑。」
妘纓話音才落,殿外便有宮奴唱道:「太子臨。」
許是他傷病初愈,走得極其緩慢,宮奴唱畢許久過後,才見他緩緩入殿。
他倦容蒼白,原是如星耀般的雙眸如今無神地耷拉着。
「陳國老卿的放歸書,我可以給你,但前提你要允我一件事情。」昭明太子在媯翼身旁稍作停留,待說完這句話后,再度緩緩向前,至軟塌而落座。
媯翼雙眸追隨着他,深知他的妥協,並非天良忽現,而是為了堵住她與妘纓的嘴巴。
妘纓欲將引出的那一人,並不是別人,正是千面閣的邴七。
邴七違抗命令,潛入晉國救出棄子鸑鷟,且將她帶回安陽,當時媯翼已然料到二人回歸千面閣的結局,因而求了妘纓,動用安陽的八卦門,暗中關注着二人的動靜。
果不其然,鸑鷟為保邴七,身陷千面閣中,再無蹤影,現下怕是已然凶多吉少。
那邴七被千面閣新任閣主廢了一身功夫,在出逃安陽時,又被千面閣的爪牙追殺,險些沒了命。
妘纓安排八卦門的人,暗中救下邴七,並將他藏匿於安陽城中一處伶人館裏。
昭明太子心知妘纓手中的人是邴七,所以才會退一步示弱。
邴七的出現勢必會將昭明太子的前塵往事牽扯出來,無論是暗影閣,還是歷卓笙,皆會讓當年安陽那場宮變的真相大白於眾。
而此時的周女王,顯然也才明白過來,晉國同陳國的冤讎,是起於昭明太子推波助瀾,才走至今天這樣的局面。
可她心中仍舊不悔方才對媯翼或是妘纓那些無禮質問,只是尚且心中騰起一點點對嗣央的憐憫罷了。
「孩子留下,陳國老卿,我送還於你。」昭明太子輕咳過後,幽聲道。
他總是能拿捏得住媯翼的弱點,即使是在進行着權利的博弈,卻叫旁人看來,是他的深情依舊。
「昭明太子是在與我等談條件嗎?」妘纓道。
「非也,」他素白的手指抹去嘴角的些許血跡,笑道:「在我這裏,你們並沒有另外的選擇。」
「你手裏的那人所珍視的一切,皆握在我手中,若他當真出賣舊主求榮,那他所珍視的一切,皆會化為灰燼。」
「你們的威脅對我來說,根本不值得一提。」
「所以這選擇,並無迂迴可談。」
邴七所珍視的一切,是歷卓笙的舊部,或許還有鸑鷟
媯翼雖然看中的是邴七的利用價值,可前有因她而死的歷卓笙,她也不能昧着良心去逼迫邴七,為了自己活命而放棄他所珍視的一切。
媯翼緩了一口氣,道:「我答應。」
「不過,我也有一條件。」
「阿九未至周歲,慣以身邊的人侍候,若要將她長留安陽,必須准許現在侍奉她的乳娘與護衛一同留在她身旁照顧,直至阿九及笄。」
周女王是從二人的對話中得知,月恆的存在。她細細地算了一下時間,乃是與媯翼出走安陽的時間相吻合。
此刻的周女王對媯翼倒也生出幾分歡喜來,若當真能憑此事將月恆留在安陽,便也不再擔心大周後繼無人,如此昭明太子繼承國位會更加順暢。
時過境遷的她,已然忘記了母子分離的痛苦,站在權力的頂端,周遭順從與恭維,使她短暫地忘記了從前所受苦難的來源,漸漸變得自私。
陳國老卿的放歸書在媯翼與妘纓離開王宮后,便送去了驛館。
而媯翼也信守承諾地將月恆送入了宮中,只不過月恆身邊跟着的,除了乳娘,還有百里垣壹與貅離。
拿到了陳國老卿的放歸書後,夜雨即刻離開安陽,前往平潭渡。
翌日逐除祭典,一切照舊,只不過陳宋二國的驛館之中,卻近乎沒了人跡。
嗣央被周女王封為夏玄聖女,掌天子輔佐令,作為大周干預晉國理正綱常的眼目,祭典過後,便隨晉國公返回牧朝。
這是嗣央自行所求,亦是她的祈願。
媯翼雖然心疼她的遭遇,但路終究是她自己選擇的,除了給予她些良策,並無權干涉。
逐除飲宴,媯翼因身染惡疾告假周女王,昭明太子聞訊,派醫官侍者數十人,湧入驛館侍奉。
酉時三刻,朝陽閣飲宴開始,而眾目監視之下的陳宋驛館外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這位不速之客,手持紾尚閣師尊玉牌,自稱是受掌師韓子令,前來拜會陳侯。
驛館無人敢阻攔,只能將其放入殿中,與陳侯會面。
戌時三刻,夜色漸濃,伸手不見五指。
陳侯的房中,仍能聽得見兩人的交談聲。
媯翼身着玄衣,近乎與黑夜融為一體,她按照妘纓所說的,前往三坪街最西的一處隱蔽的伶人館,徑直入門摘下壁上掛着寫有「隱生」二字的木牌,交給身着粗布麻衣的盲侍。
盲侍問道:「先生何故選擇隱生?」
「故人隱生,今人遁世,想瞧一瞧二者有什麼不同。」媯翼按照妘纓告訴她的話語回道盲侍。
盲侍點了點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看來故人的蓼花依舊香濃。」
媯翼低下頭,將腰間的香囊扯下,塞到盲侍手中。
盲侍小心翼翼地接下,於鼻下細細嗅,少傾,將香囊丟入火盆中,轉身拿起竹竿,轉身引着媯翼往小樓之中走去。
邴七被救下的時候,已然被廢掉了功力,斷掉了雙臂的筋脈。
隱藏在安陽的八卦門,不似別國那般張揚,儘可能地在不暴露地情形下,來療愈邴七。
邴七的雙腿尚能自由行走,可是雙臂卻徹底廢了。
媯翼再度見到他時,他正於房中操練着腿法。她本以為會看到一個頹廢消沉,形如廢人的邴七,哪知他依舊神采奕奕,令人如沐春光,更使媯翼對他刮目相看起來。
許是手腳不便,他的青絲半散,並未束髮,身上的衣着雖不似以前精細,粗布麻衣,卻透着清爽的香氣。
他聽聞媯翼是來帶他離開安陽的,半刻都未猶豫,只將窗台上的一盆植物掛在身上,便沒了其他行囊。
媯翼見那盆花被他照料的極好,即使是在嚴寒冬日,卻依舊蒼翠繁茂,含苞欲放。
媯翼心中動容,便按他坐於軟塌,將自己的發冠摘下,為他束髮理容。
邴七並未拒絕,他靜靜地由媯翼擺佈,束髮畢,轉身望着銅鏡里的自己,輕聲地嘆道:「從前,師父也為我綰過髮髻,他曾說,髮髻齊整方能心無二用,心無旁騖才是制勝關鍵。」
媯翼頷首笑了笑,倒也不知那絡腮鬍子,還是個注重儀容儀錶的人。
「我想去救她,你能幫幫我么?」邴七見她笑了,便試探地問道。
媯翼將發簪插入冠,攏了攏他鬢邊的碎發。
「你怎知她沒死?」媯翼問道。
「當初她為了保你,可是替你留在了千面閣受刑,如今怕已然骨頭都不剩了。」
邴七堅定地搖了搖頭,他站起身,艱難地將胳膊垂放在几案上,隨後慢慢跪坐下來,面向他的左手掌。
少傾,他向手心吹了一口氣,隨即手掌之中,便出現了一枝正在凋零的白色花朵。
「永生花?」媯翼嘆道。
「早前她與我的賭約輸了,送給我的,我那時本想連着師父的生死,可不知為何,心中卻想着她一個姑娘家,總是孤身一人,獨來獨往,都說伴君如伴虎,她無親無故,那東宮的太子只知利用她,根本不在乎她的生與死,師父生前與她走得近,也使得我與她逐漸親近,師父離開千面閣后,我更是將她當做了親人一般,我叫她用血脈養着,過四十九日後,再放入我的血脈之中。」眼前正在掉落的花瓣似是在告訴着邴七,鸑鷟受盡的磨難,正令永生花逐漸死去。
花死即人亡,邴七心中急切,可受妘纓搭救,他總不能什麼都不顧了,莽撞地殺入千面閣,將鸑鷟救出來。
他感激妘纓,所以不願為她帶來不必要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