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松紗蒙起的眼睛

煙松紗蒙起的眼睛

葉白汀不是故意賣關子,是真的要思考。

他修法醫和心理學,雙學位畢業,最初工作的單位地方小人少,案子大家一起破,群策群力,想到什麼方向一起分享討論,不需要藏着掖着,案子沒有明確指向時,沒哪個靈感捕捉是多餘的,信息量越多,越大,越能抽絲剝繭,追根溯源。

後來獨當一面,思維方式也鍛鍊出來了,法醫看屍體表現,事實就是結論,破案卻不一定,聰明的兇手很懂得利用時間差視覺差等等做手腳,眼前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需得將視野放大,看到更多,結合更多,對比更多。

供言裏看的出來,死者梁維性子獨,規矩嚴,底線明確,要求有絕對的屬於自己的私密空間,不允許,也不能忍受被他人踏入;他愛財,有野心,卻不是吝嗇鬼,捨不得花錢,他養着很多人,自己管庫房鑰匙和賬本,應該是想知道自己的錢在哪裏,去了什麼地方,他要的是掌控感;正如一定不會展現在人前的私密癖好,他喜歡后入,少互動和親密感,有輕微暴力傾向,這也是掌控感的另一個微妙體現,每次必須得飲酒助興……酒是必要的,讓他興奮起來的辦法?他在這方面有障礙?

那麼,酒這個愛好,真的是愛好嗎?

所有人都有愛好,都有嚮往,錢權酒本身並不能讓人開心,讓人滿意的,是它們帶來的東西,人們要的是快樂,適當愉悅的情緒體驗,才會讓生命過程不至於無趣,死者連房|事都需要酒助興,會真的喜歡酒嗎?

未必。當一樣東西成了必要,必須的存在,而不是自己主動的選擇,快樂也就不那麼純粹了……他真正喜歡什麼?真正想要什麼?

死者看起來活得很遠,沒什麼煙火氣,每天忙碌工作,像個假人,機械的幹着‘應該’的事,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愛人……他為什麼不渴望與人產生羈絆?

人是群居動物,基因里寫着‘需要社會關係’幾個大字,不同的只是量的多少,再宅再社恐的人,也會渴望一份穩定的關係,來自父母朋友還是愛人,總得有一個,哪怕一個就夠,他為什麼不想?還是……

指尖滑過宣紙,落在某行字上,葉白汀眼神閃了閃。

還是……已經有了,只是藏起來了?

從看到屍體表現他就覺得不對,死者心裏一定有一個很看重的人,他很珍惜這個人,下意識在對方面前展現自己最好的一面,和小妾床事特別激動時,會親吻她用煙松紗蒙起來的眼睛……

他在幻想!幻想中親吻的,懷中親密的這個人不是後院養着的小妾,而是另一個,這個人的眼睛一定很特別,或者傳達出來的情緒對他很重要,比如很漂亮,很溫柔,很包容……不去找正主,選擇這種代償,這個正主,他可能求不到。

煙松紗在這裏有沒有特殊的意義?為什麼一定是煙松紗,而不是什麼別的紗?

葉白汀迅速翻着口供,從布行掌柜那一打里尋找這三個字……找到了!

煙松紗是死者自己做出來的布!死者對制布染色頗有天分,名下布行開的紅火,根基就是這份底氣,店裏很多布都是他親自做出的方子,煙松紗是最特別一種,別的布或貴或便宜,不一而足,煙松紗不但價貴,嬌氣,還難得,除了原料稀缺,染色的草也難尋,成布做出來是淡淡的青,比天色淺,比水色潤,如煙如霧,薄如蟬翼,觸之如膚,製作方法很神秘,死者一直親力親為,耗個一年半載做好了,也大多自己留着,心情很好時,才會往外賣個一匹半匹。

喜歡到藏起來也不能傷害半分的人,貴又難制也不願假手他人的布……

還有小樓,角門,這個一到夜裏就被封閉出來的單獨空間,必有存在的價值,心尖上的人死者要不到,未必見不到,他這麼聰明,這麼努力,權錢酒不缺,為的是什麼?

葉白汀大膽猜測,死者與這個人並非沒有交際,可能早就是熟人,只是一直藏得很嚴實,沒被別人知道。

那這小樓的作用可太大了,可以不為人知的和某人私會,也可以把白天不方便的,與別人的會面安排在這裏……他的秘密,不止一個。

就死者本身來說,六品督糧運轉史,在京城官不算大,也不是無足輕重,什麼東西那麼重要,足以威脅性命?糧米,布行……死者能接觸到的東西有限,稱得上重要的,似乎只有秘方,或者賬本類似的東西。

做東西的秘方,錦衣衛大抵不會關注,所以應該是類似賬本的東西?如果能威脅到別人的性命,當然也就能把死者置於危險之中,東西在他手裏,就是危險。

死者多疑,謹慎,對誰都不放心,不信任,保命的東西會放在哪裏?他在哪裏呆的最多,哪裏最能給他安全感?別人不知道的地方,還是自己身邊?

死者最多停留的地方,口供上顯示,並不是小樓,而是前院書房。

書房太顯眼,若他真選擇把東西放在這裏,一定會有一個特殊的隱藏之法,密道暗格機關或其它,一定是看起來很簡單,甚至擺在你面前,但你一定會忽略的方法……

葉白汀想着想着,意識越來越沉,最後倒在了地上,也不知睡著了還是暈過去了。

他這具身體本來就不康健,還費了那麼多心神觀察算計,驗屍都是強撐着精神,熱米粥再養人也不是葯,有個過程,再加熱水澡本就解乏……

深度睡眠是對病弱身體最好的撫慰,在這詔獄,想睡個好覺實在太難了。

夢裏不知身是客,意識再度慢慢轉回來時,葉白汀聽到左右鄰居又在吵架,怔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

左邊鄰居脾氣直又暴躁:“你快點叫醒他,熱粥再不吃要涼了!”

右邊鄰居慢條斯理,一聽節奏就是在搖扇子:“你怎不叫?”

左邊鄰居:“那不是怕他萬一生氣了,粥不分給我么!”

右邊鄰居:“我叫,他就不生氣了?”

葉白汀:……

一睜眼就看到吃的,體驗竟然還不錯。

“什麼時辰了?”他嗓子仍然有點啞,說話也快不了。

右邊鄰居搶答:“早先老鼠就沒那麼多了,肯定是白天,上午!”

葉白汀:“到中午了?”

左邊鄰居沉默片刻:“……這我怎麼知道?”你是在挑釁我么!

右邊鄰居刷一聲打開扇子:“方才有獄卒商量換班了就去一夢樓吃酒,該是未至午時,不過也快了。”說完不知想起了什麼往日榮光,他長長一嘆,頗為回味,“一夢樓啊,好久沒去了,那裏的老闆娘粉面桃花,豐腴嫵媚,着煙緋霓裳裙最美不過……”

左邊鄰居嗤了一聲:“詔獄也不是沒有女囚,你有本事,過去看啊。”

“你懂什麼,女人的美在那柔膚潤脂,觸手嫩滑,女囚一個個又瘦又枯的,看她們還不如看男人,比如咱們這位小友——”右邊鄰居搖着扇子,看葉白汀,“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清荏孤凈,何等美哉!”

葉白汀眼瞳一震,伸向熱粥的手猛然頓住:“我知道了!”

知,知道什麼了?

右邊鄰居搖扇子的手頓住:“小友不要過分自傲,美而不自知這種事太打擊別人,請你務必早就知道啊。”

葉白汀大力拍門,引來獄卒:“我要見申姜!”

左邊鄰居看着地上將要放涼的粥:“你倒是先分粥啊……”你不吃我還饞呢!

右邊鄰居目光也沒離得了粥,一臉要訴不訴的嘆怨。

左邊鄰居目露凶光:“都是你!要不是你橫插一杠子,他能知道啥!閉嘴!不許念詩了,再念老子打斷你的腿!”

右邊鄰居:……

雖說……可詩文有什麼錯呢?美人也沒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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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張若虛,《春江花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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詔獄第一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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