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死亡
華柔一定是那種很性感很溫柔的女人。
如果不是天份和才智害了她,那該是世界上最完美無缺的尤物。
我根本不是做什麼經理的料。當舒魅曾挖空心思地滿世界尋她在籌建之初就欲將經理的角色還給她之時,華柔是如此地漫不經心。那時的舒魅尚未與其先生鮑昂發展到今日的廣度與深度。
華柔顯然是這樣一種女子:適於依偎在一個寬厚溫暖的懷中撒嬌,物質的東西不發愁,並且經常丟東西找不見。但驚人又天才地製造出厚厚的大本文字,且用情高度專一(當然指某段有限的時間內)。這些舒魅當然遜色很多。舒魅凡事喜歡自己創造自己享用,別人的恩賜接受不了。感情嘛,有也行沒有也可,總能調節平衡,還支撐得住。
威尼酒店開業那天,華柔趕了回來。她身邊,還帶着一個不同種族的男人------藏民阿桑。那是她在西藏這塊世界最高部位的奇遇。阿桑是個眼窩深陷顴骨突起的藝術家。
還是在去年的這個時候,華柔在鮑昂為她安排的新房中,日夜懷抱着六個月的兒子。地震的藍光早已閃過十多年,她卻依然能以奇異的功能感覺並再現片片廢墟。這個城市讓她恐懼,鮑昂半年的不歸更使她騷動不安。每日,只有她和懷中幼小的新生命一道,傾聽令人驚慌的破碎音響。直到有一天,她突然發現冰涼的水泥地面哇哇大哭的是自己的親骨肉時,才猛然意識到可能是由於哆哆嗦嗦地失手落地而造成。天,是不是我精神錯亂患上了奇怪的病症?在披頭散髮地獃痴了許久之後,她才清醒地捲起兒子,踏上征程。
華柔將孩子送給了母親,跑到了她日思夜夢的珠穆郎瑪。
一個人可能會承受孤獨,但不一定能忍受寂寞之後的虛無。
華柔終於衝到西藏,這世界屋脊中國大地上最後一塊神秘的土地。在牛羊遍地藍天白雲的綠色草原;在雪山下的布達拉宮;在傳奇色彩的民間八角街;在人跡罕至高度缺氧的藏北;在充滿天葬的高原天空,她與阿桑的足跡已成串串塵霧。驃悍雄壯原始純粹四散異味的阿桑,幾乎是她在藏區的全部。阿桑的畫卷阿桑的攝影作品,使她看到了幾乎絕跡的藝術再生與真諦。阿桑血液,暢快地注入了華柔的血液,使華柔本身就成了一個真正的藝術品。叫華柔的女人就是這樣,每走過一個地域,都會用自己的生命擁抱一草一木,體驗另一半男性世界的真純。因此她能夠刻骨銘心,她能夠以充沛的激情創造出眾多的文學作品。
作為情人,華柔當然是出類拔萃。但作為妻子,鮑昂顯然絕對接受不了她的行為。
開業這天很隆重,京都及T市的名流踴躍登場。舒魅將彭滄韋能等哥們兒請來歡樂,那時英芒和肖特尚未在威尼出現。華柔張張羅羅地和舊日戀人蘇幻一道,招來了許多新聞記者及文人墨客。剪綵等要人歸鮑昂出面,常副市長很是喜氣洋洋。最忙的還是舒魅,也許是由於勞累和心情的關係,她最後大醉不醒。
只有華柔很清醒,她喝了一杯酒就悄然溜出了宴會大廳。沒多大興趣,是最直觀的感受。攜阿桑回賓館后,倆人趁酒興體驗不同於西藏的新感覺。正當意猶未盡時,急促的電話鈴聲將好夢驚起。
我是鮑昂,今夜能否回家?他的嗓音蓄積了酒意。
家?華柔忽然才記起那棟廢墟中的單元樓,腐爛的氣息彷彿浸滿鼻孔。
能不能給我騰出一點兒時間。鮑昂要求她。
華柔猶豫了一下,便起床穿衣梳妝打扮。
怎麼,你去找他?阿桑由不悅轉向憤怒。
他是我丈夫。華柔提起優雅的小包,出門打的向西駛去。
黑洞般的空間中,鮑昂如同第一次一樣,迅雷不及掩耳地再度將她襲擊。這種黑暗中突襲女人的做法後來同樣應用到了舒魅的身上,成為他喜好的習慣。
你還是那麼誘人。鮑昂粗話滿嘴。
真拿你沒辦法。華柔嘀咕着。
誰也沒有我伺候得舒服對吧?他折騰着。
我不可能拴在你一個人身上。她喃喃地。
但一日夫妻百日恩吶。鮑昂象條滑滑的泥鰍般。
今天我還得回去。華柔與鮑昂如膠似漆了一個小時后,起身告辭。這時她面前浮現出阿桑的面孔,感覺一陣噁心襲來。
是對自己嗎?
那少數民族小子就那麼有味兒?鮑昂的手再度動作。
有味兒。華柔推開他,徑直出門。
華柔必須到鮑昂這兒來,重溫舊有的情慾和折磨。那也是她和兒子壓抑和瘋狂了半年的空間,無法忘懷。鮑昂是個很好的性夥伴,更重要的是做過她的夫君。他在她的文學事業中一直幫助着她,很實質地。她必須既陪伴阿桑又照顧鮑昂地處理,也了情慰心。特別是第二日,她將離開這個城市,繼續高原之旅。
對於同學加好友的舒魅,她知道彼此不需太多的語言只用心靈和眼神就足夠。對於眼下這個威尼酒店,中外合資的餐飲行業,舒魅不會費吹灰之力就能妥善優秀地經營管理,她相信這點。同時,她也以傻女人都能清晰明了的直覺,預感到鮑昂和舒魅之間潛在的巨大可能,預測到了將來驚天動地的爆發。她知道這個酒店肯定是鮑昂為舒魅辦的,還冠冕堂皇地哄華柔說是為她所為,華柔根本就不稀罕。她偶爾也會酸楚,一方面無力地看到自己拱手將丈夫送人,另一方面丈夫的接納者又是密友。但她內心有更廣闊的天空,因此這種苦味兒很快便會雲消霧散。
華柔從出生那天起就天意地仙童般地深感自己棄兒的形骸,這個世界這廣大的地球沒有她的容身之所。地震奪走了全家的生命,空留她一具軀殼。沒有人能夠永恆地挽留她,沒有。她只能如此。
也巧。凌晨去衛生間,突然發現,雪白的便池內,鮮紅的血液觸目驚心。這才意識到,自己又相遇了每月一次的流血事件。她想起昨夜的兩個人,一時安寧了許多。會不會懷孕而搞不清誰之子的懷疑已經消除,可以如釋重負了。華柔討厭避孕的措施,無端地將一種物質長久地置於腹內或吃白藥片搞得激素猛增弄成大胖子要麼就戴上那麼些膠皮玩意將真實的血肉阻隔,這些人為的太多因素均令她反感並抗拒,她需要的是自然。最令她痛快的是,一夜的不潔和骯髒均會隨着身體內流出的血液,沖刷乾淨。起碼三天的時間,污泥濁水定會蕩然無存。這真是件令人歡暢的事。
女人的確是一種怪物。為什麼每月都要跟月亮的周期性運行相吻合,流一些不乾不淨的血質?女人的血是否多於男人,不然為什麼流淌那麼多還不動聲色不受損害?一定是些多餘的液體,必須釋放才能經脈通暢。
這樣滿世界地瘋跑,有時忘記了自己月經的日期,等於忘記了性別。沒有這事多好,可以象男人一樣清清爽爽利利索索沒有憂患。但真的不再流血,又不正常了。可能就是女人衰老的時刻,就是女人結束自己女性生命的終結期。就要變性,沒準兒還能長出鬍子,脾氣又反覆無常怪裏怪氣。就如同她前些日子,沒頭沒腦地發火,逮着誰就跟誰急,罵人還想打人,甚至有殺人之念。這種經前反應當然跟更年期不同,兩個概念。但一個星期前就開始反應,也未免早了一點兒,這樣每月至少有十日壞心情,怎麼得了。意識到這一點時,就盡量不說話,裝啞巴,用手勢表達,怕一說話稍不留神就跟人打架,結下仇恨。她很注意這種非常時期,不聲不響。前幾日跟阿桑吵跟鮑昂吵跟舒魅吵,看威尼酒店哪都不順眼兒,正是血液導致。三天前大白天和阿桑一起幫舒魅操辦開業貼對子,突然肚子疼,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淌,簡直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大家都催她去醫院,她執拗不去。到外邊走不行,躺下也不行,坐也坐不住,疼得大有一死了之的心情。現在才清楚,是她每次之前必經的反應徵兆。一旦出現這種現象,三到五日之後準會見到鮮血。而且,每日來潮的前一夜,渾身燥熱難耐,興奮異常,睡不着覺,必須靠兩片“安定”才能解決。這些奇異的現象女人都會發生嗎?
初潮的那一年,華柔只有十二周歲。這是否決定了她過早的成熟?在這個年齡,很多事個人都不會料理。聽母親講,女人月經的時間一生將持續三十年左右,也就是說,她在四十二歲左右就不再流血變成乾枯的異性人?現在想來很是可怕。要知道,九十年代末二十一世紀初的女人,四十歲正是已經熟透瘋狂劫掠愛情盡顯女性魅力的旺季。
生命之血的流動歷程幾乎不堪回首,等於清醒的死亡。無論白天還是夜晚,死亡無處不在,張開鮮紅的微笑。那還是讀大學的時候,她經歷過了最深重最觸目驚心的死亡場景。女大學生宿舍靜悄悄,同學們都去上課。她躺在二層床上,整整一個上午沒有下來。午飯也沒吃,頭暈噁心。每當每月的這個時間,她都要停課,派人到班長那請假,又無法說明病情。上一次班長和團支書就率眾男生前來探望,還帶了一隻很好的燒雞供補養之用。她很不好意思,又難為情。課是肯定上不了,肚子疼得無法坐住。起立時必須立刻往廁所跑,稍遲一步就要出問題。紙已無法遮擋洶湧的噴散,血會隨意地由大腿流至小腿鑽出褲管流向地面,令她尷尬和難堪。她只好躺在床上,聽血液嘩嘩流淌,象堵不住的傷口。呆在宿舍就好,關鍵時刻能從容處置。
那是她死去最長的時間,足足有一個小時。事後她自己都很難解釋怎麼會在短時間內活過來,又死而復生。一個人死了,又活了。生和死在這麼近的間隙內,如同親姐妹。這些過程她都體驗過了,清晰明了,睜開眼時,發現世界白茫茫一片,空洞又陌生。這是再生嗎?如新生嬰兒一般打量着人之初的世界,新鮮無比。從前都發生了些什麼,已經沒有記憶。記憶的零點從現在開始,多麼好。痛苦、悲涼的童年,充滿淚水的往事都不復存在。只到傍晚,太陽西下,黑夜降臨時,才從回憶的深處將從前一點一滴向外拽。當重新清醒地面對白衣素裹春色滿園的現實時,她哇哇哇地哭個不停。
同學們都去上課了,坐在了他們重複不變的位置上。她從上床爬下,踩着小鐵梯下來。血液噴湧上來,再度不可阻擋。她試着,輕輕地挪動,推開門,一步步在長廊里移動。走過灰暗的走廊,彷彿邁了一個世紀之多。她終於移到了衛生間,得以揮散積攢的血液。剛一蹲下,便感覺如同開了閘的水龍頭,嘩嘩不停。不時地,有大塊的東西落地。低頭一看,是黑紅色的硬血塊。母親說過,這些血液是因為受了涼,子宮寒冷,才導致脫落成塊的。每墜下一小塊,便會有如釋重負之感,輕鬆許多。她無法理解自己瘦弱的身軀內怎麼會包藏如此多的血,它們的源泉在哪兒?她蹲在那兒,只當成坐着,當成一種休息。她不敢起來,怕血漿再度從褲管內遺地。蹲了約半個小時左右,直至腿部酸疼,伴隨肚子的劇痛,再也蹲不住,才起身站立。
就在這一刻,就在華柔起身站立的一瞬,她心臟突突突地連跳了數下兒,頭昏眼花,不能自持。她大睜着雙眼,生怕一閉便不能再撐開。但這種狀態已不能堅持太久,幾乎是極自然的閉合,她雙目微微合緊,就失去了一切知覺。也許她累了,再也睜不開明亮的雙眼。她被這些血液折磨得精疲力盡,需要一種歇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倒下去的,是否摔壞了什麼地方。只有當恢復知覺后,才感覺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疼痛難忍。她被狠狠地摔了一跤,傷筋動骨倒沒有,臉部和鼻子變成了鐵青色,直到今日尚留有痕迹。
她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由小女孩變為成熟少女的開始。早晨上學前,竟發現廁所里流淌着一灘鮮紅的血液。奇怪,是自己流的嗎?她呆了,呆了很久很久。而後腿開始哆嗦,無法控制。她大呼大喊着,被這奇異的現象搞得不知所措,驚慌和恐懼之至。直到母親趕來。
傻孩子,哭什麼。你長大成人了。母親很不經意地笑着,笑得很平和。
那以後她經常神情恍惚,壓抑無常,總有那麼一種莫名其妙的傷感。
勞動時,她不好意思請假,只好隨老師和同學雙腳踏入冰涼的水稻地,老師和同學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她,看她的奇特變化和種種反常之舉。每當將屁股貼在水泥涼地面,母親就會板起面孔,大聲訓斥。母親說女人不能着涼,流血塊就是因為涼。年輕時不注意,老了全都找上門兒來。她藏着躲着將一卷又一卷的衛生巾和衛生紙折摺疊疊,裝入書包,不厭其煩地使用又換下。她厭惡這些東西,視它們為骯髒之物。這是從自己身上流下的東西啊,為什麼這樣噁心。
女人真是怪極了,甚至十歲就開始發育。胸脯莫名其妙地凸起小硬核,很難為情。過去一直是裸着身子洗澡,由母親或父親象搓個小玩具似地清理。離家約兩公里的大橋下,流淌着一條美麗的小河兒,華柔常和夥伴們去那裏洗浴。在那兒,她可以盡情感受大自然的氣息和魅力,不必為一盆清水變混導致洗不凈全身而沮喪。一層層的灰土甚至死皮都剝落,隨水流走,象河中的花瓣兒。或者沉入淤泥,變成肥料。清一色的女孩兒,不必為任何事情擔心,也不會受到驚擾。有時也會遭到男孩子的突襲,躲開就是,河面如此寬闊。女兒國的小女人們,守着自己的安全地帶,揮灑無窮無盡的水之快樂。
這是華柔之後厭惡窄窄的浴盆瘦小有限的浴室的原因。
從河邊回家的某個晚上,她發現自己的胸脯也異軍突起,不再平平淡淡。換衣服時,必須偷偷摸摸。男人和女人的最初的區別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她知道了害羞,開始遮遮掩掩。有一次從河邊回來,再度遭到了母親的嚴厲訓斥:以為河乾淨有什麼好嗎?其實最危險。河裏有蟲子,可以順陰道鑽進肚子裏。還有水蛇,鑽進去拔都拔不出,它非把你吸死不可。女孩子嘛,要有女孩子的樣兒。沒聽說一女人蹲在葡萄地里上廁所,就懷上了葡萄胎,生出大堆葡萄。萬物都是有靈的。女人與這個世界任何有靈之物都會發生反應,很正常。
天,千萬別懷上一條蛇,這可如何是好?華柔就再也沒去大河,哪兒也不去了。她結結實實地將自己封閉在家中,處處小心謹慎。因為,她已經變成一個流血的女人,隨時都有懷孕的可能。
疼,幾乎難以忍受。肚子疼,漸漸膨脹至大腿、小腿、腳,全身滲透着疼痛的麻木。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蓄滿了巨大的疼字。汗水和淚水,順兩頰,流至嘴中,咸澀之極。這種刻骨的疼痛一直伴隨她二十年,直至今天叫阿桑的異族男人跪在她面前無可奈何痛哭流涕。
有女朋友勸她,認定她是沒有男人所致。二十歲時是這樣,但三十歲了就不同。今天的華柔是不缺男人的女人,只是每個區間都很短暫而已。也許,這正是要害所在。真正的兩情相悅需要一種坦蕩而無疑無猜,長久地心貼着心身體貼着身體。只有永遠相愛的男女才能長壽,延緩死亡。華柔是這樣一種怪物,她從不期待永遠。每一次的遠離都很徹底,都痛苦不堪,減損壽命。男人只能起到一種瞬間的疏通,之後她僵死的心會再度閉合更緊。
那些血液,不僅來自於腹下,更來自於內心。不是嗎?
這次回來,在威尼酒店,她看到了曾經的夫君,看到舊日情人蘇幻,同時看到了昔日的密友舒魅。而且,舒魅幾乎象自己當年一樣,正與流浪詩人蘇幻處於浪漫的詩之戀階段,接下來可能便是鮑昂的實質性行動。這一點她已看得十分清楚。
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了?是不是亂了套?她有時感覺自己與舒魅這種情同手足的姐妹同時與眾多男人的這種關係簡直亂得心煩。
女人經歷完初潮,必然會走向同一個女性階段:性的成熟與覺醒。那些臟或不髒的血液,其實緊密相連。在沒有經歷之前,華柔將它神聖化了太多。以至於後來她真真切切完完全全地投入后,竟發覺索然無味兒。這是些令人疲憊的事,又不可欠缺。人們往往人心所向,那夾在性的真實與朦朧之間的某種區域創造了多少美妙,美好的朦朧。
華柔甚至想,這完全是天意。她是個舞弄文字的女人,是個作家。自己第一次的完完全全的體驗是在一個詩人身上,很富有文學色彩。詩人的蘇幻,她並沒有寄託太多具體可觸的希冀,只是每個人都需要走過詩的年齡。蘇幻顯然不是第一次的最佳選擇。難道,非要東挑西揀才能付諸現實嗎?就象制訂一個方案,一個研究所的人潛心研究數年,決定一步一步實施。如果如同做方案,那麼不如去終身獻身科研或寺院裏的科學更合適。
之前,華柔與蘇幻已浪漫過幾個回合。他們在京都最著名的大學相識,蘇幻在讀比較文學研究生,華柔去那兒看一個朋友。很程序化的一個大學生Party,彼此均認定對方很特別,就相識,就跳舞。在談了更多更深之後,雙方都難捨難分,期待下次再聚。華柔當時寫過幾首小詩,很青春的那種,被蘇幻背來背去。蘇幻寫詩,其實從華柔開始。是華柔使他成為一個詩人,並影響了他以後的道路,很真實。校園裏的蘇幻雖風流倜儻,擁有眾多女孩兒,而且有欲死欲活之舉,搞得他經常尷尬。但他卻在眾朵花兒之中一眼認準了華柔,並放棄京都毫不猶豫地要求到了二百公里以外的T城。
詩人的純粹活動毫無任何功念雜質的實踐的確令人感動,這種狀態在人類出沒的地域已大面積絕跡。詩歌就是這麼一種東西,很乾凈很純潔很高遠,現實中可憐又可笑。
蘇幻終於追到這座廢墟中爬起來的城市,投入了她女王的懷抱。跟許許多多的通俗戀愛一樣,他們把京都繁華大街的依偎場景帶回了T城,晝夜地延續着。就象公園裏樹蔭下那些十八九歲的少男少女,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春情澎湃,無法收場。蘇幻和華柔頻頻約會,在夜的街旁,在普通的小酒館,在小歌舞廳中。那是些幸福的時光,一去不返。相對坐在並不清潔的餐桌,彼此握住手,目光如電流激蕩。喝幾口小酒,夾幾口小菜,酒精的力量不斷加速着愛的溫度。細胞跳躍,呼之欲出。然後手牽着手,來到嘈雜的幽暗歌廳,象美國鄉村的那種。胸貼胸心貼心,感悟相互的心語。溫度真好,將面龐緩緩貼緊,一生也不願分開。誰在周圍誰在注視,已顧不了那麼多。直至午夜時分,他們一起走向大街。走了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從不覺得煩瑣的勞累。常常是走至後半夜三時五時,有一天竟走到凌晨七時。冬日的天剛蒙蒙泛亮,他們彷彿置於海上,依稀看到日出的前兆。倆人便坐到破舊的郊區長條凳上,吃跟油條喝碗豆腐腦兒,早餐就解決了。
那時的蘇幻,在T大中文系當老師。也許緣於這段沒有任何污染的欲死欲活的感情之爭,華柔的詩藝迅速見長。她清麗深沉熾熱的愛情詩篇,成群結隊地展覽在地、省、國家級大小型報刊上。在蘇幻的鼓勵下,她萌動了結集出書的念頭。便籌集了五千元人民幣,匯至出版社,等待碩果。
大凡是寫書的人,均把能出一本自己的書當成盛事,尤其是第一本處女作。為這本艱難面世的集子,華柔流過太多的淚水,說不清是高興還是沮喪。一九九二年夏日,是一些貧困的時日,但異常地開放着最高意義上的愛情之花。在經歷了悲痛欲絕的退稿退款之後,她再度積蓄力量,奮勇地向心中的唯一聖殿衝刺。
退稿退款的原因很簡單,書中有些句子太不含蓄太開化,裸露着十二分的赤誠與真實。出版社不好接受,也沒有這個膽量。萬一給當成掃黃的對象處置起來,誰也不好辦。
那是很恍惚的一年,沒有錢的一年,靠借錢才出版了第一部書。九三年後時運才有轉機,應當說是相遇鮑昂之後。困境中華柔的書得到出版,更大的精神之源該是蘇幻。多少年滄海桑田她都得承認,蘇幻是夢幻世界中的引路使者。在一個特定的階段,一個男人哪怕是他的幻影都構成了一個女人的全部。她原本是要出本自己的書總結創作並慰心愿,關於書本周邊的耀眼光環並未精心設計。但莫名其妙的說不清緣由的激動及影響總是客觀存在、無法消除。
詩集給華柔帶來的成功是她始料不及的,即使在熱火朝天的簽名售書高潮中。那種為一本書的衝動為所謂的追求與事業耗費的熱情與激情絕不亞於華柔與蘇幻第一次純真的愛的爆發,是蘇幻將她帶入了男性世界。但與其說是蘇幻,不如說是令眾多男女顛顛倒倒的詩歌更合適。
年輕的風華正茂風情萬種的華柔其實無任何經驗,在蘇幻之前。家庭給她幼小的教育是視女人的生命之血與性均為邪惡,是不能走至陽光下的陰暗一角。那是個沒有個性不講人性的年代,滿大街狂熱的眼神兒和清一色的服裝及單一的秧歌,都為集體地崇拜一個人一個形象一種強權的制度。政治這東西很荒唐,很荒謬,翻手為雨復手為雲,令人不知所措。華柔出生那個年代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時代的病症,直至一個又一個的男人紛紛閃亮登場,才使她漸漸蘇醒。當然,火焰一經點燃,便不可收場。
這是否與她最後的死有關?
華柔是太敏感的女孩兒,生下來就對這個廣大神秘的世界天然地熟知,並能深透其內部的韻律。生命是多麼奇特的物質,象高山象海洋象草原一樣誘人,四季蓬勃可愛的氣息。就在六歲一個漆黑的夜裏,她朦朦感覺到一種異樣的融合,如天與地。那時她還不清楚,那是這個天地中唯一的獨有的男人和女人天經地義的合二為一。如果沒有這種巨大的鋪天蓋地的結合,世界怎麼可能構成完整?這一刻,生命瞬間賦予了完完全全的嶄新意義。那個夜晚她真實地看到男人在天女人在地的震動,驚散魂靈。但女人並不是很完美的那種呼應,而是一會兒哭笑,一會兒咒罵。最後她看到女人開始厭煩,而男人窮追不捨,不停地進攻。後來女人哭了,女人說男人一點兒都不體貼她,她忙了一天很累很累。人們在累的時候會想到它,煩亂的時候會想到它,無法排解的情緒下亦會想到它。它是美妙的一刻,可惜無法持久。
那時的華柔痛恨在天為上的那個男人,咬牙切齒地憎恨着。她隱隱地意識到一種欺凌,被侮辱之感。為什麼女人非要接受男人無休無止的壓迫與蹂躪?她不知道近乎於虐待的行為里深藏着那麼多原始的快樂。童年親眼目睹的可算作不公平的男女之事是導致她日後很漫長的青春時節無法接納男人的一個重要原因。那時,模模糊糊的精神上的搏鬥與選取更為重要。
豐富多採的華柔,在最好的時光里有過無數次浪漫的相遇,但均為徹頭徹尾的精神之侶。男人們在衝動的時候要求她,甚至已至門口行將走進的時刻,她都能巧妙躲過,化險為夷,不能不算一種本事。關鍵在於自身,能否抵抗。她是不是需要,為什麼又能抗拒?主要應歸於面對眼花繚亂優劣不一的眾生,她無法選擇。或許是優秀的人們太多,天之外仍有天,她怕自己不能安於現狀又這山望着那山高,不停地更換男主角,那可就天下大亂了。
後來她明白,自己是那種不可能固定於一個角色的女人,她需要姿態萬千的各種形象語言行為來豐滿自己。既然不能斷定眼前的人非要不可,就只好等待。等待其實是漫無邊際的浪費和消耗,因為她要等待的是一個群體,是一個整體。既然不能取捨,就一個人獨守。而且,華柔把第一次的感覺想像得太完善太高遠,甚至時間地點場景都要講究。日後以便回憶什麼的,有點劃時代的味道。
是啊,她都等了那麼久,不能白等。然而當真的與經歷正正規規的浪漫曲的蘇幻進入程序時,她沒想到會是如此簡單甚至尷尬平淡無聊,全部的感覺是疼痛,應當說是劇痛。
冬天的原野寸草不生,一派蕭瑟。冰冷的長夜,她終於未能拗過年輕氣盛的蘇幻。他怪她,將他折磨得太久。蘇幻將疼痛給予了她,就拍拍塵土走了。那一年她二十六歲。
蘇幻至今大概都無法相信,自己是華柔的第一個男人。因為,在撕心裂肺的疼痛過後,竟然沒有發現鮮艷的觸目驚心的的血跡。
華柔也弄不清血都流到了哪兒?一次血的記憶突然啟發了她。那還是大學三年級的一次室外八百米體育考試,一向不熱衷體育運動從未鍛煉過的她被逼上梁山。她跑得氣喘吁吁,幾乎堅持不住。但要求德智體全面發展的學校不能容忍她病央央地讀書,便強制執行。當汗流浹背地跑到最後時,她忽然感到了腿下一灘粘粘的液體涌流。手一摸,嚇了她一大跳。天,怎麼出血了?是不是腿破了,磨破的。也不到月經周期,時間差得還遠。於是她匆忙跑回宿舍,墊好衛生巾。正準備去醫院檢查時,血突然就停了。她發現實際上只流了很少的一點兒血,並不是突發的月經。奇怪,怎麼回事?反正也沒病,過去就過去了。她又很快投入到學習之中,重新恢復了以往的歡笑。只是多年後華柔都無法抹掉腦海中那灘血的印跡,那種奇特的淺淺的無比乾淨的血的顏色,是她一生中見到的最淺最淡的血,
清澈乾淨得如石底兒小溪。在與蘇幻歷盡漫漫冬夜后,她幾乎可以斷定自己脆弱的處女膜早在八百米的考試中就已失去,天然地喪失,絕非人為。那一年她十八歲。
如果不是後來蘇幻一次又一次地溫柔,她可能會在童年的深惡痛絕之上再添一筆憎恨。但沒想到蘇幻如此本事,將她開發得日益美麗動人。她真切地感受了快樂,又親眼見到鏡中的自己漂亮起來,紅光滿面。她幾乎對蘇幻充滿了感激之情,這感激的主要成分卻是他的美容功效,彷彿超過了他們曾經刻骨銘心的精神之戀。
人就是人,有思想的高級動物。其實人類,在整個自然界中,是可恥的最不道義的。動物性發作,甚至不如動物。動物性的許多醜陋行為還要冠之以諸多動聽的借口,堂而皇之地相互接受欺騙。人怎麼就可以吃大大小小的動物,兇殘可怕。而動物世界一旦襲擊人類,便會群情激憤,揮舞獵槍不除掉決不罷休。
天開始下雨,秋的涼意入侵骨縫兒,預示着冬之蒞臨。冷的時候,往往想家,思念親人。華柔這樣永遠沉浸在悲喜交加多愁善感中的女人便更加敏銳地意識到了氣候所引發的多變心情,大風大雨的冰冷里,再次發現了自身的渺小和嬴弱。
如果沒有愛,人們如何生存?愛是什麼,或許就是孤獨加上脆弱之後的解脫,是人們輕鬆自如的活動場所。一個人面對大街熟悉的面孔陌生得恐怖,每日重複生厭的客套;一個人獨坐黑房間的一角,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頭腦發暈。這個時候便有一種渴望,自然的需求,應當是有一個人來填充漫無邊際的虛無。否則,日復一日地無所事事和忙碌,已心如沙海,沒有水分如何過活。華柔在這個時候就會追索生命的終極意義,就會想像自殺。
這是一個中秋節。這個思鄉的節日裏華柔漫遊至一個極邊遠的小鎮。一個人走,一個人過,彷彿很合她的習慣。小鎮的燈很暗,人漸稀少。小地方的人們很幸福,把中秋當成春節那麼大的節日來過,關在門中獨享熱鬧。在這個幾乎被人遺忘的部落生活多好,無人干擾。於他鄉過了多少個中秋,已記不情楚。在鎮北部一個農家小院裏,伴着進入秋季以來最冷的冷風,一個人思念遠方,思念無法道清的模糊。夜那麼長,所以我把每一盞燈都點亮。耳邊縈繞着這綿綿的歌詞,她將能夠找到的蠟燭都點燃了。紅彤彤一片,映照臉龐。天地瞬息博大,溫馨如夢。
外面的風很響。在他鄉,是否會有人與她同樣的心情獨自神傷?是否會闖進來,不由分說地與她分擔凄涼共享圓月的完美?
華柔沒有想到,這本費盡千辛萬苦折騰出來的書居然如此漂亮,應當說功夫不負有心人。那時的民眾,都還不太熟悉華柔,因此需要自己宣傳自己。再說書要推銷,朋友們擔心花出的錢收不回來。但如果賣掉,也許還能賺錢。賺不賺錢華柔倒無所謂,在沒錢的日子她也並不在乎錢。她需要的只是效應,如果鮮花和掌聲與錢相比,她更願要前者。一九九二年的五千元錢對華柔竟然那麼重要,是如此大的數字。這點錢與她後來所擁有的財富相比,簡直不如零花,一日就能耗光。此一時彼一時,真不好說。後來過慣了富足日子的華柔是再也無法去過從前五千元出書的時光了,即使身無分文也十足的“款”相,沒有辦法。華柔回顧自己的路,感慨萬端。關鍵是開始,是第一步如何走出。也許走出去,就柳暗花明了。
華柔的書終於捧在手中。這本自費的詩集在朋友們的鼓動下開始進入銷售和發行,一是為了宣傳,二是為了收回一些款。在各界人士的幫助下,她的書流入新華書店及一些私營小店和書攤兒。親眼看到自己的書擺上櫥窗,又親眼看到男男女女前來購書,那種滋味無以言說。
最熱鬧的也是盛況空前的幾次是在T市的幾所高校中。醫學院的學生個個涵養極好,溫文爾雅,極其禮貌。滿大廳的學生靜靜等候,一種儒雅的高尚的氣息瀰漫四周。窗外有人探頭,亦有人站立門口傾聽。華柔剛走進教室,川流不息的掌聲齊刷刷經久不滅。陪同她來的有已成為青年評論家的詩人蘇幻,現代派詩人韋能,好友舒魅。走進久違的大學校園的華柔不由地滋生出太多的懷舊心情,牛仔服配飄飄長發更顯出與大學生相似的純情,十分親切。那時的華柔,已離開充滿夢幻回憶的大學園整整十年,眼下青春的形象出人意料。
蘇幻是以極富“侃”的才能而著稱的,當然是率先發表長時間的演說。他侃文壇態勢,侃詩歌的走向,最後隆重介紹華柔。也許是因為倆人過於密切的緣故,他對她的詩和人理解得淋漓盡致無懈可擊,十分準確與到位。多年後華柔都再沒有遇到過蘇幻式的理解,直至她從這個可愛的世界上徹底消失。
蘇幻的對於華柔的理解幾乎令人不寒而慄。他能最形而上地高度哲學地概括華柔的理念,更能穿透並深刻地透視她生命本體的幽長、灼熱與期待。華柔女人固有的女童的、少女的、女人的全部,他均一目了然。尤其是鮮血流淌的華柔,女性作為女人本身的華柔,剖析得如此血淋淋。顯然,蘇幻是用心用直接的生命與精神去包容了華柔,將她碾成骨粒至骨粉,又貼拼得完美無瑕。
在演講之後,華柔進入角色。面對台下大片大片生長着的熱血青春,她感到鮮艷的血一股股沖向光亮的腦門。她感動開來,感動如潮水漫過堤岸,大面積覆蓋了眾生。一雙雙熱切的不願失望的眼睛,使華柔恐慌和不安,將準備好的所有的語言一掃而光。這樣也好,冷靜之後使她恢復原初的感覺,自然的表露,信馬由韁,說到哪兒算哪兒。她令自己都非常吃驚地講了一個又一個的愛情故事,充滿憂傷和熱情地講到了大學時的初戀,激情洋溢地講到了自己深愛着的情人。這些人與華柔構成了無數可歌可泣的故事,細節之處令大學生們淚眼迷濛。講完之後她仔細搜尋了一下台下的表情:居然有個長發披肩的女孩兒哭成了小淚人兒。連自己都難以置信,怎麼會有如此的效果。台下的觀眾和聽眾或許還不知道,其中最重要最感人的男主人公是此刻正坐在她身邊的蘇幻。
回憶往往令人心痛。而懷舊,是心痛的溫馨。懷舊調動了太多的深刻記憶,每一條街道,花園草坪,雨後的廣場等等,均由肩並肩的故事所牽引。生命由此而美麗,由此有了更多嶄新的意義。
你真能煽情!負責收書款的韋能豎起大拇指。
而舒魅,一直目光深邃,象個過客和觀眾與聽眾。用目光表達,用耳朵細品。她靜靜地觀賞把玩着眼前的一切。沒人知道,舒魅是一個比華柔還深還透的女人。
講完課後簽名售書。一個小時的時間,售出近兩百本,約兩千元。韋能忙得滿頭大汗,強烈要求華柔請客。蘇幻幫着遞書,一邊遞一邊侃。華柔一本又一本熱情又疲憊地簽名,開心又勞頓。大學生們手捧女詩人的文字,久久不願離開。熄燈時間到后,學生們點燃了蠟燭照耀,依然精神抖擻,神采飛揚。
那是些多麼浪漫的歲月,一去不返。詩歌,使得華柔和親愛的夥伴年輕又鮮活,象些歡樂的小傻瓜。在舒魅這樣精於心計精於智慧的女商人眼裏,華柔的所作所為似乎天真好笑。但她懂得華柔太透,便也不自覺地受到衝擊和感染。詩這些排列的毫無任何用處的奇妙又空洞的文字,有時居然能產生魔力,真是怪事。
華柔的簽字又極富曖昧情絲:生命本身就是詩,愛是最高意義上的詩!更多的乾脆就千篇一律地送上一句:華柔愛你們!搞得許多購書者神魂顛倒,夢中縈迴千百度,飄飄然美麗年輕的女詩人如仙女下凡,深情的目光永恆地注視着自己。華柔的句子,會被每一位多情先生均認為是獻給他們,而非獻給別人。
工學院的學生可不那麼雅緻,不那麼好對付。別看理工學生,但思想活躍。華柔在出書之前,已一個人披長長的秀髮走過了半個世界,被認為三毛再生。因此,當她步入略有空席的大廳,就被大面積的黑板上飛舞的大字所吸引和震顫:走遍萬水千山,夢遊神秘家園——女詩人華柔之夢......
說明有人惦記着她喜愛着她,難道不是一件令人激動和感動的事?
尚未發言,便聽到了台下的發言。而且,竊竊地有對於她容貌着裝的小小議論:挺漂亮的。真象三毛!她還是努力鎮定着自己的情緒,生怕緊張起來亂了陣腳和方寸。
你和華柔是什麼關係?已有學生向蘇幻提出這樣詩歌之外的問題。
朋友啊。華柔回答得很冷靜。
她看到,一向侃侃流暢的蘇幻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搞得手足無措,不禁在心底笑了笑。
紙條兒雪片似的飛到台上,令華柔力不從心。但她很快調整好情緒,挑出了幾個容易回答的小紙條,順序答覆。
你真酷!小紙條上龍飛鳳舞。她站起來,高喊謝謝。謝謝對她的讚美。......你談過幾次戀愛?為什麼不結婚?
我談過三次戀愛。第一次我愛上了他,他不愛我,沒成。第二次我不愛他,他愛上了我,沒成。第三次我既不愛他,他也不愛我,因此我至今沒有結婚。
台下有男生連連叫好。
你怎樣看三毛之死?
三毛活夠了,活到了一種極限。她再向前活已沒有意義,四十八歲已完成了人生。
台下的反響不太強烈。
你如何評價三毛其人?
三毛人很真摯,文很真情。但我認為,她不如我。第一沒有我的文深刻,第二沒有我漂亮!
全場掌聲雷動!
講完后依然簽名售書,售完書後合影留念。看到照片上的自己:深黑的大領毛衣加鮮紅的鹿皮長裙,頭髮與闊腦門兒亮得如一輪純潔的圓月。這樣的形象怎能不迷倒一片,怎能不在轟動的場面中佔盡風光?
這是華柔初嘗作為一個公眾人物作千百萬人之寵之愛的小名人滋味兒。這種體驗象毒品,象興奮劑,一旦陷入便不可收場。它引導混沌的人們一步步不可抗拒地走向縱深。名人萬一有了名,總是不怕名大,越大越自豪。
名聲給華柔帶來了機會。在香港沒有回歸之前,她便隨一個省份的作家代表團飛往香港觀光與交流。她在港都的意外也是最大的收穫可能還是鮑昂。
凡人,沒有人能抗拒對愛的追索與嚮往。其實華柔,與蘇幻纏綿得如火如荼之時,雙雙山盟海誓過,永遠相愛,彷彿不可能插入別人。他們都感到被對方填滿,無法容入其他。但一次又一次身臨其境后的事實告訴她並非如此。人是守不住自身的,不論先前的堡壘有多牢固,都會被輕易摧毀。
起初的華柔哭過懺悔過,並在兩個男人之間徘徊過數日,但無濟於事。比起習慣了的蘇幻來,鮑昂更具衝擊性的魅力,幾乎可以定義為壞人那樣的人,卻將她搞得一塌糊塗。
這種事情如何說得清?
鮑昂和大多數跑至香港做發財夢的大陸人一樣,經歷過漫長辛酸的奮鬥歷程。在做過餐飲、電器等三百六十五行之後,終於認準了船務行業。這個並非一般人所能從事的行當,應當說蘇幻充當了引路人。由蘇幻介紹,鮑昂與其叔叔------香港頗有名氣的船王相識,從此開闢了他新船王的生涯。沒有雄厚的資金、超常的膽識和對船務業淵博的知識把握是很難做好的,鮑昂卻能在眾多競爭對手中脫穎而出,應歸於他的膽量和智能。聰明人,做什麼都有理。他的聰明和能力支配他從租船到買船同時拆船,贏得了巨大的利潤。同時這種聰明和能力亦充分地體現在了女人身上,並時刻都能顯示出巨大的潛力。
鮑昂的確是個很邪性的人!
他第一眼便抓住了華柔,牢牢地無法甩開。一個人努力地一門心思琢磨一個人,被琢磨的人肯定跑不掉。他被華柔這如火如風的水性女人折磨得面如土灰,幾乎放棄了一切而無所事事。那時的鮑昂,還在租賃的賓館中居住和辦公,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華柔連騙帶哄地弄到他的大本營。不顧一切的鮑昂不容分說,不顧華柔的反抗和大哭,不屈不撓地征服了她。
這是鮑昂的風格,絕對個人式的。那是因為他深諳女人的本性與需要,只要她不表現出某種絕對的厭惡,他便一定有機會成功。當然,這種風格在以後又得到了更多的發展。
在賓館的大床上地毯上,都留下了他們深刻的足跡。畢竟有服務小姐常要敲門送水,還多少有點兒膽顫心驚。後來,他們乾脆反鎖門,拒絕外界的一切,整日整日不出來。天昏地暗地,他們難捨難分。
由於鮑昂的緣故,華柔未能如期隨代表團離港。他搞來搞去,又弄了個旅遊探親證明,使華柔的香港之行由一個月延到了四個月。
在這片對英租賃了一百年的土地上,他們忘乎所以地愛戀着。香港為什麼要回歸?回歸之後的命運如何?是否還會保持過去的繁榮與穩定?倆人經常議論。最後,一致的意見是當然收回,因為是自己的國土。但收回后可以照樣對外租賃,租期不要太長。並且,高額度地收英國人的費用,讓英國人給中國政府交錢,付各種費用。這樣中國保留了自己的產權,又不改變香港這國際貿易中心的牢固地位,同時省心又省事兒,何樂而不為呢?
但政府大概不會這樣考慮,因為政府不等於企業。
鮑昂有個習慣,做事時勇往直前,不計任何後果。他從來不考慮避孕這事兒,順其自然。大概由於鮑昂飲酒之故,使她很厭煩。後來她發現,他來越表現出強大的力量。他是個精力旺盛的男人,可以一夜一夜地不睡。而且大白天也精力充沛,不斷地折磨着華柔。彷彿他已積攢了一輩子的能量無處施展,均等待釋放給華柔,令她吃驚。
鮑昂有鮑昂的理由。他崇尚天然,厭惡額外的多餘的任何成份。中間的隔膜怎麼能有原始的快感,必須清除。用他的理論來說,男女之間的親密無間緊緊相貼相連,這樣才會有境界。
但華柔作為女人便增添了太多的擔心和憂慮。她本質上與鮑昂的理論一致,但現實中又難以接受。她從不在幽長的洞穴中安置什麼環之類那樣太疼。聽很多女伴兒講腰酸腿疼,有的還出血。幾乎是一種摧殘。如果用什麼葯,也不合適。葯對有些人根本不管用,照樣懷孕生孩子。即使葯起了作用,也是一種強制性的結果。許多女人因為用藥而發胖,纖細的身材臃腫異常,一輩子不再翻身。最好的辦法是掌握準確有效的月經周期,在流血的前三天和后三天比較安全。現代人習慣用避孕套,更多是為了衛生,怕沾染疾病。為防止可能的可怕的性病,戴上顯得較為保險。也有的男人,實行體外,從醫學的角度講有損於男性身體,不是很合適,也是一種無奈。如今的電影電視五花八門,經常還流入一些錄象供人們學習與交流。華柔就是在海的那一岸與鮑昂在一起時欣賞到這些亞當與夏娃的遊戲規則與造型的,那是她有生以來的第一次。
華柔無論如何無法理解鮑昂的所作所為,他無止無休地沒有窮盡之日,便給她的受孕及新生命的誕生製造了太多的機會。為什麼不採取一點節制的措施,避免一些可能的出現呢?她每天都在極度的擔驚受怕中度日,生怕懷上幼小的生命。因為她知道,一旦懷孕會有怎樣的後果。她起碼還要考慮點公眾形象,到香港來,是為了文學事業。她是作為一個嶄露頭角的文壇新秀一個女作家而到香港學習交流的,卻連家都不回,與一個商人混到了一塊兒。因為一個男人便留在了那兒,這值得嗎?她最終是要走的,要離開,這兒不屬於她。再說,萬一真的懷上什麼孩子,她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子如何是好?生下來養着已不可能,她有太多的事要做,根本沒有那個精力。但如果做掉,人工流產,不知要承受多少痛苦,身體也會倍受摧殘。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就應當為這個女人着想,除非不愛。但鮑昂,又是那麼深地愛着自己。她只好搖頭。
華柔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她所到之處,都要留下一些什麼,帶走一些什麼。否則,就會白來,就失去了此行的意義。她要在走過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灑下精華,也帶走精華。這些不需要到外邊去走到戶外去觀賞就能得到,外在的流覽只能是走馬觀花,不關痛癢。她有最天然的並非刻意的另一種體驗方式。是的,與這塊土地溶合,就會清晰明了一切就會最深刻地透悟土地的各種神韻。這種陰陽中和的平衡道出了太多本質的含義,將人世間的一切覽盡穿透。因為,土地上地域上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永恆地自始至終地刻入了男人的血脈,可以說男人的血便是流淌的大河,男人的骨髓是雄峙的高山。她能用自身的生命理解地域的生命,是需要勇氣魄力和非同於常人的感悟的。
不需過長的時間,華柔便從鮑昂那兒了解了香港的全貌。當然,她付出的代價很大,不同於以往和以後。
到了一個月後該流血的時刻,她慌張又不安。從前準確無誤的日子沒能顯現,她更加惶惶不可終日。可能是懷孕了?她暗想。每次鮑昂都不採取任何措施,一意孤行地,頻率如此高,懷孕的可能性極大。每次她都本能地抗拒:懷孕怎麼辦?想結束這些擔驚受怕的日子。甚至想離開他,她幾乎感受到一種精神折磨。鮑昂無所謂地漫不經心地回答她:不會。懷孕了就生唄,我養得起。而且每次他都推華柔,令她儘快沖洗,蹲得時間長一些。殊不知這是些愚蠢的把戲,他的理由是過去舊社會都是這種辦法避孕,甚至將婦女吊在房樑上往下倒,真的就沒有懷孕的。然而過去的土辦法已經不再適於今天,大概由於今日的人們生活富足血液的營養成分過高極易吸收,並且易激動和衝動流速太快之故。
又過去十幾天,依然沒來月經。她已經可以肯定,懷孕的判斷已不言而喻,得到驗證。但脆弱又害怕的她,依然渴望出現奇迹,渴望眼下的一切並非真實。她開始反應,常聽人說的那種妊娠反應。平日最愛用的陳醋突然就覺得臭不可聞,覺得無法忍受。習慣了的辣椒油也開始厭惡,過去是離開醋和辣椒油不吃飯的。很噁心的感覺,厭惡一切。她不能聞什麼怪味兒,特別是從窗外飄來的炒菜的味道更加難以接受。終於有一天,她一頭撲到衛生間內,嘩嘩啦啦地吐出了一大堆食物。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遭受的折磨。第一次吐出后,又接着吐了第二次第三次。照照鏡子,她發現自己越來越憔悴,成了黃臉婆。沒有人幫助她,鮑昂忙於生意。她甚至沒有個夥伴可以說說可以傾訴一下,這種不能走到光天化日之下的秘密行為令她感到醜陋和難堪,不自覺的灑下滿腔的熱淚。
華柔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了,要求鮑昂帶她到醫院去檢查。但既使是這樣非常的時間裏,鮑昂仍然不停息,不顧她的反對甚至厭惡。她有時想,這樣也好。甚至他的力氣更大些他更粗暴些可能就更好,沒準兒還能將幼小的萌芽衝下來。他倒是很清楚,這期間最安全,不出問題。但又怕出什麼意外,如大出血等等。起初的她還能接受,但後來終於未能抵禦得了對懷孕的巨大恐懼,感覺有點兒麻木起來。
南方開放,尤其香港。商店裏均擺着各種各樣的模型來出售,以備那些缺乏女人或男人的人們受用。在泰國等東南亞國家,還做現場表演。一對男女在台上給觀眾表演各種動作,博得喝彩。還有的模特,專門從事於這種行當。用香蕉用啤酒瓶子塞的,沫子滿天飛,製造刺激。這些專事於此種職業的男女收入較高。在美國也同樣如此,有專門的學校來學習,有專門的模特供攝影和拍片之用。這些泛濫的東西一定程度上已失去了人生男女歡愛的某種感覺,而淪為機械的娛樂。試想,人類一旦將性的樂趣與幸福感全部刪除,還有什麼神秘感可供想像和創造美的呢?
只有鮑昂,才給過她最銷魂的感受。
鮑昂抽出了一天的時間,帶華柔去檢查。在女人們唧唧喳喳的婦科醫院裏,似懂非懂的口音問她:結婚多久第幾個孩子多大了?她回答人家已結婚三年因都忙不要孩子這是第一個孩子很緊張今年二十八歲等等。年長年輕的女醫生絲毫不懷疑她的謊言,認真耐心地充滿母性慈愛地給她檢查。讓她躺到一個很高的冰涼十足的躺椅上,用金屬類的刀子叉子來回攪和。她第一次發現女人原來是這樣醜陋的不知羞恥的,她們四仰八叉地躺在這兒被無數雙目光來回掃描並胡亂攪和。她看看周圍的女人,都天經地義的表情,很是習慣。查完內部又給了一個小小的瓶子,化驗了一下尿液,等待結果。
終於得到了印證。當一紙化驗單遞到她手中時,她並沒有吃驚。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如何將這幼小的剛剛發芽的生命消除,一絲不留。鮑昂順從了她,他也沒有辦法。慈善的女醫生給他們講解,可用一種葯,柱栓之類的置入。最快一天最晚三天便能將孩子流下來,沒有什麼痛苦。但用此葯的早孕婦女必須是在懷孕四十九天之內,否則不起作用。他們均同意了這種做法。
在她懷孕四十八天的那一日,女醫生將藥物溫柔地置入她體內,那曾經神聖又骯髒的領地。她被擱入一個已住進一個病人的病室內,焦急地等待着。
起初,鮑昂還陪着她,為她端水送飯,因她下不了床。后因太忙,便離開,只送來一些方便麵飲料蘋果就離開了。午夜時分,她開始發燒,灼熱難忍。后漸漸高燒,胡話連篇。幻覺之中,自己在舞蹈在歌唱,或許是死之前的某種徵兆。燒的時候,一會兒冷,一會兒熱,象傷寒病人。她從未這樣高燒過,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同室的女人病較輕,跑到外邊叫來了女醫生。慈眉善目溫和的年輕女醫生給她量體溫:四十度,立刻打了一劑退燒針,並讓她服用了退燒藥。醫生說這可能是藥物起的作用,有的人就是有這種副作用,體力不支。必須有人守侯才可以,否則容易出事。醫生問家人在哪兒你的丈夫在哪兒?她說很快就來。說完后竟發現眼裏蓄滿了淚水。
後半夜,這種高燒的狀態又反覆三次,均被藥針止住。於第二日上午,醫生要她去拍片檢查。昨夜一燒,怕燒出其它病症,尤其是肺炎之類。其實她是走不動的,好不容易才站起身,一步一步扶着牆,艱難地向X光室走去。
從病房至透視室,需經過一個長廊。這十幾米的長廊她走了二十分鐘。當挪到X光檢驗室時,發現汗水已將內衣牢牢地粘在身上。沒有表情的男醫生說不用脫衣了,只將外衣脫掉即可。
那是她一生所見到所感到的最冰冷最黑暗的空間。她穿着粘住身體的濕衣服,頭冒冷汗,並被嗖嗖的小風所吹。身子還須緊貼在冰涼刺骨的透視鐵板上,好半天不能動。眼前的男醫生這個不失英俊卻沒有表情的男醫生不能給她少許的溫暖嗎?如果能,她願一輩子給他當牛做馬。然而沒有,男醫生很機械地挪動鐵板並記錄。難道,世間的男人都是這般地冷酷無情,就象鮑昂?
不知她是如何挪過漫長的走廊挪進病室的。躺在床上,閉緊雙目,一陣透骨的寒冷再度襲來。這是七月,很炎熱的七月,她卻冰冷異常。也許,正是那個流滿鮮血的永世難忘的七月,給她身心留下了終生難以治癒的後遺症:稍有一點小風便頭皮發麻,感覺冰涼刺骨,無論嚴冬還是盛夏。而且對方便麵厭惡透頂,如同後來厭惡鮑昂。這個男人再不可能走進她的後半生。
女醫生翩翩而來,象美麗的女天使給她乾枯無望的心帶來了些許慰籍。醫生說不能再挺下去了,要儘快輸液。這樣,她便伸出手,任人紮上細眼,便有源源不斷的液體流入血管。第一次紮上,猛地鼓起了大包,將纖細的小手腫成了大麵包形狀,並疼痛難忍。鄰床好心的女人再度跑出,叫來醫生,重新紮入才安穩。她眼望細細流淌的液體,感到腹部的疼痛在一秒一秒地加重。
已經一天多,到了規定的時間。為什麼腹中的小生命還不降落?她焦急地問醫生。醫生說從反應來看,你的情況有點特殊。發高燒,且肚子疼得厲害,血流得太旺。估計是由於你是第一個孩子的緣故,還沒有開過骨縫兒,腹中的小東西便很難順暢流出。你身體的各個部位不通,通了就好了。耐心等待吧。
肚子疼,常疼得她大叫大嚷。這是她所能體驗過的最深刻的疼痛,從前的月經期反應也沒達到過。她只好靠止疼針,靠大把大把的止疼葯來維持。房中放個痰盂,解小手均在此中。每次蹲下,都要蹲許久。和過去月經流血時一樣,她期待着蹲得時間長就能減輕疼痛。每次起身,都發現盂中滿是鮮血,觸目驚心。如同一個棍子在她腹中攪來攪去,不停息地釋放着劇痛。血,她彷彿看到湧來的無法擋住的江河。奇怪,自己瘦弱的體內怎麼會有這麼多的血,無止無休。
第二天夜裏,又多來一個醫生。在發燒的腹疼的雙重作用下,她早已沒有力氣下地。只聽醫生說明天吧,明天觀察一下再說。如果明天孩子還不下來,就要採取強制措施取出。
天,搞來搞去,還要走這一步。早知這樣,不如用瞬間的痛苦了結三天的痛苦。她對漂亮溫柔的女醫生說她不去做人工,不去強制。那樣太疼痛,不如讓她去死。醫生說你好好考慮一下,如果明天還不行,就不能再等,會誤事的。不如儘快結束這種痛苦,不要緊的,女人都這樣,我們都是從這過程中走過來的。女醫生溫和的語言令她更加痛苦萬狀。
第三天下午,陽光很暖溫柔地射入窗內,灑在她雪白的床上。走進來三位女醫生,又比昨天新添了一位年長者。年長的醫生給她做了全面檢查,並詢問情況很是細心。看樣子,是領導或主治醫生。老醫生讓她蹲在痰盂上,指點她如何用力,跟人們常說的生孩子一樣。她用心領會着老醫生的指點,渴望儘早解除痛苦。當她站起來,醫生用鑷子來回攪盂內的血液:沒有下來,但已經有希望。隨後,醫生吩咐其中一位取來了工具:全部是叮叮噹噹的金屬器皿。醫生讓她再度蹲下,用力,便有紅血絲絲一樣的雜物垂着。老醫生一邊令她用力,一邊用碩大的鑷子不同方向地朝外移動。一會兒的工夫,大約自己半個小拳頭那麼大的一堆東西便拽了出來,她忽然一陣輕鬆。看看吧,好好看看,這就是你的孩子。她開始捂住臉,后慢慢地迴轉身,看清了自己身上掉下來的真血真肉:一團模模糊糊的鮮紅的筋骨。不由的哇哇大哭。
可能是個兒子。醫生說。她想起從前別人算的關於生兒子的命。生兒子好,長大了可以保護自己。不要生女兒,跟她一樣的命運忍受千百回的疼痛。然而她的兒子,就必須這樣眼睜睜地流走,無可奈何。
所幸的是,華柔終於可以卸下重負,輕裝上陣了。她再次活脫脫一副女兒的身骨,很快得到了恢復。就在她準備與鮑昂長談欲離開香港回國之時,第二次的不幸再度降臨。
醫生曾囑咐,做過人工流產時間不長的女人是要注意的。第一影響女人身體健康,第二極易再度受孕。但休息了二十天的鮑昂無論如何還要繼續,令她難以違抗。她不時地痛恨自己,為什麼再度依順他,不死死地抗拒。而且不知不覺迎合了他獸一般的侵入和踐踏。
在經歷了同樣的感覺同樣的反應之後,她意識到在劫難逃。幾乎不用去查,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她已無法沮喪,無法絕望。只能任時間的潮水沖刷一切,不留痕迹。不知為什麼,這一次沒有太害怕,不過就是一疼,死不了人。這時鮑昂笑着說她已有了經驗,不會太疼了。那模樣真有點厚顏無恥的味道。
等了很久,直到五十幾天時,她才去醫院。醫生說來得正好,過了兩個月就要強行處理了。這裏有一種新葯,口服的。適於四十九天之後六十天之內的,一般婦女服后均可以將孩子打掉。記得第一次懷孕,她不停地用牛黃解毒丸,很苦很苦地吞下。因說明書上寫道:孕婦禁用。禁用的如果用了可能會起到打掉孩子的效果,但吃了好幾盒,不見下來,看來這孩子挺頑強。她穿着肥大的紅褲,藍藍的牛仔服,一副很現代的裝束出現在婦科,招來許多目光。醫生講,用后六個小時便見效,但必須專人看守,怕出現異常情況。鮑昂開車送她到醫院,說六個小時後來接她,一副沒心少肺的模樣。她只好習慣地躺在床上,等待漫長的死亡走過。
同病房的人於六小時后,均起到了預期的效果。她發現,只有自己的葯不起作用。為什麼偏偏這樣,她果真是一個奇怪的女人嗎?任何事都跟別人不同,連流產都特殊。六小時后醫生趕來,鮑昂也來了。醫生帶她來到另外一間恐怖之至的房間。準備用先進一點兒的方法即電的方式將子宮附着物吸掉。這種方式是在古老的方法之上的改進,而古老的辦法便是強制性地向外刮。那種疼痛,常人很難接受。
這個散發著女人生命最直接氣息的空間裏,各人躺在各人的位置。她們叉開雪白的大腿,被刀叉剪鑷拽多餘的雜物。沒有一個人吭聲,均咬住牙關,忍耐。女人的忍受能力是多麼巨大,令人驚嘆。只有她從進屋就嘰哩哇啦地叫,而且大哭。搞得醫生們對她很是輕蔑,而且罵她:誰讓你圖一時的快活?
終於,她看到從自己的身體內,陰冷的醫生吸出了一堆血肉,扔垃圾一樣地哐哐敲着盆沿置入桶中。別叫了,再叫吸不幹凈你還要做第二次。她聽到這兒很乖地止住了哭聲,后從鐵床上爬起。那一瞬,她忽然很是噁心。莫名的噁心令她極想吐掉,她強忍着,被等在門口的鮑昂攙扶上了車。她看到女人們都在魚貫出入這間犧牲嬰兒消滅人類的空間,醫生們表情麻木。被支解得幾乎變形的女人利利索索地躺下,幾分鐘就站了起來。匆忙出門,又騎自行車去忙碌。女人竟是這般地從容。她本以為可聽到看到的聖潔和愛在此根本就不存在。什麼都沒有。
在回賓館的轎車上,她要求鮑昂乾脆直接將她送至機場,省得太麻煩。經歷過這兩次幾乎滅頂之痛后,她與他的感情在淡泊。鮑昂卻不承認。他請求華柔再陪他一個月,到期后完好無損完整無缺地送她回大陸。
她知道,鮑昂不會修改秉性。她已不再對他抱什麼希望,唯一的慾望是儘快回國。在這漂泊不定的國土上,她已不是自己。她已變成別人的婦人,經歷了最深切的流產之痛。他安慰着她:別怕。如果再度懷孕,我決不讓你再去做。我要娶你。
鮑昂果真就實踐了自己的諾言。當華柔第三次懷上他的孩子之後,他便開始張羅起了結婚的事情。在華柔離開港都的前三天,他們在教堂接受了牧師的儀式。他讓她回大陸生子,交給母親照顧,等待他回去看望。
鮑昂是真的因愛她才娶她,還是毫無辦法之後的舉措?華柔總覺得,這場婚姻從一開始就蒙上了一絲無法塗抹的陰影。她愛他嗎?從前有過,今天則不同。感情這事不斷變化的有時變得令自己吃驚。然而,這樁具體可觸的實實在在的婚姻會象鮑昂說得那樣,給華柔帶來實實惠惠的益處,她又怎能拒絕呢?鮑昂後來真的欲給她開威尼酒店,只不過她沒有興趣就給了好友舒魅。但他在她文學事業上的相助乃至包裝對她卻是至關重要的,也是令她欣喜的一面。愛情這事怎麼好說?已經和商業效應攪和在一塊兒,無法分清。今天的人們觀念均在變化,已沒有人拒絕金錢。後來他與她轟動性的文企聯姻之舉產生過很大的社會效應和經濟效應,並非僅僅為形式。他們已是成人,都知道在內心深處各自的分量。
在華柔三個月身孕之時,鮑昂從香港返回。他一如既往,幫她開始張羅如何將華柔進一步推向文學事業的成功之巔的活動。在她尚未完全反應過來之時,他已安排文學新聞各界的名流在京城為她召開了聲勢浩大的個人作品研討會,是十年來的第一次。年輕的美麗怡人的女詩人令眾同仁刮目相看乃至嫉妒已屬正常,但誰都沒有發現她此刻的變化。隨後,華柔的名字再度更顯赫地飄揚在國內的大小報刊上,一發不可收。同時,電台電視台爭相邀她去講課,去跟熱心聽眾觀眾對話。她忙得一塌糊塗。
這段時間,是她事業的頂峰。鮮花和掌聲滾滾而來,再度飛至天空。她為此而感激鮑昂,感激他實實在在的感情。鮑昂有什麼不好?她難道不該安心於他的羽翼下。回報他嗎?
從此華柔,以每年出一本書的速度遞增着數量與質量。望着曾經寫出的幾麻袋廢稿均發表與張揚出去,她更加風光。在人們風起雲湧使用電腦寫作的時代,她謝絕這種現代化的方式,頑固地用原始的筆來寫。走在大街,細心的人們一眼便能相認,跟電影明星似的。只是半年後,她不再也未能出門,於鮑昂在T市買的新居中趴了一年之久。
生個孩子,的確是件很麻煩的事。
出書,作品研討會,獲獎,大面積的廣告宣傳,對於一個剛出道的年輕作家來說已夠滿足,這一切若沒有商業性的金錢支持,恐怕也難成。因此時下的文學,已變得不那麼純凈;時下的愛情,也不一定那麼潔白。難道,清苦地不吃不喝一味地寫作才是人生?華柔可不願這樣,儘管心底矛盾重重。
衣冠楚楚地走上電視屏幕,給眾多青年和少年男女講愛情故事,已不新鮮。當她在幽雅黑暗的直播間中頭戴耳機,滔滔不絕地大談愛情與詩,偶爾接一個崇拜者的電話,並且長時間與年輕的男孩兒交流,該是很打動人心的事。有一次去直播間,兩個公安局的朋友護送,滿氣派的。剛從現場走出,被一輛紅紅的夏利出租所載,女司機聽完她的第一句話便驚喜地喊起來:你就是電台里剛講完的華柔吧?我的收音機剛播完,於是連出租的錢也沒要,並且以後常來接她,竟成了好友。
她還記得獲獎的那段時光,令人激動。全省幾卡車的詩集,她的票數最多。那時可沒人知道她,也沒有金錢效應。完全是憑實力,憑她新奇陌生的情懷和詩集獲得榮譽的。這一切怎不令人滿足?外界的宣傳固然重要,但她知道自己骨子裏就是一個純粹詩人的材料。
作品研討會時,資深而德高望重的老評論家均表現出對這位青年新秀的喜愛。一位老者與她翩翩起舞,風度姿態震驚全場。后又跳到許多地方,跳得情意綿綿。那一刻她意識到文學詩這東西是沒有年齡界限的簡直是火焰。研討會的紀念品:一個漂亮的小包,遞到了各位手中。她對各位參加者說:提在手中,到市場買菜用吧。眾人大笑。
之後,關於文企聯姻的更熱鬧的大會再度舉行。鮑昂沒有參加她的研討會,卻趕回來參加了這場盛會。企業代表由鮑昂發言,文學界代表由華柔發言,省委還出席了一些重要領導。文藝界的確需企業的扶持,是實實在在的扶持。而鮑昂和華柔,便是實質性聯姻的典範。會後,鮑昂的公司贊助給省作協的二十萬元人民幣,由此鮑昂和華柔的名字經久不衰地展覽在報刊之首。
華柔是挺着一個尚未顯山露水的大肚子來風光這一系列由鮑昂導致的盛大活動的。她在經歷了四個月的反應之後,於第五個月方顯出一點跡象。這大概與她身材好有關,基本不破壞原形。也可能與生男生女有關,女孩兒凸起的體積較大,男孩兒較小。而且生女孩兒懷孕時較笨較懶,生男孩兒較輕盈。女孩兒在母體的子宮內是背朝母親胸朝外的,說明了一定程度上女孩兒註定是他家之人的定義。男孩兒在母體的子宮內是背朝外胸朝里的,也說明男孩兒要將媳婦娶回家來養母親這一傳統。但現實中的情況也沒準兒,因人而異。
華柔真是個處處不順的女人,表現在個人生活上。大部分女人懷孕反應,也就一個月的時間,有的甚至幾天就過去。但她不行,自始至終地反應着,強烈地嘔吐着,很難吃進東西。後來折騰得面黃肌瘦,幾乎破相,彷彿變了一個人。
六個月後,華柔略微有了點好的心情。她感到腹中有生命在跳動,不停地跳啊跳。小手小腳丫,正漸漸成型。一個嶄新的生命就這樣經過時間經過母體溫暖的孕育而成功,多麼激動人心。她聽到了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不久就會脫胎而降臨人世,痛苦便顯得輕了許多。她不斷地撫摸自己隆起的腹部,象觸到了心愛的孩子聖嬰般潔凈的小小胴體。
這次的生孩子不同於以往的流產,那是死亡的降生,而今日的大生產,是她歷史上最壯觀的場面。所有關心她愛着她的親人朋友乃至崇拜者均焦急地等候在產房外,盼望順暢的鼓舞人心的大好消息。從肚子疼開始,她就登上了產床。醫生在檢查完之後告訴她:胎位不正。這是導致她劇烈疼痛並且三小時也未能產下的原因。醫生說,一般孩子都是小蝦米般蜷在子宮中,兩個小拳頭緊抱頭顱。生產時先出頭,后出腳,這樣就能較為通暢。但她的孩子,恐怕要先出腳后出頭,出腿之後有可能在脖頸處卡住,造成極大的困難。輕者給母親帶來巨大的痛苦,重者甚至會造成母親和孩子均保不住性命的惡果。
疼,巨大的疼深入她骨髓的深處。出乎意料的狀態開始了。先邁出腳的孩子正吃力地向外蠕動,十分艱難。用力,用力!醫生高喊。她雙手抓住冬季掛滿冰霜的玻璃,死命地划著,聲音刺耳。口中緊咬一塊臟髒的枕巾,直至咬得七零八落碎成布片。半小時后,仍不見頭下來。此時的她已精疲力竭,竟消耗得昏暈過去。關鍵之時,醫生問鮑昂:要母親還是要孩子?他果斷地作出了回答:要華柔,不惜一切代價保住華柔。
醫生朝她晶瑩透明的肚皮上打了密密麻麻的數針,可能是催產素之類或別的什麼藥劑。接生的工作繼續進行。同時給華柔注射了強心劑,以防她再度昏死。又經過半個小時的緊張努力,孩子終於從母腹中拿出。“哇”,伴隨清亮的嬰兒的哭聲,華柔臉上綻開了虛弱的微笑。母親和兒子雙雙平安,令人震驚並驚喜之至。醫生將八斤重的華柔的兒子與她的紐帶剪斷,塞進嬰兒肚臍。浸泡在羊水中的孩子終於見到天日,醫生用藥水洗來洗去,乾乾淨淨地送至走進來的鮑昂手中。
突然,又一樁意外發生了。華柔在迷起眼看完兒子和夫君之後,再度感到眼前一片幻覺之海,無數精靈翻飛不停。她微笑着以一個表情緊緊地合上了雙目,動彈不得。而腿下,大灘大灘鮮紅的血液噴泉般地向外涌流,不可扼制。
她累了,或許想休息一下。經過九個月不息的折磨本已消耗得差不多,生產時的萬般不順又折磨得她幾盡邊緣。她真的該歇一會兒了。不然,出去后肯定要面對太多事情,無法安心休養。華柔註定了轟轟烈烈地無法停住腳步而一世風光。快,緊急搶救!醫務人員再度投入了緊張的忙碌。由於失血過多,急需輸血。鮑昂衝上前伸出了胳膊,但因血型不對,無法使用。找來找去,找到了一個醫院裏燒鍋爐的男人。此人近五十歲,身強力壯,恰好吻合華柔的AB血型。又經過一番緊張的輸血救護,終於止住了小溪般流淌的鮮血。男人的強勁的血質緩緩流入華柔的脈管,使她再生。後來華柔才知道,這個過早就與她有血液交融的奇特男人叫石巴,後來進入威尼酒店做採購和警衛。那時的她還不知道也無法預料,自己會與石巴發生那麼多淋漓盡致轟轟烈烈的故事。後來一想,才感到實屬命定之緣。
華柔在生下兒子之後,便被鮑昂安排在他T城的一間新購置的公寓中。或許是他有意如此,公寓緊鄰並且面對的是地震中已破舊不堪痕迹依然的樓架。她懷抱剛出生的兒子,日夜昏昏然。鮑昂由於太忙,又返回香港再創宏圖偉業,將她一人留在了故鄉。這是他出生並長大的城市,浸透酸甜苦辣。她彷彿尚未從生子的壯觀和傷痛中走出,死亡的幻覺便永恆地籠罩着。終於有一天,年輕的心情複雜紛繁無法壓抑和控制的華柔將兒子托給母親,毅然出走,走到了日思夜想的世界屋脊------西藏。
第一次到威尼酒店,是被邀請參加開業典禮。一直對鮑昂的商業活動無興趣的她匆匆一夜就走了,身邊還陪着強悍英俊的藏人阿桑。因此第一次,並未留意剛到威尼上班的石巴。輸血是需要花錢的,便沒有過多感情負擔。鮑昂原是為華柔建的酒店,讓她不再上班安心寫作和撫養孩子,找個操心的人就可以解決日常經營了。但華柔沒興緻,就只好給舒魅了。華柔卻並不清楚自己選擇舒魅做總經理正好吻合了鮑昂的心愿,如果華柔拒絕威尼,不是留給舒魅更合適而兩全其美嗎。鮑昂終究是個商人,喜歡送酒店這樣的禮物給女人正中舒魅的心思。叫石巴的採購兼警衛,卻是鮑昂請來的。
然而華柔第二次光顧威尼,連自己都未想到會掀起如此的暴風驟雨。
這是華柔精神上極度困頓的時期。她回故鄉,來到威尼酒店。一切都不再是從前,一切均面目全非。她看到鮑昂和舒魅正如火如荼,不可挽回。倒不是嫉妒不是仇恨,而是深感自己的多餘和可憐。她相信過不了多久,舒魅就會與她和鮑昂一樣的結局,因為她知道舒魅的性格特點中很大一部分與自己相似,又有所不同。蘇幻已遠逝,鮑昂已行將遠離,叫阿桑的藏族男人不過是小小的插曲,隨後再度厭倦,將他昔日的純樸與原始均視作了愚昧和無知甚至粗俗。感情上的虧空促使她迫切需要一種補充。對於各個時期的不同男人來說,蘇幻給了她少女時代最浪漫的詩情,鮑昂則給了她太多的物質享受,小插曲阿桑等眾多男人令她新奇。而眼下的石巴,卻給了她一個飽經風霜的成熟男人一生的激情和生命力。讓她最後一次領略迷人又刺激的生命風光,那些最隱秘的部分。
石巴一直住在舒魅率員工為他特意搭制的小木屋,它宛如獨特的風景,守望在圓形的高樓大廈之側。這道別緻的景物強烈地吸引了華柔,令她魂不守舍。
一個傾盆大雨的午夜,華柔漫步在威尼大院中。她難以描述清楚自己內心的苦楚和虛空,渴望抽打和痛快淋漓的撕裂。這時石巴走出了小木屋,裸露着強健的身軀,只穿了一件小小短褲。一道閃電襲過,照亮了生命隆起的男人,也照亮了形影憔悴孤苦無依的女人。兩道目光同時對視,便有又一道閃電劃破夜空。石巴用鐵鍬鏟煤的一雙手突然於半空凝固,被眼前黑衣素麵幾乎淚雨瑩瑩的美麗女人所打動所震驚。而華柔,目不轉睛地盯着石巴,血液立刻海一般席捲周身,她幾乎不寒而慄。一瞬間,雙方均感受到一股力量,類似於神性。年輕的饑渴的華柔緩緩伸展開花枝般的細臂,而幾乎為女人空置與閑散了一生的石巴便毫不猶豫地接納了上蒼的賜授。
又一道更強烈的閃電劃過,兩個旺盛的生命抱作一團,在大片黑亮的煤堆上。也許因為雨的緣故,歌廳里的人們早已回家入夢,只剩下石巴一人留守。整個大樓連同小木屋都歸他了。石巴和華柔,忘乎所以,相互纏繞,交融。在一剎那,雙方均彷彿再也無法分開。這是個純粹的男人,純粹得如同山裏的莽漢,不食人間文化,尚未被污七八糟的說教和陳規浸染。真奇怪,這個近五十歲的單身男人。她知道,她缺的就是這些,就是這種最直接的沒有任何理由的天然佔有。
尖利的叫聲源自於內部,被粗粗的氣息頑強地包裹。這些怪異的生命之音與天地的電閃雷鳴相交織,構成完美的交響樂章。他抱緊她,敏感地摩擦出強烈的灼人的火焰。待最後的他釋放完積攢了幾十年的能量時,她聽到他刺耳的聲音如山林伐木又似海浪拍岸,持續了大約十幾分鐘。終於暫停,雙方才看清彼此的面孔。華柔的長裙已成了碎布條,迎風起舞,如吉普賽女郎。他打量自身,發現自己如青銅雕塑。當兩個人均注視腳面,才發現被煤染黑的腳下,混合著山澗一般的液體,正與雨水和煤水混合流淌,並散發好聞的氣味兒。石巴和華柔相視一笑。
兩人就站在雨中,任雨水淋浴,沖洗自身。用青草鋪就的地面上,華柔新鮮無比。她仰視石巴,深望這不朽的男人,渴望自身的不朽。他呢,恨不能整夜整夜地永不停息。真奇怪,哪來這麼多的能量得以釋放,濃度不減。她聞見了他各個時期各個階段的氣息,複雜得難以破譯。她知道一旦自己滋補了這些養份,便會更加迅速地花兒一樣鮮活,生機勃勃。就如同青草,沒有土壤里的空氣水分和施加的肥料,怎麼可能茁壯?
石巴將滿地的青草拾起,編成一個個蔥綠的花環。一個戴在她頭頂,一個放在她身上。多漂亮的綠色生命,他端坐於地上,左右欣賞。隨後,他點燃了花環中伸出的一角,美麗的華柔便成為冒青煙的新娘。石巴說,這樣就好了,可以熏走蚊蟲,不再挨咬了。他真有辦法。
但石巴沒有想到,這個場面這道最美的風景卻成為一種預兆。一個月後的新娘便真的於頭頂冒起了青煙,那是在墓地之上。
從那以後,華柔每夜均溜出自家的大門,驅車五公里至酒店,與石巴頻頻約會在小木屋內。酒店裏的員工均驚奇地目睹了石巴的變化,他的變化巨大,幾乎不是他,變了一個人。但用華柔的話來解釋便非常簡單:石巴並沒有變,他本來就應當這樣。
石巴在威尼,可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別看他的工作不起眼,卻樣樣重要。看門兒沒人不行,酒店裏沒人維持秩序根本不行。他以不怕死而著稱,令遠近的各道害怕。打掃衛生不能無人,餐飲業最講究這個。而這採購,離了他就更不行。精力過於充沛的石巴既使被廚師長安排一個中午買六趟菜,也不覺累,別人肯定受不了。當愛笑愛鬧的辦公室主任韋能問他:不行了吧?他卻擦擦汗:沒問題,堅硬着呢。
沒有相遇華柔之前,石巴有個習慣。每天下午客人吃飯走後,尾隨店中小姐去公園等地。烈日炎炎,驕陽似火,他不怕熱,跟在別人後邊觀察,每個中午都如此。后被大家發現,覺得很不可思議。也許因為他有勁兒沒有地方用,也許是一輩子未見過女人,過過眼癮之故。但總經理舒魅常常聽到他的報告卻是這樣的理由:某某作風很不好,經常換人。這樣下去,酒店不是全亂了?
的確,石巴無家,他將威尼視為家。他很珍惜在酒店工作,從操心程度看,比經理毫不遜色。這樣,員工們都親切地稱他石經理,他也不謝絕。舒魅和韋能均看得很清楚,石巴完全能勝任一個酒店經理的角色。知道石巴經理的人都清楚,他當過大隊長、支書。后當煤礦工人,成為年輕的礦長。進礦山機械廠后,又做車間主任、副廠長等職。而促使他離開工廠再度回到農村的理由常人又不能理解:在煤礦工作危險,死得快,還是種地保險。那時的石巴便先驗地選擇了鄉村的清凈而無為無紛無擾,一過二十年。五十歲時又再度離家,並交上了絕頂的桃花好運,難道不是命中注定天之指點?
然而好景不長。天賜的天使般的女人與他共享了十分瞬時的歡樂后便撒手離去,在她是一種必然。而對於他,卻永恆地寒意刺骨。青春伊始的五十歲的石巴,突然就相遇三十歲年輕的死亡。是不是他害死了她?他胡思亂想。
華柔註定選擇非自然的死亡,這是她自己很早就給自己算好的命。到華柔這種程度,已經可以模糊生與死之界限,早已將死這件事看得無足輕重了。她感到生命有一個限,因人而異就有不同的年齡。而她就已經達到了這個界限,和她理解的三毛一樣,再向前走已毫無意義。為此,她每天都在琢磨死亡的方式。但當真的相遇死亡,依然會恐懼。比如那天她一個人走在大街,親眼看見一輛藍色的大卡車將騎自行車的青年撞倒,擠在路邊,連白色的鐵欄杆都擠倒。這個場面令人不寒而慄,尤其是男青年面朝土地趴卧在那兒,大灘的鮮血觸目驚心。這難道是人的血人的血嗎?人體內居然有這麼多血,流出去就沒了命。肯定死了。她聽見路邊的人嘮叨。男青年的一雙黑色布鞋飛出好遠,象被遺棄的小舟,無可奈何順水漂走。這麼多的血啊,原來生命就是由血來灌注。她告誡路過的行人,不要湊到這兒看熱鬧,別在這兒做事,如果你還想繼續生存。尤其是女人,別有事沒事往這兒跑,來也不能久留。因為男鬼要抓女人,特別要拽漂亮的女人,一起走進地獄。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想像那灘血,猛地抬頭撞上一個男人。這男人一半臉正常,另一半臉則紅腫得變形,眼睛如小黑洞。太可怕了,怎麼會誕生這樣的畸形。她開始頭暈,拚命跑起來,朝東的方向。她找到一個垃圾箱,嘩嘩嘩浪滔般地大吐起來。
這樣敏感細緻如此在意天上人間在意生死的女人會選擇自殺,誰都不會相信。但華柔,的的確確是以花兒一般的怒放行將飽滿得果實欲墜的季節,滿懷信心地自殘自己的。在眾人看來,實在令人費解。
更多的時間,她均處於情緒不佳的狀態。想像死亡,也許可以一了百了,結束眼前的一切。她已經什麼都不缺了,什麼都擁有或擁有過。世界上最多能有百分之二十的人過她這樣要什麼有什麼幾乎可以毫不猶豫的日子。那麼她缺什麼呢?房子是自己買的,車也是自己買的,還擁有丈夫、情人和兒子。作為一個女人應當體驗的全部她都體驗過了,人生的多種滋味已經覽盡。難道,這恰恰是促使她選擇死的原因?
偶而,在死的門檻,她也停頓那麼一會兒。靜坐白色調的空間,白色的自己舞文弄墨的桌子閃爍白光。端詳自己白白凈凈的縴手,它們溫柔可人,又創造出那麼多的力度。抬頭看看窗外,陽光正射進來,很是燦爛。多暖和的陽光啊,難道不應當為陽光而多活些時日嗎?然而內臟空空,腹中空空,她感到徹底的虛空襲遍全身,侵吞着她的每一個弱小的細胞。
她目睹過鮑昂商場上的激戰,那種欺騙相串的欺騙,陰影寒人。接着,好友舒魅也成了十足的女商人,裝模做樣地向全世界賣笑。也許別人會說,她華柔已擁有一切,才不屑一顧,才會以貴婦的氣質掃描別人進行的骯髒交易。體現到個人的身上,她恰是交易品之一,對於鮑昂。她為自己的不潔而噁心,為自己的喪失而難過。應當說其間是有情感因素的。但這種良莠不齊的交織令她更加矛盾和痛苦。商場上沒有什麼真東西,對於潔癖的她來說無法容忍那麼多的虛情假意,她看到和聽到的一切。她為財富活累了,她為精神也活累了,一切的一切均毫無意義。
這樣的社會這樣的人類,難道還能讓她與之共舞共存嗎?人有他們自己的秉性原始的無法更改的個性,你又奈何?千百年來“人為財死”“人為自己”均是約定俗成之規律。不要過高地要求人。她唯一的辦法和做法就是遠離人類,那麼死亡便是唯一的選擇。
孩子,她的孩子。也許最難以割捨。但想開了,也就沒有什麼。其實父母生孩子,所謂的母愛父愛根本就不是無私的。他們更大程度上是為自己,有個真實的玩具有一種寄託而獲得快樂。孩子有鮑昂,一直在爺爺奶奶那,也不需要她。
似乎是她多年來一直追求的目標。死亡從哲學的意義上是最美點是最高峰,是人們一生奮鬥的終點。為什麼要躲避它呢?每個人都面臨同一個目的地,不過時間的遲早而已。
她實在不能再過從前的日子了,又沒有任何別的日子可以過。
情人那些情人們呢?他們會為她撒下一腔熱淚嗎?她真真實實地愛過他們中的每一位,后都相繼走遠。活過了做過了就好,就不悔。這之中肯定會有人懷念她想念她,直到與她一樣進入終極。
華柔獨坐陽台,向很遠很遠的西天望去。該選擇一種什麼樣的方式呢?投河投井投海,稱為溺水而死,是一種很古老的方法。而且,不需要任何輔助。她見過溺水的死屍,那是大學裏的一個同學。這同學也說不清什麼原因,獨自坐火車,走了很遠才來到叫松花江的江。她身上,還揣着所愛的人的照片和禮物。至今說不清楚為什麼,就不去說了。女屍被水浸滿,腫漲得面目全非,根本辨不出是誰。曾經嬌好的容顏不見了,徹底變形,模樣極慘。不行,還是不要選擇這種方法,應當保持舊有的容貌,不被破壞才好。否則很醜的樣子到陰間的另一個世界一定沒人喜歡,沒人愛。
古時候,沉河是懲罰人的酷刑。起因於最初的安撫水靈,人們認為水有靈魂,只有奉獻犧牲才行。後來就在一定的時間往水中供奉物品,死囚投水便有活人祭祀的意思。凡利用巫蠱之術害人的,要背一隻黑色的公羊、拖着一條狗,一齊沉入深淵。溺死刑還有一層含義,古人認為水有凈化的作用,可消除罪責。一般死囚的水用河水海水等活水,而不用池水湖水等死水,怕死囚的靈魂沉入不流動的水中不能凈化和解放。
其實,華柔是非常喜歡水的。她喜歡以水為家,自由漂泊,很符合其流浪天性。只是死後的形態變得醜陋不能容忍,便只好排除了。這個時代已沒有信任沒有愛情可言。用舒魅的話來說就是今天還抱着你,明天就不知投向了誰的懷抱。男人如此,女人也不例外。華柔不僅對鮑昂蘇幻阿桑石巴等眾多男人失望,同時也對自己和舒魅一樣失望。她不能容忍自己和眾男女均變成眼下的模樣。
上吊,又名縊死。即絞,古人稱磬。是一種很民間很普通的自殺方法。舊中國稱為斬,西方稱為絞刑。據目擊者講,這種刑法令人痛苦。有的死囚居然能活過來再度上絞架,此類大多是絞或窒息而死。十至十五分鐘還能聽見心音,可見需要一個漫長的死亡過程。死囚非常醜陋,臉部肌肉塌陷、腦袋耷拉在軀體之外,由於壓力增大而暴突雙眼,動脈大出血並舌頭變形。大腿垂吊晃蕩,毫無生氣,散發屎尿的惡臭和血乾的過甜氣味,那是由於失禁之故。這種痙攣狀態,很是痛楚。後來人們自殺用此辦法,一根繩子就能解決問題。但弔死人的地方有個說法。縊死鬼常會找上門來,拉上渾然不覺的人迷迷糊糊上吊。有人說,凡上弔死的,應在未解下時在弔死者腳下做一記號,把死者解下時就應用石頭壓住記號,解下人後立刻挖那個地方。挖下二尺三尺,最深九尺,一定會發現埋着雞骨頭或別的骨頭類,取出來燒掉,就不會再有人在那兒上吊了。這說法挺有意思。但華柔決不會選擇自縊這種方式,延長本已痛苦的痛苦。雖然能保持完完整整的身體,但也恐怖之至。那樣很疼,屍體又四散怪味,人見人躲,不好。
華柔需要慎重選擇,就象她剛出生睜開眼看世界一樣,亦如她選擇一個又一個男人一樣地精心。她需要讓結尾輝煌燦爛完美如初。
前段時間,一個朋友的弟弟被火車撞壞。奇怪,只聽到汽車等車禍,很少聽到火車之災。後來,聽這兄弟躺在醫院裏描述,他看見的火車是靜止的,而當時的火車就直直地沖他開了過來。有人說他中了邪,中了魔。可能是這樣。華柔想,肯定三天或五天前那兒壓死過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呼喚他,他才會看到行走的火車呈靜止狀態。歷史上卧軌而死的人很多,尤以想不開的女人為多。這種自殘不同於上古的車裂,那是將人頭和四肢分別拴在五輛車上,以五馬駕車,同時驅趕分向奔馳,撕裂肢體,俗稱五馬分屍。這是一種刑法。而今日的鐵軌之碾,也並不亞於上述。被隆隆的車軌壓過之後,頭腳四肢等分散而開,血肉模糊,找不到完整的自己。這太慘。人生下來是完整的無論是以水或泥或其它東西捏成或構造,均是完整面世。不能隨便就碾成粉末,碾為碎片。起碼應還人的一個本來面目。
她是不會卧軌的,誰會她都不會。她不能想像碎屍萬段的自己,生前是如何的完美,一生都在追求完善。還是考慮其它的方式吧。
服毒或毒死他人,也是歷代常見之事。古代的鴆毒,就極其厲害。傳說鴆鳥專門吃毒蛇,毒性便滲透到鳥體的各個器官,不僅肌肉內臟有毒,連喙和羽毛浸在酒中泡,便成為毒酒。人飲少許這種酒,會立刻斃命。後來人們又用信石,又叫砒霜,作為毒藥。西方則用鴉片,後用安眠藥。道教的煉丹術,就是煉就“不死葯”或叫“長生藥”的。即將鉛汞與其它藥物配置后冶鍊,初煉品叫“丹頭”。對“丹頭”進一步燒煉,就是丹藥,即所謂的仙丹。道家便有“先服草木以救虧損,后服金丹以定無窮”,其實不一定完全如此。有的服丹中毒而死,亦被稱為成仙。華柔曾無數次想像過安眠藥的方式。曾一度在醫院要過兩瓶這種雪白的小藥片,終日猶豫不決而未服用。許多名人都是這樣了結自己的,似乎文雅又體面。但她不太想這樣,覺得太死氣沉沉,毫無生氣。一生都浪漫無度的她怎麼也要選擇一種浪漫風情的死亡方式,才更象她自己才更符合人物的終極走向。
華柔就這樣眼望窗外,向更遠更深的天邊無窮無盡地遐想。
說是現代化都市裏,流行跳樓。時下的樓越來越高。越跳就越保險。萬無一失,必死無疑。這商業的發達時期,自殺也極其容易。她沒有親眼見過跳樓的場面,卻在電影電視裏見過。這種情景,大概跟卧軌沒有太大區別。不是粉身碎骨,也屍骨難全,一定慘不忍睹。關鍵是她不敢跳,無法跳下去。儘管幻覺的海洋里多次想像過自由落體的優美運動,但那麼深刻地嚮往着死亡,真是不可思議。
火可以焚毀一切,也可以用來殺人。古代焚人的辦法通常是這樣的:地面立一個木柱,周圍堆上柴薪,用鐵鏈或麻繩將死囚鎖縛在柱上,兩手反捆。也有讓死囚坐在柴薪上的。柴薪堆得很高,火勢兇猛,死囚迅速化為灰燼,然後將骨灰撒向河川或揚向天空。也有將全身澆上汽油,再點火,死後更加面目全非,慘不忍睹。還有類似於火的方式。即將自己捆滿鐵絲,觸向高壓線,被電流擊死。這種方式也與火有關。也有一種火死的現象,稱為自焚。是指人體沒有同外部火源接觸,內部發生燃燒化為灰燼,而灰燼周圍一切可燃物體保持原樣。這種現象似乎難以解釋。更多的現代人,出於為某種正義獻身為某種情感殉難,獨立於某廣場,用火自己燃燒自己,也是一種火焚之死。可是華柔,會選擇火焚嗎?她一定要軀體完整,一定要百分之百地完美如初,顯然不會選取燒成乾柴棒一樣的焦糊狀的,那太悲慘。
還有一種日本人的方式即剖腹之死,亦起源於古代中國。殺人成性的皇帝不高興就剖臣民的腹。後有忠臣自我剖腹,以表衷心。日本人向中國人學到了這一招,實行剖腹自殺,表示自己的意志和勇氣。還是中國古典之人玩得花,剖腹取心或抽腸,極其噁心。剖腹終究是要證實自己,指的是自我剖腹。而華柔,有什麼必要向誰去證明自己呢?一個行將遠離看穿一切的女人,根本不需要證明,只需要實踐。
至於凌遲、腰斬、斬首、烹烙、活埋等凶死方式,皆需要別人配合,自身是無法完成的,也只好作罷。
她只需要寫下一份遺囑,讓世人將她美麗的軀體安葬即可以了。是土葬、火葬、崖葬、樹葬、複合葬、腹葬、瓮棺葬或是其它什麼葬,都不重要。關鍵是需要身體完整,並能保留千年萬年,在另一個世界裏永存。
此時,窗外的陽光越聚越暖。而華柔,卻一陣陣噁心難耐。這個無法悲傷的商業時代,她必須走了。她的離去象千古絕唱的長鏡頭,必須永恆地載入壯觀的生死之冊。
這是一種超出書本的方式,很藝術化。她躺在那張大床上,以潔白如雪的床單作底色。並在床的四周及表層,鋪就了厚厚的一層藥棉。藥棉散開,潔凈又蒼白,象起伏的小雪山。這純凈的綿綿雪山,誕生了她,滋養了她,記載着一個女人波瀾壯闊的一生。她要走了。耳邊想起一句台詞,再度縈繞:太陽出來了,黑暗留在後面,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
華柔緩緩地躺下,從容又安詳。她赤裸潔白的身體,回歸至母親初生她時的形狀。長長的秀髮幾乎席地,披散成瀑布,展開着一世的風情與風光。她慢慢舉起細小又明亮的刀片,那張常用來切紙的小刀片,毫不猶豫地朝着腕部,那條清晰明澈的血管割了重重又溫柔的一刀。她知道,那是她揮舞過一生的手臂,那是她創造出細膩又充滿感情的文字的嬌嫩工具,它們開創過多少動人的奇迹啊!是情意盡情揮灑的源地。於是女詩人女作家不願與世人的骯髒與醜惡為伍的清純女人,任自己鮮艷奪目的血緩緩流出,染得滿床血紅,也染紅了天邊那枚衰弱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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