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節
當夜,各暗衛收集過來的證據全送了過來。其實證據並不難搜集,所要做的工作無非嘴上的功夫。
南木讓人把書畫叫了過來,幾日不見她沒了一點精氣神,衣服像是掛在衣架上飄晃。“坐吧,書畫。”
“夫人叫書畫來有何吩咐?”
“沒有吩咐,只是想與你聊聊罷了。你生病了么,精神如此萎頓。”
她有些凄涼的笑笑,在南木下手那位子上坐了,“夫人明知書畫有錯,卻不疾言厲色。是想書畫自已承認這一切么?可我更願夫人責罰於我。”
“死去的已不能復生,而你短短几日將自己弄成如此模樣,何償不比處罰更重。我只是在想,那個曾教我梳妝打扮的開闊女子什麼時候生了這一念之差的。”
書畫的表情更悲涼了,眼睛中那團火完全寂滅中,“什麼時候?或許每個人的心裏都住着一個魔,只有醒來不醒來的區別。那天你們大婚,我原本是真心為你們高興的,心裏也沒生別的妄想。可是,那個人跟我說:人生而平等……”
那個人跟她說,人生來平等,所以誰都可以去擁有自己心愛的人。
那人還說,如能幫所愛之人實現畢生所願,即使不愛那感念之恩總會有的。
這個千年前的世界,男女之間的感恩多是以婚姻的形式來體現,所以她原來還算安份的心裏生出了不同的東西。
上一次的656年,尉遲確立的方向便是搶權。可是這次的657年他減速了,崔慎他們雖然理解,可是書畫並不理解,她以為尉遲只是暫時遇到了某些困難,所以安於在這二品大員的位置上韜光養晦。
沒有過太久,暗衛們發現了李治與武順從秘道進出的秘密,以及關在牢中的少史不久前逃了出來躲入了妓院。少史是南嶺人,更是交趾人,弄到那些厲害的白蟻並不困難。一開始,做為暗衛領頭的書畫想告訴尉遲這一切的,可是知道秘道的秘密后她選擇了暫時隱瞞,在知曉白蟻的秘密后,她徹底的打消了念頭。
如果能兵不血刃奪了這長安城,尉遲的困難會大幅減少而她算是立了大功。
可是,這麼好的機會尉遲只是在救災,還出錢出力的修復皇宮。又過了幾天,李治暴怒,在魏元忠的建議及安排下,上演了回宮時的那幕戲,三相府全體入獄。面對這樣的結果,她忽然發現自己錯了。
生而平等這種話只有現代人會說,老人們不會與她一個妓女兼尉遲的下屬說這些,年輕的更不會。
不過就是景府里的人罷了。
景陽也是挺懂人的心理的,別人一般使離間計,而他是鼓勵書畫做得更多。他沒有趁火打劫的要脅,是明白這次的事情三相可以擺平甚至會有的意外收穫。
南木想,既然這樣還是那四個字:來日方長。
“書畫,以後莫要再為他做那些不該做的事情。只是,事情的發生你要負主要的責任,所以這長安暗衛總管的職務會交給別人。如果你還願意留在吟月居,曾經對你的信任要自己再慢慢找回來。”
書畫憂憂的抬起頭,眼中有一絲絲明亮開始閃現,“還能么?”
如果單從表面看,這一系列的損失太過慘重了,自然不能再信任。
可是他們不能再多一個強大的敵人,她總管長安暗衛幾年,所有的運做方式、人力佈置、信息通道都是最清楚的,如果最壞的結果是書畫已完全變節成了別人的工具,調整這一切需要足夠的時間。
南木向她伸出了手,書畫猶豫許手,過去輕輕的握了,南木回握着她瘦得不能再瘦的小手,心裏湧出一種同情,一種對於古代女子的同情。
“為什麼不能。這麼久了,你該清楚尉遲對下屬是很寬容的。如果你怕面對他,也可以去我那,雖然我和侍中大人手下只有兩千暗衛,但你換個環境或許就沒有這些顧忌了。”
如果是這樣,書畫既遠離尉遲的暗衛體系,且也會被若木的人盯牢。只要沒有強硬的逼迫,她極有可能會歸入若木的隊伍。
似是萌生出新的希望,書畫看着南木的眼睛,點點頭,“書畫願去夫人那。”
書畫走時已是三更,夜已深靜,讓諾大的三相府顯得越發的空蕩。
南木沿着府內的迴廊慢慢走過,想起許多的舊事。
那時候的三相府,雖然是政治婚姻的產物,可每天都還算是熱鬧。如今所有人都在牢中,府里只有護衛、僕人,府外還有皇宮派來的御林軍監視,不過就是個巨大的籠子。
走到第二進的廊下時,外院總管說有人來訪。
來人身後只跟了兩個人。如今雖已天熱,他卻披着斗篷戴着風帽讓人看不清面貌。南木看了一眼那個頭和風帽上的綉紋,“見過陛下。”
他將帽子放下,又將斗篷脫了,說了句,“私服出宮,不講禮數。”
三更都過了,堂堂帝皇跑到一個臣子的府上,這要是傳出去,跳進太液池都洗不清。
不過他既有事,便請他去僻靜些的書房細聊。
他在桌前坐了,南木就立在桌前一米處等他開口。
李治看她不遠不近的、面無表情的站在那裏,臉上生出不悅,“你脾氣還真是不小,生起氣來,連一國之君的都敢甩臉,以前真是不了解。你們那個世界裏的女人都是你這個樣子不成?”
她拱手行了個虛禮,“讓陛下見笑了。那個世界裏臣也是個異類。”
李治卻又笑出聲來,“不過朕卻突然覺得歡喜。看多了後宮的阿諛順從,見到不畏上位者的真性情女子,眼前頗有一亮的感覺。”
南木心裏一頓:這位大哥是幾個意思?她可不認為這個世界會有帝王喜歡她。他半夜三更的跑來說這麼一通是什麼用途呢。
“已過三更,陛下有頭疾,應早些休息。”
她趕他,他總不好死賴着,要麼有事說事。
“今日朕才發現,南木其實也很美麗,只是平素男裝英武便顯得不如其它女子妖嬈。”
還沒完了!看這架勢與出場的風格,怕是憋了個大要求,等着她自動的鑽進去?
“然後呢?陛下向朝臣宣佈將左僕射變成後宮?”
“不好么?”
好,反正你把爹的小妾都變皇后了,搶個臣子的老婆也無所謂的。不過,他越是這樣,越是讓人肯定他想要從三相府獲得巨大的利益,或許是銀子,或許是權勢,或許是支持。“陛下打算如何安置賀蘭蓉呢?”
他沒料到這女人不接他的話,卻突然提起了他情人的女兒。
不過他只是略微尷尬,“你既知她名字定知她身世,可有法子?”
尋常的貴門之女入宮武后可能不會怎麼樣,但這個姑娘是武后的姐姐、他曾經情人的女兒,那個人按罪死個千遍都不為過的。
南木思慮半晌,“妃嬪之封是不可能了,或者封個夫人吧。真若有情,何階都是尊者,如若無情,后位也是草芥。”以老李家骨子裏的風流來論,賀蘭蓉封夫人還是妃嬪本質並無不同,反正就是找死。“只是,陛下就為此事而來?明日臣會進宮,也可問的。”
“宮裏太悶,出來走走,可是出了宮卻發現無處可去。”
廢話,這個點都宵禁了,家家戶戶都睡覺了。
他起身,走到書房的窗邊推開窗,此時繁花正茂,夜靜香幽。
“臣惶恐!”
李治沒有回頭回應她的惶恐,自顧自的,似是自語,“夫人也不要封了,還是讓她在宮外吧。給個縣主之封就好了。剛剛在出宮的路上,朕忽然覺得是否前世便與武氏有緣呢,一個入了寺院能回宮,一個孀居多年也入了宮,如今還來個賀蘭蓉。只是她雖年輕活潑如春花般明亮,她的母親入了冷宮是事實,如若她生了他心,也許又將引出不好的事情來。”
或許秘道的塌陷讓他真的后怕了,因為有些事情不單純是後宮的爭寵了。
“陛下英明。”
反正也才十來天的功夫,頂多是一見鍾情的初始,及早的止步也是及早的讓雙方免禍。
武后恨的就是這個事情了,倫理可以不顧,但國體江山不能不顧。
李治轉過身,盯着她,“看來你也是覺得賀蘭蓉不該出現在宮裏了,難道你與皇后是一起的?”
她搖搖頭,“世間女子,大家閨秀或小家碧玉,狄夷外族或貧民百姓都可為您所愛,唯獨不能心中有恨之人。恨是可以毀滅一切的東西。”
“據說,早前你們與中書令也是互相較量的,如何今日卻成了三相之府?”
“臣和侍中大人與中書令之間只是誤會,誤會一消自然無礙,比不得這毀宮滅軍的大禍事,且我三人在為國為民的大事上從來沒有衝突,即使心有仇恨也會為了大義而放下。”
話是這麼說,南木的心裏卻在嘀咕:你一國之君,如此混亂的國情下,還在想著兒女之情,還是哪個都不願放手,也真是奇葩界的戰鬥機了。
他轉過身很認真而長久的打量南木,又過了許久,“你果然不同於任何女子,皇后的心胸不及你五分,但凡心存天下的男子會為你折腰的。”
折你個串串,這種話能隨便亂說么。
“臣讓府中護衛送陛下回宮。”
他倒是走了,卻成功給三相府挖了個坑。
第二天南木將一應證據送到宮裏,人還沒到李治平時召見大臣的紫宸殿偏殿,便被武后叫進了她宮裏。
武后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她,“聽聞陛下昨日去了你府上?”
她點點頭,“陛下心有猶疑,出宮散心。”
“三更之後去一個有謀反之嫌的重臣府邸,百官若知曉,又會如何猜想?”
現在不是百官如何猜想了,是你武后已經找麻煩找到三相府頭上來了。李治一生喜新不厭舊,處處留情,上至年近四旬的武順,下至十餘歲的少女,類型繁雜、跨度寬泛,她懷疑到南木頭上也是正常;何況李治昨天還刻意從言語中引導過了,那兩位隨他出宮的人至少有一個是屬武后的,那麼她的猜想也是有依據的。
南木正經而悠長的嘆了聲氣,“會讓百官猜想的或許不止此事,一旦臣將證明三相府清白的證據呈至陛下,三相府無罪開釋的那天,便是群臣沸議的一天。會有人說三相府拿女人交換權勢,也會有人說陛下為南木不折手段,還有人說陛下昏庸被人蒙蔽冤枉重臣,或是說二聖忌憚賢臣故意打壓。除非坐實此事滅了三相府,否則說什麼的都有。”
她瞬間聽明白了話里的意思,眼角已有笑意,“南木果然看得長遠。可是陛下卻為兒女之情所擾,目不過三尺。他想你我之間生嫌,卻沒想過會將彼此帶入一個困局。如何破這個局呢?”
她了解李治,手段也高明,自己不出手,只讓三相來反擊。
南木垂下眼皮,本能的轉動手上的戒指,“根本不用破,整件事情沒有幫凶、沒有構陷、沒有謀反,一切是為了引外邦細作入彀,如今,逃出天牢的交趾細作被抓,細作在長安的同夥被清,一切自然結束。南嶺一戰已過去半年,交趾國書至今未至,又有此事事發,這交趾王的兒女便長留宮中,將來如若真心臣服,另行再議。”
武后的嘴角露出滿意的笑。事情弄大,武順之流所做之事便會讓天下知曉,雖已懲惡,但武氏一族的榮耀、皇室的名譽也會大打折扣。這可比單純的爭寵死人嚴重上百倍。
“南木,你這一石二鳥使得不錯。”
能有你武后不錯么,輕輕鬆鬆破了自己老公想拉攏三相的心思。
“那,臣便向陛下去交證據了。”
“如若陛下不依你的建議怎麼辦?”
“臣會讓陛下知道,如若不是自願,任何銅牆鐵壁也關不住不我們。”
南木這話也是說給武后聽的。
只是李治真如武后所言,不過才過了一夜,他那決策反覆的毛病又出來了。
以前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什麼事情都乾淨利索的,這兩人一旦生了矛盾,各自己的特點就很明顯的表現出來了。
“陛下改變想法了?”
“取捨太難,為何身為君王也不能兩全。”
“如若沒有這江山,陛下也不過是關隴一貴公子。皇后一心為的是李唐的天下,不是那些心懷不軌的人可以比的?”
南木話里的意思其實是:你若自己強硬些,大智些,武后再牛也不過是賢內助,此賢內助用好了大利天下,用不好無非就是讓自己倒霉。
“南木卻可與之一較高下。”
呸,還真是敢想。“焉知不是前門拒猛虎,後門迎群狼。三相府為國為民,絕不攪入陛下家事。”
“如若一定要呢?”
“臣昨日已言明,待此事一了,我三人辭官歸入江湖,從此與朝堂無半點關係!”
他重重的哼了一聲,“你們一個個的,果然未把朕放在眼裏。”
以他三相所受現代人的教育,算是給你李治絕對的尊重了!
“臣等願天下太平,願大唐興盛。初履相職,也曾希望與二聖既是君臣亦是佳友。但臣等忘了,丹陛之上的君王從來都是孤家寡人,只有君臣沒有朋友。所以,這牢獄之災也算是給微臣提了個醒,今後莫要有不該的想法。”
李治有些詫異,“你的怨氣怎的比朕還盛?”臣子不是該俯首聽命的么。
“三相的年俸、恩榮不過十幾萬兩,如今光是一個水災便掏了幾十萬兩銀子,換來的卻跟老鼠一起住的陰暗牢房。不該有怨?”
李治也是不滿,“那朕這一國之君的怨該向誰而發?”
“本就是夫妻間的事情,非要弄得雞犬不寧,臣也沒有辦法。”
“南木祖蘭,誰給你這樣的膽子,看來真不該讓你從那地方出來!秦總管,給我把她送回天牢去!”
南木哼笑一聲,冷冷的斜了李治一眼,“那陛下盡可試試,可有本事將臣送回去。不僅送不回去,那在天牢中人也會很快就出來!”
李治炸了,“南木祖蘭,衝著你如此狂妄,朕便不能饒了你們。來人,將她拿下!”
宮殿的護衛立即沖了出來,一共有十幾人向她圍過來。
“砰”的一聲,其中一人隨即倒下,立即止住了他們圍過來的步伐。
宮殿裏的人吃驚的看着她舉着一塊巴掌大但可置人於死地的東西。
她冷冷的笑,“這一下並沒衝著要害,接下來就沒有這麼留情了,不怕死的儘管過來。”
沒人過來,不是他們怕死,是他們不知道這是個什麼可怕的東西,人對於未知事物的恐懼有時超過死亡。
“陛下,臣只想將想說的說完。”
南木拿槍轉身指着李治,他盯着她手上的槍,臉色有些發白。
“你……你說!”
“臣在小時候聽過一個故事,有個大富之家的家主擇繼承人,給了兩個兒子各一匹馬、一箱銀,讓他們去幾百裡外找一個藥材商買葯,誰先回來誰便是下任家主。可是那銀子頗重,一匹馬無法承載一個人加一箱銀子,如若讓馬駝了銀子人便要走路,這勢必無法在約定的期內返回,而家中的大馬車也非一匹馬可以拉動。兩兄弟最後決定一起協力,他們用兩匹馬拉了馬車,如期買到了藥材。可是在即將到家時,因為都想爭得勝利,便分別驅趕各自的馬匹,那兩匹馬不是朝兩個方向拉便是相互打架,最後由早歸變成了兩人都晚歸了。”
這都是什麼故事?!“你想說什麼?”
“如果想那馬車如期到家,兩匹馬只能一起向一個方向用力,國政亦是如此。”
“可是一起歸家,誰來當這家主?”
“日月同輝從來都是強過孤星之光,兩人之思無論如何也是強過一人之力的,為何非要分個高低主次?當初您給予二聖之稱難道是為了今日斗得兩敗俱傷不成?”
他朝禁軍揮了揮手,他們收了手中的兵器。
南木也收起了槍,“麻煩總管叫個太醫,我要救治他。”
御醫拎了箱子小跑而來,南木早已拿了他們當中一人的刀將那人的甲胄劃開。
李治似乎已經忘記了剛才的衝突,湊了過來站在旁邊觀看,“左僕射還懂醫術?”
“臣不懂,只是太醫更不懂如何醫治,臣便試試罷。王太醫,速速用麻沸散捂其口鼻。”他倒了一塊手帕的迷藥將那人徹底迷暈,南木拿了把尖而利的刀在火上燒過,然後劃開那中了子彈的肌肉,將手用酒醋反覆洗了幾遍,然後伸手硬摳出那彈頭。沒辦法,這個時期他們沒有什麼金屬鑷子可以夾出那東西。“王太醫尋根絲線將那口子縫上,然後再撒上平日治刀箭之傷的葯即可。”
這個過程中李治一直在旁邊看着,最後縫線時也是緊盯着那雙血糊拉茬的手,“此為何物,為何有如此大的殺力?”
“臣不會告訴您的,且請陛下下旨,今日這宮殿之中所有人必須緘口不言,否則必有家破人亡重禍降臨,大唐也可能不保。”
“這……”
這個鬼,不想跟你再啰嗦了,“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陛下再思量思量吧。這是三相的官印,臣履約交回陛下。”南木掏了三人的官章,塞進秦總管的手裏,他收也不好不收也不好,只是尷尬的看向李治。“一切已了,陛下珍重,草民告退。”
說罷也沒管李治的臉色如何,頂着這血手就朝宮外而去,沿途引起了所有人的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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