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國讖語
秦珩雖小,但罵他的話還聽得明白,靠在姜蘊肩頭閉眼睡覺,不再看靈致。
靈致看着小孩兒的嫌棄臉,半是愧疚半是含笑地將他抱到自己懷裏。沒孩子的時候希望他成龍成鳳,日後有一番大作為,現在孩子在懷裏,只心無雜念的希望他平安健康。
秦珩的洗三禮辦得隆重,秦業將宗室里大半人邀請到太極宮觀禮,不止如此,朝中官員也悉數請來,還有咸陽周遭有名有姓的人也被邀請來觀禮。
他們注視着秦業懷裏還帶着娘胎褶皺的小嬰孩,看着他在水裏撒歡,響亮的聲音傳遍大殿各個角落。
長公子名為“珩”,可見秦業對此子有多看重珍視。
或許高靈致這一胎所生的的的確確是兒子,天要亡姜國。
百日宴的請帖飛快送往天下諸國,早已得到消息的姜國眾人如被雷劈,高靈致生了兒子,她怎麼可以第一胎就生兒子,姜國怎麼辦,琅嬛怎麼辦!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兩千年來生的都是女兒,沒有一次意外!”白璽怒吼道,沒有聖女,姜國完了,白家的榮耀也沒了。
穆麒也不信,扶着議政殿內的龍紋柱頭強撐着道:“一定是秦王想獨佔琅嬛的陰謀,他一定把聖女藏起來了。找,一定要找,掘地三尺的找!”
姬家更不甘心,但這時除了惱怒氣憤之外還有何法子?
“秦王實在狡猾,當初的確不該答應聯姻。”姚晟萬分後悔。
“把派去秦國的人叫回來問一問,到底怎麼回事。”一定有破綻,一定能抓到蛛絲馬跡找到聖女的藏身之地。
四家族長被這消息砸得暈頭轉向,白鉞想起半山行宮的宗廟,“是否去問一問姜家的先人?國師如今在國中,可請他招魂問事。”
“此事兇險,國師又在閉關。何況當年,我們用此法並沒招來姜家先人的魂魄……”姬程猶豫道。
“國師身為姜國股肱之臣,為姜國犧牲理所應當,請他出關。”白璽一錘定音。
前年從異界來的妖魔被諸國異士聯手祛除,除王翊之外,其餘眾人或是中毒或是受傷,太蒼傷了心肺,修為大減,得了姜離羅祖傳的神葯才勉強恢復,現在正是病弱之時,不容打擾。
四人數次求見,皆被拒之門外,白璽忍無可忍,不顧小道童阻攔連傷數人闖進清虛宮,“國師,你說,靈致生的是不是女兒,是不是秦業把她藏起來了!”
正是太蒼恢復到關鍵之處,被白璽突然打斷,一口污血吐出來,癱倒在地抽搐半晌。
白璽奔走過去,大力將太蒼扶起,對着他怒吼道:“國師,你說啊,你快說,一切都是秦王的陰謀,姜國還有聖女對不對!”
“靈致生的是女兒,是女兒!你快說啊!”
在外奔忙一年多,太蒼較之先前瘦弱許多,現在仿若風中搖曳的枯草,他頭暈眼花,面前白璽蒼老的臉就像猙獰醜陋的妖魔。那一路過來的恐懼席捲而來,人很快暈倒過去。
太蒼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如死人一般,白璽又不解氣,對着他的身體狠踢幾腳。白鉞連忙將人攔住,“父親,國師昏死過去,收手吧,換他的弟子來招魂。”
白璽痛心疾首,“走!”
各家各宮的下人宮女忙前忙后的準備祭禮犧牲,手忙腳亂的收拾出全豬全羊並一干肉脯鮮果送到半山行宮的宗廟。
四家首領對着滿牆遺像和牌位哭天搶地,倒是姜臻和姜離羅冷靜得像個局外人。讖語應驗,姜國亡於百代傳人之手,從今以後,琅嬛真正成了空中樓閣,只可遠觀,不可褻瀆。
祭拜過先祖,金闋在宗廟內設起招魂祭壇。
眾人見他搖晃着手中的招魂鈴,嘴裏神神叨叨的說著他們聽不懂的話。神壇里的火明明滅滅,映照着濕冷的石室,氣氛莫名的壓印陰森。
兩刻鐘后,聽到蒼老的女聲從渺遠的虛空飄蕩而來:“何人召喚我?”
眾人尋聲而去,目光掃過宗廟的每一個角落,就見左邊牆壁上一副畫像的嘴巴在動,她像活過來一般眨了眨眼睛,“何人喚我?”
她的眼活了過來,整張臉也活了過來,整個場面說不出的詭異,膽小的宮人嚇得跪倒在地,瑟瑟發抖不敢說話。
饒是白璽等人活五六十年,也未見過這等怪異場景,忍着心中懼意,上前拜道:“是我等晚輩有事打擾老祖宗。”
魂魄歸來的正是預言姜國滅亡的第八十九代傳人,辛辰政變后自焚身亡的姜雲初,她冷漠的眼睛掃過在場眾人,冷笑一聲:“難道是因靈致生了兒子未生女兒的事?呵呵,她生的的的確確是兒子,秦王的長公子,下一代秦王。你們死心吧!從靈致開始,世間再無姜國。”
穆麒強自鎮定地朝姜雲初一拜,曉之以理道:“我知道老祖宗們厭惡我們這些亂臣賊子,但我們仍舊尊姜氏女為君,不曾竊國賣國。姜國是歷代先祖的心血,您難道忍心姜氏絕後,姜國覆滅?老前輩,求您大發慈悲,救救姜國,給我們這些後輩指條明路。”
姜雲初冷笑:“這麼說來,你們都是我姜國的大功臣了?我替千凝謝謝你們了。”
明眼人都能聽出她話里的諷刺之意,不敢輕易開口。
“只要身上流着我姜氏女子的血,無論是何姓氏,無論男女,都是我姜氏的後人,何談絕後?絕的不過是你們霸佔琅嬛的心罷了。至於姜國,古往今來多少王朝興盛覆滅,亡了有何可惜?至於明路,離羅現在退位獻國給秦王,他是姜國女婿,會善待姜國舊臣,晚了可就血流成河屍積如山。”姜雲初比靈致更不在乎姜國。
獻國給秦王,成其一州郡,何其荒唐可笑。白璽已顧不得害怕和敬畏,冷笑着道:“老前輩莫不是糊塗了,身為姜國第二十九代國君,竟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
姜雲初並不反駁,只道:“我已指明前路,你們愛聽不聽。”
姬程記掛着另一件事,好言好語地順毛道:“謝老祖宗為我等解惑,您的提議我們會參詳。”
“有話就說,別磨磨蹭蹭的。”姜雲出睥睨着姬程。
姬程被盯得心裏發毛,頗不自在地說:“老祖宗,您看現在天下鬼怪肆虐,妖魔橫行的,您就算不管我們這些亂臣,也該管一管您子孫後人吧?姜氏女是神的後人,眾所周知,您的先祖和他們是死敵,萬一被妖魔鬼怪報復怎麼辦?她們手無縛雞之力,遲早要出事。”
“想問神像的下落?”姜雲初聽他拐彎抹角嘮嘮叨叨,輕哼一聲道。
姬程目光懇切的看着畫像,不住地點頭。
姜雲初笑容神秘:“不用急,過不了多久,神像就會出現,你們要小心了。”
她說完話便消失了,空氣里只留有滄桑的餘音,她的遺像也很快恢復正常。
過不了多久,神像會自己出現……
四人彼此對視着,眼裏暗流涌動,驚喜萬分。
只要得到神像,哪管什麼姜氏女,更無須在意姜國存亡與否,他們仍能得到琅嬛,甚至更上一層樓。
疑慮消除,四人領着手下鷹爪歡天喜地的下山,現在他們什麼都不用做,只要靜待神像出現即可。
荒唐鬧劇之後,留下一地狼藉。姜臻命婢女抬走桌案,自己拿了掃帚清掃地上的垃圾和灰塵。
姜離羅則端來水,擰乾盆里的帕子跪在地上擦拭石磚。
祖孫二人默然無聲的打掃完宗廟,重新上香放上供果。
“老前輩的話,你信嗎?”姜臻雙手合十跪在蒲團上,面對着列祖列宗的畫像問姜離羅。
姜離羅亦雙手合十的跪在蒲團上,回答說:“我信,但我不能。”她要守住姜國最後的尊嚴。
“是啊,不能。”不到最後關頭,不可輕易放棄國家。但姜國不會存活太久,秦國對天下勢在必得,遲早掃蕩九州,那時秦王或許會看在靈致的份上,善待姜國舊人。
四大家族在姜氏宗廟請魂一事被細作探知后在天下傳開,和他們一樣懷疑秦業使計換走聖女的姬昭,得到這一消息之後,也徹底死心。
從今以後,姜國沒有聖女了,琅嬛,終究是他不可企及的地方。這樣也好,他不會再因它患得患失。
不過,“聽說女神的遺像會自己出現?”琅嬛已成奢望,只能設法奪取那尊陪葬品豐厚的神像。
“姜雲初的魂魄是這麼說,不過是真是假不得而知。”焱一也精通招魂術,不過做一次法,消耗巨大,能不能成是另一回事。
“國師,本王不想等了,你可有法子提前找到神像?”姬昭目露渴求地問道。
焱一搖頭,姜靈祈肉身雖與尋常女子無異,卻有神魂和神格,傳說她性子如風不可捉摸,又法力高強,哪怕身死也不會輕易受人擺佈,“只能等了。”
孩子養着養着就好看了,秦珩便是如此,他皺巴巴的肌膚變得充盈嫩滑,變成白胖的小嬰兒一枚很招人喜歡。
不過鬧起來哭聲有掀翻屋頂之勢,手腳並用的划來蹬去,好在大多數時候很乖,不哭不鬧,晚上只需起一次夜,填飽肚子后一覺睡到大天亮。
小傢伙長得像秦業,只有眼睛和嘴巴像靈致,因此看起來很是文雅秀氣。
秦業稀罕孩子,上過朝,批閱完奏章,就抱着秦珩去花園散心,或是抱在懷裏接見臣子。原本內斂的性子,也變得嘮嘮叨叨,像老媽子一樣。
他說,日後請王翊教秦珩拳腳功夫和兵法,請法家大師韓慎教他經世治國之道,他自己給他開蒙,將他教養成一個合格的君王。
靈致跟陳霈和姜蘊學着怎樣養孩子,學着做一個好母親。她聽過秦業那番話,想着她能教孩子什麼呢?
醫術可以教一點,圍棋也可以,簫也可以,再不行的話,就教野外生存技能,或者講故事也可。
夫妻二人憧憬着將來,日子一晃就到四月十五,秦珩的百日宴,各國君王派遣使臣前來祝賀,姜國來的是白鉞,他被赦免出獄,回到族中擔任要職,此番前來,除了恭賀秦業弄璋之喜外,還意在與靈致和解,並接姜臻回國。
百日宴上,秦業下旨冊封秦珩為太子,正他的名分和地位。
諸國使臣見此,再想到姜國招魂一事,對秦珩的身份不再有懷疑。
宴席結束之後,白鉞求見靈致,靈致拒不接見,並將湛容、白蘭等人交還給他,請他帶回姜國。白鉞無法,只得悻悻離宮。
明日便要離開,姜蘊自是萬般不舍,靈致備了厚禮給她,回姜國時裝了滿滿十車。
“我空着手來,回去又吃又拿的多不好。”話雖如此,姜蘊仍坦然接受。
靈致感謝她這一年多的照顧,道:“是我和王上的一點心意,祖母一定要收下。如若有空,下次再來咸陽看我。”
在咸陽的一年比過去的半輩子逍遙自在,姜蘊已是不知家為何物,聽靈致這麼說,便笑道:“一定。”
送走各國使臣,便開始三年的安寧時光,天下諸國藏刀兵,熄戰火,與民休息。近三年來風調雨順,糧食滿倉,各國之間商賈往來,各行各業也日漸興盛。
至於姜國,現有秦楚兩座靠山,周室、陳國和晉國不敢來犯,其所在之地本就封閉,這三年越加低調沒有聲息。
不過暗地裏,四大家族卻聯手將各國尤其秦國細作清除。他們在等,等待神像出現,清掃乾淨姜國,磨劍準備在下一場爭鬥佔得先機。
因近三年國庫充盈,修築陵墓一事提上日程。靈致本欲百年之後和秦業同穴而眠,但合婚與測風水的陰陽家大師卜道子說,秦業命硬,靈致命格詭異,兩人不宜合葬,否則有損國運和子孫,分葬兩地最為適宜后,便應下修陵一事。
到今年四月,已徵調上萬民夫前往驪山,動工修築王陵和后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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