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重遊
青羽扁扁嘴,蔫蔫的不說話。
“不過還沒到那天,說不定有別的轉機呢。”姜靈祈又語氣輕鬆地道。
只是青羽仍然不信她,耷拉着腦袋不理人。
姜靈祈看她這副模樣,從百寶袋裏抓出一把竹米來,“新鮮的,野生的,填飽了肚子才有力氣幫我。”
姜離羅雖未給王翊送信,不過秦業安插在璧城裏的探子倒把姜靈祈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一五一十的寫信送回咸陽。
秦業看完信,忍不住呵呵笑道:“倒是很悠閑嘛。”一直說著以保護天下蒼生為己任,視情愛為累贅,結果自己卻在璧城拈花惹草,男人女人招惹了一大堆。看來有必要給她找點事情做。
收好竹簡,秦業立即命李興將太子和小公子傳來宣室殿。
因青羽那一席話,秦珩和姜高揚這五個月來勤學苦讀,努力上進,為的就是姜靈祈的一句誇獎。時至今日,二人的學習成果十分顯著。
聽到父親說,他們的阿娘已經出關,此刻正在璧城時,頓時眼睛一亮。
“這回你們悄悄的去,給她一個驚喜。不過千萬不要說是我透露消息給你們的,她若問起,你們就說是母子之間的心靈感應?可懂?”秦業叮嚀道。
秦珩和姜高揚齊齊點頭,“父王,我們記住了。”
“你們去吧。”看到兩個孩子如此懂事,秦業很是欣慰。
兄弟兩個思母心切,簡單收拾行囊,帶了二十個侍衛便騎着汗血馬往璧城趕。
看着跑得飛快的兩個兒子,秦業又是一通感慨,忍不住自嘲如今他也只能用這種下作的方式絆住她了。
回到書房接着批閱堆積如山的奏章,但想到姜靈祈在璧城悠閑的嗑瓜子,突然有些生氣。
“王上,駟車庶長府的小公子百日宴您是否親自前去?”秦業嘆息之間,張德便進來問道。
“着少府備禮,孤親自去一趟。”秦業抬頭。
一月底,陳霈生下一子。老夫妻兩個上了年紀,這個歲數生子並未大肆張揚,只通知了幾個至親好友,洗三禮從簡,這回的百日宴也簡單操辦。
秦施抱着幼小的弟弟,對陳霈笑道:“小傢伙很健康,這腿腳的勁兒大,蹬得人疼。”
陳霈一腔羞臊和擔憂,化作滿懷柔情和母愛,孩子長得白,眼睛又大又明亮,不哭不鬧很乖巧。她一直擔心自己年紀大,害怕生下一個不健康的孩子,現在可以放心了。
“阿爹,三個月過去,可想好名字了嗎?”秦施笑問道。自己身上魔根已除掉,但將來會發生什麼事,自己又有何結局不得而知。家裏有了孩子的哭鬧聲和笑聲,他們的晚年不至於凄苦。
“對他我沒什麼要求,只希望他平安長大,一生順遂,就喚他‘秦安’吧。”秦泰這個歲數已沒有年輕時的雄心壯志,現在只想在家安享天倫之樂。
“一定會的。”秦施說道,她會保護好他們。
陳霈看着小兒子,不免問起已經成婚一年多的女兒來,“你呢,怎還沒動靜?”
秦施笑道:“我不急,我和阿翊要把那些事情都解決了再考慮孩子的事。”外患未除,她不能讓自己處於弱勢,也不能把弱點留給他們。
想起和那位走得頗近的女婿,陳霈既擔憂又安心,“你們自己商量吧。”
話間,門房來稟說王上來了,秦泰和秦施趕忙迎出去。
秦業讓父女二人免禮,親手送上挑選的賀禮,問過陳霈的近況,看過抱小嬰兒后便離開。他一身常服,身邊只帶一個侍衛,走在咸陽城人來人往的大街上。
街市很熱鬧,人卻很落寞,自那日的夢境后,他陷入迷惘之中,無論做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
“王上。”
秦業聽到聲音回頭,就見王翊牽着兩匹馬,他挽着韁繩抱拳行禮道:“王上可有空?臣欲邀請您一同外出行獵。”
“可。”秦業接過韁繩,騎上馬背後對跟來的侍衛道:“你且回宮,若有人問起,就說本王同上將軍打獵去了,兩天後再回來。”
“微臣遵命。”侍衛拜道,說完讓開一條道來。
咸陽城內禁止策馬奔馳,到城外后,二人才放開了狂奔。汗血馬身形矯健,行如疾風,二人一路向南奔襲,不知不覺抵達南山腳下。
已是初夏,山中草木崢嶸,較之二十年前並無多大變化。越靠近,記憶越發清晰,走到曾經停留過的岔路口,王翊催促着馬兒上前,“王上,還往前走嗎?”
秦業想起那日情形來,那時秦國內憂外患,他心情鬱郁,也如今日這般外出騎馬散心。那時王翊說山裡多精怪,請他不要再往前,他難得叛逆,固執的跟着小路進山。
走過高山深谷,涉過清流小溪,在桃花溪遇到靈致。
“去看看吧。”不知二十年過去,靈致長大的地方會變成什麼模樣。
王翊陪着秦業進山,七彎八拐的走了許久,終於在深夜抵達桃花溪。這時的景緻早已變了,只依稀能看到那時的影子。找到曾經那株菩提樹,朦朧的月光之下樹影幢幢,越發顯得它高大。
秦業往樹根處探了探,靈致棲居的樹洞還在,二十年前的所有經歷,清晰的浮現在腦海。
王翊撿了木柴回來,在大樹邊燃起火堆,將捉來的松雞和清理乾淨的肥魚放火邊烤。
秦業背靠菩提樹坐着,取下隨身攜帶的洞簫,吹奏起夢裏靈致吹過的曲子。
簫聲嗚咽,曲調哀婉悠遠,聽者彷彿穿越了時空,看到圓月高懸的神廟下孤寂倔強的身影,還有神廟裏威嚴神聖的石像。
王翊默默聆聽,時不時往火堆里添加柴火。
等松雞和魚都烤好了,切下一半送到秦業跟前。
兩個人填飽肚子后,在山裏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醒來,王翊看到秦業站在樹根邊仰望着大樹出神,正想開口勸幾句時,就聽他說道:“有些事情我已經記不起來了,那些記憶罩上一層灰,被慢慢掩埋了,但站在這裏,我又想起來了。阿翊,你說這是為什麼?”
王翊也不知道如何作答,便沉默着不說話。
“不久之前,我夢到我和靈致的過去。我們相互傷害,相互折磨,每次,似乎都是我纏着她不放。”秦業自嘲地道。
“這一世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我不該再糾纏着她,我該走回我的正道,去完成我今生的使命。”這些他早已經想明白,但心裏還是放不下。這輩子留下的傷口早已癒合,但碰一下仍然會隱隱作痛。他不知道,他還需要多少時間,才能從陰影里走出來。
“一切因靈祈而起,解鈴還須繫鈴人,我一定想辦法讓她回來了結。”王翊說。
秦業卻搖了搖頭,“算了,所有的一切和她沒有關係,不必去打擾她。”回憶起她醒過來時不屑冷漠的樣子,他怕她說出更絕情的話。前世是他一個人的一往情深,今生的情雖然短暫,卻是兩情相悅,哪怕是人間幻影,他也不忍心破壞。
“王上想明白就好。”情之一字,困住多少神人妖魔,而它最是勉強不得。他也不忍心告訴秦業,姜靈祈沒有多少時間了。
兩人對着枝繁葉茂的大樹站了一陣,牽着馬離開這裏。回咸陽后,秦業又去宗廟祭拜列位先王,回宮後接着處理累積下來的奏報。
彼時,姜靈祈正在縣主府的半山涼亭裏邊磕着瓜子,看她從藏書閣里淘來的話本,身邊還放着一杯自製的牛乳茶。
好好的大女主文,為什麼要加一個沒什麼用處的男人?一定要成婚才算完滿?
看到這裏,姜靈祈索然無味的放下話本,端起牛乳茶飲了一口,等她得空了,一定要自己寫一本。
嘆氣之際,就聽身後一脆生生的聲音喊道:“阿娘!”
姜靈祈嚇得一激靈,立刻坐直了身體,懸在空中的腿也不晃了。
她滴娘哎,竟然忘了那兩個小崽子,下山招漂亮妹妹悠閑喝茶嗑瓜子的日子從此一去不復返了。姜靈祈情緒崩潰片刻,雙手捂着臉揉了揉,把亂扔在山崖邊的瓜子殼收了,理好衣裳后一本正經的迴轉過身來,笑道:“你們來了,快過來讓我看看。”
秦珩眼尖,察覺到她沒表現出來的那麼高興,遲疑之際,他弟已經撲過去抱着她的腰撒嬌了:“阿娘,我好想你!”
“阿娘也想你,這些日子乖不乖,有沒有聽你爹還有你舅的話?”姜靈祈摸着姜高揚毛茸茸的腦袋,慈祥地問道,細看后又道:“長高了,也長好看了。”
被母親誇獎,姜高揚得意地點點頭,“有,我有聽阿爹還有舅舅的話,有好好吃飯,好好練功,也跟着師傅讀書習字。阿娘你給我的字帖我已經寫完了!”
“乖孩子。”姜靈祈笑道,又問秦珩說:“珩兒呢,有沒有聽話?”
他一直都很乖很聽話,秦珩雖心裏吐槽弟弟狗腿,吐槽親娘幼稚,還是乖乖的點了點頭。
“不錯不錯,你們都是好孩子,來,這是給你們的禮物。”姜靈祈從口袋裏拿出兩個玉雕的小人來,一個寫着“珩”字,一個寫着“揚”字。
姜高揚捧着自己的玉像問道:“阿娘,是你親手雕的嗎?”
姜靈祈點點頭,揚眉笑道:“當然。”
“阿娘,你好厲害!這個玉人和我一模一樣!”姜高揚無條件捧姜靈祈的場。
“一路過來累了吧,阿娘去給你們煮牛乳茶喝。”幸好青羽曾經提醒過她給兩個孩子準備禮物,不然今天就糟了,等空閑了再獎勵她。
秦珩摩挲着巴掌大小的青玉小人看了看,很像他,神態動作都很像,腳底刻着他的名字,不像隨便應付。想着便會心一笑,大步跟上去。
他娘正和弟弟嘮嘮叨叨說說笑笑,她難得穿了一身淺黃色女裝,梳着靈蛇髻,插着一支玉釵,又飾以珍珠排簪,手腕上帶着兩隻白玉手鐲,左手帶着淺黃色上窄下寬的手背鏈,腰間懸挂着玉佩,像富貴人家家裏嬌養着長大的嬌小姐,溫暖可愛,活潑良善。
姜靈祈給兩個小孩兒做了牛乳茶和小食,又檢查了留給他們的作業,親自去給他們收拾房間。晚上餵飽兩個娃,帶他們外出溜達一圈把人哄睡了,才回神廟坐在石階上長吁短嘆:帶孩子真累。
想到他們要在自己身邊待上幾個月,心一下子更累了。
她不知道怎樣教孩子,也不知道該教他們什麼,怕教壞他們,更怕一不小心給他們留下一輩子無法癒合的傷口。
而她自己也正打算離開璧城,去找藏匿在人間的邪神。
帶他們一起?她對付龍龑可以,但秦珩和姜高揚都還小,拳腳功夫又不大好,帶他們去只會讓他們置於危險之中。
姜靈祈抱着明鏡沉思一陣,才回後殿去歇息。
翌日見到兩個小孩兒,等他們用完早點才開口道:“我要出一趟遠門,你們要不要一起?”
姜高揚捧着頭看她:“阿娘,你要去哪裏?”
“天下諸國,九州四海。”她要去的地方很多,直到找到龍龑的藏身之地為止。
“我要去。”這回秦珩搶了先,回答說道。
姜靈祈用完一碗羊乳,“此行不是遊山玩水,一路輕裝簡從,風餐露宿,你要想好了。”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商君為變法遍訪秦國,惠王在登臨大位之前,也曾走遍四方。我也想效仿先賢,外出長長見識。”秦珩正色道。
姜高揚聽完,也拽文道:“孟夫子說,‘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註:①),我也願意跟娘一起走。”
姜靈祈目露欣慰:“既然你們有此覺悟,那便回去收拾包裹,兩天後上路。路上可以叫苦叫累,也可以中途放棄,我呢,是不會心軟也不會將就你們。知道了嗎?”
姜高揚還不懂,懵里懵懂的點點頭,只要跟着阿娘,去哪裏都可以。
秦珩猶豫片刻后,也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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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①,引用自孟子《孟子·告子下-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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