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心中的日月
第三十三章心中的日月
這是一個小小的山村。全村只有二十幾戶人家,群山簇擁,僅一條驛道與外界相通。冬天大雪山封雪,就跟外界斷了聯繫,與世隔絕。
幾塊如地氈一樣綠絨絨的青稞田,靜靜地卧在山坳里,零星兩三座白色的土房,點綴其中,恍若桃源。
太陽剛剛升起,格桑梅朵(幸福花)便起身到羊圈給肚子稍凸的母羊加食。她有紅紅的蘋果臉蛋,黑色的大眼睛閃着美麗的光,雖身量尚小,但想必過不了幾年,村裏的扎西就會蜂擁至她家的塘屋。
她提着桶,向往常一樣前往河流的上游打水,低頭彎腰在岸邊打了滿滿一桶,一抬頭,突然發現對岸一個毛髮蓬鬆,滿身泥濘的四肢自立怪物在向她張牙舞爪。
小姑娘一驚,嚇得連桶都不要,拔腿就跑。
昨夜遭遇了一場泥石流的舒梅無奈只能掏出事先準備好的數截竹管。向水面拋出一節竹管,騰身而起落在上面,接着拋出第二節,身體跟着躍向第二節。如此反覆乍起乍落,很快就追上了前面的小小身影。
格桑梅朵感覺肩膀被怪物拉住,害怕得瑟瑟發抖,不敢回頭。然後,她聽到一個好聽而帶着奇怪口音的問道:“卓瑪(姑娘)?”
走廊盡頭,是一間寬敞的大房,中間的火塘在暖暖地燒着。舒梅的小包裹在昨夜丟了。她穿着長袖、寬腰、大襟的藏服,在走廊外用臉盆洗腳——之前在一個小湖泊洗過。旁邊有個木架子,掛着灰撲撲的外套。木架下乾柴噼里啪啦地燒着,煙灰伴着熊熊烈火漫天飛揚。
格桑梅朵從鍋里盛來了她最喜歡的煎奶渣,雙手端給來自遠方的客人。她覺得很不好意思,自己竟然把如度母(女神)一般的姐姐認作妖怪。
舒梅接過。她不知道這又香又油的一碗是什麼,猶豫地喝了一小口——酸酸甜甜的,配合烤好的青稞糌粑,就是一頓美味的點心茶。
這裏的人們安然、閑逸、淳樸、知足、友善。雖然語言不通,但是他們依然熱情而慷慨地拿出了平時捨不得吃的琵琶肉、土豆炒雞蛋、甚至炒青菜來招待舒梅。格桑梅朵五歲的小dd時不時瞅一眼透明如蟬翼的琵琶肉,卻懂事地喝着碗裏的酥油茶。
因為充沛的降雨量和特殊的環境氣候,村子周邊的植物長得茂密又奇異。一些老樹的主幹寄生着許多其它植物,形成“五樹同根”的奇特現象。另外還有U形谷和大小各異、重達千斤甚至上萬噸的“漂歷石”。在這些黑色石頭間中幾塊,清晰地篆刻着幾個深黑色、形體紋理猶如藏文字母的“天書”。
村子沒有電,卻有部電話'>,那是中日聯合登山帶來的科技成果。舒梅每到一地,就打個電話'>或寄封當地的明信片回小西村。有家的人就有牽挂。她在現世習慣一封電郵不超過三行,打電話'>聯絡事情說重點。簡短不超過三分鐘,現在卻連聽寶寶們在電話'>那邊用力地啾啾,也能傻笑好一陣。
舒梅打完電話'>,依偎在欄杆,向遠處眺望。正是春末夏初時,放眼都是綠色的草和樹,纖塵不染的藍色天空,錯落排列着十三座雪峰,像一幅簡單而單純的畫,安然地沐浴在陽光里。
她靜靜地坐在那裏,看見時光悄悄流過。那樣安靜的天空,那樣安靜的雪山,那樣安靜的河谷、那樣安靜的陽光。
她忘記了自己從哪裏來,也不知該往哪裏去,甚至忘卻了自己的姓名。靈魂舒服地在泥土裏蠕動,自由地在天空中翱翔,傾聽草木生長的聲音,感覺花蕾的瞬間綻放。
如雨一樣的光華自天而降。靈魂身處無數閃爍着光輝的影子。她不知道它們從何而來,又將到哪裏去。
入夜,天空變成了瓷青色,掛上一輪皎潔的月。雪山上幾分清寒地光輝散開。柔和而聖潔,清澈得容不下任何東西。山風帶着雪的清冷自灌過來,身體打了個寒顫,舒梅才從入定中醒過來。
在村子盤桓的幾天,因為村裏有老人病亡,舒梅有幸見到一場葬禮。
這是一種很古老原始的葬禮,據說始源於一隻雄鷹救一位年輕勇士升天。
出殯的那天背屍人將用白色藏被包裹的屍體背到“德朝(天葬台)”,不回頭,不喧鬧,不歇步,以免靈魂中途折返。
屍體送到“德朝”后,那裏的“熱甲巴”(天葬人)將袈裟脫掉,戴上藏式三角口罩,身上纏件深黑色的袢襖。他喝了一口青稞酒,又吸了一口土煙,揀起台上的藏刀,割斷捆繩,揭開白色藏被。屍體面朝草地爬下,全身裸露,宛如嬰兒。
他把屍體面向他擺正,四肢展開,用鐵栓栓着的鐵鉤把鎖骨鉤牢,又用塊布包住頭顱。據說人的腦髓對禿鷲的的誘惑力最強,若先吃腦髓,則對肉和骨頭不敢興趣,所以要留到最後。死者親屬把白色裹屍布抱到幡林里,莊重的擱在一塊凈土上,又把帶來的紅、白新經幡拴在幡林里,默默祝福親人順利渡過七七四十九天中陰。獲得理想的輪迴。
祭祀亡人的桑煙裊裊上升,糌粑的焦香味刺激的灰色的禿鷲不住的張望。
“熱甲巴”平靜的用尖刀在屍體脊背上橫划豎描,像是在解析一副圖案。他是按照藏傳佛學人體理論在解剖。藏傳佛學認為,人的身體就似蓮花,最下面的輪寶在骨盆底部,肛門前的會陰部則是四瓣蓮花。如果這朵蓮花被分割切開搗碎,靈魂就失去的依託體,只好“魂飛魄散”,走向另一個世界。而人的靈魂一旦脫離軀體,則人的**就變的和土木磚石一樣,不存在生命價值了。
他按照《持者自解》一書規定的規程天葬。對“靜死”(正常老、病死的人)要劃開13個十字架;對“凶死”的,則得劃開12個交叉刀痕;若是“逆死”(精神病等不正常死亡)的,則得劃開12條橫豎線。
他給屍體劃了12條橫線。
禿鷲們按照程序,在“喇霞”鳥叨過之後,便一擁而上,爭着在劃開的刀口上撕扯咀嚼,把撈到的鮮肉叨到一邊吞食。
第一輪接近尾聲,“熱甲巴”再次走過來,仍然平靜的掄刀割斷韌帶,揮錘砸碎骨關節,讓禿鷲們二次蜂擁撲食。此時,除了包着的頭顱,血肉之軀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第三次走過來。砸開頭蓋骨,讓禿鷲們繼續饕餮。
屍體尚未食凈,這群灰色的棺材慢慢起飛,消逝在天際。喇嘛們將剩餘部分揀起焚化,同時念“六字真言”。
葬禮結束后,格桑梅朵的爺爺窮達(最小的)神態很是焦躁,甚至驚動了外出客串登山嚮導的兒子尼瑪(太陽)。
尼瑪吸鼻煙,笑起來很開朗。他用結結巴巴的漢語告訴舒梅如果禿鷲來得多,死屍吃得很乾凈,是吉兆,表明死者生前行善積德。靈魂已經升天;反之是惡兆,表明死者生前殺害生命,罪孽深重,需焚化后再度誦經超度。幾天前的葬禮讓他父親感到十分不安,決心轉經到神瀑沐浴神水。
轉經是藏傳佛教的一種宗教活動,即圍繞某一特定路線行走、祈禱。信徒們結隊邊走邊手搖轉經筒,輕聲念誦**,背着禦寒的大衣在特定時間休息,糌粑就是一路的糧食。
窮達已經七十歲了,憑他的身體去神瀑轉經,只有死路一條。但是自從開始收拾行囊,他的神態就安閑起來。舒梅覺察到老人渾濁的雙眼突然之間凝聚起一種一往直前的清光,那是無視生死的覺悟。
她感到不可思議。修道者的信仰是最薄弱的。修道的要求使得他們心硬如鐵,無視於自己外的一切。
人生如夢。人類就像一個旅客,乘着生命之舟,沿着永恆的時間之河駛去,在某一地方上船,在另一個地方上岸。是什麼使得窮達急着上岸,不留戀這一段塵世的旅途?是什麼使得他如此不顧一切地執着,不畏懼死亡?信仰嗎?
舒梅渴望了解其中的秘密。
山邊淡淡地薄霧在晨光下呈現不同的色彩,或淡紫或胭紅。金色漸漸從山頂漫染下來,一點點,一點點,直到灑遍整個雪山。
藍天之下,一層輕柔的面紗半遮半掩,但掩不住格桑梅朵憂鬱地臉龐。
窮達背起鼓鼓的包,手持轉經筒,走出家門。他貪戀地看了一眼白色土房,毅然而然地轉身,拄着拐杖向前踏出一步。舒梅手持裝着後土往生經的轉經筒,跟在他身後。
人流慢慢擴大。莊嚴肅穆的轉經行列,沒有紛爭,沒有喧囂,只有低聲呢喃的六字真言誦經聲和“嚓嚓嚓”的腳步聲,形成一種特別的氣場,將人整個席捲進去,被裹挾到轉經到盡頭。甚至生命盡頭。
路很小,呈無數之字形蜿蜒下去。路邊有很多小小的瑪尼堆(刻有佛經的石頭堆)。信徒們按照習俗沿順時針方向繞一圈,或者添塊石頭在上面。
沿途的雲杉和冷杉,一棵棵高聳入雲霄,仰頭也只能偶爾看到一點點天。
下了雨,陡峭的羊腸小道上都是爛泥,每一腳踩下,都是一個坑,夾着水和石頭,走幾步就得停下喘口氣。稍微平坦的山路,橫亘着一兩棵不知是砍伐還是其它緣故倒下的大樹,因時日久遠,爬滿了青苔。
有時路左邊是深深地峽谷,水混黃混黃的,右邊是懸崖峭壁。坐下休息的時候,一陣黃塵,伴隨嘩啦啦的巨響,從山頭劈頭蓋臉地落下來。一次山體滑坡,幾條生命就逝去了。
一天又一天過去了,信徒們虔誠地向前走着,似乎要走到天的盡頭。
窮達到底還是沒有沐浴到神水,他在過冰川的途中發燒了。舒梅給他餵了水和葯,但沒什麼作用,長久的辛苦掏空了他的身體。當他停止呼吸的那一刻,臉上的神態幸福安祥。那一刻,舒梅淚流滿面——生命到底是什麼呢?
葬了窮達,舒梅站住,回頭望了望來路,長長地斜坡下,大片冰川連着天。誰知腳下不穩,一個趔趄差點栽下去,她忙回身,四肢着地伏在坡上。滿腔的恐懼,就在那一瞬間從心底里升了起來。
人生無常,天心可畏!
感應、交融天心是一回事,真正掌握天心又是另一回事。她的力量太渺小,跟這浩瀚無邊的宇宙相比,也不過是一隻略微強壯點的螻蟻罷了,可笑她還因升到三階而沾沾自喜。
敬畏之後,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不屈——追求永恆的天道者,誠知生死之間,多有可畏,我輩只能漫步前行。但若能支配天心,得到無限與永恆,拋開一切,包括生死和靈魂,又有什麼可惜?
決心一下,舒梅在雪地里刨了個坑,把自己埋了進去。(!)
第三十三章心中的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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